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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馆》的 第一幕

 @依帆@ 2010-11-30
           《茶馆》的 第一幕

                于是之


 

                         一、《茶馆》的魅力

    《茶馆》这个剧本,老舍先生1957年写定,我们当年赶排,1958年春节演出。从那时到现在,这出戏演了四百多场了。在解放以后创作的剧本里头,这么长寿命的,好像还没有。尽管拍了电影、电视,只要再演,仍然受到欢迎,而且内行赞成,外行也赞成,年纪大的人喜欢看,年轻人也喜欢看。讲起中国话剧的现实主义传统来,要提到它;一些喜欢探讨新的现代戏剧观的年轻朋友们,也常常拿出《茶馆》这个剧做依据。另外,中国人喜欢看,外国人也喜欢看,这是一个很特殊的现象。《茶馆》没有什么故事情节吸引人,也没有用低级趣味迎合某些观众,学问大的人看了不觉得浅,学问小的人看了也不觉得深。就是这么一个戏,到底为什么会这样?是很值得认真思考的。

    我想第一条,这个剧本写得“真”。举个例子,比如第一幕康六卖康顺子。我们想一下,康六那天早晨怎么叫起康顺子,父女俩怎么离开她的妈妈,以及怎么从农村走到了北京城,康六怎么透露给康顺子:今天带你出来是要卖你……这故事如果是一个链条的话,这里头可以使人掉泪的环节太多了,随便哪一点都可以写出平常的那种悲剧来。但老舍先生选择了什么呢?第一次出现这个情节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女孩子的父亲问:“一个十五岁的大姑娘,就值十两银子?”于是刘麻子这么说,那么说,说到卖给太监的时候,这个父亲感到十分痛苦,尽管如此,最后还是说了一句:“就给十两银子?”老舍在那么长的一个链条里选择了这个环节。这环节生活里本来有,但是我觉得,让康六在一个茶馆里,当着那么多人谈卖女儿的生意,而且周围的人对这种买卖又是那么麻木,这位父亲尽管是卖自己的亲生银子的问题。我觉得这是老舍眼里的真实,也是最深刻的真实,是生活里本来就有的真实,它是不矫饰的。老舍也真写了几句非常动人心的话,也只有他能写得出。这就是最后康六把女儿卖给太监的时候,这位父亲对闺女说:“你爸爸不是人,是畜生!”求他女儿:“认命吧!积德吧!”这“积德”两个字,在北京话中,一般是说老人给孩子“积德”,现在求孩子“积德”,不是非常痛心是不会说这种话的。老舍先生用这么一场谈买卖,加上这几句话,就让康六把闺女卖了,好像很薄情,其实这种情感是很深的。所以我特别不喜欢用“提高”啦、“加工”啦这一类的话来评价《茶馆》。一说“加工”“提高”,好像就不是原来那样了,总有一点矫饰,而他真是从大批沙子里,从生活里挖出那么一点闪光的东西。那金子的光芒是固有的,不用再“提高”或“加工”。

    在第一幕戏里,写了清末帝、后两党的斗争,结果慈禧胜利了,杀了谭嗣同。老舍先生把康六卖女儿作为表现后党“胜利”的情节。一个太监买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做媳妇,再也没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形象地说明慈禧的胜利是多么黑暗、多么残酷、多么愚昧。这个情节带有象征性。它是现实生活,但看着真有些荒唐。它是荒唐的,但又是真实的,看了之后那种难过不是一般的。老舍有自己的真实,而这真实不是一般化的。

    第二点,老舍先生对党、对革命、对新中国有强烈的感情,他的这种政治倾向,在这个剧本里,完全化在人物命运当中。《茶馆》在国外演出时,特别在欧洲演出时,反响非常强烈。他们说,出乎意料,没有看到什么标语口号,这个戏是纯粹的话剧,是西方能接受的形式,但写的是纯粹的中国的历史。看完了以后,各国观众一致反映,我们明白了“为什么毛泽东在1949年的革命取得了那么大的成功”。他们看完了这出戏以后,懂得了中国为什么要爆发革命,而且这个革命为什么一定胜利。我对恩格斯的这段话感到特别亲切:“我认为倾向应当从场面和情节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而不应当特别把它指点出来;同时我认为,作家不必要把它所描写的社会冲突的历史的未来的解决办法硬塞给读者。”看《茶馆》的人,不完全是我们的人,但他们完全接受了《茶馆》。从艺术上接受了,从政治上也接受了。

                          二、古今中外罕见的第一幕

    《茶馆》演出,要出剧本,请曹禺写序,他很快交卷,其中有以下的文字:我记得读到《茶馆》的第一幕时,我的心坪忏然,几乎跳出来,我处在一种狂喜之中,这正是我一旦读到了好作品的心情,我曾对老舍先生说:“这第一幕是古今中外剧作中罕见的第一幕。”如此众多的人物,活灵活现,勾画出了戊戌政变后的整个中国的形象。这四十来分钟的戏,也可以敷衍成几十万字的文章,而老舍先生举重若轻,毫不费力地把泰山般重的时代托到观众面前,这真是大师的手笔……曹禺同志不但写了这篇序,以后,他碰见我们,还总是夸老舍的这个第一幕:“那个第一幕是经典呐……戏多么快呀……叫人心跳!”我们也觉得好,但不像曹禺同志对第一幕那么着迷,看得那么深。“古今中外”不是随便说的啊!

