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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賭日記

 ronin168 2010-12-30

 

 

謝君死了,出車禍死的,留下太太和三歲的兒子。員警驗屍報告是這樣寫的:酒後駕車,誤撞水泥電線桿,流血過多致死。作為謝君的朋友,我知道這絕非一次普通的車禍。謝君為人厚道,樂於助人,閑來喜歡舞文弄墨,頗有才氣,可惜誤入歧途,愈陷愈深,不能自拔。我曾盡力幫助他,他最終還是走了絕路。葬禮之後,謝君太太交給我一本日記,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將它公之於眾,讓世人以他為鑒,莫蹈覆轍。姑將謝君的日記,選取一些重要的,略去年月日,抄錄下來,算是對好友的一種紀念吧。

上帝要毀滅一個人,會先讓這個人發瘋。而讓一個人發瘋最快最容易最有效的辦法,是讓他對賭博上癮。

賭場貴賓大廳裝飾得富麗堂皇。地毯是橙紅色的,墻壁是紫紅色的,賭臺的桌面是淺紅色的,發牌員的制服是深紅色的,連墻壁上掛的油畫,背景也是紅色的。如此設計,據說是出自某位心理學家的建議,紅色容易讓人興奮激動,頭腦發熱,賭起錢來,則會喪失理智,不顧一切,直到輸得兩手空空,還以為自己在做夢。

放眼四周,三分之二的賭客黑頭發,黃皮膚。歡笑聲,叫罵聲,此起彼伏,尖利刺耳,國語粵語閩南話,一聽就是中國人。閉上眼睛,在大廳裏走一圈,你會以為進了屠宰場。其實賭場比屠宰場還狠。當初在此建賭場,就是瞅準了中國人好賭的天性。這個地區中國人占總人口不到百分之十,但賭場絕大部分的收入來自中國人。我旁邊坐著一個韓國女人,她說韓國人經常講:要賺中國人的錢,第一開餐館,第二開賭場。可見中國人的好賭與中國人的好吃同樣聞名。我說來這賭場的韓國人也不少,她笑了笑對我說,韓國人的祖先是中國人,當然也好賭了。

這是我今天第三次進賭場了。開始輸掉了五百塊,為了把這五百塊贏回來,搭進了一萬多。賭像一個惡魔,我今天完全著了魔,已經連續賭了三十六個小時,中間除了取錢上廁所之外,從沒離開過賭桌。人已麻木,感覺不是在賭錢,而是在賭氣賭命。越輸下注越大,下注越大輸得越快,自動取錢卡,信用卡,存摺,凡能拿到錢的東西,都用了,取多少輸多少。

總算明白了,古時候為什麼有些賭徒會把老婆孩子都輸掉。賭到這個份上,人已瘋狂,只要有人給錢,真能把老婆給賣了。




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賭到這種地步。短短幾個月,已經將幾年的積蓄全部輸光,而老婆還蒙在鼓裏,什麼都不知道。

星期六,生意不錯。晚上關了店門,往左走,賭場,往右走,回家。手裏捏著兩千快錢,心裏激烈地爭論著:回家,還是去賭場?下了多少次決心,不再去賭場,好容易堅持了兩個星期,今天手裏有了錢,忍不住又想去賭場博一博。明知最終會輸,但總抱一種希望,覺著這次運氣會轉好。這樣想著,腳便不由自主朝賭場走去。

賭場的空氣中,仿佛彌漫著一種刺激神經的藥物,腳一踏進去,人馬上興奮起來,過去未來老婆孩子全都拋到九霄雲外,心裏只有一個賭字。老虎機的叮當聲,賭客的叫喊聲,讓我血液沸騰,迫不急待地換錢下注。從晚上十點賭到淩晨四點,運氣還真不錯,贏了接近三千塊。發牌員約翰是位北京小夥子,詼諧幽默,經常到他的牌桌上玩,早成了朋友。洗牌的時候,他說:中國現在流行一首順口溜:下午六點回家的,是窮鬼;晚上十點回家的,是酒鬼;半夜十二點回家的,是色鬼;淩晨四點回家的,是賭鬼。我問他,淩晨四點還不回家的是什麼鬼,約翰意味深長的說了一句:那大概要成為死鬼了。

