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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讲记·大宗师3

 miyibu 2010-11-29

 

   

 

    安时而处顺

 

    庄子讲完了道,道怎么修,道有什么境界,他又从另一角度开始讲了。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为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在一起讲,他们用人体来做比喻,谁能够把虚无当头,把生命当作背脊,把死亡当作屁股,换句话讲,一个人随时在空灵之中,活着无所谓,就那么活着,死了就把身体丢下来,像拉一堆大便在地上一样。如果世上有一个人能够懂得,活着同死亡是一体,是道的一个过程一个现象的这个道理,那我们就可以同他做朋友了。你看,这四个人很可恶吧,傲视天下人,好像天下没有一个人可以作他们的朋友。他们说完后,“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后来文学里,称好朋友是“莫逆之交”,就出自这里。怎么叫“莫逆”呢?“逆”是反对,“莫逆”是没有反对,心心相印,彼此都是完全统一了。

    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

    后来子舆生病了,如果我们去看病人,一定带点花或者水果去,并且问一问,病是不是好一点了?子祀去看子舆却不是这样,子祀问:你现在好伟大呀,“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生命的主宰弄这么一个身体把我们拘束住,我看你刑期够了,快要解脱了。你看这个“造物者”造的人,好可恶。“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用一个骨架子几十斤肉就把我们拘束住了,我们人体不是完全直的,背驼起来,上面弄一个头,头上弄五个洞。

    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跰(足旁+鲜)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两脚有毛病的人,形体不正,自己对着井水看,古人镜子少,就对水照影来看自己的像。自己就很感叹,生命的主宰弄这么一个身体把我们拘束住。在中国文化道家学术思想中,“造物者”代表了天地造万物的功能。这个功能,在宗教家看来,就是某一主宰,在哲学上就是所谓的“第一因”。中国文化没有这一套,把这些宗教、哲学问题都扒掉了,另外给他一个名称“造物者”,没有加上神秘的观念,就是很普通了。

   子祀曰:“女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

 

子祀问:你讨不讨厌我们的这个身体?子舆说:一个人亡掉了我,长得漂亮不漂亮,形体属不属于我,生与死等,都没有关系了。庄子在文学上有两个特有的词,“庸讵知”和“浸假”,这两个词都是虚字助语词,相当于现在“这个”“那里”等。“浸假”就是假使之意。子舆说:假使天地把我们的左臂化成鸡,那很好嘛,那就不用买手表了。古人没有手表没有钟,就靠鸡定时的打鸣声和猫眼睛的变化,这两个天然的大钟来定时间。“时夜”就是公鸡叫。假使把我们的右臂变化成弹,那就拿来做弹子用,把鸟打来后烤来吃了;假使从后头开始到达屁股这里,变化成轮子,只要我的精神还在,我就把精神变成马,来拉轮子走,不用另外叫计程车了。一个得道的人,随便怎么变化,都不受什么拘束。

    这一段看起来,庄子讲些莫名其妙不伦不类的话,有什么道理呢?一切的万物与生命,身和心都在自然变化中,这个变化就是所谓的“造物”,也是庄子另外取的一个名词,叫“造化”,这个“造物”,是讲宇宙间有一个功能有一个力量,能够创造万物与自然的变化,不是宗教家讲的人格化的,或者固定形体化的全能的东西。譬如人身体上有植物矿物,什么都有,累积起来变成我们这个形体。我们的身体出了毛病,西药里面有植物矿物什么的,中药偏重于植物,吃下去病就好了。这个病好了,也是化学的作用。所以一切皆在变化中。这个变化非常自然,这个变化彼此互为生命,彼此互为生死。等于我们吃草,陈教授把吃素叫吃草,也没有错,吃肉就是吃人,吃别的肉同吃我们的肉一样的,一切都是互相在变化,非常自然,也叫“造化”,造作万物在互相变化。所以生是一个变化的现象,死也是一个变化的现象。得到了这个生命这个形体,也无所谓约束,失去了这个生命这个形体,也无所谓悲哀。这就是中国道家所谓的自然。这个自然没有主宰,很自然的变化。

    所以子祀说你这个人怎么不通呢?一切万物都是自然在变化。老了就是老了,老了就是老得好看,你说老了很可怜,年轻人想这个可怜还做不到。人老了,是很难过,老朋友碰面就是杜甫的诗讲的,“访旧半为鬼,相悲各问年”,这是人情,这个味道不好过。但我从来都骂他们,你们怎么那么讨厌!我们碰面了谈一谈别的嘛,一见面就问血压高不高?心脏好不好?去检查过没有?这多讨厌!但是我有另外一个老朋友,一天跑来吃饭,他说我告诉你,我觉得非常幸福,上帝如果不给我生命,我还没有死的机会,它既然给了我这个生命,有一天还会叫我死,这个死的机会多难得啊,一生只有一次,为什么要怕死呢?他说假使我得了癌症,开刀也好,不开刀也好,都是很难得的机会,最后一个大机会就是死,在我没有死之前,说吃了这个东西会得癌症,我照吃不误,因为找这个机会嘛,所以我跑到外国去走了一趟。我说你干什么呢?他说看看女儿,看看儿子,我哪里想去,就是中华航空公司飞机失事以后,我一想就买机票去了,我问这是什么意思?他说我很想找这么个机会掉下去,不是简单明了吗?将来还要上氧气瓶,那多麻烦。结果没有机会掉下去,只好回来,运气不好。在外国住了半个月,我又不会讲洋文,到了一个地方要下去,人家一讲“no,no"就不下去了,人家问喝什么?只会说咖啡,结果喝了一肚子咖啡。总而言之,这个老朋友一来,就有笑话讲了。这都是现在的故事。虽然我这个朋友,既不学佛又不学道,又不学庄子什么的,讲的话素来很痛快,思想倒是很通达。

 

“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悬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且夫得者,时也;”这个“时”代表了一个机会一个时间,有了这个机会这个时间,“造物者”叫你活几十岁就活几十岁。万一生下来就跑了,时间短一些,也没有什么舍不得。“失者,顺也;”声名结束了要回去,是应该的,本来这个世界没有我嘛,忽然跑出一个我来,这个我在世界上玩了几十年已经很够本了,什么都不带来,又吃又住又玩,又要骂人又要吵架,玩了几十年很有趣,回去也是应该的,没有什么了不起。

    中国文化的一句名言,“安时处顺”,在文学中常常用到,这个典故就出在《大宗师》。“安时而处顺”,这个生命活着的时候,把握现在的时间,现在就是价值,要回去的时候就回去,所以一切环境的变化身心的变化都没有关系,都是自然本来的变化。特别是人到了老年,孔子讲“人之老,戒之在得。”人老了那个思想抓得越紧,那个手抓得越紧,因为日暮途远,来日无多,太阳就要下山了,前途茫茫,所以都想把握住。那些平时不爱钱的人,老了特别爱钱,平时特别大方的,老了以后,儿子也是我的,孙子也是我的。这就是不懂这个生命了,不知道“处顺”。如果懂了这个道理,“哀乐不能入也。”所谓喜怒哀乐都没有什么,情绪都不动的,这个情绪不动不是灰心,是自然就空了。有什么喜欢的,也不是叫你不喜欢,高兴就笑一下,笑完了也就算了,要哭哭完了也就算了,哀乐不入于心中。庄子说这个道理最难懂,了解了,懂得了这个道理就是道,在佛家禅宗讲,要悟就要悟这个道理。

   “此古之所谓悬解也。”“悬”,有的写书作县,什么叫“悬解”呢?简单地讲,就是最高明的见解。用现在的话勉强地解释,就是最高的形而上哲学的道理。如果严格地讲什么叫“悬解”,这个题目同什么叫“造化”,包含的意义都很多,可以写一篇很长的论文了。所以悟了道的人,有了高明的见解,自己就得解脱了。但是人自己得不到解脱,达不到“悬解”解脱的境界,为什么呢?因为被物质的环境困住了,“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在座学佛的朋友应该知道,心中的妄念烦恼叫结使,佛经翻译套用《庄子》的地方特别多。

