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 第二十三卷 金海陵纵欲亡身
昨日流鶯今日蟬,起來又是夕陽天。
六龍飛轡長相窘,何忍乘危自著鞭。
這四句詩,是唐朝司空圖所作。他說流光迅速,人壽無多,何苦貪戀色慾,
自促其命。看來這還是勸化平人的。平人所有者,不過一身一家,就是好色貪淫
,還只心有餘而力不足。若是貴為帝王,富有四海,何令不從,何求不遂!假如
商惑妲己,周愛褒姒,漢嬖飛燕,唐溺楊妃,他所寵者,止於-個,尚且小則政
亂民荒,大則喪身亡國。何況漁色不休,貪淫無度,不惜廉恥,不論綱常!若是
安然無恙,皇天福善禍淫之理,也不可信了。
如今說這金海陵,乃是大金國一朝聰明天子,只為貪淫無道,蔑理敗倫,坐
了十二年寶位,改了三個年號。初次天德三年;二次貞元,也是三年;末次正隆
六年。到正隆六年,大舉侵宋,被弒於瓜洲。大定帝即位,追廢為海陵王。後人
將史書所載廢帝海陵之事,敷演出一段話文,以為將來之戒。正是:
後人請看前人樣,莫使前人笑後人。
話說金廢帝海陵王,初名迪古,後改名亮,字元功,遼王宗干第二子也。為
人善飾詐,剽急多猜忌,殘忍任數。年十八,以宗室子為奉國將軍,赴梁王宗弼
軍前任使。粱王以為行軍萬戶,遷驃騎上將軍。未幾,加龍虎衛上將軍,累遷尚
書右丞,留守汴京,領行台尚書省事,後召入為丞相。初熙宗以太祖嫡孫嗣位,
海陵念其父遼王,本是長子,己亦是太祖嫡孫,合當有天下之分,遂懷覬覦,專
務立威以壓服人心,後竟弒熙宗而篡其位。心忌太宗諸子,恐為後患,欲除去之
。與秘書監蕭裕密謀,裕傾險巧詐、因構致太傅宗本、秉德等反狀,海陵殺秉德
、宗懿及太宗子孫七十餘人,秦王宗翰子孫三十餘人。宗本已死裕乃取宗本門客
蕭玉,教以具款反狀,令作主名上變。遍詔天下,天下冤之。蕭裕以誅宗本功為
尚書右丞,累遷至平章政事。專恣威福,遂以謀逆賜死,此是後話。
且說海陵初為丞相,假意儉約,妾滕不過三數人。及踐大位,侈心頓萌,淫
志盎惑。自徒單皇后而下,有大氏、蕭氏、耶律氏,俱以美色被寵。凡平日曾與
淫者,悉召入內宮,列之妃位。又廣求美色,不論同姓異姓,名份尊卑及有夫無
夫,但心中所好,百計求淫,多有封為妃嬪者,諸姑名號,共有十二位;昭儀至
充媛九位,婕妤、美人、才人三位,殿直最下,其他不可舉數。大營宮殿,以處
妃嬪。一木之費,至二千萬;牽一車之力,至五百人;宮殿之飾,遍傅黃金,而
後絢以五彩,金屑飛空如落雪,一殿之費,以億萬計。成而復毀,務極華麗,這
俱不必題起。
且說昭妃阿里虎,姓蒲察氏,駙馬都尉沒裡野女也。生而妖嬈嬌媚;嗜酒跌
宕。初未嫁時,見其父沒裡野,修合美女顫聲嬌、金槍不倒丹、硫磺箍、如意帶
等春藥,不知其何所用,乃竊以問侍婢阿喜留可道:「此何物?何所用?而郎罷
丹急急治之。」阿喜留可道:「此春藥也,男子與婦人交,不能久戰者,則用之
以取樂。」阿里虎聞道:「何為交合?」阿喜留可道:「雞踏雄犬交戀,即交合
之狀也。」阿里虎道:「交合有何妙處而人為之?」阿喜留可道:「初試之時,
亦覺難當,試再試三,便覺暢美。」阿里虎聞其言,曬笑不已,情若有不禁者,
問道:「爾從何處得知如此?」阿喜留可笑道:「奴奴曾嘗此味來。」無何,阿
裡虎嫁與宗室子阿虎迭,生女重節。七歲,阿虎迭伏誅,阿里虎不待閉喪,攜重
節再醮宗室南家。南家故善淫,阿里虎又以父所驗方修合春藥,與南家晝夜宣淫
,重節熟睹其醜態,阿里虎恬不諱也。久之,南家髓竭而死。南家父突葛速為南
