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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风情:如梦蝶恋花(二)

 miyasa 2010-12-16

  南乡子与江城子

  阳光从永陵茶园的那棵大榕树的叶缝间洒下,把树下的竹木桌椅板凳映照得点点斑驳。长长的廊棚上覆盖着浓密的七里香,白色、粉色的花开到最盛,层层叠叠的绿从脚边的青草尖一直伸展到天迹,空气中闻得到草木生长的气息。柳树、小叶榕、黄桷树和银杏树都似从一个长长的午睡中醒来,盆景、竹篱、河水都借着吹过来的风,开始窃窃私语。这是一个春日的午后,永陵的茶园安静而恬淡。草地上云鬓高髻的弹筝伎眼目半睁,双臂轻扬,两手抚弦,似梦非梦……

  这样长长的午后除了回忆,还能做什么呢?

  这是前蜀第二个皇帝王衍登基的第三年,庞大奢华的宣华苑竣工了,为了出入方便,小皇帝命人专门修了水路使皇宫与宣华苑相通。“夜半摇船载内家,水门红蜡一行斜”,数百名身着彩衣的宫女们手持蜡烛站在彩船上,烛光把春夜的水面映照得亮如白昼。一艘最大的彩船上宫廷乐队和歌舞伎正上演着一场华丽的歌舞,清亮悠扬的乐声在整个城中回荡,花团锦簇的舞队如彩蝶翩跹。歌女们唱的是宫中昭仪李舜弦的哥哥李珣的《南乡子》:

  乘彩舫,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游女带香偎伴笑,争窈窕,竞折团荷遮晚照。

  ——其一

  双髻坠,小眉弯,笑随女伴下春山。玉纤遥指花深处,争回顾,孔雀双双迎日舞。

  ——其二

  倾渌蚁,泛红螺,闲游女伴簇笙歌。避暑信船轻浪里,闲游戏,夹岸荔子红蘸水。

  ——其三

  只是小皇帝似乎并不喜欢这样清雅的曲调,不一会他就不耐烦了。他让乐师停了下来,让歌舞伎们换了曲目:“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这是小皇帝自己作的《醉状词》,他左手擎杯,右手持拍,穿梭在舞伎中间,舞伎们飞旋的腰身,柔媚的眼眸,飘扬的裙裾,令人眼花缭乱,小皇帝左拥右抱好不快活。过一会儿又听得乐队换了曲子,这次唱的是中书舍人欧阳炯的一首《浣溪沙》“相见休言有泪珠,酒阑重得叙欢娱,凤屏鸳枕宿金铺。 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缕见肌肤,此时还恨薄情无。”柔靡的音乐和冶艳的歌词唱得人心襟摇荡。

  蜀地远离长安,崇山峻岭阻隔了战火狼烟,大唐风雨飘摇的晚期,王建在成都建立的前蜀国仿如世外乐土。丰腴的土地,温和的气候,使得前蜀官府“仓廪充溢”,百业兴盛,蜀人又奇巧善乐,前蜀小朝廷模仿起大唐的府制律度、歌舞燕乐来毫不逊色。 连年的风调雨顺、温饱安逸,到了王衍时期,整个朝廷弥漫着一股奢靡淫荡的气氛,有这样的朝廷风气带头,民间的宴乐游戏之风也愈加地盛行起来了。当真是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

  笙箫笛筝,琵琶拍板、筚篥鼓叶,永陵地宫中那美丽的二十四个乐伎衣袂鲜艳,犹歌犹舞,千载之下我们仿佛还能在西蜀的锦水花间听到盛唐的声音。

  《花间集》的词人们不出现在这个时候还能出现在什么时候呢?不出现在这个地方还能出现在哪里呢?

  李昭仪生得貌美却天真,并不太知道如何讨好那个以荒淫骄奢著名的小皇帝,也未曾为兄弟们谋个出身。哥哥李珣从小文采出众,中了秀才后却对官场没起多大的心,偏偏喜欢各地游历又偏好岐黄之术,心性淡薄清雅。这让他的词在《花间集》中显出格外不同的气质。难怪小皇帝不甚喜欢他,他就不如欧阳炯做人灵活,词也写得能雅能俗,左右逢源。

  李珣在前蜀亡后,更无意入仕。这里有他一份儒士的节义,也跟他本性有关,而欧阳炯先在前蜀为官,蜀亡归了后唐,后来孟知祥建立后蜀,他又入蜀继续为官,还作了宰相。等到后蜀也被赵宋灭了,他又作了宋的翰林学士。两人的追求显然大不一样。所以虽然两个人都因为《南乡子》在《花间集》留下词名,但心里还是偏爱李珣一些。

  欧阳炯在为《花间集》作的序中说得明白,那些写在花笺上的曲词,交给了美丽的歌女,让她们敲着檀板的节拍在酒筵歌席间歌唱,那些柔美轻艳的歌词足可用来增加歌女们妖娆的姿态,那些风流多情的辞章正可用来增加才子学士们游园聚会时的兴致。蜀地的佳人们也可以不再唱那莲舟曲那样通俗的歌词。可是正是因为《花间集》中有了《南乡子》这样荡漾着南国水乡空灵淡雅气息的词,才让人能在《花间集》中人欲醉的浓香中缓过一口气了。

  烟漠漠,雨凄凄,岸花零落鹧鸪啼。远客扁舟临野渡,思乡处,潮退水平春色暮。

  李珣早年曾漫游吴越、两广等地,对异域风情的熟悉,使他的风土词生动又丰富。他的十七首《南乡子》都是歌咏的东粤风情。莲塘泛彩舟,棹歌惊睡鸳,游女带香,竞折团荷,荔枝挂红,孔雀争妍。浓郁的岭南风情,质朴的民歌风味,还有文人淡淡的感伤。读他这些词,我都有些些不满了,这个蜀中人,眼里的美景却是他乡。当他说“思乡处,潮退水平春色暮”的时候,是在怀念蜀中吗?满纸春愁却也有节制,不会肆意泛滥。

  欧阳炯也作《南乡子》,《花间集》中有他八首。跟李珣一样都是咏的南国风情,其中三首:

  画舸停桡,槿花篱外竹横桥。水上游人沙上女,回顾,笑指芭蕉林里住。

  ——其一

  岸远沙平,日斜归路晚霞明。孔雀自怜金翠尾,临水,认得行人惊不起。

  ——其二

  路入南中,桄榔叶暗蓼花红。两岸人家微雨后,收红豆,树底纤纤抬素手。

  ——其三

  芭蕉、孔雀、桄榔树、蓼花都是岭南特有的产物,看来欧阳炯也跟李珣一样出游或出使过当时的南汉。五代十国中,偏居番禺的南汉倒不曾想在西蜀的辞章中留下美丽的影子。

  从欧阳炯的词作中看来,他不仅出使过南汉,而且肯定到过南唐。否则他写不出《江城子》这样的金陵怀古之作。

  晚日金陵岸草平,落霞明,水无情。六代繁华,暗逐逝波声。空有姑苏台上月,如西子镜、照江城。

  江南,于我是幼年生长的故乡,成年化作梦里的水墨画,美好与怅惘都退却了最初的惊动,变得疏离而安然,只是在与人说起的时候仿佛那仍是一个不舍得丢弃的身份。而蜀中是我成年后的家乡,甜蜜而温暖的沉溺,如空气和水一般交融。看到千年前成都人咏金陵,不觉就留了意,要看那石头城怎么变成了词牌中那个最变幻多端,最摇曳多姿的精灵。

  后来的词谱说是因为欧阳炯这首词中有“如西子镜照江城”这样的话,所以有了后来《江城子》的词牌,不过仔细在花间中寻找,却发现,早在欧阳炯之前,牛峤就有一首《江城子》:

  鵁鶄飞起郡城东。碧江空。半滩风。越王宫殿,萍叶藕花中。帘卷水楼鱼浪起,千片雪,雨蒙蒙。

  前期小令的怀古之作屈指可数,牛峤和欧阳炯的两首《江城子》在花间的脂粉冶艳中就显得如《南乡子》一样难得。牛峤词中因为有越王宫殿,想来是古会稽,也就是今天的绍兴,但词意显然没有欧阳炯的意味深长。韦庄也有《江城子》不过是真正的花间笔法,太软艳了。而且欧阳炯将结尾两个三字句加一衬字成为七言句,还开宋词衬字之法。所以虽然他的《江城子》晚于韦庄和牛峤,我们还是要把这一阙记在他的名下,何况我还存了个认江城为金陵的私心呢。

