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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及其词

 田牧 2011-02-19

东坡及其词

 

叶嘉莹

 

    词本来是贵族、官吏、士大夫、公子佳人喝酒饮宴时唱的歌曲,所以内容原来是很狭窄的,晚唐、五代的词即如此。后来柳永在词调方面有所拓展,增加了词的长短幅度,他善用领字,用一个字能领出一段话,有层次,一段段地抒写,不像古代的小令那么短,只是一时的感动。柳词里面有铺陈、叙述、写景、抒情,可是在内容方面一般来说还只限于男女之间的爱情、相思、羁旅作客、流浪在外、晚年不得意的悲哀。可是苏轼的词则在内容方面有开拓,他把自己的胸襟杯抱、哲学思想、对历史古今的议论全写入词里了。这是非常值得注意的一点。他使以后的词人眼界开阔、有所醒梧,发现词不是只写儿女相思的。大凡是思想、议论、感情,古往今来的任何内容均可入词。

    为什么苏轼能有这样的成就呢?且以李后主为例稍作说明。李后主的词在亡国之前与亡国之后,无论在内容上、在风格上均不相同。亡国之前写的是享乐生活,亡国之后写的是对故国的怀念。一个是欢乐的,一个是愁哀的。但是一般人只见他作风的改变,而未找其根本原因。其实其根本原因在于他对生活的反应的态度。一个作者的风格与其人格有密切关系。最重要的是他对事情如何反应、态度如何。看到同样的风景,遇到同样的挫折,每个人可以有不同的反应。此外,人格的不同也反映在他对事物态度的不同上,反映在他写作时的用字和口吻上。一般人只说苏东坡的作品内容开阔,为什么开阔呢?根本原因就在于他的人格。所以在谈苏东坡词的风格之前,我们应先看着他的人格,此外也不应脱离苏东坡所处的时代和他的政治态度。

好多年以前,曾评法批儒,大讲儒法斗争。把中国历史人物硬生生分成儒家与法家。比方,李商隐就被划为法家,柳宗元也被说成是法家。其实柳宗元的思想中不仅有很多儒家思想,更有很多佛家、道家思想。这种分法既狭窄又肤浅,根本未探究根本原因。因为人的好坏并没有那么分明,要说法就是法,儒就是儒,天下也没有那样的事。苏东坡是一个受批判的人,这与宋朝时政治上的大事——王安石变法——有关。王安石变法是为了革新政治,如果把王安百看成法家,把当时王安石推行的新政看成是革新,那么当时站在反对地位的苏东坡自然而然地就变成守旧派了。现在己经有很多人替苏东坡翻案了。北京出版的《文学评论》第1期和《历史研究》19788月号都讨论了苏东坡的政治态度。今天,我们就从苏东坡的生平来探讨一下他究竟是一个想样的人。

谈到苏东坡的生平,我先说几个他青少年时的小故事。据说东坡小时就非常聪明。他在《洞仙歌》前面短短的序文中说:“余七岁时见眉山老尼,姓朱,忘其名。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纳凉摩诃池上,作一词,朱俱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无知此词者。但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云……”可见他小时就对文学感觉敏锐,记性很好。还有一个故事说,他小时母亲教他念书,念到东汉末桓帝党锢之祸,宦官专权,有人起而反对,即被诬为反朝廷而被杀,如李膺、陈蕃等,其他被害者还有叫范滂的。范滂年轻时第一次出任政府官员时,据史书上记载,他“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后来反对宦官,宁死不屈。宦官搜拿反对者之时,范滂亦榜上有名,可是他是自己投官自首的。投官前告诉老母亲说,做人就应当敢作敢为,我既敢反宦官,就不怕死,所以要去投官,但母亲年事已高,不知自已这样做是不是对不起母亲的恩情?他母亲说,人怎么可能既有令名又希望长寿呢?你这样做我赞成。苏东坡小时读到这个故事就问母亲:如果我能像范滂这么做,母亲能像范滂的母亲吗?他母亲回答说:她一定也做得到。这个故事说明了东坡小时即有不畏强权的勇气,有匡救天下的气概。第三个故事,他小时读书范围很广,有一回念到《庄子》。庄子是很有天才的,很有诗人的联想。东坡念到《庄子》时说:“吾昔有见,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庄子》共有三十多篇,有内篇、外篇、杂篇,有些被认为是伪作。苏东坡并未具体指出使他特别感动的究竟是那一段。从苏东坡的诗词和为人,我倒想起了《庄子》里面的两个故事。《庄子》第一篇《逍遥游》中有一段说,“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早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神人长生永远年轻,肌肤如冰雪洁白莹彻,末沾染尘世的污秽。消逝的岁月在他身上亦不见刻画的痕迹。神人美丽如年轻的女子。有一天,大水有天那么高,神人也没淹着;大旱天,万物都晒得熔化了,连金石亦不例外,可是神人却毫无损伤。第二个故事就是“庖丁解牛”。说到一个杀牛人有一把刀,用这把刀已杀了十五年的牛,可是刀刃却未伤到。原来一般人杀牛,总把刀刃与牛骨硬碰硬,结果刀刃就碰坏了;而这个杀牛的人知道把刀刃在骨与骨之间用,所以十五年来刀刃仍然“若新发子硎”。人一生所经历的患难挫折是对人的一大考验。杜甫、李白等诗人的风格即反应在他们对付患难挫折的态度。苏东坡在患难挫折中的反应又如何呢?一般人只看到苏东坡飘逸的一面,觉得他像《庄子·逍遥游》里的神人,不受伤害,即便在患难之中,也保持着“疱丁解牛”的态度,“游刃有余”,精神上常保持一份超逸的余裕。从以上三则故事,我们大概认识了东坡天性中的几方面,以下我们就看一看他平生的经历。

苏轼字子瞻,自号东坡居士,又因诗词飘逸潇洒,人称“坡仙”。四川眉山人,仁宗嘉祐二年进士,累官至翰林学士。嘉祐二年主考官是欧阳修。欧阳修本人领导了古文的作风和诗的作风的改变,同时也提拔了不少人才。那一年他出的考题是《刑赏忠厚之至论》。谈立法的基本用心。立法原不是为与人民作对,是为保护人民,勉人向善的,所以应以忠厚存心。苏东坡考试时写道,“在尧之世,有人犯罪,皋陶曰杀之者三,尧曰赦之者三。”尧是仁君,皋陶是执法者,执法者从严,而仁君总想给犯罪者一条生路。欧阳修见了极为欣赏,他以为是出自自己的门生曾巩之手,不好意思取他为第一名,就把他取了第二名。那时苏东坡只有二十一岁。欧阳修之所以欣赏东坡这几句话,我想与他自己的经历也有关系,欧阳修在《泷岗阡表》一文中说他父亲曾做过推官。他母亲说,“汝父为吏,尝夜烛治官书,屡废而叹。吾问之,则曰:‘此死狱也,我求其生不得尔。’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可见欧阳修曾为母亲这一段话而感动,才出了刑赏忠厚之至论》的考题。

