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门三进士名满京师,唐宋八大家苏家占三。贬黄州种豆东坡,赋赤壁天下传颂。浚西湖、筑苏堤,游杭州难忘坡公。诗词赋书画金石,全能有几人?黄州惠州儋州历经坎坷,难道穷然后工是定律?“何必还乡”成谶语,眉山自此无缘回?阳羡安家度晚年,可惜未到身已亡。一生漂泊不羁舟,红颜解语有朝云。坡公诗文千秋颂,潇洒自如第一人! 苏东坡是我历来崇拜敬仰的文豪,他的学识才华人品是无可挑剔的,他是一个旷古奇才,他是尽享生活的乐天派,他是中国人的骄傲。 苏东坡,北宋仁宗景祐三年,即公元1036年生。东坡一生历经坎坷,元符三年,即公元1101年六月病逝于返常州途中。 嘉祐元年(公元1056年)二十岁的苏轼同父亲苏洵,弟苏辙赴京应试,中举人。翌年中进士,受欧阳修赞赏,一门三进士名闻京师。同年,母亲病逝,父子三人离京奔丧。 嘉祐六年(公元1061年)二十六岁的苏轼通过殿试被任命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同年底去扶风(今陕西扶风)任职。三年任满,朝判登闻鼓院。不到一年父苏洵死,抚丧归葬,守孝三年。 熙宁二年(公元1069年)还朝任监官告院时,因直言,与王安石有不同政见,于是要求调外任,熙宁四年派任杭州通判,三年后改任密州、知州,接着改知徐州、湖州。 由于东坡的坦诚直言和以诗文揭露投机变法的官僚,遭众人弹劾,在湖州任上拘捕入狱,史称“乌台诗案”(御史台别称乌台)。坐牢四个月后,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十二月被释,连削二职贬黄州(今湖北黄冈)。受牵连遭贬的文人士大夫多达数十人。 元丰三年,东坡四十五岁举家到黄州,先寓定惠院,后迁临皋。居四年改贬汝州。元丰八年,神宗去世,年仅十岁的哲宗继位,高太后垂帘。东坡被起用,当登州(今山东蓬莱)太守,到任五天就奉调回京。元祐元年(公元1086年)回朝后连升三次,起居舍人迁中书舍人,又迁翰林学士知制诰。 但由于同旧党尖锐的矛盾和对立,多次受诬陷,难在朝廷立足,就连续要求补外。元祐四年出知杭州,两年后改知颍州、扬州、定州等地。 由于文名大好直言,他总是处于新旧两党的夹击和陷害之中。绍圣元年(公元1094年)高太后病死,哲宗亲政,新党人物被重用,东坡被作为旧党要员被撤职,被贬英州(今广东惠州)。绍圣四年再贬琼州,携幼子苏过告别家人渡海去儋州(今海南儋县)。 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徽宗即位,大赦天下,东坡始得内迁。流放岭南和琼海的七年,东坡家先后九人丧亡。渡海北归仅一年,在金陵赴常州船上染病去世,年六十六岁。 经历坎坷,欲不问政治,但政治还要问你,口无遮拦坦诚直言,自古英才遭人忌。但是坎坷的经历,坦荡的人生,书写了众多美丽的诗文和优美的小品,流传千古! 《与子明兄》:“吾兄弟俱老矣,当以时自娱。世事万端,皆不足介意。所谓自娱者,亦非世俗之乐,但胸中廓然无一物,即天壤之内,山川草木虫鱼之类,皆是供吾家乐事也。”世事万端不介意,胸中无物皆可乐,真坡仙也! 《与子由弟》:“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但尽凡心,无别胜解。凡心尽处,胜解卓然,但此胜解,不属有无,不通言语,故祖师教人,到此便住。”逍遥随缘无凡心,自然便有生命的洞见智慧之光。话语说不明白,唯有圆明彻悟。 《与圆通禅师》:“自绝禄廪,因而布衣蔬食,于穷苦寂淡之中,却粗有所得,未必不是晚节微福。”布衣蔬食绝官奉,穷苦寂淡也是福。只要内心有快乐,无事能苦达观人! 《书渊明孟府君传后》:“陶渊明,孟嘉外孙,作《嘉传》云:‘或问:听,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何也?’曰:‘渐近自然。’”器乐声不如人声,自然天籁也。世事无他唯自然可爱! 