自己如果不想變成死鬼,應該回家了。但賭桌上仿佛有塊吸鐵石,總是吸引著自己想多贏一點,幾次站起來要走人,剛一轉身,屁股又坐到椅子上。結果不僅贏的錢全輸回去,自己的兩千塊也全賠了進去。揉一揉眼睛,想找個熟人借錢,一個也沒看到。這個時候還在賭場的,幾乎都是中國人了,和我一樣,個個輸得木呆呆的,象一群死鬼。有幾個躺在椅子上,瞇縫著眼,人快睡著了,手還在比劃著要牌不要牌;身旁這位老兄賭得昏天黑地,一個星期沒回家了,蓬頭垢面,襯衣幾天不換,煙味汗味隔幾步遠都能聞到,人都快輸傻了,不斷地自言自語:我在做夢吧?你在跟我開玩笑吧。

淩晨七點鐘回家,老婆休息不上班,有人看孩子,於是蒙頭大睡。中午醒來,謊說開店做生意,一溜煙又去了賭場。只要能控制住自己,見好就收,一定會把輸的錢贏回來。約翰曾對我說,賭徒可分為三類:一類賭徒善賭,善賭賭運,知道什麼時候該出手,更知道什麼時候該住手;二類賭徒好賭,好賭賭錢,知道什麼時候該出手,但不知道什麼時候該住手;三類賭徒爛賭,爛賭賭命,既不知什麼時候該出手,也不知什麼時候該住手,喜歡的是賭博的那種感覺。

進賭場之前,總覺得自己善賭,但進了賭場,就變成了爛賭。四百塊錢輸了贏,贏了輸,翻來覆去,耗了六個多小時,籌碼沒有增減。失去耐心,開始押大,不到十分鐘全部輸掉。拿了信用卡,借了兩千塊,一把押五百,贏,加倍押一千,又贏!心想運氣來了,繼續押,結果連輸五把。來得易,去得也快,兩分鐘前手裏還有三千五百塊,兩分鐘後又成了窮光蛋。想起床底還有五百塊現金,一路小跑回家。老婆正在做飯,兒子在廚房玩。提著鞋子,躡手躡腳來到自己的房間,取了錢轉身要走,被老婆發現,一把拉住我,人跪下來,哭著求我別去賭場了,孩子也跑過來,嘴裏喊著爸爸爸爸。望著他們,心裏非常愧疚。算了,不賭了,踏踏實實在家裏陪老婆孩子吃頓晚飯。

睡覺也想著把輸掉的錢贏回來,開店前從信用卡又借出兩千塊。今天運氣總算轉好,該出手毫不猶豫,該住手絕不下注,僅玩了一副牌,就將前兩天輸的錢全贏了回來。深深舒了一口氣,吸取以前的教訓,見好就收,不賭了,回店好好做生意。

打電話給約翰,晚上請他喝酒。席間約翰對我說:要想戒賭,有兩個辦法:搬到一個沒有賭場的地方,或者手裏沒有一分錢。仔細一想,很有道理。沒錢的時候,從不會想到去賭場。以前賺的錢都交給老婆保管,該有多好。

約翰說自己在賭場工作,對中國人沉迷賭博,深惡痛絕。

他說賭場就像一台合法的財富轉移機器,中國人的錢,不管是辛辛苦苦賺來的,坑蒙欺詐騙來的,還是弄虛作假貪來的,每天都在通過這台機器源源不斷的轉移進本地人的腰包。而中國人給賭場送了這麼多的錢,卻根本得不到任何回報與尊重,相反還讓本地人看不起。

幾杯下肚,借著酒勁,約翰開始大罵賭場裏的中國人:

中國人嗜賭,就如蚊子嗜血一樣,似乎是天生的。街頭巷尾擲骰子推牌九,千家萬戶搓麻將玩紙牌,是中國人最喜愛的娛樂活動。即使像臺球這樣高尚的體育運動,到了中國人手裏,也變成了賭博工具。九十年代大陸流行的兩句順口溜:十億人民九億賭,還有一億在跳舞,可謂當時國人熱衷賭博的真實記錄。

