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NBA的世界，天赋有两种：硬天赋，软天赋。硬天赋是长留你身边的，两则语录：
“只有身高是教不出来的。”——主教。
“球场视野、空间感、判断能力是上帝给我的，剩下其他的都是我死命狠操自己练出来的。”——伯德1981年。
软天赋是消耗品，就跟你在我国买了住房后的土地使用权一样，七十年，住一年少一年。而且软天赋没法手机或支付宝充值，变化不可逆。如果说难听点，就是：
每个球员都是一个姑娘，带着一身青春和花容月貌进了NBA这个风化场所，被老鸨大卫·斯特恩接见，握手，“欢迎开始为我院工作”。从此，他们开始交易：用软天赋（跑、跳、青春活力）换取一些硬通货（钞票、名誉、尊重，藏进杜十娘的百宝箱），嫖客的名字就叫做时间。
所以，这就是一场竞赛：如果你能在被时间嫖的同时采阴补阳，汲取一些东西藏进百宝箱，抵消软天赋的流失，也许你能变成一个更伟大的球员。比如，1994年的大梦已经不是1986年那个在三分线内上空乱飞的大鸵鸟了，但是他有了潜水侠那样滑的个人进攻（鲨鱼的话）和乔治·卡尔赞同的“传球”；1996年的乔丹不像十年前一样随便一个反向垫步就能跨越任何对手了，但他的肩变宽、上肢变壮、步伐纯熟，成为联盟最好的中投手。1997年的卡尔·马龙很少1990年那个寸头小伙子火车似的突破扣篮了，但他多了无数盔甲似的肌肉，还有招牌的面筐后仰跳投。鲨鱼2002年夺冠时，已经没有在奥兰多时那么能跳了。但是他比奥兰多时期多了起码20公斤体重，外加皮特·纽维尔的评论：
“人们都说鲨鱼只有力量，可是我看到的是：擦板投篮，小勾手，底线后撤步，迅速的后转身，双人包夹之下的转身步伐。”
——当然，也有些人是例外的，比如雷·阿伦。我觉得这事值得一提再提：他是一个奇怪的案例。比起克里斯·穆林们招牌的“弯膝、起身、出手”，他的投篮姿势（电速弹起，最高点出手）快得匪夷所思；而比起其他出手极快的球员（本·戈登，比如），他的姿势又整齐统一得像雕塑。这就是说，他的投篮是建筑在全身肌肉力量、协调性的平衡一致上。而他十五年如一日，35岁，快要36岁了，依然如此。他的软天赋好像被箍住完全不会消减似的。在我理解，他就像《魔戒》里的阿拉贡，“我们这一族人寿命特别长”。也许寻常地球人过五年他才过一年吧。如果你去年总决赛看过他的短发妈妈，也会发出类似感慨：阿姨您五十多了？换身衣服跟个二十岁高中生男孩似的。
——既然说到这里，还得说一句……过去二十年最好的三个无球移动射手雷、米勒和汉密尔顿的特点？他们的身材好像跟魔鬼签了协议似的，“我们以永远无法长肉来换取被时间遗忘”。如果你不信，可以继续观察他们的表情：米勒一张顽劣逆天刁钻脸；汉密尔顿枯瘦肃穆还一张铁面具；雷·阿伦笑起来是一张温润君子脸还带点少年相（他的短发老妈也是），但是严肃的时候把薄嘴唇一抿，再往左略微撇一点嘴角（他超喜欢这动作），看起来也让人心生凉意。
跑题了。
大概两年前吧，每当我们提到麦蒂曾经拥有的天赋（身高臂长、无边无际的视野、2000年扣篮大赛上展现的跑跳、协调性和柔韧性），总会带出一种讨论古罗马帝国式的气氛：“好了好了，那些很美，但不都是过去的事了吗？”近来的事情：麦蒂在活塞担当了一个有些像魔术师的角色（戈登成了他的拜伦·斯科特）。他的组织能力和大局观谅来无人置疑，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件事。我印象最深的比赛，是去年KG受伤那场：他们干掉了凯尔特人，麦蒂得了21分（11投7中）和8次助攻。但我印象最深的是这个镜头：
比赛最后几分钟，麦蒂在三分线外左翼，持球面对丹尼尔斯的贴防。麦蒂护住球，用右脚点了两次试探步，丹尼尔斯向左侧动了一下，然后麦蒂收回右脚，伸到丹尼尔斯的右身侧，卡住了身位，运球，从丹尼尔斯身旁突破过去，在禁区附近，补防者到来，麦蒂起跳，把球传进内线空挡，一个轻松的助攻。
这一套进攻所体现的：长腿和大步幅（用来试探步占据身位，并且一步摆脱），身高和长臂（轻松的看到队友，传给他）。麦蒂的跑跳能力的软天赋被时间和伤病搜刮得差不多了，但那些硬天赋并没有背叛他。
另一个镜头：
回到2008年的22连胜，麦蒂在那期间最豪气干云的一球：对黄蜂，快攻中中场运球突破，闪过巴特勒，一记滑翔扣篮。实际上，如果你重新看录象，会发现那一切都很勉强——他已经跑起了全速，但依然不够快；他的滑翔比起巅峰期来短得令人难过。我甚至在怀疑“他怎么一路运到这儿扣篮的？”如果重新看录象，还是那句：步幅。
如果要参考步幅对摆脱的意义，远看滑翔机，近看杜兰特就好了。长臂的意义已经被盖帽大师、篮板怪们诠释得透透的了。有一双善于劈叉的大长腿，试探步、后撤步、后转身，一个顶俩。说到这儿，我又想举布雷克·格里芬那双坎普式美腿的例子了……