《书东皋子传后》:“人之至乐,莫若身无病而心无忧。”无病身体好,无忧心境好,整日乐陶陶。 《记欧阳文公论文》:“孙莘老尝乘间以文字问欧阳文忠,云:‘无他术,唯勤读书而多为之,自工。世人患作文字少,又懒读书,每一篇出,即求过人。如此,少有至者。疵病不必待人指摘,多作自能见之。’此公以其尝试者告人,故尤有味。”文豪经验之谈,多读多写,即能见自己文字之瑕疵。 《跋退之送李愿序》:“欧阳文忠公尝谓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一篇而已。余亦谓唐无文章,惟韩退之《送李愿归盘谷》一篇而已。平生愿效此作一篇,每执笔辄罢,因自笑曰:‘不若且放,教退之独步。’”晋唐一篇之说是夸张,赞其好而已。坡公立意高远,故好文章不断! 《跋赤溪山主颂》:“达与不达者语,譬如与无舌人说味。”知者可与语,不知者焉可与语!超越世俗之思,难被世人接受。强与之语,则必被认为是疯子傻子。 《跋荆溪外集》:“玄学、义学,一也。世有达者,义学皆玄,如其不达,玄学皆义。”对达者而言,道家儒家是一家,儒家的义理同道家的高妙玄虚之说。如不达则无相同矣。 《书四戒》:“出舆入辇,命曰‘蹶萎之机’(脚萎缩之病);洞房清宫,命曰‘寒热之媒’;皓齿娥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浓,命曰‘腐肠之药。’此三十二字,吾当书之门窗几席缙绅盘盂,使坐起见之,寝食念之。”名车、豪宅、娇娥、美食之享,人皆羡慕。然过分之享,不惟无益反是害。坡公明鉴,书写醒目,时时警戒,确是健康之方养身之道! 《题僧语录后》:“佛法浸远,真伪相半。寓言指物,大率相似。考其行事,观其临祸福死生之际,不容伪矣。”佛法高深莫测,死生祸福无假相。 《书黄道辅品茶要录后》:“物有畛(界限)而理无方,穷天下之辩,不足以尽一物之理。达者寓物以发其辩,则一物之变,可以尽南山之竹。学者观物之极,而游于物之表,则何求而不得。”事物有极限,物理无穷尽。观物之极,则何求不可得? 《自评文》:“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坡公文章行云流水,行于当行止于当止,随物赋行其妙不可学! 《记佛语》:“佛云:三千大千世界,犹如空华乱起乱灭。而况我在此空华起灭之中,寄此须臾,贵贱、寿夭、贤愚、得丧,所计几何?惟有勤修善果以升辅神明,照遣虚妄,以识知本性,差为着身要事也。”人生起灭有何计较?识知本性勤修善果,即能战胜虚妄。 《跋石钟山记后》:“钱塘、东阳皆有水乐洞,泉流空岩中,自然宫商。又自灵隐下天竺至上天竺,溪行两山间,巨石磊磊如牛羊,其声磬然,真若钟声,乃知庄生所谓天籁者,盖无所不在也。”山水自然是天籁,只要用心去体会,无处不美。 《书四适赠张鹗》:“吾闻《战国策》中有一方,吾尝服之,有效,故以奉传。其药四味而已,一曰无事以当贵,二曰早寝以当富,三曰安步以当车,四曰晚食以当肉。夫已饥而食,蔬食有过于八珍。而既饱之余,虽刍豢满前,惟恐其不持去也。若此可谓善处穷者也。然而于道则未也。安步自逸,晚食自美,安以当车与肉为哉?车与肉犹存于胸中,是以有此言也。”无事安心早寝养神,蔬菜粗食有益健康。当车当肉之想,仍未能超脱世俗,坡公真悟道达人也! 《记导引家语》:“导引家云:‘心不离田,手不离宅。’此语极有理。又云:‘真人之心,如珠在渊。众人之心,如瓢在水。’此善喻者。”心在渊不离身,手要动不离神。 《论六祖坛经》:“近读六祖《坛经》,指说法、报、化三身,使人心开目明。然尚少一喻。试以喻眼:见是法身,能见是报身,所见是化身。”坡公妙悟已超凡入圣! 《记袁宏论佛》:“袁宏《汉记》曰:‘浮屠,佛也。西域天竺有佛道焉。佛者,汉言觉也,将以觉悟群生。其教,以修善慈心为主,不杀生,专务清静。其精者为沙门。沙门,汉言息也。盖息意去欲,归于无为。又以为人死精神不灭,随意受形,生时善恶,皆有报应。故贵行善修道,炼精养神以至无生而得为佛也。’先生曰:此殆中国始知有佛时语也。虽若浅近,而大略具是矣。”