    “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进一步讲,也是最后的结论,宇宙万物不能“胜天”,这个“天”代表道,不代表天体的天。万物离不开道的境界,这个物也不能影响“心”,“心”就是道。但讲一个“心”字,我们容易把它降低了,把自己的思想当成心了,这个“心”包含了思想、物理、精神,三部分一体的。古人特别是庄子,不用这个“心”字,用“天”或“道”这一类的字。所以,我们又何必为万物困扰了自己,能够把万物看通了,看空了,不被它困扰,我们就不受束缚了,又何必讨厌身体乃至物理世界的东西。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以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

 

        善吾生 善吾死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

    过了一阵子来生病了,大概是肺积水、气管炎一类的气喘,这都是很严重的了,气一停人就要死,他的老婆儿子围着他在哭。子犁去了一看,就骂她们,“叱,你们统统给我走开!”生病也好,死也好,一切都是自然的变化,生病的时候就生病,当然并不是叫你不要吃药,药还是要吃的,没有什么恐怖的。这就是庄子关于生病的哲学,三个字:“无怛化”,“怛”就是害怕,没有害怕变化。

    上面讲的是生理变化的道理,我们人生病,不管是中医也好,西医也好,在医理上有一个最大的原则,学医的同学们更要注意,任何病痛只有三分,我们心里加重了七分,变成了十分的病痛。尤其是生病的人喜欢别人照顾,等于小孩子一样,“小孩见到娘,无事哭三场”,无事都要哭一下的,人生病的时候,最喜欢人家来看他,来照顾他,“痛不痛啊?”“痛得很。”其实没有那么痛,都是心理作用,因为恐怖病,心理把病痛加重了。恐怖病是下意识的心理作用,这个心理作用加上以后,使病的消除增加很多苦难。所以在中医西医上,我们可以看见很多医学事实,往往有人把药吃错了,病却好了,因为信仰医生信仰病,认为药吃下去自己得救了,在医学上有很多这样的例子。在美国,每一家都有很多药的瓶子,他们非常喜欢药,尤其是各种维他命多得很。但据我所知道的资料,很多病是医不好的,药也治不好的,那么医生给病人吃的是什么呢?是白糖,面粉合起来的。医生告诉病人,你这病没有办法了,全世界只有这种药勉强可以治,结果多半用这种药来安抚病人的心理,可是病人却活得好好的,这就是心理病。所以科学文明越发达,一般人的心理病越严重。要解除自己心理的这个毛病,就是庄子这三个字,“无怛化”,把生命看空一点,不需要那么恐怖自己身体毛病,那么害怕自己的生死。因此,子犁骂子来的家人,你们怕什么?这是自然的变化。

    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

    子犁靠在房门讲:好伟大的造化呀!不知道又要把你变成什么样子。

    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宇宙万有就是阴阳所变,它没有翅膀没有形象,却变化无穷,这是我们的大父母,万物的生命都是这个大父母所生。如果这个宇宙的主宰它要我死,我也无法抗拒,只好听它的。如果我不听命令,不顺其自然而死,就是反抗,我为什么要抗拒父母的命令?我们这个生命是它变出来的,必须要还之于它,它要你死也不是罪过,要你生也不是恩惠,它很自然地就是这样一个规律。

    下面有一个道理,我们做一个比较,过去佛教的哲学,对于人生四个阶段:生、老、病、死,非常看重,整个印度哲学也很看重这四个阶段,并特别提出来,人如何解脱生老病死,因此创立了佛学的哲学系统,也创立了佛教的基本的宗教哲学。中国上古文化也讲这四个阶段。我们如果推开宗教的外形,只拿文化精神来比较,中国上古的文化,对于生老病死,不像别的宗教看得那么严重,认为没有什么,轻松得很。庄子这一段话可以做一个代表,“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大块”就是天地;“载我以形,”注意这个“载”字,像一个车子一样,形体不是我,我也不是这个形体哟,形体等于一个车子、一个工具一样,不过把我这个东西装在里面而已。活着呢?“劳我以生”,活着忙忙碌碌,劳生。老了就是退休安养,死了就是休息。所以,真懂得这个生命,那么才真懂得死亡,看生死是一样的,生不足以喜,死不足以怕,这是很自然的阶段。但是所有的宗教、哲学都只讲到这里,死了以后还有没有呢?那么又可以归到佛学里去了,道家只是没有讲得那么明显,还有再来的,就是轮回。轮回就是重新回过来,又是生老病死,这个生命永远是连绵不断的。这是生命的现象,在这个现象的后面有一个东西,有一个无比的功能,那就是各种宗教的,哲学的所定的第一个因素的各种名称,叫它是道也好,叫它是什么也好。那么庄子怎么形容呢:

    “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必且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

    这个比喻很妙了。譬如有一个大的锅炉锻炼黄金,当黄金进入锅炉以后,高兴得不得了,跳起来讲:好,这次轮到我变成“莫邪”了!“莫邪”是一种宝剑,古代炼一把名剑,要把五金合起来炼的。如果黄金像这么一叫,工匠师一定认为这个黄金是妖怪,一定想办法把这个黄金搞掉。现在我们这个生命,“犯人之形”,变成人了,可是我们人在作怪,认为自己“人耳!人耳!”是一个人,所以生命的主宰看我们人都是妖怪,是“不祥之人”,很不吉利,就像那块黄金一样。本来我们就是人嘛,为什么要自己宣传自己呢?我们要知道,整个天地就是一个大化学的锅炉,天地之间有一个能够创造万物的功能,这个名称叫“造化”,它如同大工程师,要把我们变化成什么就是什么,你不要自己对自己的生命矛盾别扭。生命在哪个环境都可以活着,但我们人在任何环境都不满意,都很厌恶,等于黄金跳到锅炉里,自己叫起来了,这就是妖怪。这个道理说明,我们对人生认不清楚。所以我们要认清楚自己的生命,就是那么变化活着的,没有怨恨也没有悲欢喜乐,很自然。

   成然寐,蘧然觉。

   等于大工程师在化学锅炉里打造了一个东西,这个东西做成功了,就变成人了,就是我们这个样子。“成然寐,”就是佛经里讲的“长夜漫漫”,生命已经装在身体里,但我们在睡觉,这一夜很长,算不定活了六十岁就睡了六十年。等到有一天,生命离开身体这个工具以后,回到大自然,那是梦醒的时候,非常舒服。现在我们的生命寄存在身体里活着,这是倒霉的时候,是大睡眠的时候。等到有一天梦醒了,就不受这个身体拘束了。

   《大宗师》这一篇的宗旨,就是庄子提出的“内圣外王”之道。得道的样子有一个模型的,在《大宗师》和前几篇都讲过了。本篇有一个最重要的要点,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都不能为“全才”。因此,这几段提到生死问题与“圣人之道”“圣人之才”的道理。

