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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流感”时代的私人生活 - 学术中华

 purpleceiba 2011-03-09
情流感”时代的私人生活
  作者简历:周志强,北京师大文艺美学博士,副教授,现在北京师大艺术传媒学院从事影视学的博士后研究工作。主要关注大众文化及其理论、网络文化、现当代文学。曾经在《文艺研究》、《文艺争鸣》、《天津社会科学》、香港《21世纪》、《中国文化研究》、《福建论坛》、《山花》等杂志发表学术论文30余篇。出版专著三部。

  “聊天”,是我们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种活动。表面看来,它只是一种休闲的行为,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进行交往的一种形式。但是,对于任何一个人的生活来说,我们不能够失去了“聊天”。聊天的过程是一个自我讲述的过程,人们通过相互之间的语言交换,往往可以达成一种记忆的共识。换句话说,我们一边聊着,一边整理我们的生活。

  事实上,聊天的重要在于,它不仅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还是一种“创造”生活的方式。

  为什么说聊天可以创造生活?

  美国学者康纳顿在他的《社会如何记忆》这本书中,给我们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1935年,一个政治犯被流放到意大利南部的加里亚诺村。在市政厅的墙上,政治犯发现了一块大理石,上面刻着加里亚诺村所有大战中死亡村民的名字。名字大约有50多个,每户人家都有直系、堂系亲属和教父母、教子女死于战争;此外,有些还乡者在战争中负伤,有些安然无恙。这个政治犯是一个医生,他有机会和所有村民谈话,出于好奇,他想知道他们如何看待1914到1918年间的这一场战争的灾难。但是,在他和加里亚诺村村民进行的所有的谈话当中,没有任何人提起这一场战争。没有人说到建立的功绩,没有人说到见过的地方,也没有人提起这场战争所带来的痛苦。第一次世界大战,其影响遍及全球。但是,在这个村子里却成为被遗忘的事件。当他们被问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他们总是回答的既简短又淡然。也就是说,他们既不把这场战争作为非凡的事件来记忆,也不提战争的死亡者。

  可是,有一场战争他们就不断地提起。这是一场土匪们的战争。70年前,到1865年年底,土匪已经销声匿迹;没有几个农民有那么大的年龄作为参与者和见证人想起这件事情。但是,每一个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提起它来就像昨天的事情。土匪们的冒险行为很轻易地进入了他们的日常话语,在村子里的里里外外还有许多遗迹的名字,证明着这一场土匪的战争的存在。加利亚诺村的农民绘声绘色地、神话般的讲述这件事情,他们的谈吐如此流畅,这一场小小的战争总是在人们的讲述中栩栩如生。

  为什么人们会忘记第一次世界大战,而仅仅记住这样一场小小的土匪的抢劫呢?那是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是现代社会的一场新的战争,可是这个地处偏远的村落,却反复使用的一种传统的聊天方式来谈论自己的生活。在他们的日常讨论中,土匪的抢劫作为一个古老的事件,已经被虚拟的、想像性的谈论了无数次。因此,一场真实的土匪的抢劫,成为这个村子的历史的核心事件。

  原来聊天可以改变历史!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我们用什么方式去聊天,往往决定了我们用什么方式来记住我们自己的历史。也就是说,我们是按照聊天的方式进行生活。正是在聊天的时候,我们把一些事情规定为合法的合理的,把另外一些事情讲述为不道德的,看成是生活的异化。在这一时刻,“自我”融入了社会和集体。与此同时,社会和集体也为每一个人提供了自我想像的合理位置。

  事实上,正是聊天儿暴露了我们日常生活的真实。当一个宏大的历史话题,不能成为人们的茶余饭后的谈资的时候,这个话题会很快被遗忘;而当一个话题融入到日常的聊天当中,这个话题的召唤力量才得以显现。

  更有意思的是,聊天是以一种亲密的方式进行的人和人之间的交往,你肯不肯跟一个人去聊天,意味着你肯不肯与这个人产生一种亲密的关系的欲望。从这个意义上说,聊天是一种用亲昵的话语讲述历史和现实的语言方式。它往往比正式的、规范的语言更加有效,更加可以深入到我们的心灵深处。在聊天的过程中产生的自我认同,往往可以凝固为一种自我的坚固的形象。我拍着你的肩膀和你说出的悄悄话,和我用一封正式的书信告诉你的一件事情,两种交流有两种不同的语言的情调。前者往往可以深入到你的情感深处,成为你灵魂的一部分;后者则往往给人一种讲述他人事情的感觉,使我们觉得这件事情是发生在我们生活之外的事情。换句话说,聊天是一种极具亲和力的语言行为。

  1.共公聊天室:谁在说话?