坡公所述,是佛教未经加工,无多粉饰的原生态。后世则添枝加叶多许多规矩矣! 《题渊明饮酒诗后》:“采菊东篱下,犹如见南山。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淡然的意境高远,自然之中见本色。 《书学太白诗》:“李白诗飘逸绝尘,而伤于易。”诗通俗易懂看似简易其实难,明白如话真可贵。后学者学其皮毛反成怪,浑然天成造化所赐非等闲! 《书子美黄四娘诗》:“子美诗云:‘黄四娘家花满溪,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飞,自在娇莺恰恰啼。’东坡云:此诗虽不甚佳,可以见子美清狂野逸之态,故仆喜书之。昔齐鲁有大臣,史失其名,黄四娘独何人哉,而托此诗以不朽。可以使览者一笑。”杜甫亦有其清狂野逸之态,正因为如此方使黄四娘名垂青史。 《书渊明东方有一士诗后》:“‘东方有一士,被服常不完。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辛苦无此比,常有好容颜。我欲观其人,晨去越河关。青松夹路生,白云宿檐端。知我故来意,取琴为我弹。上弦惊别鹤,下弦操孤鸾。愿留就君住,从今至岁寒。’此东方一士,正渊明也。不知从游者谁乎?若了得此一段,我即渊明,渊明即我也。”两个最洒脱的人,一样的心肠一样的情。渊明坡公,坡公渊明,千古传唱! 《书司空图诗》:“司空图表圣自论其诗,以为得味于味外。‘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此句最善。又云:‘棋声花院静,幡影石坛高。’吾尝游五老峰,入白鹤院,松荫满庭,不见一人,惟闻棋声,然后知此句之工也,但恨其寒俭有僧态。若杜子美云:‘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则才力富健,去表圣之流远矣。”清淡自然是最美,个人体验不可少。 《书王梵志诗》:“王梵志诗云:‘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每人吃一个,莫嫌无滋味。己且为馅草,当使睡食之。’为易其后两句云:‘预先着酒浇,图教有滋味。’”城外坟山如馒头,馅是城里大活人。及早想通生死事,也许滋味不一般。 《书黄子思诗集后》:“予尝论书,以谓钟(繇)王(羲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至唐颜(真卿)柳(公权),始集古今笔法而尽发之。至于诗亦然。苏(武)李(陵)之天成,曹(植)刘(桢)之自得,陶(渊明)谢(灵运)之超然,盖亦至矣。而 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李杜之后,诗人继作,虽间有远韵,而才不逮意,独韦应物、柳宗元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非余子所及也。唐末司空图,崎岖兵乱之间,而诗文高雅,犹有承平之遗风。其论诗曰:‘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盐,梅之美常在咸酸之外。盖自列其诗之有得于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韵,恨当时不识其妙,予三复其言而悲之。”坡公大书家、大诗人,其论书论诗自有大师领悟的独到之妙,后人之论述当以此为准。要之,坡公尚自然、澹泊、简古、萧散,尚高风绝尘韵外之味。 《评诗人写物》:“诗人有写物之功。‘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他木殆不可以当此。林逋《梅花》:‘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决非桃李诗。皮日休《白莲》:‘无情有恨何人见,月晓风清欲坠时。’决非红莲诗。此乃写物之功。”