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芬克斯之谜新解
 斯芬克斯 这个哑谜的难点在于什么是三足，或曰第三条腿？自然界不乏四足兽和两足人，惟独没有三条腿的动物。奥狄浦斯把老人的拐杖解作第三条腿，不失其机智，可难说是大智大慧。在神话中，奥狄浦斯最终还是成为神示的牺牲品，恰恰在于他虽有眼睛却又盲目这一悲惨事实。因此，我们说，奥狄浦斯从来没能、也决不可能战胜过神。因为他解答的谜底，未能对人自身的存在进行深刻反省，故而不能满足诸神的好奇心，也不能逃脱神为他安排的命运。
那么，什么是神秘的第三条腿呢？既然希腊神话未能提供正确的谜底，我们便要从人类文化深层底蕴中去寻求答案了。
三足兽这一怪诞形象，非独希腊神话所有，中国神话里也比比皆是。例如，传说中的鲧，因治水工程失败，被天帝用雷殛死，死后化为黄能。黄能，一说为三足鳖。《尔雅•释鱼》：“鳖三足，能。”中国神话中，不独有三足鳖，还有三足乌，三足蟾蜍。前者是日精，后者为月魄。
这些三足怪物寓意着什么呢？我认为这是对“叁天两地”的古宇宙观的神话性释义。古人看来，天和地无不时时处于交互作用中，天空像一个俯身向地的男神，大地像一个仰面承天的女神。《易•系辞》曰：“天地媾精，万物化生。”便是对阴阳交媾的宇宙观最简明的解说。古埃及神话中也有类似的传说和观点。当代学者钱钟书先生在其名著《管锥篇》中，几度涉及这一主题，惜乎未能进而引申发明之。《管锥篇》第一册论周易泰卦一文，涉及人中这个术语。钱氏广征博引，力辨人中不是传说所谓的鼻下阿，而是指男根。
曹籀《古文原始》据此遂谓《说文》“中，和也”之“和”字，乃“私”字之讹。则非人面之“人中”，而如《通志•六书略五•论形象之惑》所释“厶”“了”二字。略同西方旧日恶谑之“人中”。
《管锥篇》一，P16
钱先生这篇妙文既语焉不详，又古奥难解；当代学子很难深入他的观点。说白了，人中就是指男性生殖器，故而精液又被称作种子。男人为种人，亦即种子携带者。口语中所谓的“带种的”，“有种的”，或“孬种”，云云，初皆意指男人，后推而广之，女性之间对骂也使用这般术语，甚可笑也。中，为男根；以有中无中为性别的判断标准，一目了然。无中者两足，女性也；有中者连其两足共成三足，即为男子。男性的第三足为有，女性的阙失处便为无。有生于无。看来，老子以女性为万物发生之根源，为道。道者，阴道也，生命之通道也；亦即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或谓“玄牝之门”（皆老子语）。
“男生而成三，女生而成两”，正是对“叁天两地”的古宇宙观最简明的解说。
然而，从文字系统更深层的结构关系看，中和女却是同源字。中和女皆取象于｜和○ 。在古文字中，还能见到由｜和○构成的女字，只是｜稍加弯曲，近似乙。乙即玄鸟，也是男性生殖器象征。“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据说，商王朝的始祖母简狄，正是因吞食玄鸟卵（亦种子）而受孕的。若此，读者自会明白这个“以一贯之”的女字，其字形结构究为何意？
○象征女阴，｜象征男根；男女媾精，万物化生。因此，中又有中和之义。曹籀不明古文字的造意，硬把《说文》“中，和也”，曲解为“私也”，是知其一不知其二也。中和女同源共生，原为一字，后分而为两。中宫，中主，皆指谓女性。中宫取象于子宫之象。女性为深藏若虚的中宫，男性为种人或播种者；以射箭取譬，射中，或一矢中的，皆表明，中有中和亦即交媾行为完成之义。中国古代五行观念，以土藏为中宫，是大地母亲的另一委婉的说法。只是在父权思想——三足说兴起之后，中作为男根的象征，由其母体脱胎而出，中和女遂分道扬镳，逐渐转化为两个完全不同的符号和概念。只是在字形结构中，仍留有同源的痕迹。研究思想概念起源，不应忽视人类史上父权取代母权这一重大变革留下的影响。
钱先生在前文中还提到宋朝大儒郑樵的《通志》，没读过这本巨著的人，更不知先生所指为何。且不说郑樵这段奇文学术价值多大，单就其大胆立论，不怕触犯时讳，公然在学术著作中讨论性象征这一壮举，便值得后学推崇。郑樵凭其天才的直觉，断言“ム（私）”“象男子之势（即男根）”，“了者，交胫之端也。故ム势下垂，了状槌上。”郑樵对ム（私）了二字的分析，并不充分，也不准确；他完全诉诸直觉，却也接近原始思维的方法。有意思的是，郑樵在这段奇文中，把男根又称作“交胫”，交胫者，即交媾之阴茎也。胫即腿，因而，“交胫”正是指第三条腿。郑樵无意中又为第三条腿提供了一个语言学证据。