  网络聊天室是一个特殊的聊天场合。

  谁也不认识谁,也不知道对方在哪里。不妨把这里的聊天称为“三异”:异地、异性、异人。就是说,参与这里聊天的人们,大部分不在一地(远方体验),倾向于异性(欲望体验),不同类型(陌生体验)。一个初次上网聊天的人这样描述了自己的体验:

  周末晚上,我满怀兴奋和好奇来到一间网吧,坐下来打开电脑……我输入自己的英文名"Rock|",过了四、五秒左右,我顺利地进入"英语角"……我在姓名一栏中找来找去,看到有一个叫"Jean"的,看名字好像是个女孩。我平时少有机会跟女孩子聊天,OK,就找她!

  我尝试性地向她打招呼:"H!"噢,她居然回应了。我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连打字的双手也颤抖起来。我问她:"W?(你来自哪里)""B(北京)。"哗,在北京那么远啊,我心中惊叹。网络真是太神奇了,居然可以指导相隔这么远的两个陌生人联系在一起。在接下来和她用英语交流的过程中,我知道了她是一位北京某大学三年级的女孩,从她的英语水平和讲话的口吻来判断,确实也像。

  ……

  不知不觉一个半小时过去了,我必须回家了。无奈,我只得依依不舍地告别了聊天室。从网吧回到家,我的兴奋劲一直没有退却。啊!上网聊天的感觉太美妙了!在网上,人人都可以抛开在现实生活水平中的面具,无拘无束,尽情地交谈,也许这就是网上聊天的魅力所在吧。i

  常常上网的人可能觉得这个第一次到聊天室里面的家伙有点儿一惊一乍的。不就是和一个北京的MM聊了几句吗?瞧他美的!但是,这个文字几年却透露出聊天室里面的最基本的一种快乐:通过网络这一种形式,可以和陌生人使用一种亲密的交往方式。

  也就是说,聊天室成为这样一个快乐的地方:所有的人都成为“我们”的人;或者说,这里没有陌生,没有距离,没有道德的疏离,人和人之间可以轻易地搭建起一种亲密关系的想像。

  但是,这种亲密关系终究是想像出来的。

  那么,真实的聊天和聊天室里面的聊天,有什么根本的差别呢?

  简单地说,这个差别就在于,在聊天室里面,说话的人是谁,他/她是怎么说的,以及他/她为什么这样说,等等,这些问题已经变得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是他说出了一些什么东西。事实上,和这个男孩聊天儿的北京的女大学生,无论如何只不过是聊天室里面的一个符号。在聊天的过程中,对于这个女孩的话和这个女孩身份的猜测是始终存在的。“在接下来和她用英语交流的过程中,我知道了她是一位北京某大学三年级的女孩,从她的英语水平和讲话的口吻来判断,确实也像。”“确实也像”,这句话表明了一种语言的裂缝,就是说,在潜意识里面我们可以感受到两个所谓“北京的女孩”:一个是这个女孩的语言所描述出来的自我,另一个是不断被猜测的所谓真实的自我。

  在这一时刻,人和人之间通过聊天进行交往这种活动,变成了语言和语言之间的交往。在这里,言说和言说主体不再是一种有机协调的整体,言说自我和被说自我在聊天室里面彻底分离。“聊天”,这种面对面(Face-to-face)的交往活动,失去了其当下性,而成为单纯的语言和语言之间的交往。作为一种凝聚社会权力力量的形式,话语的冲击力被充分释放出来。

  法国有一个理论家叫做拉康,他曾经提出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一个人说话的时候,就分裂成了两个,一个是正在说话的人,一个则是话里面说出来的人。比如,“日记”就是这样的一种情况。写日记的时候,我们不由自主地在文字里面写出(想像)一个倾听的自我和说话的自我;既然是写给自己看的,那么,这个自己就同时是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而那个听话的人,好像是藏在我们的心灵深处,是一个未来的比现在的自己更完美的家伙,其实,它只能存在于日记的字里行间。换句话说,日记的语言有一个特殊的功能,一方是“自我”写出的,另一方面又是写“自我”的。这个例子很像聊天室里里面的情况。

