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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赋(并序)陆机

 快乐如涂 2010-12-31
  文赋(并序)陆机


     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夫放言遣辞,良多变矣,妍蚩好恶,可得而言。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故作文赋,以述先士之盛藻,因论作文之利害所由,佗日殆可谓曲尽其妙。至於操斧伐柯,虽取则不远,若夫随手之变,良难以辞逮,盖所能言者,具於此云。

     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於典坟。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於劲秋,喜柔条於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

     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晣而互进。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於是沈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谢朝华於已披,启夕秀於未振。观古今於须臾,抚四海於一瞬。

    然後选义按部,考辞就班。抱暑者咸叩,怀响者毕弹。或因枝以振叶,或沿波而讨源。或本隐以之显,或求易而得难。或虎变而兽扰,或龙见而鸟澜。或妥帖而易施,或岨峿而不安。罄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笼天地於形内,挫万物於笔端。始踯躅於燥吻,终流离於濡翰。理扶质以立幹,文垂条而结繁。信情貌之不差,故每变而在颜。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或操觚以率尔,或含毫而邈然。

    伊兹事之可乐,固圣贤之所钦。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函绵邈於尺素,吐滂沛乎寸心。言恢之而弥广,思按之而逾深。播芳蕤之馥馥,发青条之森森。粲风飞而猋竖,郁云起乎翰林。

    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挥霍,形难为状。辞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在有无而黾勉,当浅深而不让。虽离方而遯员,期穷形而尽相。故夫夸目者尚奢,惬心者贵当。言穷者无隘,论达者唯旷。

    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虽区分之在兹,亦禁邪而制放。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

     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虽逝止之无常,固崎锜而难便。苟达变而识次,犹开流以纳泉。如失机而後会,恒操末以续颠。谬玄黄之袟叙,故淟涊而不鲜。

     或仰逼於先条,或俯侵於後章。或辞害而理比,或言顺而义妨。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考殿最於锱铢,定去留於毫芒。苟铨衡之所裁,固应绳其必当。或文繁理富,而意不指適。极无两致,尽不可益。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虽众辞之有条,必待兹而效绩。亮功多而累寡,故取足而不易。

    或藻思绮合,清丽千眠。炳若缛绣,凄若繁弦。必所拟之不殊,乃闇合乎曩篇。虽杼轴於予怀,怵佗人之我先。苟伤廉而愆义,亦虽爱而必捐。

    或苕发颖竖,离众绝致。形不可逐,响难为系。块孤立而特峙,非常音之所纬。心牢落而无偶,意徘徊而不能揥。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彼榛楛之勿翦,亦蒙荣於集翠。缀下里於白雪,吾亦济夫所伟。

    或讬言於短韵,对穷迹而孤兴。俯寂寞而无友,仰寥廓而莫承。譬偏弦之独张,含清唱而靡应。或寄辞於瘁音,徒靡言而弗华。混妍蚩而成体,累良质而为瑕。象下管之偏疾,故虽应而不和。或遗理以存异,徒寻虚以逐微。言寡情而鲜爱,辞浮漂而不归。犹弦么而徽急,故虽和而不悲。或奔放以谐合,务嘈囋而妖冶。徒悦目而偶俗,固高声而曲下。寤防露与桑间,又虽悲而不雅。或清虚以婉约,每除烦而去滥。阙大羹之遗味,同朱弦之清汜。虽一唱而三叹,固既雅而不艳。

     若夫丰约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適变,曲有微情。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朴而辞轻。或袭故而弥新,或沿浊而更清。或览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後精。譬犹舞者赴节以投袂,歌者应弦而遣声。是盖轮扁所不得言,故亦非华说之所能精。

    普辞条与文律,良余膺之所服。练世情之常尤,识前脩之所淑。虽濬发於巧心,或受欠於拙目。彼琼敷与玉藻,若中原之有菽。同橐籥之罔穷,与天地乎并育。虽纷蔼於此世,嗟不盈於予掬。患挈瓶之屡空,病昌言之难属。故踸踔於短垣,放庸音以足曲。恒遗恨以终篇,岂怀盈而自足。惧蒙尘於叩缶,顾取笑乎鸣玉。