  《江城子》和《南乡子》一样始自花间,但花间毕竟是词刚刚生长发芽的地方,好也只在一个发端,不过你要知道,正是这婉转幽微难言的情绪为后来的词境定了基调。人说西蜀美艳,江南清丽,两地我都爱,心里喜的是这边有花间,那边有尊前;这边有韦庄,那边有后主。

  《南乡子》歌曲在唐代本是一只教坊曲,敦煌卷子中还存有舞谱。《花间》最早看到他二人用这一词牌填歌咏南国风物,倒符合了《南乡子》的字面本意。这一曲虽是小令,却偏生体式最多,长短韵脚都不一样。《南乡子》音节顿挫,收放有致,可以表达多种情绪。后来人用《南乡子》不再限于风光景物的描绘,而多怀人之作,南唐冯延巳又将单调重复变为上下片后,更显得曲折往复,言短而意长了,喜欢的还是晏小山的这一首:

  新月又如眉。长笛谁教月下吹?楼倚暮云初见雁,南飞。漫道行人雁后归。 意欲梦佳期。梦里关山路不知。却待短书来破恨,应迟。还是凉生玉枕时。

  小山词中多梦,这首虽是闺中思人的老题目,小山写来却自有品格。词品亦人品,就算他再怎么放低了身段,那是他深自同情,总不妨碍他独有的风流蕴藉。后来人总说梦中相寻,其实其中也是有典故的,《韩非子》里记载:“六国时,张敏与高惠二人为友,每相思不能得见,敏便于梦中往寻,但行至半道,即迷不知路,遂回,如此者三。”小山的梦中更是关山阻隔,相寻无路,梦也格外的沉重了。

  苏轼也喜作《南乡子》,一首咏梅词极其灵动,词心就在那“惊飞、微酸”的敏锐处:寒雀满疏篱。争抱寒柯看玉蕤。忽见客来花下坐,惊飞。踏散芳英落酒卮。 痛饮又能诗。座客无毡醉不知。花谢酒阑春到也,离离。一点微酸已著枝。

  《南乡子》里亦有豪气之作,那时属于辛弃疾的理想,在真正的高手面前,词牌格律简直约束不了他: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跟《南乡子》一样,《江城子》开始时也是单调,后来在宋词中变成了双调。这一曲后来反而不大见咏古情怀,而悼亡、言志、寄托咏怀之作却几乎每一首都是经典,而奇怪的是不管是用它填什么情绪的词意,居然都是那么贴切,这不能不说是词牌中的一个特例。苏轼爱作《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自不必说,他还用它自画像“老夫聊发少年狂”,情绪之截然两端让人惊叹这一曲调的万般灵动。喜欢秦观的这一首,感觉情绪上有些似李珣,都是一种克制的隐忍的人生,纵使感情到了无控制的时候,他们的脸上也是平静的,纵使有泪如海也无声: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西江月与浪淘沙

  通过唐玄宗的妹妹玉真公主的引荐见到玄宗的时候,李白已经四十多岁了。在这之前和之后,李白的所作所为惟一目的就是用各种方法彰显自己的个性和才华。写自荐信,结交游侠,四处漫游,在山林中隐居,都是想引起人们的注意,后来传说的让高力士脱靴也好,醉卧长安街市也好,都是他的行为艺术。这本来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有在太平岁月皇帝才有这种欣赏异士高人的心情。如果李白也是老老实实地通过科举考试,一步步在仕途上经营,那我们看到的就不会是现在的这个李白了。所以说李白是惟一的,他用他的一生全情演绎了一个传奇,在传统的以含蓄蕴藉为美德的文人价值评判体系中,他是一个特例。

  有人说李白的功名心很重,为了做官甚至摧眉折腰事权贵,但我总觉得他好像一个自己自顾自玩着游戏的孩子,玩得高兴就行,实在也没有什么心机。否则以他在玄宗身边一年多的时间,不是没有机会。那个时候他作词,李龟年演唱,玄宗度曲,贵妃舞蹈,他们玩得实在是很尽兴的。他只是把皇宫当了他人生最华丽的一个舞台,皇帝妃子都成了他的配角。有他在的那段时间,梨园中的乐师和舞伎一定是不停地忙着排演新节目,除了奉命作诗和为乐府填词外,他也会把他以前二十多年来的旧作一一搬演。说他没有心机是真的,不说他为杨贵妃和牡丹花所写的那三首著名的《清平调》有讽刺隐喻之嫌,单说他把诸如《苏台觅古》这样的诗交给乐队演出,就单纯到没有考虑过那个聪明过人的皇帝是否会存古今兴衰的联想。

  旧苑荒台杨柳新,菱歌清唱不胜春。

  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

  苏台即姑苏台,是春秋时代吴王夫差游乐的地方,在今天的苏州。西江是从南京以西到江西境内的一段长江,在李白的诗中不止一次出现。这是一首典型的李白式的咏古诗。李白诗中常见江月,他的目光一般都是往上看,低头思故乡的时候其实是很少的。他始终保持着一种仰望的姿态,一般的闲花野草是不会出现在他的诗里的,写意而绝非工笔,他的人生亦是这般粗线条。这首怀古诗意境浅近空茫,要说它最大的意义我看倒是贡献了一个词牌——《西江月》。早些诗歌词牌中怀古、纪游、咏怀诗是有大体分工的,不过到了李白手里,可再不受那些约束,本来也是,古人登高必然望远,抚今必然追昔,何况像李白这样的天才。到了姑苏,眼望滔滔江水,想到春秋故事,还算近的。胸襟浩荡,万事如过眼云烟,李白眼中的江月是超越时空的江月,他的思想亦在我们无法企及的地方。

  不知道乐工们是直接把李白的诗填入旧曲还是另谱新声,我估计多半是后者,词谱里只说这首教坊曲名来自他这首诗。以他当时的名气和唐皇对他的喜爱,梨园乐师要取悦艺术感觉超好的皇帝,一定会专门度曲。既然是怀古念远之作,那曲调一定是苍茫开阔的,应该有隐隐的古风,迎合玄宗骨子里的英雄霸气,否则也成不了盛唐时期最流行的教坊乐曲之一。

  第一个将《西江月》填了长短句的,是成都人欧阳炯。他为《花间集》作的序可以说是北宋以前第一篇专门论词的理论文章,而他本人也有多首词作入选这本最早的文人词集。对于我这种只关注儿女情长,骨子里喜欢腐败生活的人来说,《花间集》虽说太过艳丽但后蜀旖旎的风尚还是“暖风吹得游人醉”,花间樽前的生活比起盛唐的青春漫游,沉溺是沉溺了些但还是真吸引人啊。他在序中说集中的词大多是为了方便曲子演唱而写的歌词,这正是唐五代词的本意。当时文人还停留在词为艳科的认识上,所以更不必苛责那时候的词人们只知咏风弄月,这些填艳词的文人做的诗可能完全是另一个风格,但欧阳炯的《西江月》算是《花间集》中意境开阔气象悠远的少数佳作:

  月映长江秋水,分明冷浸星河。浅沙汀上白云多,雪散几丛芦苇。 扁舟倒影寒潭,烟光远罩轻波。笛声何处响渔歌,两岸蘋香暗起。

  没有脱离李白最初定的调子,依然是无尽的江月,依然是空朦的天地,但淡远清幽中微凉的愁思还比李白来得意味深长。

  同样是月光,同样是中秋,苏轼的生命中曾有过一个和“明月几时有”截然不同的月圆之夜,那是他被贬黄州的第一个中秋,郁闷怨愤之情难消,西风萧瑟,草木摇落,感时伤世之言可以推荐给所有古今郁郁不得志的人共勉,想想天纵奇才如东坡不免被群小所害,你我那点小小的不如意算得了什么?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不过要说词家中有谁能得些李白的奇气豪情,我倒想起了南宋张孝祥的一首《西江月》:

  满载一船明月,平铺千里秋江。波神留我看斜阳,唤起鳞鳞细浪。 明日风回更好,今朝露宿何妨?水晶宫里奏《霓裳》,准拟岳阳楼上。

  张孝祥一生豪迈英侠,主张抗金,为人为文颇似东坡,但生逢末世,英雄也只得徒叹奈何。有一年的八月中秋前后,他赴湖北江陵任职,途中遭遇大风在江上受阻了三天,写下了上面这首《西江月》,江上浪涌是为了留他观斜阳明月,水声咆哮是龙宫里奏霓裳歌舞,豪情浪漫,亦真亦幻,一点不比李白逊色啊。

  《西江月》里最熟悉的是辛弃疾的那首“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但最喜欢的是他的另一首《遣兴》 :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功夫。 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其实从词的意境来说,这一首实在不够精美,但胜在洒脱跳达,略无束缚,纵是全部口语也有太白遗风,这般潇洒在辛词中也算难得。