考试之后,考中的学生要拜见老师,见主考官。欧阳修见到东坡即赞扬他的文章,并问其中典故出处,苏东坡答曰“想当然尔”,原来根本没有出处。这段故事亦可见苏东坡洒脱不拘小节的一面。庄子》上的故事说到在患难挫折之中不要受伤害,这是了不起的修养,是人的逍遥境界。陶渊明有几句诗与《庄子》的故事很像。说:“苍苍谷中树,冬夏长如兹。年年见霜雪,谁话不知时。”松树的感觉比任何人都深刻,屋经霜雪仍然保持其青绿。人在患难时应该有耐得住的本领,但也不能不问是非含糊以对,以颟顸马虎为超然。苏东坡最大的缺点就是他做到的飘逸出尘不同于陶渊明的融化,因为他有时太容易跳出去了。苏东坡的词亦如是,有的词很好,但却因有一两笔马虎过去的而失败了。

苏东坡少年时文学、思想见解即不平凡,二十一岁中了进士。如果从此做官顺利,前途是不得了的,他的弟弟苏辙也是同一年中的进士。父亲苏洵古文也颇受推崇,唐宋八大家之中,苏家即占其三。原来在朝廷仕宦方面,四川眉山人显达者不多,成就不大。三苏进京后一日之间名满天下。苏东坡受到当时朝廷高官欧阳修的赏识,又碰到宋仁宗,本来是可以一帆风顺的,古人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人的命运有时实在无法由人完全控制。中进士后不久,东坡丧母,因此还乡守丧三年。三年之后回京做官,未及两年,又因父丧还乡守丧三年。他第一次回汴京做官叶适逢朱英宗在位。英宗很赏识他,原想调他做翰林待诏(皇帝的秘书),可是宰相韩琦以为苏东坡太年轻,才中进士不久,如做高官,恐天下人不服,主张慢慢培养他再加以重用。他第二次出来作官已是神宗熙宁二年。

原来北宋至仁宗已逐渐积弱,仁宗皇帝是个喜欢休养生息的皇帝,不喜欢有所作为,因此政事荒废,西北边疆异族日渐强大,而仁宗却未图谋对付外族敌人侵略之法,北宋弱始自仁宗。“生于忧患,死子安乐”这句话实在说得不错。神宗是个有为之君,眼见政事荒废,颇想励精图治,而王安石也是个想有作为的人,得到神宗的重用。王安石新法的用心很好,但书生论攻,许多现实问题末考虑到,再加上落实政策的地方官吏贪赃枉法积习难改,政策虽好,到他们的手中也变坏了。神宗与王安石变法太急,用人不当。新法实行起来有了弊病,原来是为人民好,后来反而给人民带来了灾难,所以苏东坡才反对新法。

古今中外的政治都脱离不了张与弛的变化,缓急本应互相调和,可是也得掌握变化时的尺寸。有些人总以为“矫枉必须过正”,但如果没有稳重的、有能力的、有见解的人来掌握张与弛二者之间的平衡,则容易失之于偏。苏东坡并不是反对新法的守旧派。他中进士后不久又参加过一个制策的考试,写过几篇“进策”主张变法。而且他还写过 《思治论》,鉴于仁宗时政事荒废,主张革新变法,但后来终因见到变法过急而反对新法,因此多次被贬,两次被贬至杭州,第一次作通判,第二次作知州。他在杭州颇有建树,最为人乐道的是在西湖筑起了一道堤,人称“苏堤”。从杭州他又到过密洲、徐州和湖州。

古时贬官至他处还得写谢表,感谢皇上的“恩典”。到湖州时,他给皇帝的谢表中说,皇帝知其“愚不识时,难以追陪新进,老不生事,或可牧养小民。”客气之中当然也带点牢骚。当时在朝行新法的,除王安石是个品学均居上乘,又有怀抱理想的人以外,多是些见风使舵的图一官半职的人,如吕惠卿等。因为像苏东坡这样有才学、有理想的人多反对新政,王安石也只好重用那些逢迎求利的小人了。也就是这些人在排挤苏东坡,从他的文章、诗句里搜寻罪名,所以有人说苏东坡“名满天下,谤亦随之”。他因谢表里面那两句话被冠以“讽刺朝廷”之罪。还有他一首咏柏树的诗有“根到九泉无曲处,此心唯有蛰龙知”两句,意思是说,柏树不只表面是正直的,连藏在地下的根也是直的,但这只有埋藏在地下的龙才知道。攻击他的人就说,皇帝就是龙,是在天上的飞龙。现在苏东坡指地下的龙是谁呢?岂不是要造反?于是从湖州就捉拿他到御史台专审大臣的地方(简称乌台)去审问(现有一卷书《乌台诗案,就是讲的这件事》。苏东坡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于是告诉弟弟苏辙说,平常送饭不要送鱼,若听说我要判死罪了再送鱼。有一次他弟弟病了,托人送饭,别人不知情,送了鱼,害他虚惊一场。

神宗其实也很欣赏苏东坡,可是苏东坡不去迎合神宗的意思,是个反潮流人物。神宗看了别人给苏东坡罗织的罪名就说,如果说了“蛰龙”就说他要造反,诸葛亮还自称“卧龙”呢,岂不是他自己要起来造反称帝了吗?所以未处东坡死刑,把他贬到黄州(今湖北黄冈)为团练副使,当时苏东坡四十四岁,到黄州时年四十五,一住就是五年,他的号“东坡”就是在黄州时取的。前后《赤壁赋》、《念奴娇》(大江东去)等词都是九死一生之后在黄州写的。他这时候的诗文仍能表现出潇洒飘逸之风,实在了不起。五年后又迁到汝州。赴汝州时他写了一首《满庭芳》词,其中可以看到他不为患难所压倒的境界。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氓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  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知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归去来兮”是引的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苏东坡非常欣赏陶渊明。有才华、有理想的人,如苏东坡、辛弃疾等喜欢陶的诗文;纯隐士如宋朝的林和靖也再欢陶的诗文。可见陶诗感情复杂,可引起许许多多人的共鸣。这首词的头一句是东坡慨叹自己想像陶渊明一样归隐到老家四川,可是以自己被贬之身却又不能辞官归故里。

人生七十古来稀。苏东坡没活到七十,六十六岁就死了。所以这个时候己经是大半辈子都过去的人了。人的一生不过百年,“我己过了一半,来日无多”。一贬就被贬在黄州,一待就待了五年,渡过了两个闰月(阴历每四年一闰),儿女们都学了一口湖北活。以下他把悲哀语气一转,说这几年把黄州都当成自己的家了,住久了自生感情。湖北黄州山中父老每年春秋社祭之时杀猪备酒请他吃喝,可见他与当地老百姓己打成一片了。