賭博在中國人是一種文化,一種傳統,一種生活方式。中國人的賭博歷史可謂源遠流長,《春秋》裡就有關於賭博的記載。幾千年來,賭博的事業綿延不絕,不斷發揚光大,近年更扉聲海外。

到世界任何一個國家走一走,有賭場的地方就有中國人。任何地方只要一開賭場,馬上會有免費巴士穿梭於賭場與唐人街之間;賭場裏也一定會見到操著各種腔調的大小鯊魚,專門向自己的同胞放高利貸;香港臺灣那些過了氣的歌星們,為了幾萬塊錢,也不惜降低身價來賭場開演唱會,以吸引中國人來賭場賭博。西人商店很少有中文名字,可前幾天賭場旁邊開了一家店面,英文店名之後,卻寫著兩個醒目的中文大字:當鋪!賭場裡其他少數族裔的賭客也不少,有些族裔的人口總數可能還超過中國人,但沒有一個少數族裔會象中國人一樣,為自己本族同胞到賭場賭博提供如此多的便利。

而中國賭徒們的一些行為,有時讓你恨不能將自己的皮膚漂成白的,或者染成黑的也可以。有兩夫妻,天天在賭場吵架,而且嗓門特別高,一會講廣東話,一會講閩南話,一會講普通話,幾乎成了中國賭徒的代表。那天賭場安靜一會,許多人會問,中國人那去了?有個二十歲左右的中國女孩,天天來賭場,後來懷孕了,大家以為她不會來了,結果還是每天來。看著她肚子一天天變大,大家問她孩子什麼時候出生,開始是兩個月,後來是一個月,到了一個星期的那天晚上,她還在賭場,有個六十歲左右的男人,或許是她的丈夫,或許只是孩子的夫親,硬要拉她走,她居然在賭桌上大哭大叫起來,那個男的急了,也對著她罵,別人拿什麼樣的眼光看他們,可想而知了。我有天晚上上班,牌桌上全是中國人,發牌時,發現牌桌上有塊黑東西,我以為是麵包渣,用手捏起來一看,沒給我惡心死!原來是一塊鼻涕,在大庭廣眾之下摳鼻子已經夠惡心了,摳完鼻涕彈到牌桌上,也只有這些賭徒幹得出來。

這些年中國大陸的貪官污吏,奸商巨富,逃出國門,許多一頭紮進賭場,好像在國外找到了自己的家,日夜豪賭,大把的鈔票,真如天上掉餡餅一樣,源源不斷送給賭場。還有一些小留學生,也是賭場的常客。這批人從小嬌生慣養,毫無自制能力,家裡又有錢,許多在國內就吊兒啷當,不好好讀書,到了國外,更如脫韁野馬,根本不去學校,整日在賭場流連忘返,一擲千金。不明真相的本地人,驚嘆中國人如此豪闊,以為中國真的富強了,可我總想起國內那些拼死拼活日夜賣命到年底卻拿不到一分工錢的民工,那些真正勤奮聰穎卻因交不起學費而上不了大學的農村孩子。中國有多少希望小學,國營企業,民生工程就這樣在賭桌上斷送了!

約翰越說越氣,最後罵上了本地政府:

現在政府開賭場,就像當年英國人到中國販賣鴉片一樣,都是在利用中國人性格上文化上的弱點,掠奪中國人的財富。只是當年英國人是打進中國人的家門裏販賣鴉片,而今天中國人是跑進人家家門裡來送錢。

想好好做生意,可人在店裡,心在賭場。老婆下班把孩子接走,立即關了店門,帶上二千塊進了賭場。拼了一晚上,最終還是將二千塊全部輸掉。跑回店裡,取出剩下的六百塊,回到賭場,已是凌晨六點鐘。老婆七點半上班,必須趕在老婆上班之前回家照看孩子,沒有時間了,六百塊全押上,贏,變成一千二,一千二全押上,又贏,變成兩千四,幾乎將輸的錢全贏回來了,起身回家。賭場經理看我贏錢,滿臉堆笑問我:先生,要不要辦一張賭場的優惠卡,你可以獲得免費食宿。我說這是我最後一次來賭場了,什麼卡都不需要。經理看了我一眼,很自信的說:你會回來的。我瞪了他一眼,心想我就是要和你賭這口氣,今天不賭了,以後也堅決不來了。