京元帥都監,知阿里虎淫蕩醜惡,莫能禁止。因南家死,遂攜阿里虎往南京,幽
閉一室中,不令與人接見。阿里虎向聞海陵善嬲戲、好美色,恨天各一方,不得
與之接歡,至是沉鬱煩悶,無以自解。且知海陵亦在南京,乃自圖其貌,題詩於
上。詩曰:
阿里虎,阿里虎,夷光毛嬙非其伍。
一旦夫死來南京,突葛爬灰真吃苦。
有人救我出牢籠,脫卻從前從後苦。
題畢,封緘固密,拔頭上金簪一枝,銀十兩,賄囑監守閣人送於海陵。海陵稔聞
阿里虎之美,未之深信。一見此圖,不覺手舞足蹈,羨慕不止。於是托人達突葛
速,欲娶之,突葛速不從,海陵故意揚言突葛速有新台之行,欲突葛速避嫌而出
之,突葛速知海陵之意,只不放出。及篡位二日.詔遣阿里虎歸父母家。以禮納
之宮中。阿望虎益嗜酒喜淫。海陵恨相見之晚,教月後特封賢妃.再封昭妃。一
日.阿虎迭女重節來朝,重節為海陵再從兄之女,阿里虎其生母也,留宿宮中。
海陵猝至,見重節年將及笄,姿色顧盼,迥異諸女。不覺情動,思有以中之。而
虞阿里虎之沮己,乃高張燈燭,令室中輝煌如晝,自傳淫藥,與阿里虎及諸侍嬪
裸逐而淫,以動重節。重節聞其嘻笑聲,潛起以聽,鑽穴隙窺之,神癡心醉;幾
欲破戶趨前,羞縮自止。海陵嬲謔至四鼓方止,諸嬪鹹滅燭就寢,寂然無聲。獨
重節咬指撫心,倏起倏臥,席不得暖,只得和衣擁被,長歎歪眠。忽聞阿里虎床
復有聲,欲再起窺之,頭岑岑不止,倚枕聽之,又聞有擊戶聲,重節不應,擊聲
甚急,重節問為誰,海陵捏作侍嬪取燈聲,以促其開。重節強起,拔去門栓,海
陵突入,摟抱接唇,重節欲脫身逃去,海陵力挽就榻中。以手探其股間,則單裙
無〔?昆〕.兩股滑膩如脂,乃撫摸調弄。重節情亦動,乃以袖掩面,任其作為
。不虞創之特甚。爭奈海陵興發如狂,陽鉅如杵,略加點破,猩紅濺於裙幅。重
節於是時皺眉囓齒,嬌聲顫作,幾不欲生,再三求止。遂輕輕款款,若點水蜻蜓
;止止行行,如貪花蜂蝶。盤桓一夜,謔浪千般。置阿里虎於不理者,將及旬矣
。阿里虎慾火高燒,情煙陡發,終日焦思。竟忘卻重節之未出宮也,命諸侍嬪偵
察海陵之所在。一侍嬪日:「帝得新人,撇卻舊人矣。」阿里虎驚問道:「新人
為誰?幾時娶人宮中?」侍嬪答道:「帝幸阿虎重節於昭華宮,娘娘因何不知?
」阿里虎面皮紫漲,怒發如火,捶胸跌腳詬詈重節。侍嬪道:「娘娘與之爭鋒,
恐惹笑恥,且帝性躁急,禍且不測。」阿里虎道:「彼父已死,我身再醮,恩義
久絕,我怕誰笑話!我誓與不與此淫種俱生,帝亦奈我何哉!」侍嬪道:「重節
少艾,帝得之,勝百斛明珠。娘娘齒長矣,自當甘拜下風,何必發怒。」阿里虎
聞誚愈怒,道:「帝初得我,誓不相捨,詎意來此淫種,奪我口食!」乃促步至
昭華宮。見重節方理妝,一嬪捧鳳釵於側,遂向前批其頰,罵道:「老漢不仁不
義,不顧情分,貪圖淫樂,固為可恨!汝小小年紀,又是我親生兒女,也不顧廉
恥,便與老漢苟合,豈是有人心的!」重節亦怒,罵道:「老賤不知禮儀,不識
羞恥,明燭張燈與諸嬪裸裎奪漢,求快於心。我因來朝,踏此淫網,求生不得生
,求死不得死,正怨你這老踐,只圖利己不怕害人,造下這無邊惡孽,如何反來
打我?」兩下言語,不讓-句,扭做一團,結做一塊。眾多侍嬪從中勸釋,阿里
虎忿忿歸宮,重節大哭一場,悶悶而坐。頃之,海陵來,見重節面帶憂容,兩頰
淚痕猶濕,便促膝近前偎其臉問道:「汝有恁事,如此煩惱?」重節沉吟不答。
侍嬪道:「昭妃娘娘批貴人面頰,辱罵陛下,是以貴人失歡。」海陵聞之大怒道
:「汝勿煩惱,我當別有處分。」是日阿里虎回宮,益嗜酒無賴,訾海陵不已。