从东坡的传记来看,他每到一处确实对老百姓有所建树。例如第二次被贬至杭州时,杭州西湖中长满了野草,无法打鱼。于是他去草挖泥,又用挖出的草和泥筑了长提,方便了交通。又有一次在杭州碰到瘟疫,他立了一个病坊,集中病人医疗治理。晚年被贬至惠州(广东省),还模仿杭州病坊,筹组公共医疗,可见他关心人民疾苦。

    待了五年,熟悉黄州了,为什么现在又要走了呢?他在黄州的山坡地上种粮食,又盖了一间房子,四壁画上雪景,叫“雪堂”。于是他又叹息人生来来往往像穿梭似的奔忙。然后又一转折,觉得到汝州或许也不错,等到了当地再悠闲地看秋风吹过水波时洛水的风景,由此可见其从患难中超脱的一面。

后来神宗死了,王安石也被免了宰相识,由年仅十岁的的哲宗继位。事实上是哲宗的祖母宜仁太后听政,改号元祐。所有反对新法的都被召回朝廷任事,包括司马光、苏东坡。有一天,太后与哲宗召见东坡。太后问他知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把他从被贬的边远地方一下又调到中央翰林院来?苏东坡答道,想必是皇帝与太后的恩典所致。太后说,不是。苏东坡又说,想必是大臣推荐的结果。太后说,也不是。于是苏东坡说,小臣虽然不肖,也还从来不敢以其他办法设法晋升。太后说,是先帝(神宗)的意思,她说,神宗曾多次提到苏东坡是个有才干的人,可惜没有重用他,所以是为追想先帝旨意才召苏东坡回来的。

 可是回来后不久,苏东坡又与司马光政见不合。因为司马光上任后以为凡是新法都不好。苏东坡不同意,以为新法中某些部分还是可以参考实行。于是苏东坡请求外放,结果被调到杭州作知州。

七年后太后死,哲宗亲政,又看到司马光一派的缺点,想恢复新法,就用了从前主张变法的章惇。章惇任宰相后,把元祐时召进来的人全部打出去。司马光倒台了,虽然苏东坡也曾反对过司马光,但也因为在元祐年间被召回来当过翰林,所以也成了被打击的对象。王夫之《宋论》一书中有几段话讲到宋朝的新旧党争。大意是,以正为争原是好事,但如以争为正可就错了。争是为了回到正,而不应以为争,打倒别人就是好。哲宗亲政后改元绍圣,苏东圾又被贬到惠州、琼州(今海南岛)做别驾这么一个小官。当时海南岛是最偏远荒凉的地方,苏东坡刚到那儿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想暂住驿社,又未获准。这财年纪已六十多岁的东坡只好与随行的小儿子亲自用茅草、黄土盖房子。

在从海南岛被调回的途中,适逢海上风雨后的月夜,他写了一首诗: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粗知鲁叟乘桴意,颇识轩辕奏乐声。九死蛮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诗里表现的意象,与眼前的景物及内心的抽象情意打成一片了。夜已三更,下了大半夜的雨,刮了那么久的暴风,现在终于看到一切风暴也有转睛之时。阴云消散,月亮又恢复了光明。风雨毕竟是短暂的,天与海的本色原来是澄清的。自谓平生经过多少大风大浪,但本来的心地却从未改变过。自已乘船渡海才了解孔子所谓“道不行,乘桴浮子海”是什么滋味,也才初次体会与天地大自然合而为一的滋味。被贬到海南这个蛮荒之地,九死一生,但即便老死此地亦无遗憾,因为若不是被贬至此,哪里见得到别处找不着的奇异蛮荒风景呢?最后两句“九死蛮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正是东坡《超然台记》“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的反映。他从海南岛回来,未抵朝廷即死在江苏常州。

以上筒单介绍了东坡的个性和生平,下面我们来看他的几首词:念奴娇(大江东去)

词脾名有的可考,有的不可考。也有平仄、字数押韵都一样,词牌名却不一样者。晏殊词《山亭柳》中有云“偶学念奴声询,有时高遏行云”。“念奴”原是店代天宝年间有名歌妓。《念奴娇》或是她唱的曲子,或是描写她的美丽的,原来歌曲现已失传。因为苏东坡这首词非常有名,所以后来也有人把《念奴轿》的词牌叫“大江东去”的。苏东坡这首词还有个小标题《赤壁怀古》。词原来只有词牌,并无标题。唐、五代温、韦、冯、李之词皆如此。因为原来只是酒席歌筵的流行歌曲,不是诗人有主题、中心思想、情意才写的。可是苏东坡在词的内容拓展方面最有成就,所以他有题目。

周喻破曹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大小二乔是孙吴的两位美女,大乔嫁给了孙吴的王室孙策,小乔嫁给了周瑜。赤壁山有四处,皆在湖北。一在嘉鱼县,一在黄冈县(东坡游处),一在武昌,一在汉阳。他自己在《东坡杂记》上说,“黄州()西,山麓斗入江中,石色如丹,传云曹公败处所谓赤壁者,或曰非也。曹公败归,由华容路……今赤壁少西对岸即华容镇,庶凡是也。然岳州复有华容县,竟不知孰是。”可见他自己并不确定黄州之赤壁即周瑜破曹的赤壁。从词中“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人道是”三字亦可见不确定的口气。据历史考证,黄州赤壁非破曹之“赤壁”,湖北嘉鱼之赤壁才是,可见他犯了错误。但他用了“人道是”三字,将错就错。这是诗人“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磊(内心不平)”的做法。为抒写自己的感慨,苏东坡放旷不拘小节,这与他考试时自编典故是一样的,是他的特色。

他的词之所以能在意境上有很大的开拓,使议论说理、叙事和品评历史人物均能入词,这是他的放旷性格所造成,常人则缺少这种创造和突破的精神。但只能突破还不够,还要有能掌握重点的能力。诗人李白即能做到这点,他掌握了诗的整体和谐的精神,所以虽然他写诗不守格律,写律诗不遵照平仄、对偶,但他的规矩却超乎我们的规矩。苏东坡的词亦如此。常人搞创造突破常因未能掌握重点而使创造出来的东西不成其为艺术品,有些现代诗即如此。而苏东坡,他不但在词的内容方面突破了“儿女闺阁”的限制,而且在形式上、句法平仄上有了突破。这首苏词《念奴娇》即可表现他在这两方而的一些突破。

    他一方面突破了晚唐五代的内容局限,把古往今来千百年的事写到词里,另一方面对照辛弃疾的《念奴侨》,我们也可以看看他在形式上的突破。

苏词“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是四、三、六的句法。辛词“野塘花落花流,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是四、五、四的句法。原来这《念奴娇》词牌头两句该是四、九的安排,但九字太长,总有停顿,苏东坡按三、六停,辛弃疾按五、四停。

下面苏词“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是六、五、四的句法;辛词“闻道绣陌东头,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用的是六、四、五的句法。