走出賭場,天剛放亮,街道上沒有什麼人,感覺暖暖的,第一次注意到天氣的變化。蔥綠的草坪,繽紛的花朵,鳥兒在叫,露珠在滴。日夜在賭場狂賭,沒有白天黑夜,沒有春夏秋冬,夏天來了,居然不知道。下定決心,與賭場絕緣,這次對自己有信心。好像解脫了,渾身輕鬆。


贏錢的狂喜,輸錢的焦躁,賭徒們的尖叫,輸輸贏贏大起大落,猶如坐過山車一樣的刺激感,不斷在夢裡出現。走路吃飯做生意,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賭場裡發生的一切,那把牌該贏,那把牌該輸,那把牌該贏卻沒贏,好像一個人吸了鴉片,癮上來了,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下午作了一會生意,早早關了店,又溜進了賭場。賭到半夜,贏了一千多塊,決定不玩了,籌碼換成錢,來到停車場,有一個聲音在耳邊不斷念叨:再玩一會吧,時間還早,今晚運氣好,也許可以多贏一點。腿不由自主的跟著這個聲音又轉回了賭場。可惜這次運氣急轉直下,還沒弄清怎麼回事,已經把先前贏得錢全輸掉,繼續賭,整個人亂了分寸,賭什麼輸什麼。這個時候上帝似乎也有意與我作對,牌差一定輸,牌好也照樣輸,不到一個小時,自己帶的四千塊全部輸了進去。

頭昏腦脹無精打彩走出賭場,昨天要幫我辦卡的那個經理好像在沖著我笑,恨自己為什麼如此沒出息。沒有了自尊,丟盡了顏面,真希望天上掉下塊大石頭,將自己砸死。賭場的大門,踏進去容易,邁出來太難!

約翰上班前來我店裡聊天,講了個一隻螃蟹七千塊錢的故事:

有個廣東小夥子,靠親屬擔保,十多歲時隨父母移民加拿大。讀完高中,便到中餐館打工做廚師。小夥子沒什麼不良嗜好,平日生活也很節儉,又不象本地年輕人有了錢就吃喝玩樂盡情享受,工作不到兩年,居然攢了四萬多塊錢。

賭場開了以後,離餐館很近,小夥子下了班便和朋友一起到賭場看熱鬧。大概是看了太多賭俠賭神的電影,有一次天真的問我:你在賭場工作這麼多年,有沒有見到賭神那樣的人物?我對他說:我從沒見過賭神,但卻見過太多的賭鬼。

看久了,小夥子也想一試身手,碰碰運氣,很快迷上了21點。開始賭的很小,輸掉十幾塊,就會心疼的不得了。慢慢的越賭越大,贏了從來不走,輸了便到處借錢想翻本。每次輸光了錢,總是說,以後堅決不來賭場了。但我第二天上班,一定又看到他坐在牌桌上。幾個月下來,四萬多的存款全部輸給了賭場。後來發誓不再踏進賭場一步,有很長一段時間,還真沒在賭場見到他。偶爾到他餐館吃飯碰到他,他還很自豪的說,總算吸取教訓,不再賭博了。