  从唐人诗中得名的词牌名实在不少,另一个由七言诗中得来的词牌名同样是当时教坊中经常演奏演唱的一首曲子。那时两百多首教坊曲除了乐工自创,还有许多来自民间。这些来自民间的乐曲也期待着著名诗人的作品来倚为新声,比如《浪淘沙》就是这样,本来是民间咏淘金人劳动情景的民歌,但由于有了刘禹锡和白居易的大力倡作,遂由民歌而变为士大夫咏怀托志的心声。

  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

  如今直上银河去,同到牵牛织女家。

  ——其一

  随波逐浪到天涯,迁客西还有几家。

  却到帝都重富贵,请君莫忘浪淘沙。

  ——其二

  前一首是刘禹锡的,后一首为白居易的。他们两个都喜爱民歌俚辞,分别以《浪淘沙》为名作了一组乐府体的七言绝句。每一首都贴合大浪淘沙的本意,语言通俗明白,不失典雅,即便是其中用典也都了无痕迹,当然他们想表达的意思都是宦海沉浮如海浪般不平静,但终有“吹尽狂沙始见金”的一天。相对来说,刘禹锡的这组《浪淘沙》比白居易的立意境界都要来得好。而怀古咏志一类的诗,在唐代本来也没有几个人可以作过刘禹锡。他多从小处着眼,玄都观里的桃花,王谢堂前的飞燕,细微处动人心,同样是说金陵故国的月色,他在《石头城》里说“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比起李白的神人仙迹他有一份入世的沉痛,所以他会从基层干起,会参与“永贞改革”,倚浪听涛也好,登高望远也好,都有一份实在的志气在里面,绝不妥协,这世界与他息息相关,而不似李白大而无当的空落。读刘禹锡的怀古诗,会替他感叹,知道他的勇敢乐观最后的走向,但仍然愿意陪着他读下去。

  双调小令 《浪淘沙》,是南唐李煜创制。由七言而变长短句,五代时教坊曲的本调肯定也已做了变化处理,否则民歌曲调怎么配合激越凄壮,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的复杂情绪呢。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后主词是心血凝成,小令也弥漫着如山般的沉疴,无一字不浅显,无一字不泣血。他是无需怀古的了,他的历史倒是后人不断凭吊的题材。南唐灭亡后的两百多年,南宋也亡了,和文天祥一起抗元的邓剡在被俘北上的途中,路过当年南唐旧都,写下了一首《浪淘沙》,身逢大乱,还能借古悼今,邓剡眼前的江天潮月、王谢旧宅也是自己国破家亡命运的写照:疏雨洗天清。枕簟凉生。井桐一叶做秋声。谁念客身轻似叶,千里飘零? 梦断古台城。月淡潮平。便须携酒访新亭。不见当时王谢宅,烟草青青。

  多久以前他们还在怀古,而谁会怀念现在的我们?

  情思篇

  临江仙与阮郎归

  最早看到《临江仙》这个词牌名,不知道为什么总觉着这三个字有一层隐隐的俗艳,也许是不喜欢那个仙字吧,同样是仙,鹊桥仙、天仙子都好,可临了江怎么一下子就俗了呢?人的感觉很难解释,反正我一下子就想起电影《霸王别姬》里和程蝶衣争段小楼的那个菊仙。菊仙没有什么不好,但不如蝶衣好。菊仙是活在世间清冷的菊,带了风霜,虽名为仙但却是实实在在的人,浑身烟火气,拼了命地抓住世间那可怜的温暖。蝶衣是真正开在水边自恋的仙。就像希腊传说中的那个俊美的王子,那王子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有一颗始终寂寞的心,身边那么多倾慕他的少女,但他谁都不爱。有一天王子在湖畔喝水,从水中惊见自己的面容,从此后就爱上了水中的影子,天天在水边徘徊,顾影自怜,终于有一天忍不住跳入水中去拥抱那个影子,溺水而死。死后那个地方生长出一种叫水仙的花。蝶衣就像那个王子,飞蛾扑火,义无反顾,哪怕明知道那是一个幻影。有的人是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他与这尘世互为过客。

  仙,可以是飘升至碧海青天的寂寞嫦娥,仙,亦可沉落至凡间化为以身渡人渡己的妓。《临江仙》里的仙走过的好像也是这样一条从天上坠落凡尘的路。文人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用同样的字眼描述这两类云泥人物,我们不得而知,这其间幽微曲折的意寓耐人寻味。

  水仙——水中的仙人,最早出现在汉末的《列仙传》里。唐人喜欢神怪故事,后来出现的唐传奇故事也受到影响,只是所谓的传奇很多变为真人真事的演绎。《列仙传》《搜神记》和南北朝时候的《幽明录》这样的神怪故事,仿佛汉文化的童年,点缀在蓬勃成长起来的唐诗宋词中间。可是对于我这种读文字最看重第一感觉的人来说,最怕这些偏僻的用典,被人告知出处后,阅读的快感也降低了许多——全然不说自己读书少。

  就像第一次看到《花庵词选》中说,《临江仙》这支唐时教坊中的乐曲最初是咏水仙,后来在《花间集》中看它作为词牌时,真还以为是咏水仙花,但不记得《花间集》里有专门咏水仙花的,再仔细一看全是借娥皇女英的故事悼古怀今,才恍悟花庵说的是那个水中仙人,是战国时的赵国人琴高。不光是琴高,《花间集》中出现最多的仙事倒是那两个在天台山遇到神仙姐姐的幸运儿刘晨和阮肇的故事,也就是《阮郎归》那个词牌的本事。

  《列仙传》里的故事半真半假,最好玩的是有些故事还写出人证物证,就说这个琴高,据说他善于弹琴,崇尚道家的修炼法术,经常在河北的冀州、涿郡一带的水里漫游,离世孤逸,其乐无穷。在他二百多岁的一天,他忽然心血来潮对弟子说,他要到涿水里去捕小龙,并和弟子们约定:“某月某日你们都沐浴斋戒,在涿水的祠庙里等着我。”到了约定的时间,琴高果然骑着一条红色鲤鱼从河里游出来,上岸后来到祠庙里和弟子们聚了一个多月,就又骑着鲤鱼回到涿水中去了。还说那天在河边,有上万人看见了他。后来人们就把琴高称为水仙。其实琴高应该不是最早的水仙,屈原沉江后,楚地百姓怀念他,也有把屈原称为水仙的。娥皇女英追随舜帝而投湘江,也成了水仙,超乎常人的能力和超乎常人的品格都容易被敬为仙,但我们的仙带着人间气和善恶判断,是人造的,所以亲。但要说最美、最具仙气的水仙还是曹植的洛神,更因为历史有太多的感情故事在里面,觉得这仙比人还不如人,做人是日复一日的苦累,做仙是夜复一夜的寂寞,美也成了最残酷的惩罚。

  所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神仙开始下凡了,而且一落就入了风尘。在唐人开始把妓女叫作神仙之前,巫山神女朝云暮雨的故事已经带上了浓重的性的色彩。神仙不是自家人,神仙是普度众生的菩萨,俗人对他们从来没有真正的敬畏,我们只要现世的快乐,神仙不快乐,我们要的是快乐似神仙。还有哪里比酒肆笙歌里的温柔乡更快乐的呢?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晚唐的张祜流连在扬州的十里长街,酒楼歌馆的灯烛照得南方的夜空泛出透明的温暖,楼上楼下人影憧憧,浓妆妓女们聚在廊檐上,从月明桥上看过去,宛若神仙一般。

  “水仙已乘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这是李商隐的神仙。用典用得感情并不连贯,义山的有些情诗倒不如当艳诗来读。

  同样是神仙,《幽明录》里记载的刘晨、阮肇在天台山遇到两个美貌如花的神仙的故事更被后来的文人们舍弃了其中简单的“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相对论的哲学思想,而简单地衍化成了男女艳情和娼妓生活的隐喻。

  先让我们还原那个故事:两个痴汉刘晨、阮肇到天姥山采药。崇山峻岭,深不可测。刘阮二人只管埋头采药,越走越深,不觉天色早晚,才发现迷路了。饥饿难耐中两人在小溪边取水,看见溪中有“胡麻饭”,两人就沿小溪山路前进,不一会儿,在一个山洞旁的溪边看到两位漂亮女子,见到他们就笑说:“刘郎、阮郎怎么来晚了?”语气熟悉而亲昵。两人恍惚之间被带进家门,只见房内罗帐华美,美酒佳肴,还有吹拉弹唱的侍女。随后自然是与二位仙女结为夫妻,一场不折不扣的奇遇加艳遇。过了十天,两人要求回乡,仙女不同意,苦苦挽留了半年。后来实在思乡心切,仙女终于允许他们回去,并指点回去路途。可回家才发现世间已过了七代人了,当年的家园家人早已不在了。后来他们又想返回去找神女,可再找不到了。