    这中间有一个中心,人如果得了道,生命的功能比宇宙还要伟大。在《庄子》内七篇中,都是人如何解脱,顺其自然变化,自然的法则、生命的法则是非要这样变化的。得了道的人,虽然在自然变化里面,可以超越了这个变化,不跟着这个变化走,自己能够做宇宙之主,自己能够主宰生命,使自己的生命升华,这就叫做“真人”。“真人”可以把天体上的太阳月亮拿在手里,像两个汤圆在玩的。我们读《庄子》,往往会被他又优美、又幽默、又有趣的文字骗住了,忘记了这个中心。大凡一般研究《庄子》的,乃至喜欢《庄子》的,甚至各种注解,据我的经验看来,只晓得解脱,而不知道解脱中间返回来,自己生命可以做主的。像当年我在西南一带有一个老友,现在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了,他是四川人,中国文学很好,是老牌子英国留学生,有名的天文学家,如果现在活着有一百多岁了。他不大懂西洋的天文,但对中国传统的天文学非常有研究。这七八十年来,真学天文的没有几个,一般都是走实用的科学的多。那时,我们一听学天文的,就是非常了不起。他夜里经常不睡的,穿很厚的皮袍,披很厚的披风,带很厚的帽子,站在高楼顶上夜观天象。所以我们经常笑他,昨天夜里又没有睡觉呀?天下有什么变化,他讲得很准,比讲预言还准,那是科学。某一个星座怎么变了,那这个世界将怎样变乱了。抗战时我们问他,打仗还要打多少年?他掐指一算说,很长,总有十来年,八九年免不了的。他掐指一算,不是子丑寅卯那些乱七八糟的,那是算数字。他这个就象庄子讲的子犁子来一流的人物,一般人看来怪里怪气的,我们同他太熟了,看起来很自然。他走路眼睛都看天的,目中无人,就是非常傲慢。他说我非常敬重每一个人,我看天文看习惯了,看人非常渺小,所以懒得看人。因为他是学天文的,看地球看世界就同一个汤圆一样,况且我们人还是汤圆里的蚂蚁,那是没有一点意思的。他的生活就在天文方面,我们叫它宇宙方面,他晚年最欣赏的是庄子,好像庄子的道就传给他了那个味道。这种人做朋友也很有味道,办起事来是一塌糊涂,人情世故什么都不懂。他家里也有钱,衣服也乱穿,有时我们说他衣服扣子扣错了,他说你们怎么不读《庄子》,这个扣子哪个扣子,扣在那里都可以了,顺其自然嘛。他对庄子逍遥顺其自然,解脱方面研究得很透了,但他忘记了一个东西,只晓得解脱,而不知道解脱中间返回来自己生命可以做主的。我们特别提出来,研究《庄子》,研究道家之道,有一个主要精神——自己可以做主。你看庄子在每一篇都讲几句,等于道家的密宗,秘密地讲了几句又不讲了,只是塑造一个形态,得了道的“真人”,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接下去又是普通的说法,这是要特别注意的。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穷终!”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

 

 

 

    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囗(“病”字以“丸”代“丙”音huan4)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芒然仿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哉!”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子贡曰:“敢问其方?”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子贡曰:“敢问畸人?”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心心相印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个人是好朋友,他们说:“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是哪个,“相与”是相同。哪一个人能做到彼此相合于无相之中?彼此合于无相之中,就是不着相,不被现状所迷。不着相当然就解脱了,解脱了就万事不管吗?就像前面讲的那个学天文的老朋友,一天到晚怪里怪气的,我现在认为那是前辈的高人,现在几十年中想从年青人中,找出这么一个怪人都找不到了,所以越想越可爱。“访旧半为鬼”,他当然成仙去了,不做鬼了。所以,光解脱了还不行,还要入世能够有所作为。虽然入世,虽然还在做一个平凡的人,但一切所作所为都不着相。由此也可以知道三教的不同,如孔孟是偏重于入世,明知世界是不可救的,以仁爱大悲的心情,硬要救世救人,这不是笨,是“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圣人之行也。佛家呢?老实讲,不管大乘大到什么乘,还是偏重于出世的。道家则站在中间,可出可入,能出能入,要出要入都可以,你说进来了吗?他抽腿就出去了;你说出去了吗?他拔腿又进来了。始终在中间,这是道家之妙。学佛的同学注意,“有相”“无相”庄子早就提出来了。尤其是禅和佛学借用了老庄的名词太多,所以研究禅宗的,往往说禅宗受了老庄的影响,这到不一定是这个道理。

    “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哪一个人能在太空的雾中游玩,“无极”代表宇宙,把这个无量无边的宇宙,像玩铜板一样,放在手中翻着玩。彼此能够忘记了现象界的生命,抓住了生命真正的主宰。这个主宰无量无边,无尽无止,庄子始终没有讲永远长在,但是无所终无所止,对这样一个生命谁能做到?

    刚才提醒青年同学注意,研究《庄子》,大家素来被庄子优美有趣的文字骗了。常常有学佛学道的朋友问,怎么研究佛学?我看他们谁的个性与庄子风格相近,就说,不用了,你读读庄子就好哦。读了《庄子》比佛学好,学了佛学太宗教化,马上就要吃素拜佛等,太严肃了。读了《庄子》没有那么严肃,非常解脱。你有了烦恼,一边拿木鱼一面读《庄子》,那真是别有味道,很解脱。这是《南华经》哟!道教就念这个。但是轻松解脱之中,你被文字骗过去了,着了相。执着了轻松解脱这一面,还没有了解《庄子》中间有最严肃的一面,对自己生命自己可以作主的道理。庄子只是没有明说罢了,他秘密地说在那里呢?“相忘以生,无所终穷?”像这类句子非常多,在内七篇中到处提到这类观念。

    “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三个人讲完后,相视而笑,心心相印,只有他们三人懂。

 

        子贡吊丧

 

    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之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

    “莫然”是形容词,等于后世的忽然。“子桑户”死了,还没有下葬。孔子知道后,派学生子贡去“侍事焉”,就是参加治丧委员会,看看有什么事办,要钱出钱,要力出力,子贡都做得到。子贡到了那里一看,子桑户的两个朋友,一个在唱歌,一个在击乐器,既不流泪也不哭,同我们现在出丧一样。你看出丧,古今音乐俱全,和尚道士端公都加上,一条街都给摆满了,人家叫我们中国人“吵死人”,死人躺在棺材里一定是给他吵死了的。我说这叫中国文化,所以我们中国人都是学道的。“嗟来乎!”相当于现在“唉呀呀!”这两个朋友唱什么呢?唉呀呀!子桑户呀,你倒是回到真的地方去了,可怜的是我们两个还要做假的人呀!

    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

    子贡一听,“趋而进曰:”赶紧跑两步进步问:“敢问临尸而歌,礼乎?”“敢问”,就是中国文化了,我们小的时候都很习惯用的,向老师向长辈问问题,就用“敢问”,表示我不敢问,实际上不敢问还是问了,这两个字蛮有意思。子贡说人死了,在尸体边不流泪,却唱歌,这是礼吗?这如果演成电视剧就很妙了,这两人大概一个寒山,一个拾得的样子,一看子贡,相视而笑说:你这个年轻人,你还懂得礼?礼是什么意思?把子贡骂了一顿。

    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

    子贡挨了骂,就回来向老师报告,他们两个是什么人啊?“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修行”两字又是庄子提出来的。他们两人平时看起来人品都很好,好象得道之士,很讲究修行。他们满不在乎一切皆空,甚至于把人的生命形体都去掉,在死人面前唱歌,还高兴得很,我这就不懂了。老师啊,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方之外与方之内

 

    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

    孔子说:你不懂,他们都是方外人。“方”就是范围,他们这些方外人,已经超过了一切的范围,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什么都不能拘束。像我自己,还在这个范围以内。所以出家人称为“方外之人”,古人读到“丘”字是不能念的,念了老师、父母要打屁股打手心的,圣人名字是不可以念的,要避讳,要改口,读“某”。孔子的号叫仲尼,上古的人并不避讳,对圣人叫名叫号都可以。到子思著《中庸》之时,直接叫祖父的号,没有叫夫子,或者我们说的祖父,这是古礼。后世的人很奇怪,对父亲名字都不敢叫。当然现在没有了,不相干了。

    这一段,郭象的注解高明极了:

 

    “夫理有至极,外内相冥。未有极游外之致,而不冥于内者也;未有能冥于内,而不游于外者也。故圣人常游外以弘内,无心以顺有。故虽终日挥形,而神气无变,俯仰万机,而淡然自若。夫见形而不反神者,天下之常累也。是故睹其与群物并行,则莫能谓之遗物而离人矣;观其体化而应物,则莫能谓之坐忘而自得矣,岂直谓圣人不然哉!乃必谓至理之无此是。故庄子将明流统之所宗,以释天下之可悟。若直就称仲尼之如此,或者将据所见以排之,故超圣人之内迹,而寄方外于数子,宜忘其所寄。以寻述作之大意,则夫游外弘内之道坦然自明。而庄子之书,故是超俗盖世之谈矣。”

    郭象的文字学庄子,可以说随着时代越向后,文字越畅达,比读《庄子》而痛快。“夫理有至极,外内相冥。”“理”就是哲学,就是最高的真理,没有在内在外,当然也不在中间,内外混同的。你必须要修行到了游心于方外,解脱逍遥到了方外的极致,那内在的才是真正的通了。相反的,如果内在的真悟到了,真通了,那就跳出三界外了。所以得道的人,常常“游外以弘内”,这个心跳出了物质世界,在天地以外,内在还是在弘扬这个道念,虽然是无心,空的,但在现实存在的世界里面游戏。用现在漂亮的名词讲,真正得道的人,是“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