去年仲秋節,夜裏十二點多了,小夥子垂頭喪氣的來到我的賭桌,手裏拿著一疊一百元的鈔票,放到我的賭桌上。我問他怎麼又來了?小夥子說:別提了,前兩天收到賭場的一張請帖,說今天是中國的傳統節日中秋節,剛好又是溫哥華大螃蟹豐收的季節,作為賭場的貴賓,特請我來賭場免費吃大螃蟹,品嘗中秋月餅,歡度中秋佳節。我想免費螃蟹,不吃白不吃,這下好,螃蟹倒是吃了,手也開始發癢了,開始只想玩幾百塊錢過過癮,後來一發不可收拾,欲罷不能,為了一隻螃蟹,已經輸掉了五千塊,剩下最後這兩千塊,希望能把輸的錢贏回來。我想勸他別玩了,現在回家,起碼手裏還剩有兩千塊錢,繼續賭下去,恐怕這只螃蟹就不只值五千塊了。但我知道,人輸到這種程度,總覺得自己的運氣會轉好,只要手裏有錢,他一定會不顧一切的賭下去,誰勸也沒用。我拿起他的兩千塊百元鈔票,一張一張的擺在賭桌上,一邊擺,心中一邊念叨:一隻螃蟹腿,兩只螃蟹腿,三隻螃蟹腿。不知這只螃蟹共有多少只腿。籌碼換好推給他,說了聲祝你好運便開始發牌。不出我所料,十分鐘不到,兩千塊錢又全部變成了螃蟹腿。

後來到小夥子做工的餐館吃飯,老闆說小夥子吃了那只七千塊錢的螃蟹後,一怒之下,辭了工作,搬去一個遙遠偏僻但周圍沒有賭場的城市,永遠不再回來了。

自己何嘗不是這樣,一步步陷進賭場深淵的。

怎麼也睡不著,老婆上班走了,兒子還在睡覺,拿上信用卡又進了賭場。玩了一個多小時,沒輸沒贏,心想兒子該醒了,起身回家。到了家門口,房門開著,兒子在哭,房東看見我,將我數落了一通,我心裏有愧,只有向房東賠笑道歉。多虧房東是中國人,若是西人,知道我將一個三歲的孩子關在家裏,自己去賭場,早就一個電話打到警察局,我大概也要蹲幾天監獄了。

或許,我應該到警察局的監獄裏,反省幾天!房東走後,我抱著兒子,親著孩子淚水滿面的小臉,痛罵自己禽獸不如,暗暗向孩子發誓,再也不去賭場了。

十一

一覺醒來,所有的決心誓言都抵不過賭場的誘惑。

今天賭場不忙,有張賭桌只有兩個賭客:這兩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穿著幾乎一樣:牛仔褲皮夾克,每人身邊放一個頭盔,顯然是騎摩托車來的。濃密但刮得鐵青的連腮胡,古銅色的皮膚,棱角分明的長相,大個子的左眼用黑膠墊蒙著,象極了電影裏的葡萄牙海盜。小個子很熱情,跟我打招呼:你好,我的朋友!歡迎你加入這張賭桌。我說謝謝,在小個子身邊坐下。小個子對大個子說了幾句,不是英語。我好奇的問小個子講的是什麼語,小個子說:葡萄牙語,我們兩個是葡萄牙人,今晚沒事,到賭場捐錢來了,說著哈哈大笑。我也笑起來,果然遇上兩個葡萄牙海盜!不過看樣子,海盜變成陸盜了。

小海盜嘻嘻哈哈,說說笑笑,賭錢全憑自己的感覺,從不按牌理來玩;大海盜正襟危坐,滿臉嚴肅,賭錢非常認真,該要牌一定要牌,不該要牌絕不要牌。於是兩個人經常為一手牌的輸贏爭吵不休。大海盜總是怪小海盜不按牌理玩牌,害得他該贏的總是輸,小海盜則總是辯解說,賭博,賭博,賭的是運氣,運氣好壞,全憑自己的感覺。整個晚上,兩人吵吵鬧鬧,時常爭得面紅耳赤,有時講英語,有時講葡語,我偶爾也插上幾句,又熱鬧又有趣,時間過的飛快。

爭吵歸爭吵,兩個人並不生對方的氣。大海盜脾氣暴躁,急了甚至開口大罵,小海盜並不以為意,總是拍著大海盜的肩膀說,冷靜些,冷靜些。洗牌的時候,兩個人馬上會把剛才的爭吵忘得一干二凈,變得象親兄弟一樣,開始對來往的女孩評頭品足。雖然有些粗俗,但不愧為光明磊落的男子漢。