  一个简单的遇仙记,被后来想像力丰富的文人们用暧昧的笔端描绘成了一场主动而无需负责任的艳情。在《花间集》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这个典故,你看得出来一个新的语义和语境是如何诞生的,就像巫山神女的朝云暮雨是如何变成男女之事的一样,这样的表达迅速成为一种共识,好似文学和现实人生的暗通款曲,民间传奇和文人创作的心照不宣。这就是我们的文化。

  回到我们的词牌吧。最喜欢填《临江仙》的花间词人是牛希济,他的七首《临江仙》基本上都是说的楚王神女、娥皇女英等神仙故事,还是咏的词牌本意:

  江绕黄陵春庙闲,娇莺独语关关。满庭重叠绿苔斑。阴云无事,四散自归山。 箫鼓声稀香烬冷,月娥敛尽弯环。风流皆道胜人间,须知狂客,拼死为红颜。

  《临江仙》曲调和婉清雅,到了宋,成为词人们最爱的曲调之一,其中最隐艳,最闷骚的一首来自欧阳修的《妓席》: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

  欧阳老师的风流自赏和流连花间也是时代风尚,在他任河南推官的时候,喜欢一个官妓。有一次西京留守钱文僖在后花园宴请他,客人都到了,而欧老师和那个官妓却迟迟没有来。到了之后,钱责问官妓怎么回事,妓说,中午暑热,在凉堂睡觉,可睡醒后,发现头上的金钗不见了。官妓的衣食首饰都是官家支付,丢了是要赔偿的。于是钱大人说,好吧,如果你能让欧阳推官现场填词一首,你的金钗我赔给你。于是欧推官即席赋《临江仙》,满座击节叫好,妓的金钗当然就由公家赔偿了。欧公名气大,那个时候词名有时候真能胜官名。词写得含蓄精美、惹人联想还不见一点轻狎。后来选本选它作这个词牌的正声恰好合了本意。

  就像说到《浣溪沙》会立刻想起晏殊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一样,提起《临江仙》,我会立刻想起小晏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北宋词坛这父子俩仿佛专为小令而生,尤其对小晏的迷恋让人失去判断,凡是他的没有不好的: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晏几道是宋初重臣晏殊的小儿子,心性高洁,为人重情,人皆谓痴。不与达官贵人来往,与官场无意。连苏东坡上门求见他都不见,说当今朝中的这些得意之人一半都是我家旧客,没空见。骨子里有自我放逐的意味,连科举都不去参加。后来家道中落,他也安贫若素。仿佛冷眼看世情,一副柔肠只为那些水样清灵的女儿。他流连的地方不是歌榭楼台,是好朋友沈廉叔和陈君龙两人的家中。这两人都是家境宽裕而又不乐仕途的人,史书里并没有关于太多的记载,颇有些大隐隐于市的味道,只是通过小晏的词我们知道,他们家中有莲、鸿、蘋、云几位如世外仙姝一样聪明美丽的女子,他是真的珍惜她们,未曾当她们是伎,后来沈陈两家也败了,她们沦落风尘,他都只说她们“流落人间”——心里还是当了她们神仙一般的人儿。他为她们泣血而歌,她们因他而在词章中犹歌犹舞直到如今。而他终究是寂寞,做人的标准和境界不能降低,这世上知己岂非更难求。他能回到哪里去呢?没有几个人能似老东坡,江海寄余生。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临江仙》到了苏东坡手里脱去所有脂粉气,豪气是真豪气,归隐之心也是真的。寂寞都有,只看你有没有能力化解。如果能似刘晨、阮肇山中方一日,忘却百年忧,我们谁不愿意就此远遁,就此沉醉,认他乡作故乡。

  渔舟容易入春山。仙家日月闲。绮窗纱幌映朱颜。相逢醉梦间。 松露冷,海霞殷。匆匆整棹还。落花寂寂水潺潺。重寻此路难。

  《阮郎归》也叫《宴桃源》《醉桃源》等,司马光的这首小令可以说是一片写得不错的说明文,将刘阮二人天台山遇仙的故事说得挺美,一代名臣和史学大家偶作小词,风格虽还婉丽,总归不是他的长项。还是小晏的《阮郎归》动人,几乎句句押韵,愁绪句句紧逼没有回转的余地。低回沉郁的曲调合该配郁结于心不能言说的愁恨和无边的回忆: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其一

  旧香残粉似当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 衾凤冷,枕鸳孤,愁肠待酒舒。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

  ——其二

  刘郎,阮郎,不过是误入山深处的凡夫俗子,也值得神仙盼归?还是本来就是凡人贪心不足,再多的感情也填不满胸中无底的深洞,我们还能要什么?这是张炎的《阮郎归》,最后一句好,若有情,二十年也似一日,等待罢了。

  钿车骄马锦相连,香尘逐管弦。瞥然飞过水秋千。清明寒食天。 花贴贴,柳悬悬,莺房几醉眠。醉中不信有啼鹃,江南二十年!

  玉楼春与诉衷情

  撩开《花间集》的秀帏罗帐,拂去那些香粉沉屑,你看到了什么?

  晚唐五代才子们在家庭和朝堂以外的一个最重要的地方,他们在找寻什么?

  才子佳人的故事从唐传奇中延续到《花间集》里,我细细地看去,这花间柳巷歌声里的柔媚与艳丽是才子们一厢情愿打造的场面,他们是多么愿意沉湎于这样的感觉,那些与他们相识的女子永远不会是他们的妻甚至不会是他们的妾,他们毫无顾忌毫无负担,她们是青楼歌馆中的红粉,唱他们写的歌,吟他们的诗,爱着并且等待,身体连同心灵——至少在词中他们是这样以为或者这样要求她们的。

  你不能说他们只是在比,谁比谁更风流蕴藉,谁比谁在歌妓中更受欢迎,谁比谁的

  歌词写得更婉转香艳,如果只是这样我们为什么还要读它?跳过那些夜晚床帏间的“三级”场面,忽略酒宴歌舞钱色交易的背景,字里行间那样的浓丽精巧,柔肠百转。他们之间的关系实在过于复杂,那些疑似的爱情被文人们涂脂抹粉,被传奇故事渲染着色,看不到真相。

  就像霍小玉和李益。几十年后,崇山峻岭隔阻了北方的战火,在西南温软的山水间,偏安一隅的小朝廷里的才子们常常想起他们的故事,在《花间集》中小玉的绝世姿容和哀婉的形象若隐若现,只是他们有意回避了其中凌厉惨酷的那一面。他们让小玉的窗前和楼外只生长一种叫等待的植物,永远以一种哀艳的低姿态给他们以心灵的安慰。

  说实在的,我一直无法将那个写了“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的中唐大历才子、边塞诗人李益与传奇小说《霍小玉传》中的那个负心的李十郎联系在一起,但事实上他们就是一个人。

  霍小玉原来出身于贵族世家,父亲是唐玄宗时代的武将霍王爷,母亲郑净持原是霍王府中的一名歌舞姬。因为姿容歌舞动人而被霍王爷收为妾。在净持身怀六甲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安史之乱,决定了还没出生的小玉的人生。家破父亡后,母亲被逐,十六岁的小玉沦落为一名歌舞妓,容貌秀艳,歌声奇艳。母女俩还存了一线希望,只作个卖艺不卖身的“青倌人”也许有朝一日还可能名正言顺地嫁为人妻。精挑细选啊,谁人还能比大名鼎鼎的李十郎更合适?那时的李益刚中了进士,正在长安等待朝廷委派官职,而这之前,他就已经名动朝野。“微风惊暮坐,临牖思悠哉。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歌楼酒坊间李公子的词已是一曲难求,好一个有情识趣的知心人。在一个春意盎然的傍晚,李益来到崇德坊霍小玉家,两情相悦即成欢好。《传奇》中直言不讳地说小玉爱他的才,他中小玉的色。在当晚两人纵意爱怜的时候,小玉喜极而泣,悲从中来。她对李益说,我知道你今天所爱的不过是我的姿色,而这总会过去。李益信誓旦旦决不变心并立字为证。

  这是我看这个故事最难过的一段。在最欢愉的时候最深切的悲伤。可怜聪明的小玉,事情的变化比你预想得来得更快也更无情。后来看《花间集》中文人们不厌其烦惟恐不细地对此类男欢女爱场景的描述,心里有隐隐的厌,我宁愿那些女人都是逢场作戏。他们承担不了你们的真情。