    孔子儒家所标榜的圣王之道,得了道才可以入世,“终日挥形”,他们虽然一天到晚看起来忙死了,但“神气无变”,内在修养神与气,并没有受忙碌的外界所影响。人如果修养到了这个程度,可以做帝王作帝王师了。一般的人只抓住了外形,抓住了外在的东西,没有回过来抓生命真正的东西,所以感觉到生命是拖累,是痛苦,是矛盾的,那么他们在这个人世间,也变成一个工具一个机械了,虽然自己有灵魂,但却跳不出物质世界的束缚,不能真正懂得人生。如果得了道,体会到宇宙万化的变化,你尽管忙,能自然地应付得了。“坐忘”是庄子提出的,就是佛家讲的入定,人修养到万机奔沸时,能指挥若定,达到“坐忘”的境界。你做到了这个程度,才懂得圣人是入世的,不一定是出世的,不一定跳出了红尘就叫得道的人。因为人们不懂这个道理,认为修道就是要跳离现实,这完全错了!真正的学道学佛,懂了以后,更积极地入世,更积极地面对现实,所以佛学大乘是入世,道家也是入世,庄子这里也是这样。所以庄子明白了这个道理,把它归在一个宗旨里面,叫“道”,这个“道”需要你的智慧去理解去体验,“道”是可以摸得到的。

    在《庄子》里面经常可以看到,对孔子是挖苦得很厉害的,其实庄子非常捧孔子,他怎么捧呢?他不是直接说,而是转了一个弯讲,幽默了孔子一下。孔子也是得了道的,但一般人却把孔子看低了,实际上孔子已经游心于方外了。我们后世人研究学问读文章,要了解每一篇文章里面所寄托的道理,要透过文字以外,懂得文字真正的道理。所以,对于“心”是跳出三界以外,作人的行为还是在现实中间,就在现实中间而能跳出三界以外,这个道理懂了,才懂得道,那就“坦然而明”了。在这里,郭象特别捧《庄子》这本书,《庄子》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超俗之书”,超过世上一般的书籍,是“盖世之谈”,现在年轻人说话常说,“你不要盖了”,认为盖是新名词,其实一点都不新,古人很多地方都提到“不要盖了”,这还是老话。

    看完郭象的妙文,再回到原文,有一个重点,孔子提出来告诉子贡,他们是游于方外的人,我还在方之内,换句话说,还在“羿之彀中”,在那个中心点,没有跑出轮回以外。

    “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漏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疣(疣:一作外疒里丸)溃癰(癰: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

    孔子说:我刚才听到朋友死了,只知道去关心,实际上,出家人与在家人,“方之内”与“方之外”是“不相及”的,我还以世俗的观念叫你去办丧事,这真是丢人啊!他们是得道的人,认为天地赋予人生命是一个拖累,现在这个形体解脱了叫死亡,回到与天地同根万物一体的那个“气化”。这个“气”不是空气,相当于现在说的本能,能量。他们已经解脱了生死,没有过去未来,也没有先后,所以把生命当作是多余的赘瘤,把死亡当作是割掉了身上的溃疡浓疮。

    “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遣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

    我们看这个肉体死了,但得道的人看来,这个肉体死了或活着,同自己都没有关系。庄子这里就传我们口诀了,这是人生的妙诀,“假于异物,托于同体。”譬如,这个肉体是我吗?分析每一个细胞,神经骨头等,没有一样东西是真的我,是假借来用几十年的,是“异物”。把这些细胞骨头等凑拢成肉体,“托于同体”,勉强的说这就是我,同我相同。所以我们借来用就用了,不要看得那么严重,这个肉体也是一个机器。等于说,科学发达了,我们现在还在指挥机器人,将来人类恐怕会被电脑发达的机器人所控制,很可怕。当然这不是必然,实际上科学家有这个担心。实际上这些科学家神经病,我们人真正的生命不在这个肉体上,是“假于异物,托于同体”的,本来就是机器嘛。只是在使用机器时,“忘其肝胆,遣其耳目;”把这些内脏耳目都忘记了,忘身忘我了,在这个世界上,既无欢喜也无悲,舒服得很。“反复其始”就像佛家形容叫轮回,像一个圆圈,一个轮子一样,永远在转动。“不知端倪”,一个圆圈一样的东西,你说哪里是一个开始?那里是一个结果?它永远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果。

    “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

    他们忘记了尘世里的事,早就得了解脱了,得了解脱是真正的逍遥。所以要去给他们讲世俗的礼貌,他们怎么能接受?世俗的礼貌是给一般人看的,大家虚伪地在敷衍,他们才没有时间虚伪地敷衍呢。“无为之业”,学佛的同学要注意,“无为”是老子提出来的,庄子也在用,佛家正式翻译涅槃是翻成“无为”,在印度哲学中,涅槃包括了六种“无为”,后来玄奘法师研究了很久,最后还是勉强笼统地翻成“无为”。无为并不是什么都不做,等于我们讲空,空不是没有,虚空里有无比的财富,电从哪里来?电从虚空里来。电不过是虚空中含藏的一种东西而已,没有发现的东西还多得很。所以“无为”里有大有为。

    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

    子贡问:那老师算什么呢?孔子说:我啊,是上天给我的刑法,是受罪的。“戮”就是被杀,这里是受罪的意思。可以说,做人大部分如此。有一句俗语,“死要面子活受罪”,普通人都是这样,死要面子就要活受罪。像圣人孔子是“天之戮民”,要救世救民,自己很受罪的。

    这个重点反映了本篇的中心,即“圣人之道”与“圣人之才”,这两者不可兼得。由此给我们一个人生观,就是唐代诗人杜牧诗中所讲的,“中路因循我所长,由来才命两相妨,劝君莫更添蛇足,一盏醇醪不得尝。”这首诗说明了一个道理,“才命两相妨。”有些人有才,能干聪明本事很大,结果没有运气,苦一辈子,坐在那里死要面子活受罪,就是孔子说的“丘,天之戮民也。”有些人“命”好,不劳而获,他“七字”不好“八字”好,那没有办法。我经常说,中国文化的哲学思想都在文学里面,尤其诗词里哲学思想非常多。像这些文学诗词,包括了人生哲学的一个大观念,你看通了之后,人生就没有什么烦恼。用佛家的道理来讲,“欲除烦恼须无我”,一个人要除掉烦恼,必须要真正修养到无我的境界,才真正无烦恼。“各有前因莫羡人”,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前因后果,你不要嫉妒羡慕人家。这些都是人生哲学的问题。

    “虽然,吾与汝共之。”但是,不止我一个人命苦,做了孔子的学生,志同道合,你与我一样,也是命苦。生在一个变乱的年代,以救世救民为己任的人,一定要命苦的,这是一个原则。

 

 

        忘乎道术

 

 

    子贡曰:“敢问其方。”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

    子贡说:老师你讲了半天,这中间的道理,我还没有懂,请老师告诉我一个方向。孔子只好用比喻来讲,“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这个“造”,我们小时候受的教育,读作“曹”音,意义稍稍不同一点。鱼在水中不知道有水,等于人天天在空气中生活,不知道有空气。大家修道求道,其实不需要去修去求,人本身就在道中生活着。所以《中庸》里讲,道没有离开人,是人自己离开了道。“道不可须臾离也。”道没有一刹那离开我们。“可离者非道也”,因为修道,道才来了,那就不是道了。

    “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孔子进一步引申。鱼离不开水,所以养鱼要“穿池而养给”,故意挖个池塘放上水,才把鱼养得住。那么,道本来在人自己那里,但人找不到,怎么办呢?“无事而生定。”就是说你的心中,一天到晚要“无事”。心中无事,就是真正的定,不是打坐才叫定。打坐是练习自己如何做到心中无事的一个方法,不是认为打坐才是修道。如果打起坐来,心中还是很忙,还在念咒子,观气脉守窍啦,怕身体跑了一块骨头,那是在开运动会,那不是道。所以,孔子用一句话,“无事而生定”,就把修道的道理告诉我们了。真正的定要做到什么境界呢?“于事无心,于心无事”。定并不是万事不管,你盘腿坐在山上,心中无事,你以为那是道啊?那是半道,半吊子道。要“于事无心”,能入世做事情,但心中没有事,这是功夫了。一天到晚忙得不得了,“喜怒哀乐发而皆中节”,但心中没有事,心中不留事,“于心无事”, 这样才是真做到无事,无事就生定了。