  进入聊天室的人,都为自己准备一个有趣的名字。事实上,这个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名字标明他所使用的语言都是属于某一个上网的人的。与其说这个名字是一个自我的名字,毋宁说这个名字是自我说出来的语言的名字。从这个意义上看,聊天室里面并没有主体自我,而只有语言。

  不妨说得更夸张一点,一个人进入了聊天室进行聊天儿,可是这个人却消失了;只剩下这个人在电脑上、在屏幕上敲打显现出来的语言。在这一时刻,语言获得了解放。

  在现实生活中,聊天是人和人之间的事情;在网络当中,聊天室词语和词语、语段和语段之间的事情。我们并不是通过语言来表达自我,恰恰相反,我们使用的语言来生产一个一个不连贯的自我。也可以换一个说法,我们用语言来扮演着不同的自己。

  我曾经在yahoo的聊天室里面逗留,许多人使用不同的ID,甚至一个人可以使用好几个不同的ID。在这个过程中,一些别有趣味的ID,就变成了一种主体自我的姿态,或者说生产自我的一种策略。比如,在“政府与政治”这个聊天室里面,两岸关系话题备受关注。注册进入这一个聊天室的人,很多都把自己的“政治主张”(呵呵!)标志出来。什么“打倒台独狗”、“我是导弹”、“五星红旗”、“普罗米修斯”……当这些“口号”进入聊天室的时候,“自我”就变成了口号。他们的一言一行多遵循这个口号所标志的意义,甚至是极端地维护着“口号”所允诺的主张。不仅仅是政治问题,有关历史、时尚、时事等等问题的主张和正义同样如此。

  我的网友还对我这个刚刚来到的“菜鸟”,详细介绍了这里面的人员情况。在这个聊天室里面,大部分所谓熟悉的人都是通过聊天认识的,并结成了松散的“团队”。他们相互维护对方的谈话利益,并常常在另外一些聊天室里面商榷对策、探讨方针,并继续在政治聊天室里面和对手进行“斗争”。

  我多次聆听了他们之间的争论。仔细分辨之后,可以把公共聊天室里面的聊天和争议方式分成两个方面:一方面,他们使用极其有威慑力和正义感的标准政治话语或者电视、报刊的媒介话语,义正词严、理直气壮;这体现出主流话语的力量同样存在于这个所谓“自由”的聊天空间里面。另一方面,好勇斗狠的时刻也随时出现,两军对垒、言语攻扦,这个时候,市井语言开始登场。规范性的语言和禁忌性的语言常常堂而皇之地掺杂在各种议题当中。在另外一些政治色彩比较弱的聊天室里,正义性的话题虽然很少,但是这种语言的两极分化状态同样存在。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进入聊天室的人们,常常“自觉”(其实是不自觉的)地遵循某种语言方式进行交谈。这是一种明显地角色扮演的倾向。

  反过来说,在公共聊天室里面,聊天的过程变成了“体验语言”的过程。聊天的快乐,也就隐含着一种“语言狂欢”的快乐。在新浪的一份聊天回复记录里面,我们找到了这样的一些话:

  我是北大教授,我认为XX打人一事的确令人愤慨,全社会都应该谴责这种流氓行为,政法部门应该追究张的法律责任。

  楼上是北京电视电化教育大学的,我才是北京大学的教授。请继续……吹

  我是两节诺贝尔奖得主。请继续

  我就是诺贝尔.继续

  打人是不对的。顺便说一下,我是诺贝尔的祖宗

  我是炸药,请继续

  ……

  我是拉登,XX,并非朽木不可雕也!送到基地来!锻炼两三年也比中戏强的多!继续吹!