  李益任职前返乡,家中已为他定下亲事,女方是大族又是亲戚,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容置疑的决定,而李益似乎并没有犹豫反抗的心理过程,他迅速地自动地忘记小玉,行为几近人间蒸发。小玉为寻他四处打听,散尽财物,其间的心酸苦楚不是一般的怨妇盼归的凄切。小玉是真的爱他,共同生活两年间的点点滴滴都成了刻在心头的伤,不是要他来娶他,是想见他。她夜夜哭泣。而他竟然不给她一点儿可能。凉薄至此,京城中的侠义之士看不过去,将他挟持到小玉的病榻前。小玉见到他,哀伤欲绝,对他说我恨你,死了也要变厉鬼让你一辈子不得安宁,说完将杯中酒泼在地上,表示覆水难收,气绝而亡。

  故事发展到这里,委实不能再看下去,真正的传奇已经结束,后面李益被鬼纠缠,一辈子疑心自己的妻妾不忠而终身不再有幸福的结尾是老百姓良善的愿望,我是不愿意小玉这样折磨自己的,更不愿意看到无比爱的结果是无比恨,虽然我真切地知道爱的背面只能是恨而不会是其他任何一种感情,如果你真的爱过。

  就是这样,虽然出发点不一样,但花间词人们也像我一样自动省略了故事的后半部分,他们将小玉拟作世间最痴情的女子,安放在小楼上,宁愿她夜夜含愁凝眸站成一块望夫石。这真是一种畸形的模式,青楼女子是文人们精神世界与文学创作的源泉,家庭里夫妻不讲情爱,他们骨子里与异性心灵与身体交流的渴望只能在青楼中完成。这种渴望在晚唐五代轻浮放荡的风气中变成了集体癔症,前后蜀因为有王衍和孟昶的倡导和表率作用,这种审美和时尚更被打上了永远的印记,明清秦淮河上的艳情故事在唐代就已开始了预演。

  温庭筠在《花间集》开篇之作里就有:“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的句子,这里的玉楼还是闺房的通称,到了牛峤的《玉楼春》,小玉正式成了思妇的代表。

  春入横塘摇浅浪,花落小园空惆怅。此情谁信为狂夫,恨翠愁红流枕上。 小玉窗前嗔燕语,红泪滴窗金线缕。雁归不见报郎归,织成锦字封过与。

  小玉的怨愁岂是一个嗔字可以形容的!花间通例的轻软,一腔柔情一往情深,却找不到着力的地方。

  到了顾夐手里,始见“玉楼春”三字:

  月照玉楼春漏促,飒飒风摇庭砌竹。梦惊鸳被觉来时,何处管弦声断续。 惆怅少年游冶去,枕上两蛾攒细绿。晓莺帘外语花枝,背帐犹残红蜡烛。

  ——其一

  柳映玉楼春日晚,雨细风轻烟草软。画堂鹦鹉语雕笼,金粉小屏犹半掩。 香灭绣帷人寂寂,倚槛无言愁思远。恨郎何处纵疏狂,长使含啼眉不展。

  ——其二

  青楼就这样成为了玉楼。

  《花间集》中的《玉楼春》基本都是一个基调和内容,写给那些女儿们诉说衷情。这个顾夐在风格雷同的花间词人中也算比较突出的,词句意象清新生动,情致极其悱恻缠绵,还常用口语入词,清新明媚。另一个词牌《诉衷情》中最记得的句子也来自于他: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这一句“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真是一句动人的大白话,难为身为太尉的顾夐能有这样体贴细腻的心,可谁能做到?李益如果曾有过一刻替小玉想过,何至于爱恨变幻两重天。换位思考需要用理智的缰绳约束感情,可人心慌乱,每个人都是孤独,我们只关心身边的那一点温暖,你那一腔柔情我当真只能取一瓢饮,太多我承载不起。

  《诉衷情》本是一首唐教坊曲,用作词牌最早也是在温庭筠的词中,开始是一个三十三个字的单调,顾夐加字,后来也用双调四十四个字。《花间集》中弥漫着这种似是而非的眷恋和衷情,你不能当真,也不能不当真。千年后的我们不会幻想自己是那个为了谁而痴心等待的断肠人,但在某个不曾预料的时刻遭遇到一段感情,那些句子如早就在心里埋下的种子突然地开出凄艳的花,让人防不胜防地哀伤。

  《玉楼春》到北宋以后渐渐脱离了花间的局限,如果不是韵角上的问题,这个词牌是可以当作七言诗来读的。其中以宋祁的一首最为人称道,他也因为这首词被人戏称“春意闹尚书”: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喜欢欧阳修的这首,用疏放的豪语写极深的哀情,脱离了艳科唱词,境界自然不一样:

  樽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而《诉衷情》在晏殊的手里是一段类似花间的相逢:

  青梅煮酒斗时新,天气欲残春。东城南陌花下,逢着意中人。 回绣袂,展香茵,叙情亲。此时拚作,千尺游丝,惹住朝云。

  真是好,时间、地点、人物、心情无一不好。艳遇本该是这样春意喜人,诗意浑然。大晏的小令真当得“风流蕴藉,温润秀洁”的评语,就算风情暗生,也有一份端然从容的雅致。

  还是用欧阳修的《诉衷情》来结束吧,只因为喜欢那句“呵手试梅妆”。天已入冬,愁如微霜,青楼楚馆中的女儿还在思念着谁,思念不能没有,可千万也不可太深,曲曲断肠又如何捱过岁月。

  有时会想这些朝堂上的重臣们,如何能有一颗如此细腻善感的心,为她们写下这样真切的

  歌词,那些真真假假的日日夜夜,谁分辨得清?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鹧鸪天与鹊桥仙

  这是我最早就想写的一个词牌名,之所以迟迟不能下笔,是因为我要找一只鸟儿来和鹧鸪相配,更关键是“鹧鸪天”这个名字在脑中引起的联想太过牵绊,而那位以《鹧鸪天》闻名的相国公子,更让人感觉好像欠他的情一般,不能轻易言说。

  我对四川三州尤其是阿坝和甘孜里的景色,一直有着无可救药的向往,仿佛有魔咒吸引着,一去再去。记得有一年,到阿坝去看红原和花湖,路上要翻越一座名为鹧鸪的雪山。因为词中有此一名,所以对这山也有了些好感,似乎那是一座多情的山。五月的鹧鸪山,海拔四千四百多米的垭口一片银白。风吹得人站不住,雪线以上几乎没有植物,只有一些低矮的顽强的小草,天空是耀眼的蓝,抬头望去,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山顶有藏民堆积的尼玛堆,经幡飘扬。那种羽色黑白相间,以叫声闻名的鸟儿也不产在这寒冷的藏地。没人知道为什么这山有这样一个名字。想来应该是一个音译吧。

  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人的思维无论如何是不会纠缠在宋人的长短句里的。这之间的落差太大,那些温暖的、伤感的、闪烁着金子般光彩的词句跟这座亘古圣洁神秘的山实在没什么关系。可是在下山的路上,脑中却挥之不去那些句子: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

  终易散,且长闲,莫教离恨损朱颜。

  惊梦觉,弄晴时,声声只道不如归。

  这山上山下是如此不同的两个世界,这心里心外是如此难辨的两种情绪。心随云走,在时间的另一端,在世界的彼岸,殊途同归,吾与谁归?

  无端的,《鹧鸪天》于惯有的感伤哀怨之外,更让我读之有难解的苍茫与绝望。

  《鹧鸪天》词牌来自一句唐诗“春游鸡鹿塞,家在鹧鸪天”,只是关于这句诗的作者历来难辨,有郑隅、郑嵎、郑山禺等几种说法,应该是当时人记录的笔误。不过在唐代,诗中咏鹧鸪的本来就很多,不说那个有“郑鹧鸪”之名的郑谷,就是李白都曾自比鹧鸪,“我似鹧鸪鸟,南迁懒北飞。时寻汉阳令,取醉月中归。”

  鹧鸪鸟是一种生长在南方的喜欢温暖的鸟。晋人书中就有记载,说这种鸟喜欢朝着太阳飞,又叫“随阳鸟”,发出的叫声就像在自己呼唤自己。这当然是人们的想像,古人想像力比我们丰富生动得多,他们说鸟有鸟言,它们不仅说自己的语言,而且还会说当地人的方言。所以一种鸟在不同的地方会有不同的叫声,也有不同的名字。只是现在的人越来越孤独了,只与机器对话,再听不懂鸟语了,不过就算听懂了估计也没有什么好话说给人听。鹧鸪在唐诗中的意象主要体现在心性向阳和乐声《山鹧鸪》的婉转凄恻上。南国民间乐曲,笛声清越。唐时的乐曲《山鹧鸪》,应该是笛子一类的吹管乐,最喜欢听鹧鸪曲的应该是晚唐的许浑,他为鹧鸪曲写了许多诗,像“南国多情多艳词,鹧鸪清怨绕梁飞”;“金谷歌传第一流,鹧鸪清怨碧烟愁”等都是描写这种乐曲的。不知道为什么姜夔在《宋史乐志》里说它“沈滞郁抑,失之太浊”。再后来兴起禽言诗,更有人将鹧鸪的叫声形容为“行不得也哥哥”,这完全是将人的感情加在鸟身上,这鸟儿不复是它自己了。