海陵遣人責讓之,阿里虎恬無忌憚,暗以衣服遺前夫家之子。海陵偵知之,怒道
:「身已歸我,突葛速之情猶未斷也!」由是寵衰。
海陵制:凡諸妃位,皆以侍女服男子衣冠,號「假廝兒」。有勝哥者,身體
雄壯若男子,給侍阿里虎本位。阿里虎憂愁抱病,夜不能眠,知其欲心熾也,乃
托宮豎市角先生一具以進。阿里虎使勝哥試之,情若不足,興更有餘。嗣是,與
之同臥起,日夕不須臾離。廚婢三娘者,不知其詳,密以告海陵道:「勝哥實是
男子,扮作女耳,給侍昭妃非禮。」海陵曾幸勝哥,知其非男子,不以為嫌,惟
使人誡阿里虎勿捶三娘。阿里虎怒三娘之洩其隱也,榜殺之。海陵聞昭妃閣有死
者,想道:「必三娘也,若果爾,吾必殺阿里虎!」偵之果然。是月為太子光英
生月,海陵私忌不行戮徒。單後又率諸妃為之哀求,乃得免。勝哥畏罪,先仰藥
而亡。阿里虎聞海陵將殺己,又見勝哥先死,亦絕粒不食,日夕焚香願天,以冀
脫死。逾月,阿里虎已委頓不知所為,海陵乃使人縊殺之,並殺侍婢捶三娘者。
因此不復幸昭華宮,出重節為民間妻。後屢召幸,出入昭妃位焉。
柔妃彌勒者,耶律氏之女,生有國色,族中人無不奇之。年十歲,色益麗人
,益奇,彌勒亦自謂異於眾人,每每沽嬌誇詡。其母與鄰母善,時時迭為賓主,
鄰母之子哈密都盧,年十二歲,丰姿頗美。間嘗與彌勒兒戲於房中,互相嘲謔,
遂及於亂。說話的,那十二歲的孩兒和那十歲的女兒曉得什麼做作。只無過是玩
耍而已,怎麼就說個「亂」字?看官們有所不知,北方的男女,生得長大倜儻,
容易知事。況且這些騷達子幹事不瞞著兒女,他們都看得慣熟了,故此小小年紀
便弄出事來。光陰荏苒,約莫有一年多光景,也是合當敗露。彌勒正在房中洗浴
,忘記上了門閂,恰好哈密都盧闖進房來,彌勒忙忙叫他回去,說娘要來看添湯
,那哈密都盧見彌勒雪白的身子在浴盆中,有如玉柱一般,歡喜得了不得,偏要
共盆洗浴,彌勒苦不肯容。正在拘執喧鬧,其母突至,哈密都盧乘間逸去。母大
怒,將彌勒痛捶戒訓,關防嚴密,再不得與哈密都盧綢繆歡狎。
倏經天德二年,彌勒年已逾笄。海陵聞其美也,使禮部侍郎迪輦阿不取之於
汴京,迪輦阿不者,華言蕭珙也,為彌勒女兄擇特懶之夫。芳年美貌,頗識風情
。一見彌勒,心神搖動,懼憚海陵,強自沮遏。不意彌勒久別哈密都盧,慾火甚
熱。見迪輦阿不生得標緻,心裡便有幾分愛他,只是船隻各居,難以通情達意。
彌勒心生一計,詐言鬼魅相侵,夜半輒喊叫不止。相從諸妃無可奈何,只得請迪
輦阿不同舟共濟,果爾寂然。從婢實不察其隱衷也,於是眉目相調,情興如火,
彼此俱不能遏。遇晚便同席飲食,謔浪無所不至。所以不遽上手者,迪輦阿不謂
彌勒真處子,恐點破其軀,海陵見罪故也。一晚,維舟傍岸,大雨傾盆,兩下正
欲安眠.忽聞歌聲聒耳,迪輦阿不慮有穿窬,坐而聽之,乃岸上更夫唱和山歌。
歌云:
雨落沉沉不見天。八哥兒飛到畫堂前。
燕子無巢樑上宿。阿姨相伴姐夫眠。
迪輦阿不聽見此歌,歎道:「作此歌者,明是譏消下官,豈知下官並沒有這
樣事情。諺云:羊肉不吃得,空惹一身臊也。」歎息未畢,又聞得〔穴↑卒↓〕
〔穴↑卒↓〕似有人行,定睛一看,只見彌勒〔足禹〕〔足禹〕涼涼,緩步至床
前矣。迪輦阿不驚問:「貴人何所見而來?」彌勒道:「聞歌聲而來,官人豈年
高耳聾乎?」迪輦阿不道:「歌聲聒耳,下官正無以自明,貴人何不安寢?」彌
勒道:「我不解歌,欲求官人解一個明白。」迪輦阿不遂將歌詞四句,逐一分析
講解,彌勒不覺面赤耳熱,偎著迪輦阿不道:「山歌原來如此,官人豈無意乎?