  我是管理员请大家不要胡闹了!!!!否则我让XX抽你们丫的!!!!ii

  在这一段话里面,“我是……”这个句式成为一种极其有意思的现象。其实,这里的“我是……”恰恰讲述的是“我所不是的”,而又因为都是“我所不是的”,才获得一种说话的极大的快乐。

  有意思的是,这一种语言的狂欢之所以发生,可以说完全是没有来由的。本来“北大教授”要正儿八经地谈一个社会话题,这个话题也是一个备受网民关注的话题;但是,出乎意料,正经的话题无意中被“我是北大教授”给岔开了。可以猜测,第一句回复的话语也许是出于对这句正儿八经的话语的一种调侃,但是,接下来的对话就渐渐和“我是北大教授”这句话距离遥远了。“请继续”这句话里面包含的美妙的快感,并不在于他们颠覆了什么“教授”,而在于这种形式和角色扮演的好玩儿。我们从这个“好玩儿”里面图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东西:一个松散、随意的网络大众正在悄悄浮出水面,他们追逐语言的快感,甚至于忽视了传统大众文化里面包含着的快感刺激,忽视了已有的、逻辑化的愉悦,随时随刻会沉浸在有自己“创造”语言狂欢之中。

  由此,我们可以说,在聊天室里面,说话的人其实是被“话”说出来的。是对于这种语言的快慰体验,造就着一个个聊天室里面的人们。

  2.私聊:亲密有间

  和公共聊天室不同的是“私聊”。

  私聊,也是最接近于日常生活中的聊天方式。许多网友在谈到网络带来的真实感的时候,所指的也是“私聊”这种现象。事实上,私聊,是一种通过网络实现的“仿真式”交流。一对一的交谈,加密的、不受干扰的对话,大量的图片、符号以及各类声音,装点着私聊的语境。这既是一种符号能指的解放,又是一种隐秘的身份交换或对抗活动。参与私聊活动,获得的是一种参与秘密活动的感受,但是秘密的参与者也不能知晓秘密的实质。因此,私聊,实际上是一次自我面向当下时空的“出离”,隐含着对既定的生存规范的逃离和抵制。

  换句话说,“私聊”造就了一种虚拟的亲密气氛。

  打开一个小小的视频窗口,里面出现一个陌生人;随着认识的深入,陌生人似乎变得越来越熟悉了。

  可是,我们熟悉的是谁呢?

  借助于视频、音频等手段,私聊的语境日益变得真实。可是,认真推敲不难发现,这种“真实”不仅没有真正带来私聊的“真实”,反而加剧了私聊的“幻觉”。简单地说,越是通过视频、音频感受到聊天的对方,反而越是可以陷入到网络所造就的情感体验的想像和幻觉之中。

  一位署名“因缘爱你”的网友这样描述了自己的聊天经历:

  上了网,聊了QQ后我才知道,它也有它的过人之处,现实中“不能”聊的隐私,在网上可以尽情地发泄出来,生活中的不满也可以通过网络充分地发泄出来。可要是在现实中,那就不一样了,和朋友说了,可过段时间,你会觉得自己的行为好傻,朋友这时的心里会怎么想呢?

  所以,网络与QQ成了我的好朋友,也因此有缘认识了“他”。

  在这里,真实的聊天造就的“亲昵感”成为一种对自我的“威胁”。而网络中的亲昵却是一种自我的“解放。事实上,一种搭建美好关系的欲望造就了“上网的冲动”。

  有意思的是,这种真实的良好愿望又是和一种“虚拟”的面对面场景紧密相关的。也就是说,没有假的,就没有这种真实的渴望。在这段话里面,一种“悖论逻辑”呼之欲出:正是因为网络是一种生活之外的事物,所以它才可以深入到我们的生活深处;借助于虚拟的交流,真实的愿望才得以表达和解脱。

  简言之,在QQ上面出现的“他人”,是自我想像性影射基础上的一个心灵的幻象(mental illusion):

  刚加上他的时候,从看到他一上线时说:你好!到后来,自己一打开QQ就急于找出他的“身影”,或是给他留言。

  当然起初的念头,只是觉得他好厉害,什么都懂似的,每每有问题,第一个想到的网络中的人就是他。而且你不和他聊,他决不找你聊,有种拒人于千之外的感觉。让人很难琢磨,既然加了,为何不愿意聊天呢?

  ……我一时语塞,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好一个劲地发:我要是真的喜欢你,怎么办呢?他却说我宁愿做你的知心朋友。当时心里觉得怪怪的,回来后我笑着对我的室友说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包括我和他的事。

  “她”显然很能够区分出一个“现实中的他”与“网络中的他”。同时,在这样的一种区分的基础上,“她”选择“宁愿”相信和喜欢。通过这样几组词汇,我们不难理解到,在网上的私聊活动,成为一种自我与自我的巧妙周旋。一方面是“真情”的表达,另一方面是对一个想像中的他人的倾诉。

  然而,一场小小的误会发生了:

  他发怒了,我不愿他不理我,急于向他解释,便把我和室友的两个号上发的消息复制给他看。他还不相信,我当时就觉得好委屈,为什么他那么不相信我呢?他每次黄牛或是找出种种借口的时候,也没见他解释什么呀。泪水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心里同时酸楚地想:不会我真的爱上他了吧!!!!