或許這兩個人的開朗豪放給我帶來了好運,從下午六點賭到夜裏十二點,贏了有三千塊。小海盜不斷的勸我,贏不少了,該住手就住手吧。

十二

賭場不怕你贏,就怕你不貪。贏的時候,覺得錢來得如此容易,想多贏;輸的時候,覺得運氣不會總這麼差,只要有本錢,准能把輸的錢贏回來。這種貪婪的天性,復仇的心理,可謂賭場贏錢的秘訣,也是賭徒屢賭屢輸,屢輸屢賭的原因。

記得第一次跟朋友進賭場,坐在牌桌上,說說笑笑,抽煙喝酒全免費,輕輕鬆鬆就贏了兩百塊。當時心想,一天贏兩百,一年贏七萬,兩年可以買一棟房子了。多麼荒唐可笑!現在想來,這正是賭場可怕的地方,給你一種輕易發大財的希望,好象近在眼前,一伸手就可以抓到,但實際上卻是虛無飄渺,對大多數人來說,永遠是一座美麗卻不可能進住的海市蜃樓。這幾天本地報紙一直在討論政府開設賭場的利弊問題。起因是有位律師在賭場輸掉了幾十萬加元,一怒之下,將賭場告上法庭,理由是賭場利用人類天性中的弱點來賺錢,並經常利用各種小恩小惠引誘他到賭場賭博。但利用人類貪婪的天性賺錢的,並非只有賭場,許多商家也是利用人們的這種天性做各種促銷活動,或許不道德,但並未觸犯法律,所以這場官司最終也沒打贏。意外的收獲是得到了大眾對賭場的關注:支持者認為,賭場可以創造大量工作機會,為政府增加財政收入,讓非法的地下賭場無生存之地,至於有些人因賭博而發生各種各樣的問題,那純屬個人問題,沒有人逼著他們進賭場,這些人應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反對者認為,賭場只是將一部分人的錢轉移到另一部分人的口袋裡,並沒有真正為社會創造財富,而賭博本身就像抽煙吸毒一樣,很容易令人上癮沉溺,無法自拔,造成許多嚴重的社會問題。討論歸討論,賭場照開,人們照賭,每天照樣有人因賭博失業破產自殺。
                     

十三

腦子裡有兩個我在不斷吵架,一個要踏踏實實的做生意,一個要到賭場賭運氣。擲硬幣,人頭沖上,做生意,否則,去賭場。結果還是去賭場,我已成了無可救藥的賭徒。這一次賭什麼輸什麼,走到哪,輸到哪,仿佛魔鬼纏身,無論如何也甩不掉,心裏不斷對自己說,今天運氣不好,別賭了,但手卻不由自主的將籌碼押到賭桌上。一萬塊錢象打了個水漂,連個水花都沒激起就不見了。

同桌有個中東小夥子,和我一樣,一直在輸。離開牌桌前,對著發牌員大罵:他媽的,要在你們賭場贏錢,簡直比捉賓·拉登還難!

凌晨回家,老婆罵了我一頓,上班去了。翻箱倒櫃,找出那張從沒用過的信用卡,孩子在哭,也不管了,鎖上門又回到賭場。取出五千塊換成籌碼,贏一把,輸兩把,眼看著籌碼由五千變成四千,由四千變成三千,像狂泄的股市,一路下跌,不見任何起色。下把牌要再輸了,一定不玩了!心裡這樣想,可人就是站不起來,仿佛有只無形的手,牢牢鉗制著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雙手擺弄籌碼,機械的下注,要牌,輸;再下注,再要牌,還是輸。偶爾贏一把,馬上會覺得有希望,這一線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希望,就像從魔鬼嘴裡發出的甜蜜咒語,引誘著我直到取出信用卡中最後一分錢為止!

心神俱疲,人已瘋狂,我成了賭場刀俎上的魚肉,任賭場宰割卻無力反抗。賭博,讓我麻木不仁,失去了理智,人性!

十四

貨款,租金,信用卡借的錢都該還了,怎麼辦?