」迪輦阿不跪於床前道:「下官心非木石;豈能無情,但懼主上聞知,取罪不小
。」彌勒便摟抱他起來,說道:「我和官人是至親瓜葛,不比別人,到主上跟前
,我自有道理支吾,不必懼怕。」當下兩人興發如狂,就在舟中成其雲雨。但見
:
蜂忙蝶戀,弱態難友。水滲露滋,嬌聲細作。一個是慣熟風情,一個
也曾略嘗滋味。慣熟風情的.到此夜盡呈伎倆;略嘗滋味的,喜今番方稱
情懷。一個道:大漢果勝似孩童;一個道:小姨又強如阿姨。一個顧不得
女身點破;一個顧不得王命緊嚴。鴛鴦雲雨百年情,果然色膽天來大。
一路上朝歡暮樂,荏苒耽延,道出燕京。迪輦阿不父蕭仲恭。為燕京留守,
見彌勒面貌,知非處女。乃歎道:「上必以疑殺珙矣!」卻不知珙之果有染也。
已而入宮,彌勒自揣事必敗露,惶悔無地。見海陵來,涕交頤下,戰慄不敢迎。
海陵淫興大作,遂列燭雨行,命侍嬪脫其衣而淫之。彌勒掩飾不來,只得任其做
作。海陵見並非處女,大怒道:「迪輦阿不乃敢盜爾元紅,可惱可恨!」呼宮豎
捆綁彌勒,審鞫其詳。彌勒泣告道:「妾十三歲時,為哈密都盧所淫,以至於是
,與迪輦阿不實無干涉。」海陵叱問:「哈密都盧何在?」彌勒道:「死已久矣
!」海陵道:「哈密都盧死時幾歲?」彌勒道:「方十六歲。」海陵怒道:「十
六歲小孩童豈能巨創汝耶?」彌勒泣告道:「賤妾死罪,實與迪輦阿不無干。」
海陵笑道:「我知道了,是必哈密都盧取汝元紅,迪輦阿不乘機入彀也。」彌勒
頓首無言即日遣出宮,致迪輦阿不於死。彌勒出宮數月,海陵思之,復召入,封
為充媛,封其母張氏華國夫人,伯母蘭陵郡君蕭氏為鞏國夫人。越日.海陵詭稱
彌勒之命召迪輦阿不妻擇特懶入宮亂之。笑曰:「迪輦阿不善〔足麗〕混水,朕
亦淫其妻以報之。」進封彌勒為柔妃,以擇特懶給侍本位,時行幸焉。
崇義節度使烏帶之妻定哥,姓唐姑氏。眼橫秋水,如月殿〔女亙〕娥;眉插
春山,似瑤池玉女。說不盡的風流萬種,窈窕千般。海陵在汴京時.偶於簾子下
,瞧見定哥美貌,不覺魄散魂飛,癡呆了半晌,自思道:「世上如何有這等一個
美婦人,倒落在別人手裡,豈不可惜!」便暗暗著人打聽是誰家宅眷。探事人回
復是節度使烏帶之妻,極是好風月、有風情的人,只是沒有能近得他。他家中侍
婢極多,只有一個貴哥是他得意丫環,常時使用的,這貴哥也有幾分姿色。海陵
就思量一個計策,差人去尋著烏帶家中時常走動的一個女待詔,叫他到家裡來,
與自己篦了頭,賞他十兩銀子。這女待詔曉得海陵是個猜刻的人,又怕他威勢,
千推萬阻不敢受這十兩銀子。海陵道:「我賞你這幾兩銀子,自有用你處,你不
要十分推辭。」女待詔道:「但憑老爺分付。若可作的,小婦人盡心竭力去做就
是,怎敢望這許多賞賜!」海陵笑道:「你不肯收我銀子,就是不肯替我盡心竭
力做了,你若肯為我做事,日後我還有抬舉你處。」女待詔道:「不知要婦人做
恁麼事?」海陵道:「大街南首高門樓內,是烏帶節度使衙內麼?」女待詔答道
:「是節度使衙。」海陵道:「聞你常常在他家篦頭,果然否?」女待詔道:「
他婦人與侍婢俱用小婦人篦頭。」海陵道:「他家有一個丫環叫做貴哥,你認得
否?」女待詔道:」『這個是夫人得意的侍婢,與小人極是相好,背地裡常常與
小婦人東西,照顧著小婦人。」海陵道:「夫人心性何如?」女待詔道:「夫人
端謹嚴厲,言笑不苟。只是不知為什麼歡喜這貴哥。憑著他十心惱怒,若是貴哥
站在面前一勸,天大的事也冰消了。所以衙內大小人都畏懼他。」海陵道:「你
既與貴哥相好,我有一句話,央你傳與貴哥。」女待詔道:貴哥莫非與老爺沾親
帶故麼?」海陵道:「不是。」女待詔道:「莫非與衙內女使們是親眷往來?老
爺認得他麼?」海陵也說:「不是」。女待詔道:「莫非原是衙內打發出去的人
?」海陵道:「也不是。」女待詔道:」「既然一些沒相干,要小婦人去對他說
恁麼話?」海陵道:「我有寶環一雙,珠釧一對,央你轉送與貴哥,說是我送與
他的,你肯拿去麼?」女待詔道:「拿便小婦人拿去。只是老爺與她既非遠親,
又非近鄰,平素不相識,平白地送這許多東西與他,倘他細細盤問時。叫小婦人
如何答應?」海陵道:「你說得有理,難道叫他猜啞謎不成!我說與你聽,須要
替我用心委曲,不可誤事。」女待詔道:「分付得明白,婦人自有處置。」海陵
道:「我兩日前,在簾子下看見他夫人立在那裡,十分美貌可愛,只是無緣與他
相會。打聽得他家只有你在裡面走動,夫人也只歡喜貴哥一人。故此賞你銀子,