  尽力的解释,用我室友的话来说是:越描越黑。当时我真的恨不得他能到这边看看,那个号真的不是我上的,我也没有耍他。我以前换号时也跟他讲的……

  回到租住的小屋,泪水再次忍不住流下来。室友劝我别太迷了,她已经向他解释过了,他不相信也没有办法,其实我也没有说什么呀,网络这东西本来就是虚假的。再说像你那样一条接一条地发,我也受不了的,那天,我和室友又谈了很久。

  第二天晚上,我准备上通宵……

  我就说,我室友说的也对,解释我也解释过了,你不相信我也没有办法,我只再问你一句:你到底愿不愿意我做你的网络情人。后来我又说我时间不多了,给个明确的答复(其实我说的时间不多了,是指,我上这个QQ的时间不多了。)结果他以为我要自杀,就答应了。虽然我当时觉得一个女孩独自在外,各方面条件又都不好,在外闯得好累,可是我又不甘心回家就这么平淡地过下半生。各方的失落感加起来,我也只是觉得活得没有意思,却并未想到过要自杀。我当时已经“累”得就像是灵魂出壳了似的,疲于解释。

  ……可我内心真的好想知道,他真的在意我吗?还是,他只是不愿意这个悲哀的网络世界中再出现一个网络悲剧呢?

  神话破灭了。在这则小故事中,“网络”成为一种现代寓言的发生场域。一方面是基于人类内心渴望的真实感情的乌托邦冲动,另一方面是极其脆弱的信任和误会。随时发生与随时熄灭,极力渴望与瞬间清醒,在私聊当中,主人公所期待的那种美好的、解放性的关系并没有真正建立起来,现实的各种问题同样映射到网络当中。猜忌、焦虑、辩解、向往……无不同时在这里发生。

  但是问题在于,这种发生的方式和现实生活中的方式有了根本的区别。简单地说,上网私聊仿佛是自我的一次情节化表演。“扮演”,成为私聊的关键所在。如果说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以一种白日梦的形式不断地想像自我的种种情状,将自己代入到各类激情故事之中,满足自我的渴望的话,那么,在私聊的过程中,“自我”进行的其实是一种比白日梦更真切、同时又更虚幻的激情故事的扮演。在这个过程中,“激情”浮出水面,探头探脑,似乎“自我”的情感投射也变得异常简单起来。在这篇小文里面,“我”的付出就是如此简单和轻松。对于这个“他”的爱慕和倾心,似乎不需要任何中介和缘由。换句话说,我们借助于网络,进入了一个“新”的感情激越的时代:“私聊”的空间,成为一个极其有意味的感情激发地带。

  从这个意义上说,网络私聊造就了所谓虚拟的面对面场景。“我”和“他/她”之间的交往,往往按照人与人之间良好愿望的方式进行。而这种“良好愿望”,又是按照想像的方式进行的。也就是说,在网络上面与他人的“私聊”,变成了按照自己的愿望设计出来的一场情感游戏。与他人的面对变成了与自我的面对。

  这就有了一种极其有意思的体验:所有网络的陌生人都将是“熟悉”的,因为任何他人的形象里面都蕴含着自我的形象;与此同时,所有私聊着的网友,又都是陌生的,无论怎样熟悉,都必然是包含着自己想像的一种熟悉。在这篇小文里面,“他”就是这样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我”固执地要做“他”的网络情人,这种对亲密关系的冲动背后,呈现出一种悖谬性地超越陌生化关系的渴望。也就是说,正是因为两个人永远都是陌生的,才会有了网络爱情的这种固执与酸楚。“我”的冲动是这样真实而强烈,吊诡地暗示出了网络私聊本身存在的那种永不可超越的距离鸿沟!

