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灵均
这一夜,四围的山都沉睡着,而山风像不爱睡觉的顽童,趁此机会溜下山来。本来山腰和山脚的油菜花早就睡了的,经山风这么一撩一弄的,睡眼惺惺的油菜花,便有了嗑嗑碰碰了。你挤我一下,我就推你一把,像幼儿园的小朋友没了秩序,乱哄哄的,挤得大伙香汗淋漓还不罢手。我从老远就闻到了从它们身上散发的那股气息。山风仍在幸灾乐祸,好像不搅得油菜花们发动一场家族之间的战争不可。山风己然一个野孩子,看见菜花们的这般模样,竞沾沾自喜地窃笑,以为在这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就不知道是你这个坏家伙在掏蛋。当油莱花手挽着手的时候,山风知道闯祸了,一溜烟进了村庄,却还是那副德性,脚不住手不停的,一会儿摇摇屋前的那树梨花,吓得一树的花蕊乱颤,生怕从枝头掉下来了;一会儿叩叩老屋那闭紧的大门,好像它也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借宿的。殊不知,我这个奔波了几千里的游客都只能缩在车子里,更何况一下子涌来那么多的外乡人,这个小小的江岭村岂能消化得了。你看那公路两侧停满的小车里,不是还有阵阵的嗑声逸出来吗,他们的际遇和我一样有点点惨。说惨的还有那树桃花,其实不关山风的事,是那胆小的桃花白个儿一瓣一瓣地跌了下来,像谁的眼泪纷飞。桃花并没有惹那山风,是那只躲在桃枝上睡觉的花猫胆怯了,乱了方寸地窜了下来,刮痛了桃花的身子。桃花仍然怪罪山风,没有一点风度,不晓得怜香惜玉。只有那只花猫躲得无影无踪了。
似乎这一切是在悄然之间进行的,抑或是村庄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习以为常,全然没有半点知觉。仿佛村庄睡得比山峦还沉,想像那屋里的人都在做着春梦,美滋滋地不泄露半点梦靥,连那些先我们进村的旅人,梦里不知身是客。今夜,我也多么想溶入这种甜美的梦境中,却实在无法入睡。仿佛举世皆睡我独醒似的。的确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切是那么的新鲜、透亮。尽管此刻是凌晨两点了,放眼一望,远远近近黑黑压压的地方,一个人独自行在马路上,我不知道自已究竞要干些什么,香烟在手中一支支明灭,伸手去掏口袋,只剩下一个空盒子,便觉得这个夜晚一下子长了许多,也空洞了许多。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一盏灯忽然亮在哪家挨山脚的客栈里,我的心格噔一下也亮了,三百度的近视成了明眼人,像百米冲刺的运动员一样,没有丁点迟疑,仿佛哪才是我的岸我的终点站,把那个店老板吓了一跳,那哗哗的声音嘎然而止,把那支射程算远的枪直往裤裆里塞,好像如临大敌一样,两眼直蹬着我这个不速之客。在距他丈把远的地方,我收稳了脚步,连连喊着对不起,并说明了来意,他这才如释重负,我跟着他走进了屋里,如愿的买到了香烟,他给我让坐并端了一杯茶,就有了我与他的聊天。这位胡姓的店主今年才三十二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十岁,黑黑的皮肤显得粗糙,身板鼓墩墩的壮硕,看上出有使不完的力,是庄稼地里的好把式,这一点我不会走眼的,因为我也是从庄稼地里走出来的一条汉子。这位胡老板埋怨我为什么不早联系住宿,人家在个把月前就订好了房间,是在网上约定的。他还告诉我他家种了十亩地,过去主要靠田土养家糊口,他们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做梦也没想到,那开了几千年的油菜花会在一夜之间,成为他和他们江岭人致富的兆运,天南海北的人一齐朝这里涌来,可以说是逼着他赚钱,客栈由此应运而生,至于你们千里迢迢而来,又哪个地方没有油菜花呢。是啊,在中国农村,几乎处处都能看见上好的油菜花,好像江岭就是油菜花的故乡,其实连我也没有弄得很明白。我就是这样说来就来了。