    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思风发於胸臆,言泉流於唇齿。纷威蕤以馺鹓,唯毫素之所拟。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及其六情底滞,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揽营魂以探赜,顿精爽於自求。理翳翳而愈伏,思乙乙其若抽。是以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故时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

    伊兹文之为用,固众理之所因。恢万里而无阂,通亿载而为津。俯贻则於来叶,仰观象乎古人。济文武於将坠,宣风声於不泯。涂无远而不弥,理无微而弗纶。配霑润於云雨,象变化乎鬼神。被金石而德广,流管弦而日新。

 

 

 

陆机《文赋》译文

【原文】
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夫放言遣
辞,良多变矣,妍蚩好恶,可得而言。每自属文,尤见
其情。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
也。故作《文赋》,以述先士之盛藻,因论作文之利害
所由,他日殆可谓曲尽其妙。至于操斧伐柯,虽取则
不远,若夫随手之变,良难以辞逮。盖所能言者,具于
此云尔。

【译文】

我每当看到文士的作品,私下领会了他们艺术构思的意图。
他们运用语言表意修辞,变化确实够多的了;文章的美丑好坏,还
是可以用语言来评述的。我每当自己作文,更加体会到作文的甘
苦。常常害怕思想与所表现的客观事物不相吻合,文辞不能表达
自己的思想。这不是“知”的困难,而是写作实践上的困难。所以
我作这篇《文赋》,借以介绍古代作家的美文,论述作文成败的缘
由,将来或者可以穷尽文章写作的奥妙。借鉴古代作家的写作经
验,就象拿着斧子砍伐木头做斧柄一样,固然榜样就在眼前,至于
笔下的千变万化,的确很难用言辞表达出来。我所要说的,完全
在这篇文章里面了。

【原文】
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遵四时以叹逝,
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
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
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慨投篇而援笔,
聊宣之乎斯文。

【译文】

(在创作前的准备阶段,)长久地伫立在天地间深刻观察,在
古代典籍中任性情潜化。随着季节的变迁,他慨叹时光的流逝;
看到万物纷呈又思绪纷发。深秋季节,因树叶零落而感到悲凉;
阳春三月看到枝条柔嫩又乐开了花。有时,心存敬畏,如冰霜在
胸;有时,志趣高远,上及行云。咏唱先贤的丰功伟绩,歌颂古人
德行的芳馨。在文艺的林海中遨游,赞美那优美诗篇的文质彬彬。
有了感受,于是执笔进行写作,把感受在文章中加以敷陈。

【原文】
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鹜八极,
心游万仞。其致也,情瞳昽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
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
而潜浸。于是沈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
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收百世之阙文,
采千载之遗韵;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观
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

【译文】

(进人写作过程以后)开始的时候,不看不听,沉思默想,多方探
讯;让思想向八方驰骋,想象在九霄飞腾。待到文思酝酿成熟,
眼前的情景,象初出的朝阳愈见鲜明;描写的物象,也愈见清晰
不断涌现。群书中的精华象醇厚甜美的酒滴信笔倾吐,《诗》,
《书》象滋润的雨露任凭吮嗽。艺术的想象,一会儿浮上天渊平静
地流动,一会儿沉到地泉尽情地洗浸。于是锤拣难熟的语辞,象
衔钩的游鱼从深水中引出;辞藻联绵,象中箭的飞鸟迅速从云层
坠殒。吸取历代古籍中脱失的文字,采辑千百年亡佚的诗篇;抛
弃古人用过的陈旧辞句,启用前人还没用过的清新语言,片刻间
洞察古今的历史,眨眼的工夫驾驭着天下的事变。

【原文】
然后选义按部,考辞就班;抱景者咸叩,怀响者
毕弹。或因枝以振叶,或沿波而讨源;或本隐以之显,
或求易而得难;或虎变而兽扰,或龙见而鸟澜;或妥
帖而易施,或龃龉而不安。罄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
为言;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始踯躅于燥吻,
终流离于濡翰。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而结繁。信情
貌之不差,故每变而在颜;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
已叹。或操斛以率尔,或含毫而邈然。伊兹事之可
乐,固圣贤之所钦;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
函緜邈于尺素,吐滂沛乎寸心。言恢之而弥广,思按
之而逾深;播芳蕤之馥馥,发青条之森森;粲风飞而
猋竖,郁云起乎翰林。