中午吃飯,兒子從冰箱裏拿出一袋牛奶全部倒在地上,我狠打了他一頓,打完心裏悔恨的要命,抱著孩子,自己忍不住流淚。三歲的孩子懂什麼,我把對自己的氣與恨撒到兒子身上,我真混蛋。若在從前,孩子縱然把電視砸了,我都不會對孩子喊一聲。

賭博,害死我了!火,火,火!現在渾身是火!對著鏡子看自己,不敢相信鏡子裏人是自己:雙目呆滯,無精打彩,好象在監獄裡關了十年的犯人。幾個月的時間,頭發白了一半!那個充滿自信,神采飛揚的我那裡去了?

十五

約翰知道我最近天天去賭場,日夜狂賭,生意也不好好做,打電話勸我到戒賭中心尋求幫助。他說許多人沉迷賭博卻並不承認自己是病態賭徒,直到輸得傾家蕩產,還認為只要自己有本錢,有節制,不貪心,就一定會把輸的錢贏回來。

我每次去賭場之前,好像都是這麼想的,看來我是需要到戒賭中心尋求幫助。

約翰說中國人好賭,與中國人對待金錢的態度,有很大關系。洋人愛錢,是愛錢所能帶來的種種享受,因此洋人有了錢,會去旅遊,買自己喜歡的東西,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或者投資,很少會存到銀行裡。中國人愛錢,是愛錢本身,因此中國人喜歡攢錢存錢,看著銀行賬戶裡的錢一天天增加,就是一種享受。這種對錢的態度,在賭場裏表現的尤為突出。大部分西人到賭場,為的是娛樂,因此他們贏了會走,輸到一定程度也會走,有目標,有節制;中國人到賭場,喜歡的是輸贏過程中的快感與刺激,大部分玩起來毫無節制,贏了想多贏,輸了想翻本,本翻回來了,又想再贏。運氣好的時候,看著籌碼不斷增加,高興得手舞足蹈,運氣不好的時候,看著籌碼不斷減少,則氣得擂桌摔凳,喜怒哀樂完全受幾個小小籌碼的控制。殊不知,在沒走出賭場之前,再多的籌碼,也只是籌碼而已,並不等於你的銀行裡多了多少錢。想想自己,確實像約翰說的一樣,縱然在賭場贏了錢,最後一定又把贏的錢送回賭場,而且是加倍償還,從沒有拿贏的錢買過任何東西。

自己的身體裡,一定流著祖宗好賭的血液。

十六

又下雨了。這兩天陰雨不斷,是否預示著什麼?一個多星期了,夜夜在噩夢中驚醒,四周一片漆黑。如果自己在賭場輸了那麼多錢,也是一場噩夢,那該多好!我看我的精神要出問題。

好好做了一個星期生意,沒去賭場。手裡有了三千塊錢,那個可怕的沖動又湧上來:再去賭場博一次,最後一次,只要腦袋清醒,不要太貪,一定可以贏!總是這樣,剛從爛賭的傷痛中恢復過來,就把賭博的危害忘得一乾二淨。老婆說:一個賭徒砍掉他的雙手,他會拿雙腳去賭。多少次發誓:再去賭場,不得好死!難道自己真的要不得好死嗎?

兒子睡著了,睡的甜蜜安詳。不能再去賭場了,為了兒子!

十七

決定去戒賭中心尋求幫助。戒賭輔導員是位和藹可親的老太太,我謊稱一個朋友需要幫助,想瞭解一些情況。老太太遞給我一張表,上邊列著病態賭博的十個癥狀:

1. 腦海常充滿賭博的經歷,沉溺於以往賭博的經驗,想方設法籌集賭本,計劃下次的「搏殺」。
2.
需要逐漸加大注碼才可達到賭博的刺激。
3.
多次嘗試控制,減少或戒賭,但都不成功。
4.
當減少或停止賭博時會感到不安或煩躁。
5.
以賭博來逃避一些問題或藉以暫時舒解不快的情緒,如無助、內疚、焦慮和抑鬱。
6.
每當賭輸後,會再賭,希望「追」回所輸掉的錢。
7.
向家人、輔導人員或其他人「說假話」來隱瞞自己的賭癮。
8.
為找賭本而作非法行為,如詐騙、偽造及偷竊等。
9.
因為自己的賭博行為而傷害或喪失一些重要的朋友、親人、工作、或教育的機會。
10.
因賭博以致債台高築而要靠別人作出金錢上的援助。