无和母语音接近，是同源词，妩媚一词还保留了无和母相通的语言学证据。有和男性的语源联系较为复杂，有和父是同构字，其共同点便是以又（即右手的象形字）持物。而左右手足和口，又构成一个“手——口”象征原型。中国文字深层结构中，手足象征男根，口窍象征女阴。（详见我的《首手论》）《周易•说卦》以艮卦象征男性和手足；以兑卦象征女性和口。这样便形成一个手口男女的象征模式，和中国文字深层结构完全一致。男根，树根和足根，其字核便是艮卦之艮，这绝非偶然。口象征女性生殖器，手足象征男性生殖器，是原始思维类推律的产物，不独中国，世界各民族文化的深层结构皆然。弗洛伊德和荣格对此有详细讨论，我不赘述。在现代口语中，我们把第三者介入他人夫妇关系之间，还说作“插手”，或“涉足其间”，云云，这些说法皆有性廋语的色彩。当代小说家汪曾祺一篇小说便以《小手》为名，小手或三条腿，在某些方言俗语中，依然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廋语。
上述讨论，我想，大致可以证明斯芬克斯之谜中的第三条腿，和古神话中的三足兽，皆和男性的性象征有关。至于古希腊语源里，有没有男根和手足同源的证据，我不通希腊语，留待专家们解决。日本作家新口侃一郎博士在《种族的尴尬》中谈到：
欧陆北部山地的岩石上，有原始部落民的绘画，其中的武士以三条腿走路，挺两柄利器作战。这种惊人的性的攻击性，冲破后发的宗教（包括哲学）的遏制与调和，终于导致西方现代的性崩溃。梦想以三条腿走路的种族，在成功的劫掠之后，正为寻找新的平衡而苦恼。这是有趣的事实。
照此看来，在西方文化的深层不乏三条腿为男性性象征的证据，可奇怪的是，为什么至今没有人为斯芬克斯之谜正名，提供正确的答案呢？笔者的结论是，斯芬克斯之谜的谜底应该是男人。正确的解答是：“男人小时候手足并用为四条腿，稍大直立行走为两条腿，性成熟则是三条腿。”如果把这一过程浓缩于一天之内，这个谜语照样成立：“早晨从床上爬起是四条腿，白天行走是两条腿，一到夜间又变成三条腿了。”正像俗语恶谑所说的：“大白天看起来像个人似的，一到晚上又变成畜牲了。”这句话除却蔑视的语感之外，也涵蕴着对人的本质的思考，和斯芬克斯的象征主题不谋而合。
把斯芬克斯之谜的第三条腿解作男性生殖器，把其谜底解作男人，不是为了标新立异，而是为了探索斯芬克斯象征主题中所蕴含的古代哲人形而上思辨的旨趣。任何神话母题都是古代人对宇宙万物生成原因的追索，斯芬克斯也不例外。
斯芬克斯象征本身采取的便是人面/狮身二元结构，而不是兽面/人身。这是饶有趣味的。完全相同的母题，在中国神话中有伏羲女娲的人面/蛇躯二元结构。这种人面/兽身的二元结构模式，在世界各民族神话的深层结构中，在语言中，留下大量证据。例如，汉语里的“人面兽心”，“衣冠禽兽”，等等。这意味着什么呢？笔者认为，这是远古人类对人的本质思考的结晶。 远古人类早就认识到：人之所以异于动物，在于人拥有智慧，人面即大脑的象征；可使他们困惑和难堪的却是，除了人头而外，人体和动物基本没有区别。人面和兽身的对立，象征灵与肉，心与身，精神与物质的二元对立。人面使人异于兽，兽身又使兽同于人。斯芬克斯这一半人半兽的怪物，生动地表征出人和野兽的异同点，迹出人在自然中既位于动物之中、又超乎其上的卑微地位。从而完成一个形而上的悖论，即人是人与兽，灵与肉的二律背反。把第三条腿解释为男性生殖器，斯芬克斯之谜所蕴含的迷惑，和斯芬克斯自身的象征主题便完全一致了。稍有不同的是，斯芬克斯象征是对人的本质的语义界定；在谜语中，则变为对男人本质的嘲弄了。值得注意的是，埃及大金字塔前的斯芬克斯像原先是有胡子的，而希腊神话中的斯芬克斯却女性化了，并成了女神缪斯的代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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