  《山鹧鸪》因为是笛曲,似乎不太适合在乐坊酒肆填词演唱,所以唐五代并不见有词作,到了北宋初年,才仿佛一曲笛音御风而来,高雅风致、清灵悠扬直入那些风流才子的寂寞心灵。离愁别绪,感怀身世,一股凄凉哀婉的风迎面吹来。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他是宝玉衔来的那块玉,是黛玉晨昏滑下的泪。生于富贵之家,烈火烹油鲜花著锦本就是他的生活,也曾年少得意,十几岁就被仁宗召见赏识,可他与生俱来的狂傲狷介让他无法与世相容。那样一个痴人完全的唯美人生。丞相的小儿子,自小也必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何况多情复多才,狂且随他狂去,疯也由他疯罢,谁又想得到天意不遂人,落魄倾散来得那么快,后来跌宕“陆沉于下位”是他自己的选择也是命里注定。回忆,回忆,只在回忆里还觅得到当日的温暖。只是衣上酒痕诗里字,凄凉意从心底沁出,深入骨髓。小晏的酒,饮不完;小晏的醉,一直醉,一场春梦了无痕,只是害得我们在他的梦语里发现男人的痴情婉约像一种甜蜜而忧伤的毒,宁愿喝下去,含笑而死。莲的狂筝,蘋的琵琶,云和鸿的歌舞,每个人的好他都知道都爱到心里,毫不吝啬地赞美。她们是多么的幸运,她们亦爱他、敬他、怜他,相国公子,高贵清雅,必是丰神俊秀目清气朗,只是那样落拓,歌舞欢宴中眼角眉梢掩不尽的落寞,让人说不得忍不住为他拼却醉颜红,为他说相思。

  上面这首《鹧鸪天》总让人想起宝玉和晴雯,公子多情,女儿薄命。“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彩云易散,霁月难逢。千载之下,这样的句子,杀伤力丝毫未减,繁华与凄凉,同心而离居,思念的利轫在时间深处闪着温暖的光,有时候甘愿被它一剑毙命,死在那甜蜜的回忆里。

  晏小山填了许多首《鹧鸪天》,题材类似,但秀句异彩,每首都动人。我想这是因为他情真吧。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这最后两句历来为人称道,就连理学大家程颐都誉为“鬼语”,其实小山写来并不用力,只是发自肺腑而已。不知道这些词作是否也曾经被云鸿们演唱过,想到这样的清曲再不可闻,心下虽不至于像张爱玲恨不能坐了时光机器去将散失了的《红楼梦》抢回来一样,但遗憾终是难免,那个时代赶不上就是永远赶不上了。错过了的人就是永远地错过了。其实晏小山本性中除了柔情外,也颇多侠气。他相交最深的黄庭坚与他多有唱和之作,其中就有“晏子与人交,风义盛激昂”的句子,可见小山的风骨,他虽不关心政治,却冷眼旁观,洞若观火,对新党权贵不以为然,还曾经因为与反对新法的郑侠有诗文往来而入狱。有了这样的底色,再回过头来看小山的《鹧鸪天》,会觉得这个男人如浊世中的清流一样宝贵一样可爱。

  填《鹧鸪天》的词人很多,几乎是有宋一代最流行的词牌名之一。贺铸、辛弃疾、李清照、姜夔,后来的元好问都有很多词作。贺铸因为有一首著名的悼亡诗里有“半死桐”三字,所以这一阕也有此名字,还有叫“于中好”的。因为太爱小山,几乎不想录其他人的,但辛弃疾也喜作《鹧鸪天》,在他用过的一百多个词牌中,使用频率最高的就是这首《鹧鸪天》,但心下并不喜他这样滥用,不过仗着得心应手而已,佳作并不多,“晚日寒鸦一片愁”这首倒非常的轻灵: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

  好了,让我们放飞鹧鸪这只伤情鸟吧,就像江南丝竹中的那首著名的《鹧鸪飞》一样,结束在欢快振翅的悠远中,那本是一只雄健高远有英气的鸟儿,千百年来它也忧伤够了。让我们看看另一只带给人喜悦与温情的鸟儿吧。喜鹊,自从为牛郎织女搭了那座最浪漫美妙的桥,中国人就爱上了它们。在唐,已有诗人多番咏叹。到宋,填过《鹧鸪天》的欧阳修创制了《鹊桥仙》:

  月波清霁,烟容明淡,灵汉旧期还至。鹊迎桥路接天津,映夹岸、星榆点缀。 云屏未卷,仙鸡催晓,肠断去年情味。多应天意不教长,恁恐把、欢娱容易。

  牛郎织女的故事在汉代已十分流行,鹊桥是最有古中国情调的词之一。古人参照天象而创美丽神话,每一颗星都有故事。这是古人与天地意凝神合的灵感,可遇而不可求。欧阳修这首词没有脱离相见时难别亦难的旧意,这一阕是专为等待秦观的到来: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因为秦观的《鹊桥仙》贴合了词牌名本身的含义,后人喜欢,也有直接把它叫做《金风玉露曲》的。

  秦观、小晏都是千古伤心人,“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真是说得不错,真正好的词不用一个典自己就能成经典。若将古往今来的情诗排列一下,这一首永远都会在排在前十名。只是后来被人念得太多了,锦绣句子从无数口中出,更难免被浮滑浪子做了始乱终弃的烟雾弹、挡箭牌,可怜痴心女子纵使不满足也没有办法,总不能都像朱淑真那样大胆地喊,我就要朝朝暮暮:

  巧云妆晚,西风罢暑,小雨翻空月坠。牵牛织女几经秋,尚多少、离肠恨泪。 微凉入袂,幽欢生座,天上人间满意。何如暮暮与朝朝,更改却、年年岁岁。

  朱淑真个性独特、才情不让李清照,一部《断肠词》倒有几许刚烈。在南宋那个年代,婚姻不幸的她断然与丈夫决裂,另觅知音,很是勇敢。这首《鹊桥仙》翻秦观词意,却大胆直白,让当时人大跌眼镜。女子也可以这样主动这样不计后果吗?现代的朱淑真们看得更透,她们说我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无法得到,那我要健康,如果老天连健康也不给我,那我要很多很多的钱。表面上是一退再退,直至无路可退,事实上是有谁还在勇敢地交付痴心?

  词牌中喜鹊出现了不只这一次,在《鹊踏枝》中我们还会听到它雀跃的啼声,只是喜悦欢畅从来都不是词中本意,幽远静美,浅吟低唱的歌声中,忧与愁与生俱来,何关天地,更何况春去秋又来,鸟鸣花自开。

  少年游与醉花阴

  少年总是一个令人惆怅的词,一旦人开始说少年那就是回忆的开始,不管曾经是鲜花著锦,如花美眷还是放浪形骸,窘困逼仄,青春岁月都不再属于自己了。我读晏殊和柳永的《少年游》会有天上人间的感觉,一个说“长似少年时”,一个说“不似少年时”,都是回忆,人生就是这样的不同。

  芙蓉花发去年枝。双燕欲归飞。兰堂风软,金炉香暖,新曲动帘帷。 家人拜上千春寿,深意满琼卮。绿鬓朱颜,道家装束,长似少年时。

  一个人一生顺畅,事业家庭爱情圆满,看着眼前良辰美景,怀念过去可以更好地教育下一代,但晏阁老从小就顺,天资聪颖没有吃过什么苦,这样的人生没有更多的激励作用,所以儿子晏小山走上另一条路,也是物极必反,生活好像永远都在别的地方,可是谁也找不到。老晏如果想在小晏的身上找到他的少年影子注定是不可能的了,才华可以相似,寂寞心境却迥然不同。

  柳永呢,彻底的放弃之后得到了彻底的解放,既是白衣卿相,你还能奈我何。他在《少年游》中说“狎兴生疏,酒徒萧索”,骨子里透出来的是萧瑟的冷,“不似少年时”说不清是怀念还是厌倦。柳永词多为歌妓填词而作,这是他主要的生活来源,歌词写得好,是因为他有生活,醉卧花阴也要有真心才成。