    孔子就告诉子贡一个“方”,有静定而得道,得回自己本有的道。因此做了一个结论,“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孔子开始说,养鱼必须要挖一个池塘放一些水进去,便于鱼在里面优游自在,修道必须要做到心中无事,才能生定。进一步呢,如同鱼在水里面不知道有水,水也不知道有鱼了。等于我们在空气里生活,活了一辈子不知道空气的形状,天冷鼻子出气,看见冒一点白烟子,那还不是真的,所以我们没有看见过气。所以真得了道的人,如同鱼在水里不觉得有水一样,也不觉得自己有道。如果还有道貌岸然,或者俨然有道的一个道象、一股道气、满嘴道话,没有得“相忘”之故,那就有问题了,不是道的境界。真得了道的人,忘了自己有道,那个有钱惯了的人,身上从来不缺钱,听说今天又赚了二十个亿,“哦,今天又赚了。”听听而已,并没有觉得欢喜,钱来了也同“鱼相忘乎水”一样。如果穷人中了奖券,或得了两百万,七天七夜睡不着,镇定剂都没有办法。我们这里也有做大生意,有大资本的人,他听了笑了,可见我很懂他的心里,就是这个味道。可惜很多人好像没有这个经验,等到慢慢发了财,就有这个经验了。

 

 

        君子小人

 

    子贡曰:“敢问畸人。”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畸”同奇,念广东话闽南话,读“支”,单独的一个,“畸人”,单独的人,超乎常人。修道的人,行为与众不同,在人家看来都是奇奇怪怪的,所以叫“畸人”,“畸”就是单数,阳数为之奇,双数为之偶。得道的人,变为“畸人”,阳数充满,变成纯阳之体。“畸于人者而侔于天。”不合于人世间的要求,但他是合于天道的人。

    接着孔子有一个观念,不光指修道,也含有作人的道德,以及人生哲学,“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天之君子,人之小人。”在人中看来了不起的人,作人做得很好,汤圆一样,到处都得滚得圆圆的,逢人必笑,实际上不是那么一回事,这是“人之君子”,一般人叫君子,却是“天之小人”,在天看来是小人,不合于道,心肠不直。其实庄子这里用的四句话,不是这个道理。这四句话,先要申明,年轻同学不要随便拿来用。有时候人家骂你讨厌你,你说我是“天之君子”,所以让你看不起。这就不对了。

    我们看古今中外历史上很多的人物,的的确确道德非常高明,可是作人很差劲,看起来到处不合适宜,而且命运也不好,到处不得志。像孔子当年周游列国,连一个便当也弄不到,不是买不到,而是没有人给他吃。哪里知道孔子死后,每一年祭孔,都是牛肉猪头肉等一大堆。所以我说,死后给孔子冷猪头,不如当年给一个热便当。可是当时孔子很可怜,是“人之小人,天之君子”。历史上这类人很多,我们年青时也借用过这四句话,有同学被搞烦了,就讲我是“人之小人,天之君子”,就骂人了。实际上一个真正得道的人,往往不合于世法,同世俗看起来完全两样,很讨厌。但是我们要知道,不是“全才”不够称得上“大宗师”,如果是“大宗师”,那是“天之君子”也是“人之君子”,有“圣人之才”也有“圣人之道”。庄子这里用的四句话,不是“大宗师”,也就是说,有“圣人之道”无“圣人之才”的人,处世都是不高明的。

    孔子派子贡去给子桑户吊丧,子贡看到子桑户的朋友不但不哭,还在唱歌,就回来向孔子报告。孔子就说,这些是得了道的人,他们已经了了生死,生来死去他们看得很自然,死不过睡长觉而已,没有什么了不起,你不要拿世俗的礼法要求他们。因为引出孔子讲自己修道的方向。

    接着庄子又另起一段故事,与这段故事又同又不同。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

 

        生死问题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一怪之。”

    颜回问孔子,鲁国有一个人叫“孟孙才”,他的妈妈死了,他哭起来“无涕”,干叫唤,干叫唤谓之嚎,就是哭着眼泪也没有。“中心不戚”,内心没有觉得悲伤。“居丧不哀”,办丧事时,一点哀痛的形象都没有。孟孙才不是老人,老人是哭起来没有眼泪的,但一笑眼泪就出来了,是颠倒的。老人有好几个颠倒的,坐着就想睡觉,躺下就睡不着;讲现在的事,一边说一边忘记了,但几十年前的事,都记得起来。孟孙才没有流泪、悲伤、哀痛这三种表现,同作人的道理都相反,结果“以善丧盖鲁国”,鲁国的人,都说他对母亲最孝顺,丧事办得最好。颜回说,难道有这种没有实际行为,却能够获得声名的人吗?我实在觉得奇怪。

    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也。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也。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

    孔子说,你不要搞错了,社会上的恭维不是偶然的,孟孙氏做人做到了顶,他虽然在世间,却已经是有大智慧成就的有道之人了。

    “唯简之而不得”,这里面有一个大道理,中国文化从三代以后到周秦这个阶段,最重要是“养生送死而无憾”,对于小孩子年青人要教养,对于老年人的送终要处理好,这两头的事情是非常重要的,一定要办好。这是中国文化的精神。不管一个国家一个社会,乃至一个人,如果这两件事情没有做到,在中国文化认为那简直不叫人。但却产生一个问题,关于父母老人死后的丧事,办得太严重了。一幅棺材有三套,在棺材外面还有椁,在棺材处还要套一个,所以“棺椁衣衾”。有几个女儿几个女婿,就要在棺材盖几床被子,古代是多妻制的,如果有二十个女婿,就要盖二十床被子。棺材里春夏秋冬的衣服要具全,现在还要加上长袍马褂,如果当过军人,还要加上军服和西装。死人嘴里含什么,手里拿什么,那讲究的东西可多了。棺材装不下,棺材下面什么茶叶石灰木炭等,各种东西,你们看都没有看到过,那多得是一塌加糊涂。叫一塌糊涂。现在的丧事非常繁复,都让殡仪馆乱搞了。

    所以到了春秋战国时的墨子,也是最反对丧事复杂的。他的《墨子》里有一篇《节丧》,以社会经济的观点,认为这是很大的浪费,很不应该的,这也是墨子经济道德观点。墨子等于是回教人的葬法,回教人的一个棺材可以用几百年,棺材的底板是活动的,可以抽动的。人死以后,洗了身子用白布一裹,放进棺材,抬到坟墓。那个坟墓要向天的,不用看风水,就是一个坑。把底板一抽,尸体下地了,用泥土一封就行了。棺材还抬回来,第二位还可以用。尸体一定要埋在地里,也很有哲学的道理,因为人是地上的动物,天地生我,死后归之于地。当然回教的葬礼,棺材方面是简单,别的方面也不简单。

    我们从孔子同颜回的对话中可以看到,孔子也反对丧礼复杂。因此孔子在《易经·系辞》上讲,“古之丧者,不对不树。”我们最古老的老祖宗,死了以后,也同回教徒一样埋在土里,也没有弄坟墓,也没有弄记号。后人慢慢受社会的进步,文化的影响,才建立了“养生送死”这个花样,这是中国文化丧礼上的一个大问题。

    当然现在的婚礼和丧礼,没有一样是我们中国文化的。我们中国人自己讲是礼仪之邦,到现在既没有礼又没有义。几十年中,我看到了婚礼的七八次变化,变到现在不晓得是什么样子了。现在的婚礼,都是爸爸手拉着女儿带进去,然后交给女婿,送给你了。虽然走得慢,如果是我来带的话,很想走得快一点,这事情多讨厌啊!都不合礼!

