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让高贵与高贵相遇(鲍尔吉·原野)

 密码有误 2010-12-29

 

有泪水在,我感到自己仍然饱满。

  对不期而至的泪水,我很难为情。对自己,我不能使用伟岸、英武这样高妙的词形容,但还算粗糙的蒙古男人,和东北的车老板子仿佛。这使我对眼圈里转悠的泪水的造访很有些踟蹰。

  我的泪水是一批高贵的客人,它们常在我听音乐或读书的时候悄然来临。譬如在收音机里听到的德沃夏克《自新大地》第二乐章的黑人音乐的旋律,令人无不思乡。想到德沃夏克这个捷克乡村长大的音乐家,在纽约当音乐学院的院长,但时刻怀念自己的故土,一有机会,他便去斯皮威捷克人的聚居地,和同胞一起唱歌。“35 5-|321-|23 532---|”,我的泪水也顺着这些并不曲折的旋律爬上来。譬如读乌拉圭女诗人胡安娜•伊瓦沃罗的诗集《清凉的水罐》,诗人在做针线活时,窗外缓缓趟过满载闪光的麦秸的大车,她说:“我渴望穿过玻璃去抚摸那金色的痕迹。”她看到屋里的木制家具,想:“砍伐多少树才能有这一切呢?露水、小鸟和风儿的忧伤。……在光闪闪的砍刀下倒下的森林的凄哀心情。”读诗的时候,心情原本平静,但泪水会在此优美的叙述中肃穆地挤上眼帘。读安谧的的新作《手拉手》,说“透过玫瑰色暮霭的轻纱我看到河边有个光脚的女孩捧一尾小鱼小心翼翼向村口走去。”这时,你想冲出门,到村口把小女孩手里的鱼接过来。那么,在地上撒满白露的秋夜,在把身子喝软、内心却异常清醒的酒桌上,在照片上看到趴在土坯桌上写字的农村孩子,蓦然想起小心翼翼的小女孩捧着小鱼向村口走去,难免心酸。

  那么,我想,我并不经常读书,更难得到好书,也不大懂音乐,最主要的我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为何会常常流泪?一个在北国的风雪中长大的孩子,一个当抄家的人踹门而入时贴紧墙站着的少年,一个肩扛檩子登木头垛被压得口喷鲜血的知青,我,不应该流泪,在苦难中也没有流过泪水,生活越来越好了,我怎么会变得“儿女沾巾”呢?如今,我的性格仍然强悍,甚至暴躁。

  后来我渐渐地明白了一点:泪水,是另外一种东西。这些高贵的客人手执素洁的鲜花,早早地等候在这里,等着与音乐、诗和世道人心中美好之物见面。这是一位司仪吗?不,我是一个被这种情景感动的路人,是感叹着。

  如果是这样,我理应早早读一些真诚的好书,听朴素单纯的音乐。

  旋律或词语,以及人心中美好的部分,使我想起海浪。当浪头来时,你盯住远处的一排,它迈着大步走过来,愈来愈近,就在与你相拥的一瞬间消散了。这是一种令人惋惜的美好,似乎我们无法盯住哪一排浪。但可以欣慰的是,远处又有浪涌来,就像使人肠热的旋律、诗和眼里的泪潮。

  因而我不必为自己难为情了。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