央你轉送這些東西與他,要他在夫人跟前通一個信兒,引我進去博他夫人一宵恩
愛。」女待詔道:「偷寒送暖,大是難事,況且他夫人有些古怪兜搭。婦人如何
去做得!」海陵怒道:「你這老虔婆,敢說三個不去麼!我目下就斷送你這老豬
狗!」只這一句,嚇得女待詔毛髮都豎了,抖作一團,道:「婦人不說不去,只
說這件事必須從容緩款,性急不得,怎麼老爺就發起惱來。」海陵道:「我如今
也不惱你了,只限你在一個月內要圓成這事,不可十分怠緩。」
女待詔唯唯連聲,跑到家中,算計了一夜,沒法人睡。只得早早起來,梳洗
完畢。就把寶環珠釧藏在身邊,一徑走到烏帶家中,迎門撞見貴哥。貴哥問道:
「今日有何事,來得恁早?」女待詔道:「有一個親眷為些小官事,有兩件好首
飾,托我來府中變賣些銀兩,是以早來。」貴哥道:「首飾在那裡?我用得著麼
?」女待詔道:「正是你們用的,你換了他的倒好。」貴哥道:」要幾貫錢,拿
與我看一看。」女待詔道:「到房中才把與你看。」貴哥引他到了自家房內,便
向廚櫃裡搬些點心果子請他吃,問他討首飾看。那女待詔在身邊摸一雙寶環,放
在桌子上。那環上是四顆祖母綠鑲嵌的,果然輝日層光,世所罕見。貴哥一見,
滿心歡喜,便說:「他要多少銀子?」女待詔道:「他要二千兩一隻,四千兩一
雙。」貴哥舔〔舌炎〕道:「我只說幾貫錢的東西,我便兌得起;若說這許多銀
子,莫說我沒有,就是我夫人一時間也拿不出來,只好看看罷。」又道:「待我
拿去與夫人瞧一瞧,也識得世間有這好首飾。」女待詔道:「且慢著,我有句話
與你說個明白,拿去不遲。」貴哥道:「有話盡話,不必隱瞞。」女待詔道:」
我承你日常看顧,感恩不盡。今日有句不識進退的話說與你聽,不要惱我,不要
怪我。」貴哥道:「你今日是風了,你在府中走動多年,那一日不說幾句話,怎
麼今日說話我就惱你怪你不成!你說!你說!」女待詔道:「這環兒是一個人央
我送你的,不要你的銀子,還有一個珠釧在此。」連忙向腰裡摸出珠釧.放在桌
子上。貴哥見了笑道:「你這婆子說話真個風了,我從幼兒來在府中。再不曾出
門去,又不曾與恁人相熟,為何有人送這幾千兩銀子的首飾與我?想是那個要央
人做前程,你婆子在外邊指著我老爺的名頭,說騙他這些首飾,今日露出馬腳,
恐怕我老爺知道,你故此早來府中說這話騙我。」女待詔道:「若是這般說,我
就該死了!你將耳朵來,我悄悄說與你聽。」貴哥道:「這裡再沒有人來聽的,
你輕輕說就是了。」女待詔道:「這寶環珠釧不是別人送你的,是那遼王宗干第
二世子,見做當朝右丞、領行台尚書省事,完顏迪古老爺央我送來與你的。」貴
哥笑道:「那完顏老爺不是白臼淨淨沒髭鬚的俊官兒麼!」女待詔道:「正是那
俊悄後生官兒。」貴哥道:「這倒稀奇了,他雖然與我老爺往來,不過是人情體
面上走動,既非府中族分親戚,又非通家兄弟,並不曾有杯酌往來。若說起我,
一面也不曾相見,他如何肯送我這許多首飾?」女待詔道:「說來果忒稀奇,忒
好笑,我若不說,便不是受人之托,終人之事。我若輕輕說出來,連你也吃一個
大驚。」貴哥笑道:「果是恁麼事情,你須說個明白。」女待詔才定了喘息,低
了聲音,附著貴哥耳朵說道:「數日前,完顏右丞在街上過,恰好你家夫人立在
簾子下面,被他瞧見了,他思量要與你夫人會一會,沒有進身的路頭,打聽得只
有你在夫人跟前說得一句話。故此央我拿這寶環珠釧送與你,要你做個針兒將線
引,你說稀奇也不稀奇,好笑也不好笑!」貴哥道:「癩蝦蟆躲在陰洞裡,只望
天鵝肉吃,忒差做夢了!夫人好不兜搭性子,侍婢們誰敢在他踉前道個不字!莫
說眼生面不熟的人要見他,就是我老爺與他做了這幾年夫妻,他若不喜歡時,等
閒不許他近身,怎麼完顏右丞做這個大春夢來!」女待詔道:「依你這般說,大
事成不得了。我依先拿這環釧送還了他,兩下撒開,省得他來絮聒。」那貴哥口
裡雖是這般回復,恰看了這兩雙好環釧,有些眼黃地黑,心下不割捨得還他。便
對女待詔道:「你是老人家,積年做馬泊六的主子,又不是少年媳婦不曾經識事
的,又不是頭生兒,為何這般性急?凡事須從長計較,三思而行,世上那有一鍬
挖個井的道理。」女待詔道:「不是我性急,你說的話,沒有一些口風,叫我如
何去回復右丞?不如送還了他這兩件首飾,倒得安靜!」貴哥道:「說便是這般
說,目把這環釧留在我這裡,待我慢慢地看覷個方便時節,〔足麗〕探一個消息
回話你。若得有一線的門路,我便將這物件送了夫人,你對右丞說,另拿兩件送
我,何如?」女待詔道:「這個使得,只是你須要小心在意緊差緊做,不可丟得