东坡认定的历代写桑、梅、白莲佳句。 《题张子野诗集后》:“张子野(张先,字子野,湖州乌程人,官至尚书郎中。因词有“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时称张三中,自谓应称张三影,以其“云破月来花弄影、帘压卷花影、堕风絮无影”句,也称三影郎中。)诗笔老妙,歌词乃其余技耳。《湖州西溪》云:‘浮萍破处见山影,小艇归时闻草声。’与余和诗:‘愁似鳏鱼知夜永,懒同蝴蝶为春忙。’若此之类,皆可以追配古人。”诗人之角度情趣,妙句自荐当仁不让。 《跋黔安居士渔父词》:“鲁直作此词,清新婉丽。问其得意处。自言以水光山色,替却玉肌花貌。此乃真得渔父家风也。然才出新妇矶,又入女儿浦,此渔父乃无大澜浪乎?”赞黄庭坚词得渔父家风,但不忘玩笑,新妇矶、女儿浦得无大浪乎! 《书秦少游挽词后》:“予与少游相别于海康,意色自若,与平日不少异。但自作挽词一篇,人或怪之。予以谓少游齐死生、了物我,戏出此语,无足怪者。已而北归,至藤州,以八月十二日,卒于光化亭山。呜呼!岂亦自知当然者耶。”少游作挽词,归后即逝。东坡在黄州每日见长江,说“何必还乡”,结果至死未还乡。生死之事大矣,诗谶文谶之说得无真乎! 《题杨朴妻诗》:“真宗东封还,访天下隐者,得杞人杨朴,能为诗。召对,自言不能。上问临行有人作诗否?朴言:无有。惟臣妻一绝云:‘且休落魄贪杯酒,更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上大笑,放还山,命其子一官就养。余在湖州,坐作诗追赴诏狱,妻子送余出门,皆哭。无以语之,顾老妻曰:‘子独不能如杨处士妻作一诗送我乎?妻不觉失笑,予乃出。’”坐作诗追赴诏狱,仍不忘调侃,东坡真达人也! 《题鲁公帖》:“人之字画工拙之外,盖皆有趣,亦有以见其为人之邪正之粗云。”字如其人画如其人,信然!君不见东坡的诗词文赋和他的书法乎! 《跋君谟飞白》:“物一理也,通其意,则无适而不可。”事物相通,一通百通。坡公全才,通物理之妙。 《跋文与可论草书后》:“余学草书凡十年,终未得古人用笔相传之法。后因见道上斗蛇,遂得其妙,乃知颠、素之各有所悟,然后至于如此耳。留意于物,往往成趣。”凡事留意,必有所悟,必有收获。 《书唐氏六家书后》:“永禅师(智永)书,骨气深稳,体兼众妙;精能之至,反造疏淡。如观陶彭泽诗,初若散缓不收,反复不已,乃识其奇趣。……颜鲁公书,雄秀独出,一变古法,如杜子美诗,格力天纵,奄有汉晋宋以来风流。后之作者,殆难复措手。柳公权言:‘心正则笔正’者,非独讽谏,理固然也。世之小人,书字虽工,而其神情终有睢盱侧媚之态。”坡公谈书论诗,自然联系左右逢源。要之,无论诗书,书品诗品关乎人品。坡公诗文传千古,全在人品称第一! 《书摩诘蓝田烟雨图》:“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诗有画境,画有诗意。至高境界,书画合一。 《书吴道子画后》:“智者创物,能者述焉。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诗文书画的高峰极致,后人若要有所建树,只有在借鉴、继承的基础上图发展,以适应时代的发展。 《书戴嵩画牛》:“古语云:‘耕当问奴,织问婢。’不可改也。”牧童知牛性,老农知园圃。天下学问广,人能知多少?不懂当向内行人请教。 《书陈怀立传神》:“传神之难在于目。顾恺之云:‘传神写照,都在阿睹中,其次在颧颊。’吾尝于灯下顾见颊影,使人就壁间画之,不作眉目,见者皆失笑,知为吾也。目于颊似,余无不似,眉于鼻口,盖可增减取似也。传神与相一道,欲得其人之天,法当于众中阴察其举止。南都人陈怀立传吾神,众以为得其全者。怀立举止如诸生,萧然有意于笔墨之外者也。”凡事推究,必有收获。东坡天真好学善推究,故多识,于传神一道有得焉! 《书茶墨相反》:“茶欲其白,常患其黑。墨则反是。然墨磨隔宿则色暗,茶碾过日则香减,颇相似也。茶以新为贵,墨以古为佳,又相反矣。茶可于口,墨可于目。蔡君谟(襄)老病不能饮,则烹而玩之。