拿著這張診斷表走出戒賭中心,心裏很害怕。這十種症狀在自己身上都有,我已經成了百分之百的病態賭徒,而且病入膏肓,無可救藥。

十八

今天去進貨,身上有三千多現金,準備付上次的貨款。

早晨醒來,便有一種克制不住的衝動,好象有一根繩子綁著雙腿,硬要把自己往賭場拉。車子路過賭場停車場,不知不覺開了進去。身上的現金不敢全拿上,只帶五百進了賭場,到中午贏了一千多塊,收手走人。車子開出去十分鐘,突然發現自己沒帶支票,回家又怕老婆罵,不如再回賭場玩一會,把今天要拿的貨錢贏出來,這樣想著,車子已經調頭,又回了賭場。這一念之差,不僅贏的錢全輸光,自己帶的錢也都進了賭場的虎口。車子開在高速公路上,又悔又恨,有幾次,想撞死在迎面開來的大卡車上。

十九


今天又和老婆打了一架,老婆一怒之下,帶著孩子走了。

我能走到那裏去?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如果有槍,一定會到賭場亂射一氣。

一切都從認識老黃開始。老黃,外號爛賭黃,賭馬,賭球賽,當然更喜歡賭場裏通宵達旦的賭。來加拿大三十多年了,開一輛別人送的破車,保險也不買,租一間屋子還要老婆付房租。掙來的每一分錢,都扔進了賭場。年前他在香港的姐姐專門從香港寄錢給他,讓他買機票回香港看望年老的父親,他倒好,進賭場不到半個小時,機票錢全輸掉了。

正在發愣,老黃從店門口經過,一定是剛從賭場出來,手裡捏著兩張賭場的免費餐券,問我:晚上有時間嗎,我請你到賭場吃飯。請我吃飯?算了吧,若不是你的免費晚餐,我也不會學會那些害人的賭博遊戲,現在好像吸了毒,手裏一有錢,就想往賭場跑。我有些不寒而慄,爛賭黃弓著腰,彎著背,一步三晃的樣子,似乎讓我看到了未來的自己。不,我寧願死,也不想那樣活著。

存款都輸光了,還欠了那麼多錢,我如何面對老婆孩子?

二十

一輛破車,兩個黑皮包,一個類似遙控器的電子裝置。

我來到一家偏僻的銀行。銀行裡只有幾個顧客,我將事先準備好的黑面罩戴好,沖到櫃台前,高舉著手裡的電子裝置,大聲喊:都別動,我在你們銀行裡放了兩個遙控炸彈,誰敢反抗,我就引爆炸彈。銀行櫃員被我的話嚇呆了,乖乖站著,聽我的命令。我仍給那個弱小的女櫃員一隻口袋,左手拇指按著電子裝置上的小按鈕,命令她將所有現金裝進口袋。銀行的人都怕死,錢到不當回事。女櫃員迅速麻利的把錢裝到袋子裡遞給我,不敢說話,眼神在乞求我:錢都給你了,快快走吧,我們不會反抗的。我拎著錢袋,指著窗外的車子,一邊往外走一邊威脅他們:都別動,在我車子開走之前,誰敢動,我就引爆炸彈!一切如此順利,前後只有三分鐘,我的車子已經載著十幾萬現金,奔跑在荒郊野地裡了。自己又在做白日夢了。


二十一

每天辛辛苦苦做生意賺了點錢,最後都送進了賭場,生意乾脆不要做了。賭場奪走了我的錢,也奪走了我的意志,尊嚴,信心。

這條爛賭的命,值多少錢?

今天的報紙報導,員警在賭場前邊的大河裡,一天之內撈起兩具屍體,沒說死因,我想一定與賭博有關。

賭博,你和我一起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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