冰洋了。我過兩三日就來討個消息,好去回復右丞。」說畢叫聲聒噪,去了。貴
哥便把這東西放在自己箱內,躊躕算計,不敢提起。
一夕晚,月明如晝,玉宇無塵。定哥獨自-個坐在那軒廊下,依著欄杆看月
。貴哥也上前去,站在那裡,細細地瞧他的面龐,果是生得有沉魚落雁之容,閉
月羞花之貌,只是眉目之間覺道有些不快活的意思。便猜破他的心事有八九分。
淡淡的說道:「夫人獨自一個人看月,也覺得淒涼,何不接老爺進來,杯酒交歡
,同坐一看,更熱鬧有趣。」定哥皺眉答道:「從來說道人月雙清,我獨自坐在
月下,雖是孤另,還不辜負了這好月;若接這醃〔月贊〕濁物來舉杯邀月,可不
被嫦娥連我也笑得俗了。」貴哥道:「夫人在上,小妮子蒙恩抬舉,卻不曉得怎
麼樣的人叫做趣人?怎麼樣的叫做俗人?」定哥笑道:「你是也不曉得,我說與
聽。你日後揀一個知趣的才嫁他,若遇著那般俗物,寧可-世沒有老公,不要被
他污辱了身子。」貴哥道:「小妮子望夫人指教。」定哥道:「那人生得清標秀
麗,倜儻脫灑,儒雅文墨,識重知輕,這梗是趣人。那人生得醜陋鄙猥,粗濁蠢
惡,取僧討厭,齷齪不潔,這便是俗人。我前世裡不曾栽修得,如今嫁了這個濁
物,那眼稍裡看得他上。倒不如自家看看月,倒還有些趣。」貴哥道:「小妮子
不知事,敢問夫人。比如小妮子,不幸嫁了個俗丈夫,還好再尋個趣丈夫麼?」
定哥哈哈的笑了聲道:「這妮子倒說得有趣,世人婦人只有一個丈夫,那有兩個
的理,這就是偷情不正氣的勾當了。」貴哥道:「小妮子常聽人說有偷情之事,
原來不是親丈夫就叫偷倩了。」定哥道:「正是,你他日嫁了丈夫,莫要偷情。
」貴哥帶笑說道:「若是夫人包得小妮子嫁得個趣丈夫,又去偷什麼情!倘或像
了夫人今日眼前人不中意,討不快活吃,不如背地裡另尋一個清雅人物,知輕識
重的,與他悄地往來,也曉得人道之樂。終不然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就只管這
般悶昏昏過日子不成!那見得那正氣不偷情的,就舉了節婦,名標青史!」定哥
半晌不語,方才道:「妮子禁口,勿得胡言,恐有人聽得,不當穩便。」貴哥道
:「一府之中,老爺是主父,夫人是主母,再無依次做得主的人。老爺又趁常不
在府中,夫人就真個有些小做作,誰人敢說個不字!況且說話之間,何足為慮。
」定哥對著月色歎了一口氣,欲言還止。貴哥又道:「小妮子是夫人心腹之人。
夫人有甚心話不要瞞我。」定哥道:「你方纔所言,我並非不知,只是我如今好
似籠中之鳥,就有此心,眼前也沒一個中得我意的人,空費一番神思了。假如我
眼裡就看得一個人中意,也沒個人與我去傳消遞息,他怎麼到得這裡來。」貴哥
道:「夫人若果有得意的人,小妮子便做個紅娘,替夫人傳書遞柬,怎麼夫人說
沒人敢去!」定哥又迷迷的笑一聲,不答應他。貴哥轉身就走,定哥叫住他道:
「你往那裡去?莫不是你見我不答應,心下著了忙麼?我不是不答應,只笑你這
小妮子說話倒風得有趣。」貴哥道:「小妮子早間拾得一件寶貝藏在房裡,要去
拿來與夫人識一識寶。」定哥道:「恁麼寶貝,那裡拾得來的?我又不是識寶的
三叔公。」貴哥也不回言,忙忙的走回房中,拿了寶環珠釧遞與定哥道:「夫人
,這兩件首飾好做得人家的聘禮麼?」定哥拿在手中看了一回道:「這東西那裡
來的?果是好得緊!隨你恁麼人家下聘,也沒有這等好首飾盤,除非是皇親國戚
、駙馬公侯人家,才拿得這祥東西出來。你這小妮子如何有在身邊?實實的說與
我聽。」貴哥道:「不敢瞞夫人說,這是一個人央著女待詔來我府裡做媒,先行
來的聘禮。」定哥笑道:「你這妮子,真個害風了,我無男無女,又沒姑娘小叔
,女待詔來替那個做媒?」貴哥道:「他也不說男說女,也不說姑娘小叔,他說
的媒遠不遠千里,近只在目前。」定哥道:「難道女待詔來替你做媒?」貴哥道
:「小妮子那得福來消受這寶環珠釧。」定哥道:「難道替侍女中那-個做媒不
成,算來這些妮子一發消受不起了。」貴哥道:「使女們如何有福消受這件,只
除是天上仙姬,瑤台玉女,像得夫人這般人物,才有福受用他。」定哥笑道:「
據你這般說,我如今另尋一個頭路,去做新媳婦,作興女待詔做個媒人,你這妮
子做個從嫁罷。」貴哥跪在地上道:「若得夫人作成,女待詔、小妮子情願從嫁
夫人。」定哥又嘻嘻地笑了口聲,把貴哥打一掌道:「我一向好看你,你今日真
真害風,說出許多風話來,倘若被人聽見,豈不連我也沒了體面。」貴哥道:「