再以苏词《水龙吟》为例。最后几句,“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第二句用的是三、四、三、三的分法。辛词 《水龙吟》“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换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第二句用的则是五、四、四的分法。究竟那一种对呢?很可惜宋胡音乐遗留下来的不多。按一般说,既无法从音乐上考证,且看看多数人怎么停的吧。多数人用的是辛词五、四、四的停顿。可见苏东坡的突破,他的基本数字不错,是十三字。而且照辛词那样读法也通,换言之,原来的音乐格律也可以唱。

欧阳修的诗也有这种例子。“黄栗留鸣桑葚美,紫樱桃熟麦风凉。”照文法,头三字“黄栗留”是鸟的名字,所以文法该是三、一、三的分法,可是诗的七言多是二、二、三或四、三的念法。诗的音节如此,因此在吟诵时若照二、二、三或四、三的念法也可以。所以诗是有格律的,可是文法和吟诵的音节不一定全一样。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耶赤壁。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客。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淡笑问,强虏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传统的词评家,均把词分为豪放派与婉约派,或说某人的词“清新高古”等,都是些抽象概念,从未细加分析。其实,风格是性格的表现,豪放的性格即表现为豪放的风格,但这么说还是太抽象。文学创作必得通过文字表现,文字即可通过所描写的意象与口吻表现风格。所以也可以说,一个作者创造出的意象与用字口吻与其性格有关。周济在评南宋词人史达祖时就说,“梅谿(史达祖号)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矣。”(见《介存斋论词杂著》)比方史达祖有一首描写早春天气的词中即有这样的句子,“小叶两三,低傍横枝偷绿。”写得很好,但表现的是精微细小的形象。而苏词《念奴娇》单是“大江东去”头四个字即表现了长江滚滚,奔腾入海的博大、广远景象,意象高远,眼界开阔。

长江自古以来都在滚滚东流入海,但中国千百年来有多少盛衰、兴亡,多少英雄豪杰都在滔滔滚滚之中消逝了,形象与心情结合得极好,不只写了历史,还写出了历史的变化;从空间写到时间,由空间的长江水变成时间的洪流,冲洗尽了千古的人物,不只是渣滓,也洗尽了风流人物。此处的“风流”讲的是风行水流,不是现在所谓“风流”的狭窄堕落的意思,古人说“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风行水流是自然的表现,浪漫的表现。风流人物是光彩的人物,光华风采超出常人,他感慨的是千古风流人物的消失。感慨来自何处?“故垒西边”,人家都说战垒的西边就是当年周瑜破曹兵的地方。由赤壁山,想到赤壁一战,自然而然地就与周瑜结合在一起了。下面写景,奔故自如之中自有层次。“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赤壁山上是杂乱的山石。山高,山石如插入空中,山有峰棱,好像把天上的云彩都崩裂了。长江的江水波浪起伏很大,拍打在岩岸上,不断激起白色的浪花。从“大江东去”建立起博大、开阔的意象;从“千古风流人物”带出了时间的长远;从“浪淘尽”表现了时、空之中的盛衰兴亡变化,气氛培养出来了,再进入主题。“人道是”显示了苏东坡不受拘束、豪放的一面,但也同时反映了他审慎、说明自己不确知的一面。“乱”、“崩”、“掠”、“裂”这些字都用得非常有力,有冲击、有突破。他要表现当时战争的激烈,从写景上即下了功夫。“卷起千堆雪”的“卷”字也很有力。他用字既浪漫又写实,把一幅图画展现在大家眼前,最后把风景归纳为“江山如画”。承接上面“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就用“一时多少豪杰”来归纳。豪放之中可见他的细腻。

他在黄州时所写的《前赤壁赋》中有这么一段:“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架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逮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东坡在黄州这段时间,不论是写赋、填词,都表现了对盛衰兴亡的感叹。为什么?前面己经说过,到黄州做团练副使之前,他曾遭人诬陷下狱,几乎被处死,等于是经过了生死关头的灾难的。作者风格的形成与他在经历艰难困苦时的反应有关。苏东坡超脱出来了,怎么超脱的呢?凡中国历史上豪放派的诗人、词人在作品中均喜欢表现历史感,不只看个人的得失成败,而是有通古今而观之的眼光。请看杜牧之、刘禹锡等人的作品,其中常有怀古之作,表现历史的感慨。这种眼光可使人胸襟博大,看到得失成败并非个人之事,自古多矣。这是苏东坡跳出去的原因之一。

    三国时代,英才辈出。赤壁之战一方是曹操,一方是周公瑾,最后是周公瑾胜了。周瑜当时年纪很轻,又才娶了美女小乔,真可谓“少年得意,新婚燕尔”,天下还有比这个更好的事吗?所以他当时精神焕发光彩。

此处应当一提的还有苏东坡不拘形式的例证。上面的例子说明他放纵之中仍有谨慎小心。如他句法文法与词的格律、句读有时相冲突,但按词原调断句仍可念。可是也有时,他跳出去形式就不管了。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是六、五、四的分法。辛词“闻道绮陌东头,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是六、四、五的分法。苏词若照原律,像辛词那样分法来念就不通了。这是例外。一般而言,苏东坡凡是突破处均能保持平衡,文法突破,原句读法仍可读。如果苏东坡有什么缺点,他的优点亦即缺点。因为人在两者之间要保持平衡是很难的。他打破限制的超越精神是很了不起的,可是有时又太容易跳出来,跳出来就不管了。不过他在才智上确有超人之处,稍微马虎一点尚可原谅,后人没有他的才识、理想、抱负就学不得了。

苏东坡写词能力极强,写景有如画一幅画,写人物也栩栩如生,赤壁破曹原是写的战争,可是如果写他满身盔甲就不够潇洒,所以就把他写成手拿羽扇头戴丝巾的模样,说明他是位上马能杀敌,下马能赋诗的儒将,是个文武全才的人。京剧里只有诸葛亮是“羽扇纶巾”的打扮。但三国魏晋期间很多人都是这样穿戴的。《晋书·顾荣传》里说。“荣讨陈敏,挥以羽扇,敏众溃散。”《晋书·谢万传》也说“着白纶巾”,可见三国两晋名士经常这拌穿戴,以表现轻便洒脱、儒将风流。