    亚里士多德《诗学》里有两句话,一句是:“媒介是语言……借人物的动作来表达”,再一句:“不是采用叙述法”。用我们的话说,就是:要有动作性的台词,不要叙述法。请读者再看一下老舍的第一幕,那些人物,无论好人和坏人,都有要表达的动作,刘麻子有,还很积极;康六也有动作,他要挣扎,一家大小的生死等着他,他怎么不急!下棋的人也有他们的“胜、败、生、死”的忧乐。所以,茶馆里并不太平,大家都在“动作”着。没有采用“叙述法”。这幕戏,在四十来分钟里,出现了四五十个活生生的人物,从“谭嗣同问斩”到“康顺子磕了头”,表现了大大小小的事件,确实是一幅长卷,“这真是大师的手笔”!

    英国戏剧理论家威廉·阿契尔(1856一1924)写了一本《剧作法》,里面单写了一章,就叫《第一幕》。足见怎么写好“第一幕”也是一门学问。可惜他没有见着《茶馆》第一幕,这是他的遗憾。

                        三、“本色”“当行”“不工而工”

    编《元曲选》的减晋叔(1550一1620)推崇元人杂剧,倡导“本色”“当行”,赞元人杂剧“妙在不工而工”。“本色”大概就是不瞎玩弄词藻的意思;“当行”就是每个人不管白口还是唱词,都有自己的性格。不是张三的词李四也可以唱,王五的话赵六也可以说。“不工而工”,就是看起来不费力气,其实是用了很大的工夫,得到了自然的结果。我觉得这八个字,老舍先生是无愧于前人的。

    先说本色。整个《茶馆》对话和数来宝的字数是18461个,里边没有冷僻的字,没有生造的词,没有浮夸的感情描写,更没有那种装模作样的警句。这18461个字,剔除了重复的,很可能没出《千字文》。没有一个中学生不能看这个剧本。老舍先生用最平常的字,组成一万八千多字的对话,概括了半个世纪的历史,而且概括得那么生动、深刻。老舍先生运用语言的能力,确实是无愧于前人的。

    再说“当行”。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台词的性格化。就拿第一幕庞太监一上场跟秦二爷的对话作例子。要是抽象地说,那是顽固派跟维新派的斗争,作者把那么一场大的政治斗争—百日维新以后,昨天,或者前天,把谭嗣同的头砍了—用两个人的几句对话概括出来了。一个显然是慈禧派的人物,一个显然是光绪派,维新的,要干实业。这么两个人凑到一块,作者完全是写两个性格的斗争,并不直接去写政治斗争。要是咱们按路线斗争的路子写,这段戏不知要写多么长。头一句秦二爷问庞太监:“庞老爷,这两天您安顿了吧?”话里就有刺。那边就说了:“那还用说吗?圣旨下来了,谭嗣同问斩。”两人的话,除了表现出政治观点的不同外,两人谁都不能容谁的那种性格,简直跃然纸上。

    第三个问题,“不工而工”,“寓教于乐”。老舍先生是大雅近俗。他说:写戏得 “叫座儿,而且“叫座儿,,这个词,他还公然写在文章里发表。像我们这些同行们,总有点知识分子的清高。“叫座儿”仁字是不会说的,但老先生愣是将它写进文章里,这就是老舍先生率真的地方。戏不叫座不行,艺术再崇高,不叫座也不行。所以他写戏确实是想到观众的。

    我觉得老舍有两个平等。第一,他对观众很平等;第二,他对他写的人物很平等。他是尊重观众的,他成功的戏中,没有一个是站在台上教训观众的。另外,他对所写的人物很平等的,无非有爱有憎就是了,那些人物就是他周围的人,他不想以高深示人,也不强加给那些人一些他们不该说的话。我觉得他写戏的时候,第一尊重生活,第二心里有看戏的人,所以他写的戏观众爱看,演员爱演,别管你有多大本事,在这些戏中都能发挥出来。

    有一次,老舍先生送给我两幅字。当时他说,这东西可是费工夫的。别看这么一副小对联,得费半天劲才能对工整。他又说,就得照这样写台词。是的,他的作品不是稀里哗啦地编,而是规规矩矩地写,一个字一个字地想,像写诗那样写台词。他的东西,看起来写得并不费力,而是非常从容。这是因为他花了写诗那样大的工夫,推敲了又推敲。有了这一从容,不管看作品还是看戏,才能有想像,才能有思考,才能有感动,才能有享受。叫人感到写得很吃力的作品,是无法引起读者的想像、思考和感动的,当然也就谈不上享受。老舍先生的作品没有叫人看了累得慌的,确实做到了“不工而工”。

    这就是我对《茶馆》这个剧本的看法,一个是他的真实;一个是他把政治倾向隐藏在性格描写当中;再就是“本色当行,不工而工”。我觉得《茶馆》的生命和魅力,与这几点有直接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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