不是妮子胡言亂道,真真實實那女待詔拿這禮物來聘夫人。」定哥柳眉倒豎,星
眼圓睜,勃然怒道:「我是二品夫人,不是小戶人家孤孀瘺婦,他怎敢小覷我,
把這樣沒根蒂的話來奚落我,明日對老爺說,差人去拿他來拷打一番,也出這一
口氣。」貴哥道:「夫人且莫惱怒,待小妮子悄悄地說出來,斗夫人一場好笑。
俗話雲不說不笑,「不打不叫。只怕小妮子說出來,夫人又笑又叫。」定哥一向
是喜歡貴哥的,大凡有事發怒,見了貴哥就解散了,何況他今日自家的言語唐突
,怎肯與他計較。故此順口說道:「你說我聽。」那一腔怒氣直走到爪哇國去了
。貴哥道:「幾日前頭,有一個尚書右丞打從俺門首經過,瞧見夫人立在簾子下
面,生得嬌嬈美艷如毛嬙飛燕一般,他那一點魂靈兒就掉在夫人身上,歸家去整
整欣昏迷癡想了兩日。再不得湊巧遇見夫人,因此上托這女待詔送這兩件首飾與
夫人,求夫人再見一面。夫人若肯看覷他,便在簾子下與他一見,也好收他這兩
件環釧。況這個右丞就是那完顏迪古,好不生得聰俊灑落,極是有福分的官兒。
算來夫人也曾瞧見他來。」定哥回嗔作喜道:「莫不是常來探望老爺的那少年官
兒麼,生得倒也清俊文雅。只是這個人心性是不常的。」貴哥哈哈的笑道:「從
來相面的先生,與人對坐著半日,從頭看到腳下,又相手摸腰,還只知面不知心
。夫人略瞧右丞一瞧,連心都瞧見了,豈不是兩心相照!」定哥道:「丫頭莫要
嚷,我且問你,那女待詔怎麼樣對你說,你怎麼樣回話那女待詔?」貴哥道:「
那女待詔是個老作家,恐怕一句話說出來惹是非到了身上,便伸移吐出,團團圈
圈,遠遠地說將來。我說:『老婆子,你不消多說了,以定是有那個人兒看上了
我家夫人你思量做個馬百六,何苦扯扯拽拽,排布這個大套了。』那女待詔拍手
拍腳的笑起來,說道:好個乖乖姐姐,像似被人開過聰明孔了,一猜就猜著。』
被小妮子照臉-口啐,罵他道:『老虔婆,老花娘!你自沒廉恥,被干人萬人開
了聰明孔.才學得這篦頭生意。我是天生天化,踏著尾巴頭便動的,那個和你這
老虔婆取笑!』那女待詔道:『好姐姐,你不須發惱,我不過是趁口取笑你,難
道你這般決烈索性的姐姐,身邊就肯添個影人兒。』小妮子說道:『你這般說,
且饒你去,不許在此故纏。』那女待詔又道:『我特特為著夫人來,被你搶白這
一頓,怎麼教我就去了,你且把夫人平日的性格說說我聽。我是劈面相、聞聲相
、掐骨相、麻衣相、達摩相,一下裡就知道他的心事了。』小妮子便道:『若問
別樣心事,我實實不曾曉得,若說我夫人正色治家,嚴肅待眾,見我們一些笑容
也是沒有的,誰敢在他跟前把身子側立立兒!』那女待詔道:『若依這般說,就
恭喜賀喜我這馬百六穩穩地做成了。』小妮子道:『你這般胡嘲亂講,莫不惹得
打下截來,』他道:『我是依著相書上相來的。』小妮子道:『相書上那一本有
如此說話?』他道:『俗話說得好,嘻嘻哈哈,不要惹他;臉兒狠狠,一問就肯
。』」定哥正呷著一口茶,聽見貴哥這些話,不覺笑了一聲,噴茶滿面。罵道:
「這虔婆一味油嘴,明日叫他來,打他幾個耳聒子才饒他。」說罷話時,爐煙已
盡,織女橫斜,漏下二鼓矣。貴哥伏侍定哥歸房安置,就問道:這兩件寶貝放在
那裡好?定哥道:「且放在我首飾箱內好好鎖著。」貴哥依言收拾不題。
恰說貴哥得了定哥這個光景,心中揣定有八九分穩的事,也安眠了一夜。到
次日清晨,定哥在妝閣梳裹,貴哥站在那裡伏侍他,看見他眉目欣欣,比每日歡
喜得不了,便從傍插一嘴遣:「夫人今日何不著人去叫那虔婆來,打他一頓。定
哥笑道:「且從容,那婆子自然來。」貴哥道:「不是小妮子性急,實實氣那老
虔婆不過。定哥道:「當怒火炎,惟忍水制,你不消性急。」貴哥又悄悄道:大
凡做事,只該一促一成,倘或夜長夢多,這樣一個標緻人物,被人摟上了,那時
便遲了。」定哥道:「他自標緻,要他做恁麼。」貴哥道:「不是小妮子多言,
老爺常常不在家,夫人獨自一個,頗是淒冷。小妮子又要溺尿,掰不得夫人的腳
,待這標緻人來替夫人掰一掰,也強如冬天用湯婆子,夏天用竹夫人。定哥道:
「這丫頭多嘴,我不要你管!」貴哥道:「小妮子蒙夫人抬舉,故替夫人擔憂,
怎麼說個管著夫人。」定哥也不答應他的說話,向身邊鈔袋內摸出十兩一錠的銀
子,遞與貴哥道:「我把這銀子賞賜你,拿去打一雙鐲兒戴在臂膊上,也是伏侍
我一場恩念,你不可與眾人知道。」貴哥叩頭接了銀子,對定哥道:「一絲為定
,萬金不移,夫人既酬謝了媒婆,媒婆卻著人去尋女待詔,約那人晚上到府中來