  走过汴京城繁华的街市,酒楼、茶坊、小食店,远远地看到桑家瓦子高悬的红灯笼,听到那里传出管弦笙歌,后世被我们称为风花雪月的雅词有多少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拂去铅粉残妆,依然能看到有人曾交付真心。咏妓之作毕竟不同于赠妓之作,这一番在“少年游”中醉卧花阴的,是另外两个人。

  张耒,少年才俊,十七岁的时候在陈州得到苏轼和苏辙的赏识钟爱,二十岁考中进士,苏轼曾称赞他的文章“汪洋淡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他也一生都以苏门弟子自居。苏轼在京城负责贡举考试的时候亲点张耒做他的助手,可见对他的倚重。苏门四学士的命运由此也跟他们的老师紧密相连,仕途坎坷是他们共同的人生轨迹。张公子不像其他三位,他学老师为文作诗,但词于他似乎另有隐情,平生所作词作极少,两首最著名的词都只跟一个女人有关,她叫刘淑奴。

  含羞倚醉不成歌,纤手掩香罗。偎花映烛,偷传深意,酒思入横波。 看朱成碧心迷乱,翻脉脉、敛双蛾。相见时稀隔别多,又春尽、奈愁何。

  刘淑奴是许州最有名的歌妓,大名鼎鼎的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为她写下这首《少年游》,完全不顾老晏定下的格律,惹得后人对这一个词牌多有创新,添字减字,自由得很。

  看到“看朱成碧心迷乱”的句子,立刻想到《天龙八部》里的阿朱和阿碧,两种最亮的颜色,两种完全不同的性格。很多人会感慨阿朱对萧峰的深情,但我读到最后,看阿碧陪伴在已经疯了的慕容复身边,心酸到几乎落泪,女人为爱迷乱,也为爱坚韧。

  年轻的张耒刚到许州任上,便猝不及防遭遇了这个他后来怀念一生的女子。可是张耒不是段正淳,但他亦有段正淳对女人的良善。淑奴的迷乱被他看在眼里,此时还是初见,他的心还如刚刚遭遇春雨的柳枝,敏感而多情。淑奴的歌声姿容让他痴迷,而他也是她仰慕的青年才俊。可是,淑奴是官妓,官妓只应招陪宴,在宋代,官妓和民妓有着根本的区别,她们有些像唐乐府里的歌舞伎,一种由官家拿钱供养的职业,是严禁和应酬交往的官员发生性关系的。

  酒席间她尽饮,渐渐地醉了,歌也唱不了了,后来醉得狠了,连颜色都分不清了,可她记得张公子,那个一心想听她唱歌的张公子,几天后他为她写下上面那首《少年游》,她的心不是没有动。后来他再见她,她将他延入闺房,帘幕低垂,香炉里轻烟袅袅,她问他:“可能帮我脱离乐籍,您的老师苏大人不是曾经用一首诗帮润州郑容、高莹脱籍从良?” 淑奴说的是苏轼做客润州,润州太守宴席款待,席间官妓郑容、高莹二人求助,终于落籍从良的事。官妓要想从良必须得到本郡长官的批准,当时太守请苏轼代为决断。苏轼写下《减字木兰花》一首:“郑庄好客,容我尊前先堕帻。落笔生风,籍籍声名不负公。高山白早,莹骨冰肌那堪解老,从此南徐,良夜清风月满湖。”这是一首藏头词,将每句句首的字合起来便是“郑容落籍,高莹从良”。

  可张耒不是苏轼,他还没有那么大的名声和面子,他握着淑奴的手,犹豫了。应酬唱和是一回事,落籍从良是另一回事,而如若与官妓有超出一般酬唱的关系是有危险的。他是担心还是退缩了?这其间的辗转犹疑我们不得而知,而他终是离开了她,“别离滋味浓如酒,著人瘦。此情不及东墙柳,春色年年依旧。”春色依旧,而他从此再不作词,仿佛对自己这段感情的交代。

  每念及此,我的心微微的酸。在艳情相思泛滥,软语温香如空气环绕的宋时,张耒像一个寂寞而坚持的人,我愿意相信他对她的感情是真的。

  有了这个故事,周邦彦那首有着令人啼笑皆非或浮想联翩背景的《少年游》就有点入不了我的眼了,传说他和宋徽宗同好李师师,一次他在师师处的时候,皇帝也来了,于是这个专为皇帝造新曲的大词人钻入床下。其间的不堪想起来只是滑稽。后来他写《少年游》记此事: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宋风其实并不是想像中的艳,规矩是明确的,虽然处处勾栏瓦舍,但分得很清楚,故事笑谈而已。只是《少年游》的曲调变化多端实在是词牌中少见。

  是谁说的,人不风流枉少年,可风流也分个高下雅俗,接下来的故事也跟苏轼跟官妓有关。毛滂,《醉花阴》由他而来,这里也有一个让人怜惜的女子,她叫琼芳。

  毛滂和张耒几乎同时出生。虽然他没有名列苏门学士,但同样也受到过苏轼的指点和提拔,就像称赞张耒一样,他赞他“文词雅健,有超世之韵”,评价不可谓不高。苏轼对那些有才华的后生晚进是很看重的,这可不容易做到,历史上成名的大家对诗名日隆的后辈排挤打压的例子可不算少。

  檀板一声莺起速。山影穿疏木。人在翠阴中,欲觅残春,春在屏风曲。 劝君对客杯须覆。灯照瀛洲绿。西去玉堂深,魄冷魂清,独引金莲烛。

  这首《醉花阴》来自毛滂,因为有“人在翠阴中”而得了这个沉香幽冷的词牌名,歌罢酒散,唱歌的女子有清冷的灵魂和命运。

  北宋年间的歌妓名字都极雅,且喜欢用重字,安安、小小、盼盼,琼芳也是。她的歌声如黄莺婉转,毛滂在杭州做法曹的时候与她相爱了,三年后期满离任,在途中他怀念她,在一首《临江仙》中写下“断雨残云无意绪,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处,断魂分付潮回去”的句子。据说苏轼在席间听到歌妓唱这只曲,大为惊讶赞赏,得知是他的属下毛滂所作时,马上命人去追赶已经离职的毛滂,并连声责怪自己居然不知道属下有这么一位才子,毛滂被追回后他们联席长谈数日。这个故事的真实性被后人怀疑,因为苏轼在杭州的时候,毛滂一直在饶州,不曾是他的下属。

  但我喜欢这个故事,这是典型的宋代词人的故事,因为一句词而得名,甚至改变人生命运。从士大夫到民间俚巷,词仿佛就是人们的另样生活,士大夫借此表现真性情的一面,百姓们听得热闹,而这中间是那些有才有貌,才艺俱佳的歌妓们,她们是那个社会温柔的抚慰,是俗和雅之间的桥梁,她们独特的情趣和审美也成了社会的流行风尚。

  可是谁在怜惜她们?

  琼芳后来如何,同样不得而知。她和淑奴一样留在了发黄的纸页里,你在翻阅宋词的时候会发现她们模糊的背影,隐约的歌声,这总还是给我们安慰。宋词中赠妓(伎)词太多,多为戏作、即席之作,而像张耒和毛滂这样的将她们的名字郑重写来而情意真切的,殊为难得。

  几十年后,一个才贯古今的女词人诞生了,她专为宋词而生。《醉花阴》还有比这一曲更动人的吗?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洞仙歌与雨霖铃

  这是一个酷热的夏天,天气预报说是这个城市历史上最热的一季,我恍惚记得一千四百年前的成都也曾有过这样暑热难耐的夜晚。

  那时你住在他为你建造的水晶殿里。其实你不怕热,轻歌曼舞也很少会出汗。他可不行,一点点暑意就受不了。他是个聪明人,让人用水车将摩诃池里的水抽到宫殿的顶上,然后再洒下来,淅淅沥沥的水滴落在芭蕉叶上,一场人造夜雨。随即微风轻起,宫殿里的楠木柱和沉香梁发出静静的幽香,绿玉窗外的月色透过珊瑚雕花洒在琉璃地面上。听着这样的雨声,他会像个孩子似的得意地问你:“我的这座水晶殿比玄宗的水殿如何?”你笑,轻握住他的手,反问他:“那我比那杨妃又如何?”“你让我拿芙蓉和牡丹相比吗?” 他望着你的眼里有流星一样的光。