从店主家出来,已经是三点多了。
我仍然没有回到车内睡觉。便觉得自己像个守更的人,这个时候,连山风也收敛了起初的野性,安安静静地伏在油菜地里,仿佛也累得趴下了,一动也不动的。山风不闹了,那些不知名字的虫子就钻了出来,也不知是谁惹了谁,踱在这条还有泥泞的乡村公路上,听见那虫子们喋喋不了,一声长,一声短的,有时争吵得激烈,不知什么事情白天没有扯清场,晚上睡一觉醒来接着来,反正我一句也听不懂它们的语言,我像到了外国一样,非得请一个懂外文的翻译,方能弄清谁是谁非。管着虫子们的闲事的人,在这个夜晚恐怕也只有我了。兴许虫子的那点屁大的事,才不劳驾我这个宠然大物。我自作多情到了这份上,好像灵魂出窍了,游离于田野阡陌之间。隐隐地,就听见了水声,沿着那水声的方向,我一路寻觅过去,仿佛是寻找夜的灵魂。从小生长在水边,水照着我水样的年华。今夜身处异乡,便有了漂与泊这两种感受:水是无依的,漂泊也是无依的。水是凄柔的,漂泊也是凄柔的。水是悠长的,漂泊也是悠长的。漂是动的,而泊是定的,漂无方位而泊有。漂是一种辛勤的劳动,而泊是劳动之后的一种短暂的休整。那么,我的今夜是漂还是泊,我要让这流动的水声来回答。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这是太白二十五岁那年离蜀出游的一种心境。三十三年之后,年近花甲的大白回到故乡,那感觉是两鬓霜花了,同样是漂泊,年轻时是那么明快而轻捷,及至老来,步子变得沉重而涩滞。这三十三年,加重了漂泊的份量,成为生命承担不起的重荷,出门时带着空空的行囊,归家依然两手空空,人生的悲寂涌上心头,带着无奈的心境走向生命的彼岸。
今夜的我,为什么忽然想起那个唐朝的太白?
或许,“念吾一身,漂然旷野’’,暗夜无边,只有孤灯一盏,在夜风中摇曳。心境虽有相似,但际遇仍有不同。他是诗仙,更容易感时花溅泪。而我,一个凡夫俗子,岂能恨别鸟惊心。与太白的漂泊相比,我倒更像是坐牢,一种凡俗生活构筑的牢房,这辈子肯定要坐穿牢底。偶尔的游山玩水只不过是短暂的放风时间,我才会尤为珍惜。譬如今夜,我怜爱世间的万物。此刻,盈耳的溪水声渐近,且清爽爽地脆响在我的脚下。我会感到格外亲切。借着那丁点的天光,顺青石板铺的仄道,过了一座石桥,看见一块石跳,我便蹲在这溪边,聆听溪水快乐且无忧的心律。她穿过那几千年的岁月,仍旧有韵地流着,跨越时间和空间,向着永恒奔走……
仿佛在时间的那一端,那是李唐的杜子美向我招手。
这一夜,我是无法走向时间的那一端的,他也无法走过来,我就这样与这位孤病老人错过了相逢的机会。后来才听说他坐船在长江上漂泊,他的那端充满了流血与杀戮,在品味了人生之后,情何以堪?最后病死在漂泊的路上,听说是过了青草湖,到了汨罗江的上游,便走到了人生的尽头。比杜子美的胡须还长得多的三闾大夫屈原也死在这条江上,一个在上游,一个在下游。一条汨罗江埋葬了两颗伟大的诗魂,这条并不起眼的江从此就不寂寞了。在时间的这一端,汨罗江是我的出生地,你们的终点就是我生命的起点。我有幸自己还在放风的路上,也懒得哀其生命的终点又在何方?
“大江东去,淘尽千古风云人物。”赵宋的苏东波的晚景不也是惨兮兮地魂归海南。此刻,李唐的喧哗也好,赵宋的忧伤也罢,早也化为尘土灰飞烟灭了。尘世的烦恼在清明的溪水中得以洗涤。溪水幽婉,一边抚慰着我的受伤的心灵,一边哼着清朗朗的山韵歌谣,让我的心恬淡透明,清澈见底。所谓禅宗的彻悟,大抵不过如比。此刻,不知是由于心境的明朗,还是夜己经开始从这个山村撤兵,我看见天光渐明渐亮了,有乳白色的浓雾一团团、一簇簇涌来。这才发现头发湿了,睫毛上挂着的不是泪水,便是朝露,一粒粒的、圆圆的,像草里藏珠一样,比我的镜片要晶莹剔透得多,让人还真舍不得摘下来。
上善若水,厚德载物。浸染在江岭水气盈盈的夜晚,是我前世修来的际遇。回到红尘,我还做我的布衣百姓,在如水的平凡生活里快快乐乐地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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