。」定哥掩口胡盧道:「黃花女兒做媒,自身難保,世間那有未出嫁的媒婆。」
貴哥道:「虔婆也是女兒身,難道女兒就做不得虔婆?」定哥又笑道:「你說話
真個乖巧好笑。只是人生路不熟,羞答答的怎好去約他。」貴哥道:「別的事怕
羞,這事兒只有小妮子、女待詔知道,怕什麼羞,俗語道得好:羞一羞,抽一抽
;羞兩羞,抽兩抽;只顧羞,只顧抽;若不羞,便不抽。」定哥道:「好女兒你
怎麼學得這許多鬼話在肚裡。」兩個一遞-句,說得梳妝事畢,貴哥便走到廳上
,分付當值的去叫女待詔來,夫人要篦頭絞面,當值的道:「夫人不出去燒香、
赴筵席,為何要絞面?」貴哥道:「夫人面上的毛可是養得長的,你休多管閒事
。當值的道:「少刻女待詔來,姐姐的毛一發央他絞一絞.省得養長了拖著地。
」貴哥啐了一聲,進裡面去了。不移時,女待詔到了,見過定哥。定哥領他到妝
閣上去篦頭。只叫貴哥在傍伏侍,其餘女使一個也不許到閣兒上來。女待詔到得
妝閣上頭,便打開傢伙包兒,把篦箕一個個擺列在桌子上,恰是一個大梳、-個
通梳、一個掠兒、四個篦箕,又有剔子、剔帚,一雙簪子,共是十一件傢伙。才
把定哥頭發放散了,用手去前前後後、左邊右邊蒲□摸索,捏了-遍,才把篦箕
篦上兩三篦箕,貴哥在傍把嘴一努,那女待詔便知其意,順口開科說道:「夫人
,頭垢氣色及時,主有喜事臨身。」貴哥插嘴道:「應在幾時得喜?」女待詔道
:「只在早晚之間,主有非常喜慶。」定哥道:「朝廷沒有覃恩,我又不討封贈
,有恁麼非常的喜事?」女待詔道:「該有個得活寶的喜氣。」貴哥插嘴道:「
除了西洋國的走盤珠、緬甸國的緬鈴,只有人才是活寶。若說起人時,府中且是
多得緊,夫人恰是用不著的。你說恁麼活寶不活寶!」女待詔道:「人有幾等人
,物有幾等物,寶有幾等寶,活也有幾等活。你這姐姐只好躲在夫人跟前拆白道
綠,喝五吆三,那曾見稀奇的活寶來!定哥心中雖是熱燥得緊,只是口裡說不出
來。貴哥又問女待詔道:「你今日來篦頭,還是來獻寶?」定哥便把女待詔推了
一推道:「小妮子多嘴饒舌,你莫聽他。」貴哥便向女待詔瞅了一眼。女待詔道
:「要活寶時盡有,只怕夫人不用。」貴哥道:「夫人正用得著這活寶。」定哥
道:「還不噤聲;誰許你多說。」貴哥道:我站在此禁不住口,我且站遠些個。
」說罷洋洋的走過一邊。定哥便道:「婆子我且問你,那個幾時見我來,有恁話
對你說。你怎麼大膽就敢替他來誘騙我?女待詔道:「夫人勿罪,待老婆子細細
告訴夫人。這個月那一日,夫人立在朱簾下邊瞧著那往來的人,恰好說的那人打
從府門過,看見夫人容貌便歎道:『天下怎麼有這等一個美人,倒被別人娶了去
,豈不是我沒福!』」定哥笑道:「這不是那人沒福。」貴哥聽得,又走來插嘴
道:「不是那人沒福,是誰沒福?」女待詔道:「是我婆子沒福。」貴哥道:「
怎麼是你沒福?」女待詔道:「若是夫人不曾出閣,我去對那人說,做上一頭媒
,豈不撰那人百十兩媒錢!」貴哥道:「夫人倒肯作成你撰百十兩銀子,只怕那
人沒福受享著夫人。」定哥道:「他派演天漢,官居右相,那裡少金釵十二、粉
黛成行,說他沒福,看來倒是我沒福。」女待詔道:「夫人乾淨識得人,只是那
人情重,眼睛裡不輕易看上一個人,夫人如何沒福!」一邊說,一邊篦頭。三個
人說得火滾般熱,竟沒了-些避忌。這定哥歡天喜地,開箱子取出一套好衣服、
十兩雪花銀賞與女待詔,道:「婆子今日篦得頭好,權賞你這些東西,我日後還
要重重酬你。」女待詔千恩萬謝收藏過了,才附著定哥耳朵說道:」請問夫人,
還是婆子今日去約那人來,還是明日去約他?」定哥面皮通紅,答應不出。貴哥
道:「老虔婆作事顛倒說話,好笑今日是一個黃道大吉日,諸樣順溜的。況且那
人數日前就等你的回復,他心裡好不著急在那裡,你如今忙忙去約他晚上來,他
還等不得日落西山,月升東海,怎麼說個明日。」定哥笑道:「癡丫頭,你又不
曾與那人相處幾時,怎麼連他的心事先瞧破來?」貴哥道:「小妮子雖然不曾與
那人相處,恰似穿鐵草鞋走得人的肚子過。」定哥又冷笑了一聲,低頭弄著裙帶
子。女待詔道:「婆子如今去約那人,夫人把恁麼物件為信?」貴哥將定哥一枝
鳳頭金簪拿在手中,遞與女待詔。那簪幾有何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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