  如此良夜如此良人,是这个城市最浪漫多情的少年时代,充满了诗意的想像力和创造力。可惜短暂得仿佛一个梦,梦醒后这城中再没有一丝你们的痕迹,除了那个叫作“蕊”的名字。

  我不甘心,去寻。我知道离城六十多里的地方也有一个你们消夏避暑的所在,而你喜欢那里的清幽,千年之前曾一去再去。什邡龙居寺。我约了女伴像逃出火炉一样往城外赶。千年之后的傍晚,我们看到了那个掩映在苍松翠柏中的古寺。寺前没有观瞻的游人,只有苍老的古柏;寺内没有烟火,只有满园的草木恣意地疯长。山门前的石阶因为少有人踩踏,润润地映着苔痕,我们相顾黯然。当真是心静自然凉了。寺里有一座你的塑像,不知道是什么年代什么材料制成,灰灰的白,你的脸庞丰润身姿婀娜,手里还拿了一卷书。如果不是我们有意寻芳,突然在一座古寺中看到你还真让人愕然。可是我们还是失望了。冷清残破的寺庙中除了萧瑟没有我们想找的哪怕一点点温暖与甜美的回忆。

  花蕊,花蕊,关于你的回忆其实从北宋年间就开始了,那个时候你的诗词你的歌舞你的芙蓉花你的“月一盘”已经被人们一说再说。可是今天谁还在痴痴地想念你,记着你给这个城市定下的再没有改变过的美丽风尚和艺术气息。如果不是又读《洞仙歌》,我也快要忘记你了。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倚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苏东坡说他小的时候在老家眉山听一位九十多岁的老尼姑说起当年孟昶和花蕊夫人的故事。相对北方的战乱,孟昶在位时候的后蜀有三十多年的太平岁月,从宫廷到民间洋溢弥散着安闲适宜的生活情趣。那时老尼姑还是小尼姑,随着师傅到了蜀王的后宫,夏夜漫长又酷热,小尼姑无心睡眠。无意中远远地看到摩诃池中的凉亭上,孟昶和花蕊也正在纳凉,隐隐约约地还传来花蕊婉转的歌声,唱的是孟昶的新歌。老尼姑只记得头两句,后来的就记不得了。那时的苏东坡还只有七岁,可老尼姑沉醉在回忆中的样子和那两句美丽的词句深深地留在了他的心里,四十年后,神往之情愈盛,于是他用《洞仙歌》的曲调将那两句补充完整,其中的细节一定也是来自当年老尼姑的述说。轻灵柔美的画面,婉然凝致的深情,无比的洁净中有惘惘的怅然,淡淡的忧思。这样的词句叫人如何能够不喜欢呢。

  真的要感谢老东坡。如果不是他,花蕊形象会少了最曼妙最生动的一笔。那一句“携素手”真是传神,冰玉生凉还在其次,最难得两人真心相惜,何尝看到过帝王和嫔妃携手而行,宛如寻常小夫妻,酷暑夜他并没有心烦意乱召人伺候,而只是携了她的手数星星,大热中有如此之静,如果不爱,何能如此。

  敦煌曲子词中,还有一首《洞仙歌》,是征人终于回来,小夫妻缠绵恩爱,语词自然但格调意境毕竟浅了些:

  华烛光辉,深下幈帏。恨征人久镇边夷。酒醒后多风醋。少年夫婿,向绿窗下左偎右倚。拟铺鸳被,把人尤泥。 须索琵琶重理。曲中弹到,想夫怜处,转相爱几多恩义。却再叙衷鸳衾里,愿长与今霄相似。

  我发现自己是这样容易被细节打动,容易满足——只要你愿意携我的手。这世界变幻如镜花水月,人心脆弱亦如薄冰,我所感觉你的只在携手的那一刻罢。

  《洞仙歌》本来也是一曲唐教坊曲。道家有王屋山等十大洞天、泰山等三十六小洞天的说法。最早的曲子就是用来描绘仙人故事的。后来又因为有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得遇两位仙女,于山壁中交好的故事,所以在唐五代的诗词中也用来隐喻妓女的生活。曲调婉转缠绵,演唱时常常重复叠沓,余音袅袅。只是这个调子在北宋时候已经失传了,我们现在看到的东坡的这首应该是他自创的词牌。敦煌曲子词中倒是有两首名为《洞仙歌》的曲子词,但调式是完全不同的。

  《洞仙歌》所指词作几乎是词牌中最不会发生其他联想的,因为苏东坡的一曲实在是无可超越和替代,他还有一首咏柳也用的这一词牌:

  江南腊尽,早梅花开后,分付新春与垂柳。细腰肢、自有入格风流,仍更是、骨体清英雅秀。 永丰坊那畔,尽日无人,谁见金丝弄晴昼?断肠是飞絮时,绿叶成阴,无个事、一成消瘦。又莫是东风逐君来,便吹散眉间、一点春皱。

  句句写柳,借物咏人,同样是骨骼清奇、婀娜多姿,东坡笔底雅致无人可比。后人用这个词牌填词的并不太多。只有辛弃疾偏是艺高人胆大,用缠绵曲调作疏放豪语:

  婆娑欲舞,怪青山欢喜。分得清溪半篙水。记平沙鸥鹭,落日渔樵,湘江上,风景依然如此。 东篱多种菊,待学渊明,酒兴诗情不相似。十里涨春波,一棹归来,只做个、五湖范蠡。是则是、一般弄扁舟,争知道,他家有个西子。

  老辛作不了陶渊明,但花蕊强过西施,至少她没有被人无端地利用,她的容貌没有成为她的罪过。身边的男人都是真心爱她,包括后来的赵匡胤甚至野史里传说的赵光义。若要比,我真愿意把花蕊和杨玉环比,那是容色和姿态都那么相似的两朵花,就像后人把李隆基当作梨园祖师,而把孟昶认作南音管乐的祖师一样。杨玉环善歌舞,花蕊巧宫词,她们都是那么聪明的女人。就像“携素手”这样的细节和情趣,我也在玉环和她的三郎身上看到:

  有一次玄宗在百花院看《汉成帝内传》,玉环到来,用手轻理他的衣领,问他看什么书呢,玄宗笑说:“不告诉你,免得你不高兴。”玉环抢过书,看到书上正写到飞燕身轻能做掌上舞那一段。玄宗取笑玉环说:你不怕,随便风怎么吹。玉环佯装生气,说那我的《霓裳羽衣》可比她的强多了。

  看这一段感觉甜蜜温馨,两心相悦在那些深深的后宫不是没有真实地发生过,虽然它是那么少,那么短暂,那么不能尽如人意一路走好。实在是皇权太过强蛮,人心太过软弱,而命运太过难测。在安史之乱仓皇奔走的途中,李隆基失去了玉环,失去了他命中惟一的解语花。从这一点看来,孟昶先于花蕊离世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在归降赵宋的途中他不是没有想过以一己屈辱换全城平安,但命运已经不再给他机会,他的时代已经结束,而花蕊的路还没走完。

  在那条著名的由中原入蜀的栈道上,唐皇黯然神伤。零乱的人马,狼狈的护从,凄惶的神色。那一晚走到了汉中的斜谷,天一直不停地下雨,栈道中马铃声和雨声交织在一起,真是凄风苦雨,仿佛天地都在替他落泪。无法入睡,就召来乐师张野狐:你听,这绵绵的雨声这凄冷的马铃声,实在太过摧人心肝。张野狐是教坊中最有名的乐师,擅长吹觱篥,那是一种从西域传来的用竹做管,用芦苇做嘴的吹管乐器。当下,张野狐取出觱篥就着风雨声吹起了著名的《雨霖铃》。玄宗也善笛,可此时的他已经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表达他的哀思了。

  哎,我真是佩服这位音乐家皇帝,这种时候还能进行音乐创作。其实这样的场景并不一定有多凄凉断肠,在中原纷乱的征杀中,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只是,我们愿意把故事放到一个极端的场景中,体会那些贵为天子的人,他们内心深处一些平凡真切的感情。虽然我并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在哪里。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怅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唐时的《雨霖铃》只有曲没有词,后来玄宗回京之后又让乐师演奏但也未见有词。如此凄婉欲绝的调子想来玄宗也不会常听吧。直到天才的柳永出现,就像我们说《洞仙歌》就一般是指苏东坡的那首一样,《雨霖铃》也是跟柳永连在一起的,这几乎毫无疑义。善作慢词长调的他发现了这一曲调中蕴涵的深深的悲伤,他是一个除了感情一无所有的人,他越抒发倒似越淘之不尽,古今离情有比这更痛彻的吗?

  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分离?是不是只有分离才能让我们永远在一起?如果这世上真的曾经有神仙眷属,那也是因为先有了那些如花之蕊的女子。

  是谁的目光还在牵绊,是谁的歌声还在雨夜响起,也许我可以在城市的阳台上挂起一串风玲,为的是在某个暑夜或雨天听到一些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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