吕行甫好藏墨而不能书,则时磨而小啜之。”文人生活离不了茶墨,坡公述说细腻,可谓有心人也。 《试吴说笔》:“前史谓徐浩(季海)书锋藏画中,力出字外。杜子美云:‘书贵瘦硬方通神。’若用今时笔工虚锋涨墨,则人人皆作肥皮馒头矣。用吴说笔,作此数字,颇适人意。”字瘦为贵,但苏体精神饱满,不瘦亦不肥。 《书砚》:R20;大字难结密,小字常局促;真书患不放,草书苦无法;茶苦患不美,酒美患不辣。万事无不然,可一大笑也。”谈书法行家,说茶酒里手。 《书田》:“吾无求于世矣。所须二顷稻田,以充饘(zhan,稠的)粥耳。人生自有定分,虽一饱,亦如功名富贵不可轻得耶?”有求皆苦无欲即乐。人生命也,自有定分,不可强求于命外!坡公明白,故历尽坎坷,始终达观自如。 《记游松风亭》:“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床止息。仰望亭宇,尚在木末。意为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心若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两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无处不可歇,无时不可歇,只要放开心,不须任何等待! 《书临皋亭》:“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绕,清江右洄,重门洞开,林峦坌入。当是时,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惭愧!惭愧!”神仙之姿,酒足饭饱,佳境在望,若有似而无思之态! 《僧自欺》:“僧谓酒般若汤,谓鱼水梭花,谓鸡钻篱菜,竟无所益,但自欺而已。世常笑之。然人有为不义,而文之以美名者,与此何异哉。”人容易自欺欺人,但要美名不讲实际。 《黄鄂之风》:“近闻黄州小民贫者生子多不举(不能养育),初生便于水盆中浸杀之,江南尤甚,闻之不忍。……访闾里田野有贫甚不举子者,辄少遗之。若岁活得百个小儿,亦闲居一乐事也。吾虽贫,亦当出十千。”出钱救贫儿,是善事乐事,岁活百人,功德无量! 《饮酒说》:“予虽饮酒不多,然而日欲把盏为乐,殆不可一日无此君。……客之喜怒,亦何与吾事哉!”好酒但不在多,不在客之喜怒,东坡自乐之达人也。 《漱茶说》:“除烦去腻,世不可缺茶。吾有一法,常自珍之。每食已,辄以浓茶漱口,烦腻既去,而脾胃不知。凡肉之在齿间者,得茶浸漱之,乃消缩不觉脱去,不烦挑刺也。而齿便漱濯,缘此渐坚密,蠹病自已。”我二十岁遭车祸,牙齿与牙床错位,医生说三月齿尽落。如今已四十多年依然无恙。我从不剔牙,每日仅早起刷牙。餐后晚上以茶漱口,几十年如一日,东坡漱茶之说护牙确实有效。再有,大小便闭口咬牙不可说话,此护牙固元神之方,一并录之。 《节饮食说》:“东坡居士自今日以往,早晚饮食,不过一爵一肉。有尊客盛馔,则三之(喝三杯),可损不可增。有召我者,预以此告之,主人不从而过是,乃止。一曰安分以养福,二曰宽胃以养气,三曰省费以养财。”日不过量,一荤一素为度,有客盛馔,三杯为度。不惟俭省,养身为要! 《食鸡卵说》:“凡能动者,皆佛子也(众生皆具佛性,故称佛子)。但吾起一杀念,则地狱已具。”慈悲为怀不杀生。 《记张公规论去欲》:“太守杨君素、通判张公规邀余游安国寺。坐中论调气养生之事。余曰:‘皆不足道,难在去欲。’张云:‘苏子卿(武)吃雪啖毡,蹈背出血,无一语少屈,可谓了死生之际矣。然不免为胡妇生子。穷居海上,而况洞房绮疏之下乎!乃知此事不易消除。’众客皆大笑。余爱其语有理。故为录之。”去人欲难,只能顺乎天。去欲难,唯有节制寡欲而已。 《记故人病》:“戒生定,定生惠,此不刊之语也。如有不从戒定生者,皆妄也。如惠而实痴也,如觉而实梦也。”摄心,防非止恶为戒;息虑静缘,因戒生定;破惑证真,因定发慧,是谓三无漏学。 《乐苦说》:“乐事可慕,苦事可畏,此是未至时心耳。及苦乐既至,以身履之,求畏慕者初不可得。