写战争也可以写得很悲惨。杜甫笔下的战争是鲜血淋漓的,如其《悲沫陶》一诗的“青是烽烟白人骨”,“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又如其《哀江头》之“胡儿归来血洗箭”等等都是很悲惨的。而周公瑾是怎么样与曹操打仗的呢?因为周瑜与诸葛亮两人才智相结合,所以很容易就使曹军败下阵来。“谈笑间”这三个字表现了苏东坡。他很少用杜甫那种艰难困苦的、鲜血淋漓的笔法,喜欢用潇洒、超脱自然的字眼。谈笑之间即把“舳舻千里”的曹军烧得“灰飞烟灭”了。此处,他也没有用杜甫喜用的惨烈的形容词,而用了潇洒的“灰飞烟灭”四个字。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这一段有人解释为,“故国”乃指四川眉山,“多情”指苏词《江神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中所悼念的亡妻。苏妻王氏亡故后归葬四川眉山,说王氏若魂游四川,应该会笑东坡年纪这么大了却一事无成,不如小乔所嫁的周公瑾年轻有为。但这样一来主题就分散了。我以为“故国”指的就是赤壁,这样主题才集中,再加上他的标题原来就是《赤壁怀古》,而且这样解释才能上承“遥想公瑾当年”。所以这一句话是说,如公瑾死后有知,精神再来赤璧游历,就会看到我也在这里。周公瑾是个有情谊的人,以他多情浪漫的情趣,他一定会开我一个玩笑,虽然我们相隔千百年,他还是会笑我年纪老大,已长了不少白头发,而仍然一无所成。

苏东坡也是个少时即有“澄清天下之志”的人,后来却屡经挫折贬抑,九死一生。及至哲宗亲自听政时被调回朝廷,他却仍然是个忠诚、坦白、正直的人,仍然没有“学乖”,坚持给朝廷提谏议。一般人看东坡,只看到他潇洒、跳出去的一面,而忽略了这一面。我在北平辅仁大学的老师顾羡季先生有两句古诗说,“知足更励前,知止以不止。”他说,人应知足,不应在物质上、获得上追求不已、贪得无厌。但若知足就不求进取的那也不对。光是知足往往造成一个人的颟顸、懈怠,所以知足并不意味着消极、不顸长进。要找到一个精神的立脚点,为的是不停地向前进。他还有一句诗说,“无生法忍众生波。”。法忍。是佛家语。佛家讲无生的法理,这是它否定人生,是消极的一面。可是佛家大乘最高级的佛理则是“我不渡众生智不成佛!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才是第一等的佛。用无生的佛理来拯救众生,用否定自己、牺拄自己来拯救别人。这是很了不起的。

明白了苏东坡的这种感情,才懂得“早生华发”四字中的悲哀。然而苏东坡却不像唐代的诗人李商隐。李商限不但跳不出来而且永远沉在最深最深一层悲苦之中。可是苏东坡在 “早生华发”之后却不再写悲哀而写了“人生如梦,一样还酹江月。”“人生如梦”,人生就像一场大梦,不论得或失,古往今来的人生都是一场梦。且把千古以来兴亡盛衰的感慨,个人早生华发的悲哀都丢开,举起一杯酒,洒在江心,以酹祭江心的一轮明月。明月之光映在江心之中,那种空明的境界正与他心中的境界合而为一,起了共鸣。不管别人的赞誉诽谤,他若内心是坦然的、光明的,则毕竟是光明的。他自琼州被召回渡海时写的两句诗,“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说明的正是同一种领悟。

 

永遇乐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一般人只认定苏东坡豪放的一面,而不重视这一首词。这首词前有小题目,“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

彭城在今江苏铜山县,古时属徐州,苏东坡曾被贬官至此。燕子楼相传是唐代张建封将军带兵镇守徐州时所筑。当时关盼盼去徐州奇色,有名的歌伎。张纳之为妾,让她住在燕子楼上。张死,盼盼感其深恩,十余年不嫁。后来往往不食,不久即死去。

有的版本上说,这是苏东坡在徐州梦后登燕子楼之作,究竟如何,今不可考。

这首词在音调上、在形式上给人的感受与《念奴娇》不同。《念奴娇》一开始全是单行句,气势奔腾,滔滔不已。而这首《永遇乐》则不同,一开始全是骈行句,形式整齐,层层而下。从形式上、口吻上表现了苏东坡细腻的一面。《永遇乐》本身格律多四字句,这一回我们拿苏词与辛弃疾词再作比较,就会发现这回打破格律的是辛弃疾了。辛词《永遇乐》一开始是“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确是照的四、四、四和四、四、五的分法,但却是用的单行句,所以两首词的念法也不一样。可见伟大词人的精神气魄是不为格律所限的,因此也改变了词的整个气氛。

一般人对写景怎么样算写得好,有几种不同的说法。有人以为写得愈不平凡愈好,不要用什么“桃红柳绿”等平凡字眼。但事实并非如此。苏词《永遇乐》头两句就很平凡,但他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被别人用滥了的话,经他注入生命感情,马上就活了。不久前,广东省召开了一个文艺大会,请老作家欧阳山谈创作经验。欧阳先生说,写作并没有死板的规律和形式,“三突出”硬订出一个教条是个很笨的做法,主要的还在于创作时有无生命,有无亲身感受。许多作家能在平凡之中表现不平凡,陶渊明即如此,如“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以及“有风自南,翼彼新苗”,用字平淡,但读起来给人新的感受。

所以,文学还是“修辞立其诚”。若要创造出好的、不朽的文学,必须有真诚的生命感受。有的朋友比较白先勇与浩然的写作时说:白先勇的小说虽非散文,但小说中的背景、景物皆有其作用,有象征的作用,所以他的小说好,而大陆上的小说,如浩然的小说,内中描写的风景即无象征作用,所以不好。我个人以为,白先勇受的是西洋教育,他走的就是这条路,他接触的书本比生活多。浩然就不同了,他只念了三年小学,在革命生活中体验,在乡村中长大。他写的农村景物不是象征,而是自己生命与农村结合起来的感受体验。大陆上另一位作家孙犁有一本早期的小说作品《白洋淀记事》,是关于抗战游击队的故事。主要写的当然是游击队的生活体验,但也写了白洋淀的景色,描写了朴实的农村青年。他书中对景物的描写是学院派作家写不出的,因为这是他生命体验的结合。没有文字上的雕琢,是农村人朴实、真切而又充满了生命的感受。既不是文字,又不是想象。这就是生命。白先勇的技巧是好的,但浩然与孙犁也是好作家。所以写景怎样写才算写得好,并无绝对标准。东坡的“明月如霜,好风如水,两句并不标奇立异,而清新自然,有很真切的感觉。

由下二句“曲港跳鱼,圆荷泄露”来看,“圆荷”二字,可见荷叶并未枯干、残败,所以此词写的当是夏末秋初夜晚的月亮洁白光亮,照在地上像霜一般,颇有李白“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的味道。白天是余热犹存,但夜晚出去走走,清风一吹,满身凉爽,就好像用冷水清洗过一样。曹子建所说“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苏东坡把月夜漫步的清新感受全写出来了。闷在房子里不觉清新,一走出来,从斗室的黑暗之中迈出来,这才发现,宇宙天下并不都如斗室那样黑暗沉闷,有一种“乍见的惊奋”,发现美丽清新的景致无限。下面是更细腻婉转的描写。

在小园中散步,听到“曲港跳鱼”,见到“圆荷泄露”。这两句较上几句新奇些。在弯曲的港岸边听到了跳鱼的响声,这在白天是听不见的。圆圆的荷叶上有纤维绒毛,露珠一颗颗地凝聚其上,风一吹,小露珠一个个串成大露珠,荷叶一偏就从叶上跌下来了。可惜这个好景致却没有被大家看见,因为别人都正关在屋里睡觉呢!