【译文】

(作者进入具体写作阶段)然后按照内容,构思布局,提炼语言,
恰当安排;有形的物象,用有光泽的语辞加以显现,发声的物体,
用有音响语言,使余意尽弹。有时因枝添叶,繁衍成文;有时考
究辞义,探讨辞源。辞义隐晦的,使它明白晓畅;辞义简易的,
做到从易到难。有的语辞象猛虎斑斓生色,使百兽丧胆;有的语
辞象龙鳞显现,使群鸟飞散。有时语辞运用一下子便得当,有时
语辞艰涩前后难以通畅。(作者要)竭尽心力,刻苦钻研,精心构思,
然后下笔成篇。把广阔的天地都囊括在作者的胸中,把众多的万
物都熔铸在作者的笔尖。开始时口吻枯涩,吐辞不当,到末了文
辞就会酣畅华艳。(作文章)“理”是一篇文章的主旨,主旨好比树
干,文辞象枝条上的花果,斑斑斓斓。真正做到辞义一致,尽管变化
多端,都在外表上有所显现。(作者的)文思触及乐事,必然表现为
欢快;嘴上正说着哀伤,一定先来一声长叹。有时候不在意就进人
了写作,有时候拿起笔来又感到茫然。写作是一大乐事,历来的
文士都很向往。抽象的赋予具体形态,无声的给它以声响。把久
远的事物写在尺幅之上,充沛的情思倾吐自内心。扩大语言的范
围和容量,构思定能愈来愈深。(写作好比)传播草木的芳香,又好
象繁密的枝条发育茁壮。文思汹涌象暴风浓云,升腾自文章的林
海之滨。

【原文】

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挥霍,形难为状。辞
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在有无而黾俛,当浅深
而不让。虽离方而遯员,期穷形而尽相。故夫夸目者
尚奢,惬意者贵当,言穷者无隘,论达者唯旷。诗缘
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緜而
凄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
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虽
区分之在兹,亦禁邪而制放;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
乎冗长。

【译文】

文章的体裁多种多样,事物繁杂没有固定的尺度可以衡量;
它们纷然杂呈,瞬息万状,很难描绘那具体的形象。驾驭语言的
才能展示着作者的技巧,辞意吻合才是艺术的巧匠。无论是抽象
的或是其体的语辞,都努力追求,是浅是深都不要抛掉。虽然脱
离了一定规矩,为着能写尽事物的形貌。所以,喜欢炫耀词藻的
人崇尚浮夸,重视文章内容的人看重内容表现是否得当;描写事
物喜欢穷形尽相的人,不受表达形式的阻隘;追求文章通达的
人,主张文章思想内容开朗。诗因情而生,要求文辞优美,赋描
写物象,要求语言清楚明畅;碑文记叙事迹要合乎实际,诔萦回
着对死者的哀伤;铭语言简洁淳厚,箴清新刚健,语音抑扬;颂
闲适而又华美,论说理透辟,语言流畅;奏章稳重而又典雅,说
语言明快,浩瀚汪洋。(文章的体裁)虽是各有区分,都必须禁止
邪曲虚妄。只要文辞能够表达文章的主旨,不一定要写得冗长。

【原文】

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其会意也尚巧,其
遣言也贵妍。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虽逝止
之无常,固崎锜而难便;苟达变而识次,犹开流以纳
泉。如失机而后会,恒操末以续颠,谬玄黄之秩叙,
故淟涊而不鲜。

【译文】

事物的形体千姿百态,文章的体裁屡次变迁。表达思想离不
开艺术技巧,修辞造句要用优美的语言。有音响有节奏的语辞交
替使用,好比五色交错,才能音韵和谐。语辞的取舍虽然变化无
穷,有时候也难免艰涩而不相安;如能掌握文体变化的规律,就
象开凿水渠,接纳流泉。如果始末颠倒,失去常态,就象彩绣着
色,颠倒了玄黄的次序,色调污浊,不能鲜艳。