况既过之后,复有何物比之,寻声、捕影、系风、趁梦,此四者犹有仿佛也。”苦乐是未彻悟者才有之心,既大彻大悟就无所谓苦乐矣! 《二措大言志》:“有二措大相与言志。一云:‘我平生不足,惟饭与睡耳。他日得志,当饱吃饭,饭了便睡,睡了便吃。’一云:‘我则异于是。当吃了又吃,何暇复睡耶?’吾来庐山,闻马道士(希言)善睡,于睡中得妙。然以吾观之,终不如彼措大得吃饭三昧也。”措大不傻,得吃饭三昧。世人皆以为聪明,殊不知,聪明反被聪明误。 《三老人论年》:“尝有三老人相遇,或问之年。一人曰:‘吾年不可记,但忆少年时,与盘古有旧。’一人曰:‘海水变桑田时,吾辄下一筹,迩来吾筹已满十屋。’一人曰:‘吾所食蟠桃,弃其核于昆仑山下,今已与昆仑肩矣。’以予观之,三子者,与蜉蝣、朝菌何以异哉!”人寿再长也同蜉蝣朝菌,人不在寿有多长,要看有多少作为,为世界留些什么! 《与子由》:“古之诗人,有拟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则始于东坡。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植)刘(桢)鲍(照)谢(灵运)李(白)杜(甫)诸人皆不及也。……平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愧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创追和古人体,赞渊明诗无人及,悔犯世患而出仕。 《论古文俚语二说》:“史载文姬两诗,特为俊伟,非独为妇人之奇,乃伯喈(蔡邕)所不逮也。俚俗语有可取者。‘处贫贱易,耐富贵难;安劳苦易,安闲散难;忍痛易,忍痒难。’人能安闲散、耐富贵、忍痒。真有道之士也。”《悲愤诗》《胡笳十八拍》确实悲愤俊伟,有大漠之雄。为人能安得闲散、耐得富贵、忍得痒,真有道高人也。 《轼笔自书》:“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念此可以一笑。”东坡豁达,事事处处皆想得开放得下,至此境界,则无忧无虑超越苦乐矣! 《自述》:“嗟乎,渊明不肯为五斗米一束带见乡里小儿。而子瞻出仕三十余年,为狱吏所折困,终不能悛(quan,悔改),以陷大难,乃欲以桑榆之末景,自托于渊明,其谁肯信之!”自叹不如渊明不仕,受尽狱吏折困。 《赤壁赋》:“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无尽藏也,而吾与子所共适。”看破生死,坐享人生,阅尽明月山水清风! 《邵茂诚诗集叙》:“贵贱寿夭,天也。贤者必贵,仁者必寿,人之所欲。”有欲皆苦,无求即乐。贵贱寿夭在天,不必为之操心,一切顺其自然听之于天! 《南行集叙》:“夫昔之为文者,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山川之有云雾,草木之有华实,充满勃郁,而见于外,夫虽欲无有,其可得耶!”文章出于心动,心内涌动无法抑制,自然就流出了。这实在是写作者的切身体会。 《宝绘堂记》:“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凡物之可喜,足以悦人而不足以移人者,莫若书与画。”寓意于物,寄高远之志;留意于物,则沉溺丧志。 《放鹤亭记》:“郡守苏轼,时从宾客僚吏往见云龙山人张天骥,饮酒于斯亭而乐之,揖山人而告之曰:子知隐居之乐乎?虽南面之君,未可与易也。《易》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盖其为物,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垢之外,故《易》《诗》以比贤人君子。”隐士清高,超越尘寰。 《净因院画记》:“余尝论画,以为人禽宫室器用皆有常形。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当,虽晓画者有不知。