前面讲到苏东坡超然的原因时,我们说他有通古今而观之的眼光,这是其一,其二呢,就是他在《超然台记》里所说的:“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天下一切景物皆值得看,大山大水如是,小草小叶亦如是。如有可观即可欣赏,他对万物就有这种赏玩的意兴和眼光。美的如此,丑的亦然。懂得这个道理,真能欣赏宇宙万物的人其是太少了。其实,一切事物离你都不远,眼前身边可观者比比皆是,只要睁开眼晴一看就行了。而苏东坡晚上出来散步见到了经历到了无限清景,但也在同时体会到了美景无人见的寂寞。

下面他以倒插笔法,说自己是怎么会起来的。“如”形容鼓声,声音沉重、幽暗而缓慢。“三鼓”说明已是三更天了(午夜十一时至一时),鼓声把他从睡梦中迷迷糊糊地唤醒了。醒时四野俱寂,连落叶的声音都能听到。此地苏东城用的是韩愈诗“空阶一叶落,铮若摧琅玕”的典故,故曰“铮然一叶”。梦境的渺茫与不可捉摸就像一片云一样,醒来之后,梦也断了。

“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茫茫,广大长远的意思。长夜漫漫,为重寻被惊断的梦,走到小园之中。“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怀着怅惘失落的心情,他来寻梦。

苏东坡在这首词里写景,一开始写的是概括的概念,然后是细微的描写。这首词的结构也值得注意。例如以前我们讲过的欧词《采桑子》:“十年前是尊前客,月白风清,忧患凋零,老去光阴速可惊。”前两句讲的是从前欢喜快乐的少年时代,后面则从扬起而跌落。苏词的层次结构则不同,上半阕有的是倒插笔法、追叙的写法。“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都是室外之景。然后又使回去说夜半三更,落叶声惊醒了他,醒来但见茫茫黑夜,梦追不回来了,在花园之中行遍。行遍小园才见到明月、好风、跳鱼等景。

前半阕开始铺叙了背景。但诗词中即使是写景也常杂有诗人内心情意的感动,同是月亮,同有好风,可是若无内心感受,则无法感动。从做梦到梦醒,他内心情意的感动如何呢?他已经提醒我们了,他说“黯黯”、“茫茫”,他从黑夜茫茫的梦境中醒来,感到月白如霜、风凉似水的新鲜感受。从茫茫、黯黯到光明清爽新鲜的感觉。如霜如水是眼睛见到的和身体的感受,但身体的感受常带来心灵的觉醒。下半首就是内心的感受。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从暗夜醒来就有了反省、追思,追思自己的一生。当年苏东坡曾和父亲苏洵、弟弟苏辙一起高开故乡四川到北宋京城汴梁,后来兄弟都得了进士,父亲的文章也受到朝廷中欧阳修等人的欣赏,一时名满天下。但到汴京后,以苏东坡的为人,在仕宦上并没有得意。很多古代的人,在仕宦方面不肯向中国千百年来的官僚腐败的制度屈服。会做官的人只要各方面敷衍得好,特别是能吹捧上司即可节节高升。但许多有骨气、有理想的人都不肯与官僚腐败的官场妥协,苏东坡是有政治理想的,他看到国家的政治形势,他自己觉得有不合适的,即直言,不肯委屈、欺骗、苟且地附合别人。当他最初考上进士时,看到朝政有很多待改正之处,就在策论中说到要改善政治。可是等王安石变法,他又发现变法行得太急切,对人民造成了扰乱,后来就被贬了。王安石下台,司马光上台把他召回首都来,他又觉得从新法改到保守的守旧,有失偏颇,又与司马光论事不合。所以他在政治上有理想有骨气反招嫉恨,多少次被贬。此词作于被贬至徐州时。所以他说我这一辈子今天被贬到这里,明天被贬到那里,离开我的故乡,也离开我理想寄托的朝廷,流浪在天涯,成为疲倦的旅客。故乡在四川眉山,四川原来多山,李白不是有一首诗《蜀道难》吗,一开始就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所以苏说“山中归路”。他说我要回故乡,故乡在那儿呢?故乡既遥远,再加上山路险阻艰难,归去不易。

古时读书人没有其他出路,非仕即隐,有时有仕隐的选择,有时甚至于没有仕隐的选择,不能就这样隐去,被贬了即须去贬所,不能辞官。出仕没有机会实行理想,现在飘泊天涯,被贬到这个地方。想要归隐回去,回到那儿去呢?“望”有两种意思,一种是“眼望”,另一种是心中的“希望”。苏东坡的心望着故乡,希望能回去,眼也望故乡,因为他怀念故乡,可是眼晴望到天的尽头,心里盼望回去也没能回去,所以他用“望断”。

仕既不可能实现理想,隐亦无归隐之路,多么悲哀。诗人的风格与人格是合为一体的。他在患难中的反应是他人格的表现。上面讲到苏的生平时,说到苏被贬黄州将离开时写的《满庭芳》一开始很悲哀,“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这三句与现在看的“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不是很接近吗?可是那首词在悲哀的怀乡感受之后,他又说他在黄州几年,“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从人生的悲哀之中,从不幸的现实之中也找到了可以欣赏自慰的情事。黄州虽非朝廷,亦非故乡,但他对黄州的人民同样有一份爱意。那首词的结尾说黄州父老“时与晒鱼蓑”,希望他走后,他们仍然生活得很好,在水边打鱼的人常常要记得把鱼同和在风雨中打鱼穿的蓑衣在太阳下晒干。我虽然要走了,我还是希望黄州父老记得我,好好生活,保持现在的快乐。他被贬至黄州,对他自己来说是不幸的,可是他对黄州的地方,对黄州朴实的渔父农夫,他既欣赏又爱护,这也是他能从患难之中解脱出来的一个原因。此外另一个使他从痛苦失意中解脱出来的,则是通盛衰古今而观之的历史观点,使他能超越于自己的不幸以外,觉得自己的不幸不再那么沉重深刻。这一点表现在他《念奴娇》的头儿句里,“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古往今来多少人都遭遇过不幸,不幸也不是长久的,将来有转成“幸”的一天。有这种盛衰古今循环的历史观点,即可从小我的悲哀中超脱出去。

