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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阿城乱弹琴

 shangui1979 2010-12-28
听阿城乱弹琴
  
     还真不能太相信传媒,依着传媒的说法,似乎满世界叱咤的都是“七十年代 ”的或“准七十年代”的“新生代”作家、批评家。实际上,在任何时代,成为阅读主体的都不会是“新”作品,而是经过时间淘洗的先前一些的“中老年”作品。对照如今比较抢眼的新生代,那些当年在八十年代很红火的作家都在忙些什么?都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了么?
  
    我们在北京回龙观采访了从美国回来的“老作家”钟阿城先生。
  
    阿城80年代以《棋王》、《树王》、《孩子王》起始,到《遍地风流》止,尔后就销声匿迹了。直到1998年书市上摊出《闲话闲说》、《威尼斯日记》,跟着是由《收获》专栏文字结集而成的《常识与通识》,再就是旧作新版的《棋王》、《遍地风流》,阿城算是复活了。
  
    写 者
  
    这中间的十余年光景里,阿城并没有退出文字行,一边跑来跑去,几十个国家跑过了;一边依旧是写来写去,上千万字是有了,发表的只有百万字。虽然在海外呆得久,发表也多在海外,但阿城始终是一位中文作家。阿城在美国或者欧洲,从来没觉得语言是问题。他可以用英文跟人们交流,但从没想过用英文写作。他有一个原则,那就是“写作一定要用母语”。
  
    他说:“语言里透露出的第二层意思,第三层意思,包括艺术中最重要的意象的东西,用第二语言是很难达到的。
  
    “我基本上每天都在写,有时一两个小时,有时七八个小时。写作是一门工艺,像绘画一样,讲究心眼一致。你要是长期不写,手就不听话了。”
  
    写到得意处,他会给自己炒两个菜,下一碗面条,吃了以后,洗个热水澡,舒舒服服躺到床上。
  
    1992年,一向不写日记的阿城写了一本《威尼斯日记》,是应约而作。
  
    意大利每年从世界范围内选一名作家在威尼斯住三个月,然后交出一部作品,先出意大利文,再出本国文字。阿城之前被邀请的是诺贝尔奖的获得者、流亡美国的俄国诗人布罗茨基。
  
    阿城的这本写得非常好看。他像一个诗人、一个拍纪录短片的导演、一个在铜版上以极精炼的线条进行蚀刻的画家,惟独不像一个游客,一个见到什么都张大了嘴巴的大惊小怪的外来者。
  
    阿城很少写见闻录和游记之类文字,因为他的见闻跟他的私人非常有关系,充满了个人的感情和个人的感觉,而他发表作品的一个原则是,只有当他的作品变得不是私人性的时候才会发表。
  
    行 者
  
    阿城跑过的那些国家,分一下,就是两类:一类是因为要去工作,赚取生活费,比方威尼斯;另外一类,是手头有了余钱,自己要去的地方,像中东、北非、南美。因为是有备而去,所以跑过之后,就不免有所得,有所发现。
  
    “比如说女人的首饰,戒指、镜饰、脚环、手镯的造型,源头都在两河流域。迄今为止世界各地区的首饰造型都没有脱出那里的痕迹。不过是那里的一个小原理,形成一种风格。我们恐怕不太愿意承认这一点。
  
    “两河文明影响埃及,埃及影响希腊。我们以为希腊是白人文化,实际是黑人文化。希腊雕像是白色大理石,头发都是卷曲的。古希腊得非洲人种与文明的传布,于是古希腊俊男美女雕像都是卷发,给中国画家们的学生时代添了不少麻烦。
  
    “到伊朗、伊拉克、土耳其看过,对中国青花瓷认识更清楚。‘青花’的纹样都是那边交过来订做的。从伊斯坦布尔、德黑兰的博物馆里可以看到,那么大的青花瓷盘,都是贵族实用的餐具。图案是他们出的。连理枝之类的。这些图案最后影响到我们的工艺。”
  