    “唯简之而不得”,为了这句话,我们引证了很多历史上的道理告诉大家。“夫已有所简也”,孟孙才的母亲死了,他看起来没有照一般的规矩流鼻涕,流眼泪,很简单的办丧事,孔子说,这其实已经很合于礼了。而且,“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他本人已经得道了,已经了了生死,所谓生死之间,“生者寄也”,我们人活在这个世界,是住在旅馆;“死者归也”,死了就要回去了。所以颜回你不要过分要求。所谓过分的要求,像古代七八十岁以上的老人死了,叫“福寿死”全归,如果送挽联,可以送红的了,这是合古礼。如果父母活到一百多岁,古代人常常活那么长的,当儿子的七八十岁,你叫他哭也哭不出来,非要流眼泪,那只好用辣椒来抹了,那怎么行?在我们中国,高龄而死,那不叫死亡,那叫“登遐”,成仙去了。

    “不知就先,不知就后。”他没有时间观念,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人之所以不能得道,就是被两样东西困住了,一个是空间观念,一个是时间观念。所以大家打坐,“哎呀!大概坐了半个钟头。”因为思想被时间观念困住了,就不能“鱼相忘乎水,人相忘乎道术”。有些修道人还非要面对东方才能打坐,“哎呀,北方打不得坐。”哪一方不住人呀?那一方不生人?那一方不死人?我问你,为什么东方一定是生气方?北方还叫不空如来呢!那对着北方岂不是更好?都是人智慧不够,被时间空间困住了,很可怜!人把时间空间观念忘掉了,不晓得有多痛快。所以孔子说,第一,孟孙氏了了生死,第二,忘记了过去未来,“不知就先,不知就后”,不晓得哪个在先哪个在后。

    “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己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

    中国传统文化,道家的观念,并没有把生死看得那么了不起,所以对于生死,叫“物化”,也叫“变化”。佛学就叫“无常”,“无常”就是不常在,没有一个东西永远固定摆在那里,不常在就变化去。这个天地是个大的化学物理实验室,所有的生命度是“化物”,是这个大化学锅炉的变化物。我们活着的肉体,是许多如素菜牛肉虾子等各种各样东西变出来的,死了以后,这个肉体又变化成其他东西去了。整个程序是复杂变化的,万物都在互相变化。人死了就是“化”于物,“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化”于物后并不是没有,他的生命没有完。我们看见生死,是外形变化去了,外形变化去后还要变回来的,这个生命精神永远不生不灭。所以等待其“不知不化”,下一个生命要变成什么是不可知的。一般人是不可知,得道的人是知道的。

    一个人刚刚生下来,就是一个新生命变化的开始。“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一个新生命或者我们在座的人活着,难道不知道随时都在生死变化吗?实际上我们的身体,随时都在生死,随时都在变化。昨天的我已经死掉了,今天的我不是昨天的我,前一分钟的我不是现在的我,现在的我不是后一分钟的我,都在变化之中。“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我们感觉到活着存在,不晓得现在有一部分随时死去了,另一部份随时又生回来。因为我们悟不到这个道理,所以不能得道。

    “吾待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

    孔子告诉颜回:我们两个都在做梦,是瞪起眼睛在做白日梦啊!如果醒了,不做梦了,就开悟了。“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我们普通人,认为这个外形是生命的根本,其实生命不在这个外形上,等于电灯泡坏了,那个电能电源没有坏,换一个电灯泡又亮了。像对孟孙才这样得道的人来讲,死亡的是形骸形体尸骸,“而不损心”,那个生命的本心,它没有死亡,它不因为外形的死亡而死亡,它永远长在。“有旦宅而无情死。”“旦”就是早晨,“宅”就是住在那里。生来与死去,等于是早上与晚上一样,真正的生命没有死亡,那个生命起作用的永远长在。

    “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历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

    孟孙氏是得了道的人,没有悲哀也没有欢乐,不过呢,他处在人世间,大家觉得死了人应该哭,“人哭亦哭”,他也张开嘴巴“哇,哇”哭着应酬一下。这是因为大家要这样做,他不能不跟着也这样做。大家讲白天叫天亮了,他也跟着讲天亮了;碰到与一堆疯子在一起,大家叫他跳,他也跟着跳了。不跳人家要打死他,说他疯了。

    孟孙氏懂了这个“吾所谓吾”,就没有自己的小我,一切都是大我。你要哭就跟着你哭,你要笑跟着你笑;你认为要这样,那就跟着这样办吧,如此而已。孟孙氏已经到了“无我”的境界。在这里,庄子用文学的笔调,写成“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这么一写,搞得我们糊里糊涂了。如果照佛家,直接了当写成了“无我”就容易懂了。

    人生个个“无我”,从头发到内脏哪一处是我?都不是。庄子再进一步,由“无我”境界讲到人生如梦。其实人生就是梦。什么人生如梦?那是文学的形容词,梦还如人生呢!这个“如”字是不能用的。当我们夜里做梦,梦到自己变成鸟就飞得很高,梦到自己是一条鱼时,就游进深水里去了。那个时候,也不觉得有恐高症,也不觉得水呛人,梦中很舒服。我们眼睛张开,现在会思想会讲话是清醒的,觉得那是梦,你认为自己真清醒了吗?难道你不知道,现在是瞪着眼睛在做梦吗?所以,人生现在究竟是清醒还是在做梦,这是一个大问题。譬如,昨天做了很多事,我们绝不承认是在睡觉的,但是,我们回想一下昨天的事,还不是一个现成的梦吗?是瞪着眼睛做的。但我们不了解,把闭着眼睛的思想活动精神活动,认为才是梦。还认为自己很笨,被梦骗了,其实现在更笨!现在是瞪起眼睛在做梦,被什么骗了?被眼睛骗了。不相信?我们闭着眼睛看一看,马上梦就没有了。究竟那个梦的样子是醒了,还是现在是醒了?我也不知道。庄子也不清楚,孔子也不晓得,“和尚不吃荤,肚子里有素(数)”,大家自己去研究,这也就是禅宗所谓的“参话头”,给你提出问题,没有答案,你自己去做答案。下面讲一个道理:

    “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

 

“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这是人自然的情感。一个人到了最舒服最得意的时候,来不及笑了。当碰到好笑的事情的时候,“不及排”,来不及安排。你等一等,我安排一下再来笑。给人家说笑话,肚子笑痛了,说等一下好不好,我肚子痛了。但一边叫他等一等,一边又捧着肚子笑,“献笑不及排”,那个叫真笑了。如果说,你讲一个笑话给我听,我一定笑,然后一面听一面笑,那是安排的笑,不是真笑。

    “安排而去化,”这个“安排”不要理解成现在的安排,现在的安排,是预先想办法弄好,如要上课了,先把位子弄好。《庄子》里的“安排”,“安”是平安,“排”是自然的排列,天地的法则。安于天地自然的“安排而去化”,放任其自然,任随天地自然的变化。变化以后呢?“乃入于寥天一。”进入到这么一个境界。“寥天一”,这是庄子取的名字,在天上加一“寥”字,空空洞洞无量无边无止的天。但是,又空到哪里去了呢?还是在这里,在天地与我合一,万物与我一体的这个境界。它等于佛家的涅槃、菩提。

    这一段又是讲一个人的生死问题。是由颜回问孔子,孔子由死亡的问题讲到活着的问题,就告诉我们,夜里做梦是梦,现在就在大梦中。要把这个大梦参破了,真正的清醒了,就悟道了。所以,生死都在梦中。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黥我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齑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是非仁义是刑罚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意而子曰:“尧谓我:‘ 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

 

 

    “意而子”是人名,“许由”是唐尧时代的人,他们都是上古时的高士隐士。意而子见到许由,许由就问意而子,尧究竟拿什么话来给你讲呢?“资”就是补充你的意思,或送给你的意思,意而子说,尧告诉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中国文化儒家非常注重这个,尤其是唐宋以后的儒家,“躬”就是亲自实践,一定要实行仁义之道,‘明言是非’,一个人对是非,一定要搞清楚。

 

 

    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

 

 