“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他又从历史观点来超脱自己的悲哀了。不管他是住在燕子楼梦见关盼盼才写的这首词,或是他住在徐州,做梦醒了登上燕子楼写的这首词,说法不一,无从考证。但总之他是住在徐州,燕子楼也在徐州,而燕子楼是当年唐朝将军张建封住处。张曾有一美丽而深得其宠爱的姬妾,张建封死后,她为主人殉节死于此楼。当年张镇守徐州当然是一世英雄,关盼盼得到他这样的宠爱当然是美人,英雄美人本既千古佳话,再加上英雄美人中间这段生死节义的感情。传说关虽是姬妾,在张死后立志不再改嫁,后来又常绝食,最后死在燕子楼。英雄的功业,美人的姿色,他们中间的生死情谊,当年在他们两人之间必定是严肃、深刻、感人的感情。可是这段感情今天在哪里呢?英雄美人在哪儿呢?我苏东坡今天天涯倦客的悲哀,将来岂不也会像大梦一样会过去,难道我不过去吗?我的悲哀是永远的吗?不是。接下来,他因此就用一个“空”字打开了自己的悲哀。“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今天在这个楼中既无张建封,亦无关盼盼,只有年年燕子仍筑巢于燕子楼中,是不是当年的燕子呢?不知道,但每年春天燕子仍回来筑巢。词人晏殊的名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大晏对悲哀不幸的反应是他有圆融的观照,他看出宇宙中有消逝的无常的一面,也有循环不变的一面。花虽落去,而燕已归来。但燕子虽回,盼盼不会回来了。楼里的盼盼已不在,楼已锁上了,只留下梁上的燕子。

“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他把自己一个人的悲哀纳入古今历史的长流之中。快乐、悲哀、成功、失败都过去了。我们常说人生如梦,佛家说“色即是空”,但究竟有几个人能在活的时候真的能这么超脱,有解脱的看法。人生有不同的人生,有爱恶,有得、失、成、败,人经常沉迷在爱恶、得失、成败之中。如把这些都看穿了,人生本是虚空,一切宇宙的形象的色相都是佛家所说的“色即是空”。那把一切部否定了,还活着做会么呢?更高一层的人,不是只像佛家那样的人生就算了。他能掌握另一种精神,他用无生否定了自己的自私,然后做有生的利人的事业,这才是最了不起的人,能打破自私的有生,而又不只是消极畏缩的否定。古今中外这样的人不多,很难得。“古今如梦”,说是如此,但究有凡人能从爱恶成败得失的沉迷的、自私的感情和计较中觉悟的呢?没有。因此下面接着就说“但有旧欢新怨”,人常常如此,觉得过去的十分美好,因为它不再回来了,就觉得它很好,对眼前的事则觉得有很多不满意的。所以我们的一生,时时刻刻,年复一年都在旧欢的追想、新怨的埋怨之中。

“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异时指将来。苏说,我现在对着燕子楼,慨叹张建封、关盼盼的故事。将来有人面对着黄楼——苏在镇守徐州时修建的楼。该楼均用黄土筑成,色黄,故名。相传楚汉之争时,楚霸王曾在此停留,修建过霸王厅。苏将其改建成黄楼——苏东坡说,我现在哀悼张建封、关盼盼,将来有人面对黄楼也会为我面哀悼。他写的仍是“浩叹”,仍是悲慨的浩叹,但是现在已非一人的慨叹而是古今的慨叹了。当然现在后人是冲破了“后人复哀后人”的慨叹,不再为像苏东坡那样的为仕隐问题所困惑了。现在只要你努力,有才能,不论大小,在任何一方面,都能有成绩,每人均可实现自己的价值,而不需要通过官僚政府的仕隐途径来肯定自己,现在走哪条路都行。

现在我们讲了两首长调,一是《念奴娇》,一是《永遇乐》,各有不同成就,一是开阔豪放,一是细腻婉转。所以我们看到了苏东坡的两方面。一般人都只看到他豪放的一方面,他大半的词是豪放的,但并不是没有婉转细致的一面。下面再看两首他的短词。

苏很有才气,可以驱使古今,可以纵横开阖。从长调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写词的表现手法有很多变化,无论在结构、用字各方面,他都有不少可以施展表现之处。短词又如何呢?比方一个人会骑马,你要让他表演骑术,要在广阔的草原上让他驰骋才能表现,在一间小房子里就跑不开,表现不出来了。可是苏东坡在小词之中也表现了他的成功。与长调不同,但还是成功的。

小词中要表现刹那间的灵感。柳永善写长调,从他的长调之中可见其铺叙、起承转合、用领字带出层次等功夫。长调即需如此。但小令在这方面却施展不开,无法用很多层次铺叙转折,所以只能表现刹那间的感受。现在看看苏东坡的一首短词《西江月》。词前有一段话,“顷在黄洲,春夜行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铿然,疑非人世也。书此语桥柱上。”大意是说,他最近住在黄州。一个春天的和柔美好的晚上,骑马过蕲水,到一个酒家喝酒,喝醉了,即乘月光在路上走上附近的溪桥。喝醉了想睡,于是解鞍下马,曲起手臂当枕头——可见其潇洒,没有等到回家,回到床上,做好安排才睡,而是当时即下马睡觉。本想稍事休息即回家,可是没想到喝得太醉了,一睡就睡到第二天早上天都亮了。睁眼一看乱山攒拥。因为是在桥边睡的觉,因此醒来也听到桥底流水哗啦哗啦的声音。黑夜里见不到青山,第二天早上但见攒拥的青山,听到一片锵然的流水,怀疑自己一睡睡到天上去了。于是马上脑中即跳出一首词,于是就写在桥柱上了,其词如下: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啐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照野弥弥浅浪”,形容月光照在一片田野之上,田野之中一丛丛的草木,当风一吹,月光即在草丛木叶之上闪动,这一片草野都是闪动的月光,像一片光影的浪一样。浪不在水里,而在田野之中,是月光照在田野之中的月光的波浪。李义山有一句诗“月浪横天天宇湿”,说月光像一片海浪,布满在天空之中。如果把天看成屋盖,那么天地交会之处即屋檐了,也就是“天宇”。月光从天上洒到地上,一直把天边都打湿了,这是诗人的想象,把月光想成水,说天边都被月光的波浪打湿了。所以月光是可以像浪的。“弥弥”是水流的样子,源出《诗经·新台》这首诗的“河水弥弥”。但他用来借以形容月光。

人的个性是无法政变的,一个人平常读书求学,他自已的修养,这方面每人各有特色。所以虽然是首短词,苏的个性学养均透过小词表现出来了。即便是刹那间的感受,仍然很有情趣,表现了他的哲思,内容丰富。