    读 者
  
    去威尼斯,阿城除了随身的手提电脑,以及各色插头,就是一本《教坊记》,闲时解闷。还有一本没带去,在脑子里念念不忘的《扬州画舫录》。于是,这些关于长安、洛阳、扬州的中国旧事,就时不时地与威尼斯纠缠在一起,煞是好看。
  
    “《扬州画舫录》,那是世界级的东西。欧洲这样的东西非常多。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手稿被大量发掘出来。里头记的什么?都是很日常很世俗的生活。包括谁跟谁喝酒了,谁跟谁打架。生动之极,比正传更能传达状态。
  
    “扬州画派实际上是商业画。是扬州的盐业,更准确地说是大盐商托起了扬州画派。扬州当时真是富甲天下,康熙年间,全国每年的收入2300多万两银,扬州的盐商每年就要赚1500多万两。因为盐业的经营是垄断性的。盐商的应酬多,要送礼、送画,于是都自己养画家,有时候下午要见人,立马就要画。扬州画派完全没有重彩画,都是写意。为什么?图快啊。画上的题诗都有意思,有说头。被盐业带起来的不光有艺术,还有美食,淮扬菜也是这么起来的。淮扬菜是鲁菜向南的发展。乾隆时期,盐业开放,取消垄断,扬州迅速就衰败了。这时候上海起来了,任伯年、吴昌硕就转过去了。《扬州画舫录》就是对过去那个扬州的感叹、追怀。”
  
    阿城是个乱读书的人,但独有心法,是从小磨练出来的。  
  
    “小时候经常跑到书店站着看旧书,把自己站成一个弯腰驼背、水蛇腰。去得最多的是西单,那里有一个很大的中国书店。读的都是以前的书。你想旧书店的书哪有什么归类,什么书都有。读了很多开头的书,一半儿的书。因为上次没读完,下次去看已经卖掉了。后来学聪明了。看得起劲的书,把它放到书架后头、里侧,结果排到后头的书很多,于是读了比较完整的书。十几岁,读了一脑袋问题下乡去了。
  
    “我是乐意下去的。我下去是脱贫啊。跟别人不同,经济立场不同。我父亲五十年代就出了事儿。家里五个孩子,生活不容易,下乡是自立。先去了山西,后来是内蒙古,呼伦贝尔盟,再后来到了云南。乡下没什么书看。抓到什么看什么,像《赤脚医生手册》之类,《毛选》是比较容易到手的。书少,就读出一些方法来了。先是‘素读’,首先听懂别人说的是什么。像今天两个人坐在一起谈论,不一定都听懂对方的话,可能都在自说自话。听明白之后,再‘反读’:‘ 好像不是这样吧’?第三遍,再检讨自己的看法。就这样训练自己的思维方法。似乎挺‘矫情’,这也是没书给逼的。这样再去翻书,有含量的句子、段落,它自己就跳出来了,很快一本书就翻完了。”
  
    说 者
  
    依照王朔的标准,阿城不是整个的作家。要是依照学院的标准,阿城也不是中规中矩的学者。不过在国内,读者大多数还是认阿城为作家。那么关于眼下的文坛,阿城总该有一些意见才是。
  
    “文坛还有这个坛么?过去和现在的文学生态不一样。那时候,是水泥地,裂开缝,长出一些草,立刻就被看到了,实际并不高。现在是草地,你得比别的草长得高,才能被看见。八十年代,全国300多家文学期刊,发稿量多大。大家纷纷都去弄文学。那是惊蛰期,但是普遍水准低。过去比较畸型,现在是正常化了,对写作应该承担的东西很清楚了。很多人文笔流畅。流畅不容易。但是感受方式太趋近,表达的东西也太趋近。”
  