【原文】

或仰逼于先条,或俯侵于后章;或辞害而理比,或
言顺而义妨。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考殿最于锱
铢,定去留于毫芒。苟铨衡之所裁,固应绳其必当。
或文繁理富,而意不指适;极无两致,尽不可益。立片
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虽众辞之有条,必待兹而
效绩。亮功多而累寡,故取足而不易。或藻思绮合,
清丽芊眠;炳若缛繍,凄若繁弦。必所拟之不殊,乃
暗合乎曩篇。虽杼轴于予怀,怵他人之我先。苟伤廉
而愆义,亦虽爱而必捐。或若发颖竖,离众绝致;形
不可逐,响难为系。块孤立而特峙,非常音之所纬;
心牢落而无偶,意徘徊而不能揥。石韫玉而山辉,水怀
珠而川媚;彼榛苦之勿剪,亦蒙荣于集翠。缀《下里》
于《白雪》,吾亦济夫所伟。

【译文】

(写作中),有时候干扰了前段,有时候,又侵犯了后面的篇章;
有时候文辞芜杂,文章的主旨还得当;有时候语言流利,而内容却
走了样。(如果辞、义不能互相一致)彼此分开就两全其美,合在一起
就两败俱伤。在细微的差别中品评辞、义的优劣,在毫芒之间决
定辞、义的取舍。如果经过铨衡,须要裁定,就应以恰当与否作为准
绳。有时候文章的文辞饱满、义理瞻丰,文意表达却和客观事物
不尽相融。事理表达没有两个顶点,文章好到了极点,就不能再
添增。把几句话放在显要地方,这是全篇的警句。千言万语,虽
然条理清晰,要等有了警句才显出成绩。(文章中有警句〕的确利多
弊少,所以,(写作时)取够了,就不要再改易。(文章的写作)有时
候文情并茂,光洁鲜明,象锦绣一般彩色缤纷,象琴弦那样凄切
动人。要描写得不差分毫,才合乎古典诗篇的艺术匠心。构思
虽是出自我心,却恐怕别人先我成文。如果因剽窃而有违义理,
我虽然喜欢,也要舍弃不问。文章的佳句有时候锋芒毕露、超群
出众;佳句难得,就象人的形影不可追逐、音响难以留住。它们
象孤峰突起,孑然屹立,和一般平庸的词句交织在一起,很不相
宜。精心的构思虽然孤单没有匹配,作者却反复斟酌不能抛弃。
(美的文辞象)石中藏着美玉使得山峦生色,水中含着明珠使得江河
秀丽。好比丛生恶木勿须剪去,由于群鸟集聚也会显出生气。又
好象《阳春白雪》中杂缀一些《下里》俚曲,更显出它的高雅和神奇。

【原文】

或托言于短韵,对穷迹而孤兴;俯寂寞而无友,仰
寥廓而莫承。譬偏弦之独张,含清唱而靡应。或寄辞
于瘁音,言徒靡而弗华;混妍蚩而成体,累良质而为
瑕。象下管之偏疾,故虽应而不和。或遗理以存异,
徒寻虚而逐微;言寡情而鲜爱,辞浮漂而不归。犹弦
么而徽急,故虽和而不悲。或奔放以谐合,务嘈囋而妖
冶;徒悦目而偶俗,固声高而曲下。寤《防露》与《桑
间,又虽悲而不雅。或清虚以婉约,每除烦而去滥;
阙大羹之遗味,同朱弦之清汜。虽—唱而三叹,固既
雅而不艳。

【译文】

有时候写成短小的诗篇,由于内容贫乏而兴味索然。看下
文孤零零没有辞句相应,看上文空荡荡无佳句接承。好比孤弦独
奏,音韵单调,没有和声。有时候寄美辞于庸音恶辞,语言浓艳
却没有光泽。将美丑混为一体,美的言辞也受连累成了瑕疵。好
比那堂下的下管乐曲,与堂上的舞蹈虽也相应,由于曲调急促却不
协调。有时候抛弃文章的义理,保存文词的奇异,空自追求文字的
虚浮和细致;文章缺乏真情实感和爱憎,文辞漂浮而不逼真。好
比弦小而弹奏急骤,虽然曲调和谐,却不能感人。有时候文章写得
汪洋恣肆,象放荡的乐曲,只追求声响杂乱、曲调轻佻;仅只为了
随俗好看,纵然声音高亢,曲调也是不高。那《防露》与《桑间》
的乐曲,虽然感人,却不是雅调。有时候文章写得清新而柔美,也
摒弃了浮言碎语,却缺乏象不加五味的肉汁的余味。又象琴弦弹出
单调的曲调,虽是一人歌唱,三人应和,典雅了,却不艳美。