头一句结合得很好。“野”是指原野、草野,是指的陆地。“浪”是水,他要写月光在原野草木上光影的闪动。“弥弥”即形容其闪动。一个“照”字表现出是月光的闪动,短短的六个字形容得多好。天上又如何呢?“横空隐隐层霄”,月夜有各种不同的美,有时是万里无云,一片青天,像李白所写的“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就是无云的天空。而另一首诗“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则是天上有很多云。所以同是月夜仍有不同的景致。而苏东坡写的是介乎两者之间的景致,天上有些稀淡的薄云,有两三片云影。月光从上面照过薄薄的云彩,忽隐忽现。“隐隐”即形容月亮在稀疏的浮云的光影之中隐现出没的样子,云彩一片片横在空中隐约不清。霄是云霄,如果是“青天无片云”,那就是什么都没有,但有时天上有云,云有高有低,可以远远看到。尤其是有月亮出没的时候,即可见有的云彩厚,有的薄,旁边的云层似乎一层层都照出来了。

“障泥未解玉骢骄”,骑马时马鞍旁垂下两块布或皮,马跑起来时可保护骑者的衣服不被溅脏,这两块布即所渭“鞯”,障泥用。他当时未下马,所以未解马鞯。玉骢是很美的白玉般的马,“骄”形容马精神矫健,并不需要体息,可是苏东坡却想睡了。他对大自然事物的欣赏,对生活的安排的情趣,月色既美,睡一觉休息休息岂不很好。

想休息不只是为了一个“我”,还有为的是“外物”的原因。“可惜一溪风月”,这么美丽的景色,清风明月,月光闪动在溪水中,我怎么忍心骑着马一淌水就过去呢?“莫教踏碎琼瑶”,琼瑶原是美丽的珠玉,现用来形容溪水中的月光,如果骑着马跑过去,岂不把水中的月光踏碎了吗?他自己的生活情趣,他对外物的赏爱,真是把溪水中的月光看成有情的生物,不忍踏碎,可见其多情。

“解鞍欹枕绿杨桥”,于是马上解下马鞍,身体侧倒弯起手臂在桥边睡下,桥边还长着绿色的杨柳。第二天早上被杜宇鸟的叫声惊起,睁开眼一看天已亮了,而且是美丽的春天的早晨。后半首不只写出了情趣,而且有一种顿然觉悟的惊喜,有一种哲思。忽然醒来看到了你从来都没看过的世界。“乱山攒拥,流水铿然,疑非人世也。”

另一首小词《定风波》(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沙湖道在黄州东南三十里,东坡说他曾“买田其间”。在去沙湖的路上遇着了雨,原来就看到天气不好,所以带了雨具,可是看看大致又不至于下,就叫人把雨具先拿走了。既下了雨,衣服湿了,路又不好走,同行的人都感到很狼狈,心情都给雨打乱了。其实不管紧张不紧张,心乱不乱,雨打在身上是不改变的,所以实在不需狼狈,只有苏东坡不在乎。结果不久天就晴了,他在这种遭遇之中写了这首词。

第一句就写得很好,表现了哲思。“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天下有很多事情,并不会因为紧张而有所改变,所以人心理之中要有一种定力和持守。外边下雨还是小事,是大自然界的风雨。生活在人世,人生的遭遇也有很多风雨,在自然界和人生的风雨中都需要一种定力和持守,才能站住脚步,不改变自己的品格修养。苏词头两句完全是诗人词人的口吻。外面的雨是急雨,雨点穿过树林打在树叶上,“穿”、“打”二字都很强烈,如果就为此而紧张,以为它会穿打到自己的身上,就会觉得狼狈。但苏东坡说,不管外界发生什么事都不必理会。儒家所讲的哲学思想也说,“富贯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淫”是放纵邪荡,很多人贫贱时很好,一旦有了富贵,特别是有些人有了权力的时候,权柄可使人昏迷、疯狂,很多人争取权柄,一旦得到,又滥用权柄,因此而疯狂靡烂。所以儒家说,在富贵有权力有地位的时候不会使自己放纵淫乱。有的人在贫贱时为生活所逼,什么坏事都做出来了,所以说贫贱时亦不会使我改变。有些人是在受威胁时就屈服了。若能做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就是一种定力和持守。道德、宗教均如是说。苏东坡写得很流洒,完全以诗人的口气,在短短的小词中表现了他的哲思和修养。“莫听穿林打叶声”非常短而有力,要人对它不要理会。

不管穿林打叶,然而是否就站在那里挨打呢?不是。“不淫、不移、不屈”之外,你选择什么路途呢?如果只站在那儿挨打,自认不在乎就算了,那只能算是阿Q精神。阿Q精神与中国古代圣贤所谓的修养差别在那里呢?有些事情看似相似,差一点点就不对了。超脱是好的,马虎是不好的。你可以不在乎外界的打击,但若只是麻木迟钝地在那里挨打则是不对的,所以苏东坡下一句是“何妨吟啸且徐行”,我要走的路我仍然要走下去。这两句口气也很好。“穿”、“打”二字打击力很强,但是上面用的是“莫听”,叫人不用管它。下一句开端“何妨”二字很潇洒。“吟啸且徐行”,徐行是慢慢的,不改常态地走。

“竹杖芒鞋轻胜马”,不是因为装备好才不怕下雨的。既没有马又没有雨伞、雨衣,只有一根竹杖和一双草鞋,可是心理轻松后走起来比骑马还轻快。“谁怕”,不在乎。“一蓑烟雨任平生”,前面写的是大自然的风雨,这一句点出了“平生”两字、写的则是人生的风雨了。平生曾经历过多少烟云风雨,没有美好的遮避,只有一件蓑衣,但任凭一生多少风吹雨打都不在乎。“料峭”形容春寒。寒冷的春风把刚刚喝的酒吹醒了,“微冷”,稍稍感觉到一点寒意。陶渊明诗句;“苍苍谷中树,冬夏常如兹。年年见霜雪,谁谓不知时。”松树虽然长青,但年年经霜雪袭击,谁说它不知道时节的寒冷。在温暖舒适沉醉之际,一阵寒风就会把你的大梦、沉醉,吹醒了。醒了以后才知道寒冷之感,才知道人间的艰难困苦。遭遇了风雨患难,梦醒时不是有寒冷的感觉吗?可是天下的事情常会转移改变。上文说到苏东坡对盛衰有一种通达的看法,陶渊明也说“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老子也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微冷之时抬头一看,“山头斜照却相迎”,虽然已是西斜的落日,但太阳毕竟是出来了,正迎面照在我身上。

上次说到苏东坡渡海时所写的一首诗“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天下的事情总是有变化的。人生即如此,既有风雨也有晴。既经历了悲欢、幸与不幸、祸福等等,现在回头看看来时经过的路,有过风雨当然是“萧瑟”、“凄凉”的。现在回去了,回到居住之处(沙湖追居处),可是心里“也无风雨也无晴”,我仍然是我,风雨也好,晴天也好,我仍然不受影响,没有改变。这首小词表现了苏东坡的情趣和哲理的境界。

苏东坡写的词再也不只是闺阁儿女相思离别,果然开拓出了新的境界。他写的不只是情趣,还有有关人生的修养,持守的哲学思想。这是苏东坡在词里令人注意的成就。

(由金陵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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