故凡可以欺世而取名者,必托于无常形者也。”常形易见,常理难明。人惑于常理之不明,众矣! 《思无邪斋铭》:“夫有思皆邪也,无思则土木也,吾何自得道,其惟有思而无所思乎?于是幅巾危坐,终日不言,明目直视而无所见,摄心正念而无所觉。于是得道,乃名其斋曰思无邪,而铭之曰:大患缘有身,无身则无病。廓然自圜明,镜镜非我镜。如以水洗水,二水同一净。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思皆有邪,若要无邪就不思。人皆有身,有身皆有病,若能无身则无病,无思之人即无身。 《答毕仲举》:“来书云:‘处世得安稳无病,粗衣饱饭,不造冤业,乃为至足。’三复斯言,感叹无穷。世人所作,举足动念,无非是业,不必刑杀无罪,取非其有,然后为冤业也。无缘面论,以当一笑而已。”奢谈禅理譬如饮食龙肉,不如饮食猪肉之真饱也。安稳无病,粗衣饱饭,不造冤业,真乃至足良言也! 《答刘沔都曹书》:“幼子过(苏过)文益奇,在海处孤寂无聊,过时出一篇见娱,则为数日喜,寝食有味。以此知文章如金玉珠贝,未易鄙弃也。”东坡爱子心切,虽喜其文,但不见流传。 《与谢民师推官书》:“扬雄好为艰深之词,以文浅易之说,若正言之,则人人知之矣。……雄之陋,如此者甚众。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欧阳文忠公言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价,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贵贱也。纷纷多言,岂能有益于左右。”文以简易通俗为好,便人人皆知也。文章好坏自有定论,不在于人言之多少。 《答毛泽民(滂)》:“世间唯名实不可欺。文章如金玉,各有定价,先后进相汲引(提拔引进),因其言以信于世,则有之矣至其品目高下,盖付之众口,决非一夫所能抑扬。”毛滂任武康(今德清)知县,诗文闲暇自得,清美可口,曾邀苏公游下渚湖。我有幸多次到武康,追随东坡足迹,游下渚湖、云岫寺,上莫干山、走遍莫干山下小山村,亦有文记游。东坡言‘物外进退在造物’,文章得失任凭天,信哉! 《与王庠》:“少年为学者,每一书皆作数过尽之。书富如入海,百货皆有之,人之精力不能兼收尽取,但求得其所欲求者耳。”读书要反复多遍,方有收获。书海无涯,要有专题和目标,不能兼收尽取,求其一得可也。 《桄榔庵铭》:“东坡居士谪于儋耳,无地可居,偃息于桄榔林中,摘叶书铭,以记其处……东坡居士,强安四隅;以动寓止,以实托虚。放此四大(地、水、火、风),还于一如;东坡非名,岷峨(峨眉山俗称)非庐。须发不改,示现毗庐(法身佛,即密宗大日如来);无作无止,无欠无余。生谓之宅,死谓之墟。三十六年(东坡六十四,距百岁尚有三十六年)吾其舍此,跨汗漫而游鸿蒙之都乎?”人生如寄,身宅死墟,何在乎自己之名?亦不在乎是否有百年!但得无忧无虑康健即是福。 《与参寥子》:“某到贬所半年,凡百粗遣,更不能细说。大略只似灵隐、天竺和尚退院(辞去住持之职)后,却住一个小村院子,折足铛(缺腿锅)中,罨(yan,闷)糙米饭便吃,便过一生也得。”参寥子,东坡好友,追随东坡多年。无所求,便能随遇而安。东坡真达人也。 《答丁连州朝奉启》:“七年远谪,不知骨肉之存亡;万里生还,自笑音容之改易。久恬飓雾,稍习蛙蛇。自疑本儋崖之人,难复见鲁卫之士;而况清时雅望,令德高标。固以闻名而自惭,盖欲通书而未敢。……远移一纸之书,何啻百朋之赐?过情之誉,虽知无其实而愧于中;起废之文(无颓废气之文),犹欲借此言以华其老。穷途易感,永好难忘。”多年贬谪之人,有人寄书探望,不胜感慨。所谓穷途末路有人问,当永远难忘! 虽说是小品,道理深刻、学问渊博。大师手笔,随手拈来,涉笔成趣。这是读张毅、孙艳君选注的《苏东坡小品》的一点感悟。 二零一一年元月十六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