    文坛之外,还有“文明和文化”。
  
    “文明和文化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这两个词都是从日本来的,有重合的地方,也有不重合的地方。文明是什么?文明就是最高的技术、最合理的生产组织。文化是限制性的东西,比如我们三个男人,我们不要为一个女人打起来,我们做一个限制。文明有分期,蒙昧的、野蛮的、农业文明的、工业文明的,当初清末碰到的问题其实是文明的问题,所谓‘船坚炮利’,张之洞说的没有错,‘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我们到现在还是这个状态,计算机不是我们搞的,但我们都在用,这是文明。把这两个概念搞清楚了,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争论和烦恼。我们很多人向往美国跑到人家那儿去,向往的其实是人家的文明,但他是带着一个糊涂观念去的,去了以后,发现心情不好,跟人家交不了朋友,他遇到的是文化问题,是他没有预料到的。
  
    “总是先进文明把落后文明控制了,或者把落后文明给灭了,可是没听说还有个先进文化和落后文化之分。文化因为没有高低才会有多元,如果有高低,你落后的凭什么加入先进的?不许你加入。南美或者非洲部落的文化有它的价值,有它的不可替代性,可以和其他文化共同构成多元的文化,彼此可以毫不冲突。但文明不同,先进文明是一定要把落后文明控制或消灭的。在古代,战争是一件大事,战争技术是极其重要的。鲜卑骑兵往欧洲一去,欧洲人纷纷落马,欧洲人是靠两手握住缰绳调整马的方向,鲜卑人(注:欧洲人对蒙古草原游牧民族的统称。)不是这样,他有了镫子以后,把缰绳拴在镫上,靠脚去控制,就像我们踩离合器一样,这样就把双手解放了,同时可以做更高难度的闪避,所以他所向披靡,一路征服过去,这就是文明,就靠一个镫子。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也是这样。”
  
    手艺人
  
    阿城眼下正在做着的,有书,和纪录片。纪录片是一部长篇的,与田壮壮合作,关于云南马帮。书是三种,大乘佛教的是一种,关于书法的是一种,关于《诗经》的,又是一种。片子和书,都是比较耗神的,但是,也都好玩。这等题目,都是阿城兴之所致。阿城自认是一个被兴趣牵着跑的人。
  
    读写之外,阿城的兴致极其广泛。
  
    阿城的动手能力是一流的。他自诩“手不笨”,“脑子可能有问题,手没问题。”尽管他的稿费可能是华人作家里最高的——一个字一美元,但他的生活来源之一是修车。他去废车场挑货,花一两百甚至几十美金买来一辆报废的大众或BEATLE(甲壳虫),一个星期内他就能把这堆废铁变成一辆让人眼热的艳丽跑车。就连喷漆这样的细活也是自己做。卖到日本的得把左舵改为右舵。重建的费用是2000—3000美金,最高可以卖到14万美金。那辆有人开价14万的红色敞篷跑车,他一直自己开着,没舍得卖。在大街上,一遇红灯停车,总有人问卖不卖,他就摇头,不卖!
  
    “我的一部分生活靠卖相片,人家要什么拍什么。”在阿城的临时居所里,我们看到那架在老电影里看见的4×5老式新闻摄影机站在那儿,这是阿城从美国旧货市场花100美金买来的。墙边的案几上还放着一些宝贝:哈苏相机,蔡斯镜头。 
  
    阿城深信手的娴熟可以带动大脑,指尖触碰物体时的愉悦可以闪电般传到大脑的神经末梢。
  
    这里既有生命的玄妙,也有个人的乐趣。阿城的近期计划中,还有织布和种植。他打算从保定进一台织布机回来织布,还想在回龙观东边弄一亩地,盖一个大棚,一半做工作室,用来做石版画,另一半种东西,把他从世界各地搜罗来的稀罕种子种下去。最近一个朋友替他收拾房子时,把他从美国买回来的一些植物块茎当成干土豆扔了,弄得他很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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