【原文】

若夫丰约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适变,曲有微情。
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朴而辞轻;或袭故而弥新,或沿
浊而更清;或览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后精。譬犹舞
者赴节以投袂,歌者应弦而遣声。是盖轮扁所不得言,
故亦非华说之所能精。普辞条与文律,良余膺之所
服;练世情之常尤,识前修之所淑。虽溶发于巧心,
或受吹于拙目。彼琼敷与玉藻,若中原之有菽;同橐
龠之罔穷,与天地乎并育。虽纷蔼于此世,嗟不盈于
予掬。患挈瓶之屡空,病昌言之难属。故踸踔于短
韵,放庸音以足曲;恒遗恨以终篇,岂怀盈而自足?
俱蒙尘于叩缶,顾取笑乎鸣玉。

【译文】

至于文章繁简的剪裁,上下文联系的局格,随时都应适应情
况的变化,其中也有曲折微妙的差别。(语言的运用)有时语言粗糙而
比喻巧妙,有时思想质朴而语辞轻佻。(辞的选择)有时因袭旧辞而
显出新意,有时伴随浊音却更有清气。(义的表达)有的粗粗一看,
便能明察底蕴,有的深入钻研才理解精细。(辞与义相一致)好比舞
者合着节拍摆动衣袖,歌者和着琴弦放开歌喉。其中的奥妙轮扁
不能用语言形容,华美文辞更不能说得精透。(作者)博于修辞与
文章的规律,我心中确很佩服。要熟悉一般人写作中经常出现的
缺点,认识先哲们文章的长处。文章纵然发自内心,十分精巧,
或者要遭到钝眼的讥笑。那琼玉般的文辞,象豆粒撒满原野,
不难采到。(丰富的文辞)同风箱鼓风一样没有穷尽、和天地同老。
好的文辞在世上虽然纷纭繁多,可惜我所有的还不足一掬。我常怕
才知小、才思钝,恨美言难于连缀成文。所以在小诗面前跛足跳
不难采到。(丰富的文辞)同风箱鼓风一样没有穷尽、和天地同老。
好的文辞在世上虽然纷纭繁多,可惜我所有的还不足一掬。我常伯
才知小、才思钝,恨美言难于连缀成文。所以在小诗而前踱足跳
跃,只好用平庸的声音来凑成曲调;写成文章常常带着遗恨,哪
能怀着满足的心情而感到骄傲?我怕自己的作品象敲蒙上尘土的
瓦钵,反被悦耳的鸣玉取笑。

【原文】

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
藏若景灭,行犹响起。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
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纷葳蕤以馺遝,唯毫素
之所拟。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及其六情底
滞,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揽营魂以探赜,
顿精爽而自求。理翳翳而愈伏,思轧轧其若抽。是以或
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
之所勠。故时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

【译文】

(现在又要回到艺术思维问题)至于文思的到来的时候,它那通塞
的妙处,来的时候不可遏止,去的时候抑制不住。隐藏的时候象是
光亮熄灭,活动的时候象有声音在倾诉。正当文思敏捷的时候,多
么纷乱的头绪,也能理出思路。文思疾风般的从胸中升起,文辞清
泉似的从嘴里涌出。它们纷然杂呈,应接不暇,任慿用纸笔把它
描述。(作者想象着)文彩的光辉充满了(他的)眼睛,悦耳的声韵
洋溢在(他的)耳际。等到六情凝滞,神志停留,像一截枯树木然不
动,像干涸的河床已经断流。把握住精神去探索文章的奥密,振奋
文章的情思,再去追求。文章的主旨隐约地萌动,文思像抽丝一样,
戛戛的往外抽。这就使得有的精心构思反多失误,有的随意写作
倒少错谬。虽然文章由我写作,却不是我的力量所能强求。所以
常扪心感到惋惜,我不知道思路通塞的缘由。

【原文】

伊兹文之为用,固众理之所因。恢万里而无阂,通
亿载而为津。俯贻则于来叶,仰观象乎古人。济文武
于将坠,宣风声于不泯。涂无远而不弥,理无微而弗
纶。配霑润于云雨,象变化乎鬼神。被金石而德广,
流管弦而日新。