    许由说:这糟糕了,他怎么弄一个轨道、一个陷阱给你走呀?人天性的本质是干干净净的,尧教你是非善恶仁义,就已经给你受刑了。“黥”是古人犯了罪,在脸上刺字。“劓”也是古代的一种刑罚,犯了罪割鼻子,人们一看就知道是一个犯罪的人。一个人生下来,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天性是很干净纯洁的,什么仁义是非,什么哲学、宗教、艺术等,都是白纸上涂上的颜色,一受了后天的染污,就拘束了,不自由自在了,就不得解脱逍遥了,就不能得道了。人有了仁义善恶是非的观念以后,换句话讲,就是现在讲的价值问题来了。这里有一个问题,老一辈年纪大的在一起,常常讲,现在越看越看不惯,现在的年青人不讲道德,看年轻人这样不对那样不对,这个社会多坏!其实都在说梦话。所以我经常说,道德的观念,不管古代人、现代人、将来人、中国人、外国人都有,说法不同而已。中国古代人的道德都是宗教性的,不道德怕背因果,“哎呀!不得了了,死了会到阎王那里问案了”或者,“菩萨会处罚你下地狱或上天堂”等。这一套现在年青人不信了。年青人没有道德吗? 有道德,就是价值观念,也就是利害观念。一件事情有没有价值,有价值才干。这也是道德观念一个标准而已,不能说没有标准的。凡是一个人,都有一个标准的,就是动物,也有它的标准的。形态不同,思想语言观念的不同,不要管变成什么样子,再变来变去,人总是晓得饿了两张嘴巴吃饭,冷起来晓得穿衣服,这两样是不会变的,除非把这两样都变了,所以,只是文化意识形态不同而已。

 

 

    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

 

 

    许由批评后,意而子的观念不同,他说这个道理我也懂,但是我虽然不想进去,至少要买个门票在门口看一看,“藩”就是门口。许由听了很感叹了:“不然”,如果你一定要这样,我替你可惜了,瞎子是永远看不见一个人的相貌长得好与不好的。“盲者”与“瞽者”不是一样吗?不一样。盲者是没有眼睛,完全看不见,“瞽者”是有眼睛,但眼睛坏了,迷迷糊糊地有一点亮,分不清东西。许由说瞎子嘛看不清东西,我已经告诉你了,你却头脑不清。换句话讲,许由会讲话,他骂人骂完了不带一个脏字。我们要学讲话,就学这样。

 

 

    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

 

 

    “无庄”是古代的一个美人,后来年纪大了,没有那么漂亮了。“据梁”是古代的一个勇士,后来到了相当的年龄,体能到了极限,拳王的宝座垮掉了,没有勇力了。“黄帝”是我们大家的老祖宗,智慧最高,年纪大了,智慧也没有了。漂亮、力量、智慧,这三样都是人生最重要的。漂亮可以打天下,漂亮能把人给骗死了的;有力量则可以控制人,使人害怕。漂亮使人爱,力量使人怕,智慧使人迷惑,这三样,都是为英雄者创业不可少的东西。但是,一个人以这样专长的东西,最后丧失了,多可怜,为什么丧失了呢?“皆在炉捶之间耳。”像一块铁在炉子里锻炼久了一样。古人把铁放在炉子里烧,烧红后夹出来用铁锤打,所以叫做“炉锤”。 这个“炉锤”代表什么? 这是代表人生的磨练多了,经历多了,把天性的纯洁破坏了,一切原来的长处,天真,智慧等,自然就丧失了,所得的是后台的渣滓,所以年纪越大,那个心地越糟糕,离开道越来越远了;学问越好,知识越多,学道越来越困难,越不能得道了,因为心地不干净了。所以后人经常用到“炉锤”的这个道理,你们将来看古文看到“炉锤”这两个字,就知道出在《庄子》。

 

 

    “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耶?”

 

 

    所以天地很公平,本来生我们一个生命,给我们一个纯洁干净的头脑和心地,又造了许多生命以外的环境,给我们磨练,等于一块凡铁一样,有很多的锻炼经历,结果给了我们刑罚了,如同脸上刺了字,鼻子也割了,自己觉得很悲哀。这个道理讲什么? 所以我们看人生,人的经历,在年青的时候,年青的同学在这里,无论如何没有办法懂,因为我有这个资格,同你们一样年青过的。我十七八岁时,人家问我多少岁?我说二十九。我二十一岁已经出来做事了,人家问我年龄,我说四十五了。而且还把胡子留起来,越年轻的时候越想装老,现在恨不得一天到晚把胡子刮七八次才好呢!我有很多朋友都会看相算命,那时我自己也觉得前途无量后途无穷的,就问他们:你看看我怎么样?有些朋友说,将来要要当晏婴。晏婴要到三十几才成功,我还要等那么久呀?!我有时烦了,有朋友说我将来中年到鼻运时如何,八字如何,我说这样好了,我鼻子的鼻运不要了,当给你,少当一点,你拿点钱给我就行了。相命是靠不住的,大丈夫能造命,不要听这一套。我不但是看相算命,看风水的朋友多,而且自己也学,学完了谁也不看。你们年青人很多搞这一套,我一辈子玩这些,都不相信的,所谓“人不可貌相”,尤其是女孩子找先生,千万不要相信这一套,相信这一套不晓得多少人上当。所以我们年青时觉得,前途无量后途无穷,到了中年,心就慢慢灰起来了,到了老年越想越难过。其实没有看通,就是庄子这个话,上帝、上天、菩萨,随便哪一个了,反正让你年纪大了经历够了,由漂亮年轻到衰老难看,难看正好休息,别人眼睛也可以多休息嘛!我自己也可以多睡觉,对不对?老了人家看我不起,我还在懒得同你两人应酬呢!像我,这个来拜访你,那个来拜访你,拜访个什么嘛?讨厌死了,我什么都不懂的。今天有外国人来恭维一大堆,什么名满天下,我说我的天下就那么大一点,都不要听。上天让你老,是让你休息呀,眼睛看不见了,最好老花眼镜也不戴,带着把鼻子压住,气也出不来,累死了,正好躺着睡觉,书也不看,你只要那么一想,就合了道了嘛!上天给你一度漂亮,漂亮已经漂亮过了,你已经出过名了,也要把漂亮让给别人漂亮漂亮嘛!永远给你漂亮了,别人怎么办呢?这样一想,你就得道了,就通了。

 

        横竖三际 遍弥十方

 

    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赍(赍:上左‘姊’去女旁上右‘次’下‘韭’)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许由说:唉!你真不懂,我现在给讲一点道的道理,“吾师乎,”我的老师,这个“师”是师法于道,也可以代表人。用人来做代表,佛家叫如来,道家叫太上或广成子。广成子有没有这个人不知道,不过《神仙传》上记载有,是黄帝的老师。《封神榜》上还说,广成子手里有一颗翻天印,一打出来,天翻地覆,天地宇宙都没有了,变了,这个道理就是心印。我们看看广成子的名字就懂了,得道的最后,是不要学问不要知识的,因为有了知识就有了染污,可是在没有得道以前,什么都要会,要广成以后变得一无所知,就得道了,那么许由说的这个“师”,用人来做代表,是广成子还是太上,就暂且不管了,反正这个老师就是道。

 

 

   这个老师这个道,“赍(赍:原字是上左‘姊’去女旁上右‘次’下‘韭’)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赍(赍:原字是上左‘姊’去女旁上右‘次’下‘韭’)”就是把一切揉拢来。万物都是它造出来的,它造了就造了,也没有觉得是了不起的仁义,自己是义所当为,应该做的。万物千秋万代都靠它才成其为生命,它并不觉得仁,什么仁不仁,慈悲不慈悲,那都是你们认为的。天地还没有开辟以前,这个道就存在了,它也不老也不少,永远是这样。万物都是它造的,草是那么绿的,树是那么青的,造了各种各样的人,每人都有鼻子眼睛,都没有一个相同的,你看这个本事多大,它并没有觉得自己技术高明,或觉得自己是一个艺术家,哪一天开一个展览会,请你们来看一看,它不需要,它自己觉得并不巧。“此所游已。”你想要懂得道啊,就要懂得这个道理,就要超越这个境界。

 

 

    所以到了南北朝,有一个禅宗大师,中国人叫傅大士,他把老子庄子关于道的意义归纳起来,做了一首诗:“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凋。”道在天地还没有开辟以前就存在,它无形无象,本来空空洞洞的,能够做万有的主宰,它不跟着气候四时的变化而有生死存亡。那么,这个道讲得那么大,该怎么修得到的呢?孔子与颜回的对话又来了: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坐忘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