说回天赋。
大概在五年前，许多人相信勒布朗永远练不出跳投和罚球，于是我见到过“再过五年他运动能力不行了就完蛋了”论调。现实是，他的背身依然寻常，但他的中长距离跳投确实够出色了。大概两年半前，我有一个朋友很不喜欢克里斯·保罗，理由是“他太粘球，就是到处运球转，然后要么找机会给钱德勒，要么把球分给空挡的人投篮。”这里顺便说句，我这位朋友是位地道的米勒/比卢普斯迷。但本季，保罗打得像一个很地道的指挥官。他的数据开始明显基德化，但如果你看场上，会发现这是他梳理球队最成熟老到的一年。他正在从2008年那个包揽一切、创造一切的保罗，变成一个掌握节奏的保罗。2005-06季斯塔德迈尔受伤时，占卜水晶球也料不到他如今会是如此出色的中投手。1999-00季的卡特其实只有两种进攻法：三分线外拿球，压重心，然后或者一记右肩强行远射，或者就是一步直接突破然后起飞；五年之后在新泽西，他的背身、远射、中投，都是上选了；反而是到现在，想看他再振翅飞一整场，不可得矣。
麦蒂是这样一个例子：他的软天赋被时光消磨殆尽了，但是硬天赋（长臂长腿视野传球）还在。所以现在的他和当年魔术时期，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球员了。硬天赋了得的好处是，一个球员常能籍此东山再起；坏处是，你会完全认不出他原来的样子。
说一下德里克·罗斯。
前天他以36分2助攻的表现击倒凯尔特人那一场，公牛表现得就像80年代中期的活塞：还年轻，但是，有一个顶尖控卫（彼时的刺客），一群蓝领篮板手（彼时的兰比尔们），一个在前冠军队做助理教练的，擅长防守的主帅（查克·戴利给康宁汉做过助理教练）。嗣后，有同学对我说：
公子不可能没注意到螺丝这几场助攻有一次的，也有两次的，做为ＰＧ没有9、10个怎么也得有6、7个吧
我想说的是……
德里克·罗斯的头两季是这么度过的：他拥有旷世罕有的天赋（速度、力量、体格），但总是被困在一个“我想成为一个正经组织后卫”的躯壳里。从高中起，他的扣篮录象就被全世界传诵。他做大风车扣篮时的游刃有余，就像场边的胖大叔往里嘴里扔爆米花。所以他打得很早熟很谦退很低调。尽管在大学里，卡利帕里把他当作DDM的主导者不断逼迫他突破分球，但在公牛，他打得很低调。
问题是，他是一个“不错”的组织者，但还没有伟大控卫的串联、指挥和节奏控制。这些是要靠时间磨砺出来的。斯托克顿入行先蹲了三年替补；佩顿到四年级才搬出16分6助攻的像样数据；比卢普斯入行憋了六年，憋到2004年被称为“草根总决赛MVP”，没人记得他是1997年探花了；纳什入行先给基德当替补，四年级才在小牛站上首发。罗斯的前两季一直在朝着“我要当一个组织者”的目标前进。
这就像梅根·福克斯说，好吧，我打算从演电影的第一天起就不露出我的腰我的屁股和我的胸，而以妮可·基德曼2001年的状态来要求自己……
所以……本季的他，开始大胆投三分了，开始说“我要得MVP”了，开始说“给我机会我就投”了，开始说“我希望对手害怕我”了。他22岁，这正是他应该做的事。
同样的道理，适用于布雷克格里芬。
当然啦，他的技术还有雕琢余地，他的打法让人很为他担心，这就像看着一个随时可能酒精中毒的摇滚乐手在台上嘶吼……但是，如果他换一种打法？比如，他不再扣篮，改为轻柔的上篮；他不再施展大跨步劈叉后转身，而是温和的后仰跳投；他的投篮手型现在就进化完整不再有推的动作，然后跟佩切科夫一样每天在罚球线中投，你是会感悟“哇他好早熟”，还是“靠他真软蛋”？
对年轻人，尤其是还没有夺冠压力的年轻人，这是恣肆狂舞的时节。格里芬的防守还是没啥起色，埃里克·戈登进入新年来的投篮选择疯狂度在赶超本·戈登当年在公牛的时节，杜兰特近来的追身三分强投和翼侧干拔有些无厘头……但这些总会过去的。
2020年的罗斯也许会和现在的基德一样一整场都懒得加速，2020年的格里芬也许会就满足于挡拆中投了，然后被斯特林老板（如果那厮那时还活着的话）骂“这家伙现在运动能力太差了！当年真不该用状元签选他！”看看麦蒂和卡特好了：他们每个人最后都会被时间这个嫖客赶上，把软天赋扫荡一空的。最后他们都会变得老辣、成熟、稳定、谨慎。
大概一年前，有个在克里夫兰采访的记者对我说，“勒布朗的运动能力巅峰期，或者说他愿意展示运动能力的巅峰期，也就这两三年了。多看看吧。”同样的道理，趁罗斯、格里芬、杜兰特、威斯布鲁克、比斯利、勒夫、蒙塔、库里、沃尔、戈登们还能跑能跳，而且肯跑肯跳肯刷数据的年份，多看看他们吧。反正他们总会老去，有足够的时间观赏他们跑不动跳不起来于是只能靠老辣技术和聪明思维来弥补的时间。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