【译文】

那文章的功用,在于万物之理由它而明。空间大到万里,可
使没有阻隔;时间经过亿载,它是沟通古今的桥梁。向下,为后
世留下法则;向上,取法先哲、以示景仰。周代文、武之道将要
沉沦,可以用文章挽救;好的教化加以宣扬,能使它不致消亡。
道路无论多么遥远都能到达,理义无论怎样细微都可设想。文章
像雨露般的润人心脾;似鬼神般的变幻无常。刻在金石上可以传
播功德,谱之管弦可以与日俱新、百代流芳。

     陆机根据自己的创作实践,并总结前人的经验,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第一次较系统地论述了文学作品的创作过程。对于文学创作构思过程中的想象问题和感兴问题的论述尤为精辟。
  陆机是西晋的著名作家,深知创作的甘苦。在序言中,他自称“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他写作《文赋》的目的,就在“论作文之利害所由”。
  作者认为创作的来源是由于外界事物的激发或受前人作品的启示。即所谓“□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作者强调的是对自然景物的感受和书本知识的影响,而忽视了人们的社会生活。这一缺陷和陆机本人注重辞藻、多拟古之作的创作倾向有关。但他强调外界事物对作家的影响,还是有一定的唯物主义因素。从这种思想出发,他认识到创作应该“意”“称物”,“文”“逮意”。所以他对创作的想象问题作了精辟的论述: “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经过这样专心致志的想象和构思,然后能做到“情 □□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即内在的朦胧的文情逐渐清晰,外在的鲜明的物象纷至沓来。作者对所描写的事物必须有深切的感受:“信情貌之不差,故每变而在颜;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这样,也才能从 “群言”、“六艺”中撷取精英,造意修辞,进行独特的创造。
  作者认为经过构思的阶段,便要考虑结构、布局、剪裁、修辞等表现手段。这是一个复杂的过程:第一,是 “选义按部,考辞就班”。一方面要注意铨衡去留,作到辞意双美;另一方面要“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同时还要防止意兴偏枯,唱而靡应;妍蚩相匹,应而不和;情寡词浮,和而不悲;绝曲高声,悲而不雅;古调质词,雅而不艳等毛病。第二,是正确处理内容与形式的关系。作者虽强调辞藻,仍认为内容是主要的。他说:“理扶质以立□,文垂条而结繁”,他认为轻视内容而仅追求形式,则成了“徒寻虚而逐微”,结果必然是“言寡情而鲜爱,辞浮漂而不归”。第三,是要在众多的形象中去进行选择和概括;有时要先树要领,有时要后点主题;有时从晦到明,逐步阐述,有时又求易得难,须要层层深入;有时文章枝□虽具而根本未安,有时文章的根本已立而枝节未妥;有时感到招来即得,有时又感到煞费经营。总之,必须“罄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以期达到“笼天地於形内,挫万物于笔端”。
  《文赋》对创作的“感兴”也就是“灵感”问题作了比较详尽的描述。作者说:“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纷葳蕤以□□,唯毫素之所拟;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及其六情底滞,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览营魂以探赜,顿精爽而自求,理翳翳而愈伏,思轧轧其若抽。是故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他形容创作灵感的出现与消失均极形象,是他的深切体会。这个问题,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也是陆机首先提出的。刘勰的《文心雕龙·神思篇》则本之陆机。沈约、陆厥、萧子显等人,虽然也有类似言论,却远不如陆机谈得具体。但是,由于历史条件的限制,他对这个问题无法作出正确的解释,因而认为它是不可知而且无能为力的。他只能根据实际经验形象地描写了这一现象。