 

 

   颜回说:老师,我修道进步了。孔子说,你报告一下你的心得。颜回说:我现在心里放下了,什么文化、道德、艺术、学问等,心里都没有了。孔子说:你放下是放下一点了,但还没有完全放下,才入门。用佛家的话讲,开始入道了。等于你们打坐,瞎猫撞着死老鼠,心里面空空洞洞的,以为悟了,那是耽误的误,比颜回这个境界还要差一点,颜回是真放下仁义了。

 

 

   他日,复见,曰:“回益也。”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

 

 

   颜回又去用功,“他日”,有一天,不知道颜回搞了几天,又向孔子报告:老师,我真懂了道,又进步了。孔子让他报告,颜回说,我更加放下了,把脑子里所有文化精神都丢得光光的。孔子说:可以了,但还没有到究竟。

 

 

   他日,复见,曰:“回益也。”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

 

 

   颜回又回去打坐了,是不是打坐不知道,那是我加上的。有一天又来向孔子报告:老师,我坐忘了,什么都放下了。注意,这是第三次了,过了三关了。这一次是真悟了,不是耽误之误了。你们打坐就要这样“坐忘”,也不知道自己坐在这里,也没有我,也没有身体,也没有人,也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也没有天地,什么都放下,连放下也放得还要放下。但不是那么一副死相坐在那里,好像比长途赛跑还吃力。看你们打坐,两个手叉起来,不知道在干什么?那叫结手印?又不怕魔又不怕鬼,不知道在搞什么?都不是道,真正的道要“坐忘”。

 

 

  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蹴然”,古人那时没有板凳没有椅子的,日本人就是学我们的,用榻榻米席地而坐。孔子一听,本来是屁股坐到腿上,一下子站了起来:你报告看,你到了什么境界?注意,你们不论学什么宗什么派,做功夫就要做到这样,“堕肢体,”身体没有感觉了。有的同学打坐时,“老师,我气脉作通了,两个手印好像分不开一样。”你还晓得一个分不开嘛,哎呀,何必来报告呢?你觉得好像两个脚麻过了,也不痛,反正晓得有两个脚,就没有“堕肢体”嘛。“黜聪明,”没有思想,没有妄念,没有杂念,可是并不是不知道,什么都知道,知道没有思想没有妄念。

 

 

   “离形去知,”离开了形体,也没有智慧。有的同学打坐:“老师,我打坐看见前面有一团光。”何必要你看见呢?买一只电灯泡在你面前一点就发亮了,那个光有什么稀奇?那是你里面气血走不通的时候,气血要通过后脑神经,发生摩擦的作用,有时候骗骗你们:好啊好啊,光啊,光啊!你去光去吧,有什么用?老实告诉你们,那不是道,要搞清楚。

 

 

   “同于大通,”与天地合一了。什么是“大通”呢?就是虚空嘛,虚空是“大通”,四通八达。你到了没有身体,没有智慧的境界,可是一切都清楚,比你清楚的时候还要清楚。譬如我们现在清楚,是在这个楼上。你夜里静下来清楚,大概东门这个范围的事情会知道。真正做到了“坐忘”时,整个台北台湾的事情,你都知道,就有那么“大通”,不过我这个话是形容的,你不要“坐忘”以后:哎呀,我台湾的事情还不知道呢,那已经没有“黜聪明”了。

 

 

   你看庄子文章很妙吧,这个话绝不从孔子嘴巴里讲出来,那就没有价值了,是从孔子逼学生那里出来的。孔子的教育法,一路逼、逼、逼,决不告诉学生,逼到这里,颜回自己冲关了。从颜回嘴里报告,孔子给他印证。

 

 

    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孔子说,“同则无好也,”你如果到了同虚空合一,宇宙合一的这个境界呀,没有是非善恶,“大通”了,“坐忘”了,也可以叫“坐化”了,所以后来佛家用坐化这个词。坐化分三种,一种是罗汉得了道,有一天宣布,我要死了要走了,然后坐在那里,下面不用殡仪馆的电,也不用木柴,自己一定,三昧真火,自己身上本能的热能,一动,身体一道光,没有了。那不会留给你舍利子的,高兴了,留几个手指甲给你做做纪念,这个叫坐化。其次的坐化呢?就是坐在那里走了,但肉体还在;再其次的坐化,就是打坐做到了“坐忘”,是活着的。

 

 

    “化则无常也。”所谓知道变化,一切万法无常。注意,佛经翻译讲的“众生”“无常”,好多好多名字都是向庄子借的,我们佛门欠庄子的很多唉,所以姓庄的到庙子上吃饭,绝不给钱的。

 

 

    孔子说颜回呀,你得了道了,老实讲,你比我还高,我以后要跟到你了。孔子多谦虚呀,谦虚这一棒打下来很痛呀,颜回得了道也不敢骄傲了,这就是孔子的教育法。

 

 

    《大宗师》这一篇到这里,中间的要点是“圣人之才”和“圣人之道”。现在我们看到,修到什么境界是“圣人之道”,庄子统统告诉我们了,你不要另外去学秘宗了,这里秘宗都告诉你了。至于如何做得到呢?那我没有办法,庄子也没有办法,要你自己去体会了。怎么样“堕肢体”,决不要拿一把刀来把肢体割掉。换句话告诉你,为什么做不到呢?一般人犯了两个错误,用聪明!统统在那里用聪明,所以不能得道。聪明是修道最坏的东西。

 

 

    孔子与颜回演的电视剧演完了。到了这个境界,够得上作“大宗师”了。下面掉个尾巴,做了“大宗师”的时候,就更要了生死了。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命也夫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

 

 

    子舆与子桑两人是好朋友。“而霖雨十日,”大雨连着下了十天。“霖雨”,夏天的大雨,水涨得很高,等于台北的大雨,水涨起来行人车辆过不去。子舆一想,糟糕!我那个好朋友子桑,家里没有吃的,于是“裹饭而往食之”,赶快带一个便当去救他的命。子舆到了子桑门口,大概子桑饿得要没有力气了,虽然在唱歌,但唱起来比哭还难听,又像骂一样,还一边在唱一边在弹琴呢,他说是爸爸的过错吗?是妈妈的过错吗?为什么生我呢?是天的罪过生了我吗?好像是发不出声音,可是又急于把他的诗歌表达出来似的。

 

 

    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也,命也夫!

 

 

    子舆赶快进门了,他说老兄啊,你还有力气唱歌啊,可是你那声音气都快没有了。子桑说:我想了十天了,我参不通啊,为什么我会饿饭饿到这个样子呢?生命给我聪明,给我本事,给我学问,给我能力,可是我到处碰壁,到处都是贴一个条子——此路不通。我想了很久,大家都有这个生命,为什么每一个人遭遇有这么不同?是哪一个在做主?是爸爸妈妈吗?哪一个父母希望自己的儿女穷一辈子呢?是天地要这样吗?“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是无私的,很公平的。是我不努力吗?我也蛮努力,我想出门,又碰到霖雨,所以饿得有气无力快要死了。真的有命运吗?我找了半天找不到。

 

 

    我们写文章用“命运之神”这个词,其实命运没有神,你就是神。每一个人命运不同,谁来制造?谁来作主?你说有个上帝吗?上帝的命运又是谁给的?你说是上帝的外婆给的,那上帝的外婆又是谁呢?你去找找看,找不到的,没有答案,只有一个代名词的答案叫“命”。你不要听了这个命,就赶快去算八字了,这个“命”,就是西方哲学讲的宇宙是先有鸡先有蛋,它是生命的根本,是宇宙的大命,是自然的一个规律。

 

 

    那么,《大宗师》最后是一个“命”来做结论。但我们回过头来,看《大宗师》的开头,“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命运并不是不可知呀!那个生命的根本,何以求之呢?惟有得道的人,称为“大宗师”的。如果自称为大师,自称为宗师,连这个也不知,那也是“命”也,那只好是他“命”中,要叫自己是大师,让他大去吧。所以,你前后一对照就晓得了。“命也夫”这句话非常幽默,是幽默的代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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