  《文赋》中对各种文体及其与风格的关系,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人们由于性情的不同,对文风的好尚也各异,“故夫夸目者尚奢,惬心者贵当;言穷者无隘,论达者唯旷”。这实际上是更明确地发挥了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所说的“文非一体,鲜能备善”;“各以所长,相轻所短”的说法。他把文体分成10类:“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 □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这种分类比曹丕所分的“奏议”、“书论”、“铭诔”、“诗赋”四科要细致得多,并且已经奠定了后来《文心雕龙》、《文选》等书关于文体分类的基础。更重要的是曹丕所分“四科”,并未对文体本身的特点作什么说明,如关于 “诗赋”,只说到“欲丽”的要求。陆机则具体地说到了诗的作用在于缘情,而赋则在体物。后来许多人往往以缘情、体物作为诗、赋的一种专称。更重要的是他用缘情、体物二词概括诗和赋的特点,正体现了魏晋人的文学观。在此之前的战国秦汉人大抵赞成诗言志 (《尚书·尧典》)之说,重在表现思想而不是表达感情;两汉论赋,又多强调讽喻之意。陆机的主张却强调了诗要表现作者的感情;而对赋也强调体物图貌等艺术特点。他这种主张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文学作品的思想意义,但在当时的条件下,强调作品的艺术特点,使之摆脱儒家传统思想的束缚,有一定的进步作用。
  《文赋》对声律的探讨也体现了魏晋人的观点。据《颜氏家训·音辞篇》记载,从汉末孙炎创反切以后, “至于魏世,此事大行”。北魏江式《求撰集古今文字表》讲到晋代吕静仿魏李登《声类》,作《韵集》 5卷,宫商角徵羽各为一篇(《魏书·江式传》)。陆机正式吸取了这些成果,提出了文章的音律问题:“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他在创作中,确实也比较注意音律。他现存的诗作中,有一些已比较接近后来的近体诗。虽然当时尚无四声之说,但从西晋开始,已有宫商之说(张敏《头责子羽文》)。在陆机以后,颜延之、范晔、谢庄等也讲过作诗的宫商问题。这种理论为沈约创造“四声八病”说及律诗的形成准备了条件。
  《文赋》的出现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是一件大事。它首先通过作者自身经验,综述了创作过程。后来刘勰的《文心雕龙》正是在它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所以清代章学诚在《文史通义·文德篇》中说:“刘勰氏出,本陆机氏说而昌论文心。”但陆机探讨文学创作,多半是凭自己和前人的经验,往往只能言及现象而不能作进一步的解释。所以今人钱钟书说:“《文赋》非赋文也,乃赋作文也。机于文之‘妍蚩好恶’以及源流正变,言甚疏略,不足方刘勰、钟嵘;至于‘作’之‘用心’、‘属文’之‘情’,其惨淡经营、心手乘合之况,言之亲切微至,不愧先觉,后来亦无以远过”(《管锥编》)。历来的批评家如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曾说到“昔陆氏《文赋》,号为曲尽,然泛论纤悉,而实体未该”(《总术篇》)。又说:“陆赋巧而碎乱”(《序志篇》)。这些批评还是恰当的。后来的论者批评陆机,往往就他“诗缘情而绮靡”等语着眼,认为“绮靡重六朝之弊”(明代谢榛《四溟诗话》);“自陆平原‘缘情’一语引入歧途,其究乃至于绘画横陈,不诚已甚与”(纪昀《云林诗钞序》)。谢榛、纪昀二人的批评就未免过当。至于称道他的,则多着眼于他对创作构思的论述。如清代邓绎《日月篇》中认为从刘勰到苏轼等人关于感兴的见解,“亦多胎息于陆”。
  陆机的理论和他的创作实践存在着一些矛盾。如他主张“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然而他的创作却常被人指责为过于繁缛。这一点,其弟陆云和同时人张华都向他提到过。后来东晋孙绰说“陆文深而芜”(《世说新语·文学》篇);《文心雕龙·议对》篇说他一些文章“腴辞弗翦,颇累文骨”。《文赋》又强调“虽杼轴于予怀,怵他人之我先,苟伤廉而愆义,亦虽受而必捐”。但他的拟古诗12篇及某些乐府诗多数是因袭前人之作的原意,仅仅更换一些辞句或添加藻饰。这可能就是他自己说的“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当然,那些拟古之作可能是他早年所写,而文赋》则是晚年所作。关于《文赋》的写作年代,旧说依据杜甫《醉歌行》“陆机二十作《文赋》”一语认为系少年时作,但据今人周振甫考证,当作于他40岁以后。那么《文赋》中关于创作的理论,或许是他后来的认识。所以在《文赋》中,他曾慨叹:“恒遗恨以终篇,岂怀盈而自足。”
  《文赋》全文载于《文选》。今人郭绍虞主编的《历 代文论选》有较详的注释。张少康有《文赋集释》,收集颇富,注释亦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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