  有意思的是,这个熟悉的陌生人不仅仅是“他”,还包括了“我”。也就是说,在私聊的过程中,“我”也是按照一种自我想像的方式呈现出来。一方面是“我”在想像他人,另一方面是“我”在想像自我。或者可以说,正是借助于对他人的想像,自我才在私聊之中实现主体的想像性认同。在这一场网络爱情游戏中,“我”对于网络情人的执著追问,呈现出强烈的认同倾向。“就这样又回到了那个问题,他还是一样的回答,我就说,我室友说的也对,解释我也解释过了,你不相信我也没有办法,我只再问你一句:你到底愿不愿意我做你的网络情人。”不断地回到“那个问题”上面去,使得这一场风花雪月的爱情,变成了自己跟自己的一种“较劲”。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在私聊的时刻,总是有这样的“爱情”发生呢?“私聊”的幻境铸造一种什么样的自我想像呢?

  上网聊天似乎一下子打开了每一个人内心中隐藏着的世界。这使得网络的聊天平台前所未有的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感情言说处所。“与陌生人交谈”,不再是一种羞涩、腼腆的事情,而成为新的生活方式。在这里,网络聊天撕裂了我们的现实性生活和想像性生活,而“私聊”便成为亲历和想像“人性”的重要场所。

  我的邮箱里面整天被这样的图片塞满!几乎每一个网站都在做这种感情的宣传。爱情成了消费的时刻,我们就都成了商品。春心萌动,新浪搜狐。明星派对,美人如玉。我们原来生活在这样一个美不胜收的历史时刻啊!

  情感话语延伸到网络的方方面面,美轮美奂的画面和惊动人心的语言,鼓噪着我们的心灵。这种种画面里面的“情感召唤”却是修改了我们对于现实生活的体验。在我的信箱的另一封信中,我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概念:“情流感”。

  既然是“流感”,就无处不在、很难逃脱。就在这些画面之中,我们可以感受网络时代一种新的意识形态形式。最新的技术传媒与市场主导的消费文化相互维系在一起,构成了今天的新的文化造神运动。所谓“情”流感时代,也就成为一种大众文化时代的人性造神时代。

  事实上,如果我们按照文化的方给人类的历史进行划分,就会更容易看清楚大众文化的这种情感造神运动。美国学者杰姆逊将吉耶·德鲁兹(Gilles Deleuze)的符码化、超符码化、解符码化理论与摩尔根的理论进行了比照,从而将我们人类的历史作出了这样的划分:

  1.蒙昧时代与“符码化”。通过对世界进行文化的分类,使世界呈现为可以用一系列符号来表示和理解的样子。神话、巫术、仪式等文化样式典型地体现着这种符码化的过程。

  这个时期的文化特色体现在一系列神话故事里面。在《夸父追日》与《盘古开天辟地》这两则神话里面,有一个共同的的地方,那就是两个人身体的不同部分都在最后化成了世界的不同部分。经过这样的转化,这个世界变得令人可以理解和接受了。如果我们把这些故事看成是一种冲动,那么,这就意味着在早期的时候,人类有一种把外面的世界理解为自己的世界的愿望。这个欲望表达成了文化,就成了“符码化”。说白了,所谓“符码化”,就是给世界的一切进行文化的命名,使得它们成为人类视野中的历史景观。

  按照这个时代的逻辑,天地万物都和人一样是可以理解的,并逐渐变得可亲起来。似乎人类在借助于这样的想像,挣脱出可怕的孤独感。本来人类只是天地之间的一个生物组群,可是,经过了符码化以后,它就似乎变成了天地之间的精灵,成为一种富有历史意义的组群。在这里,人类开始对人类自我进行一种崇高的设计和打扮。这种倾向达到了高峰,就有了“超符码化”。

  2.野蛮时代与“超符码化时代”。这个时候,人们使用一些更加高级的符码体系来对世界进行划分,如文字、知识、权力、国家和货币等等。通过一些严格的、成体系的符码来整理世界。比如西方的《圣经》、中国的《论语》等等,就提供着这样的符码体系。这个时候,人们对自然、神灵的敬畏转化到了某种社会性、神圣性权威身上。

  事实上这是一个赋予人类社会一种秩序感和神圣体系的时刻。“超级符码”可以理解为那种具有原创性的经典文化系统,其作用在于,使人们确立这样一种关于自身的信念:大家生活在一个充满各种意义的空间里面,上帝的光辉照耀着这个世界,使得每一个事物和每一个人都具有了特定的意义,背负着特定的使命。在这样的历史时刻,普通的事物往往会被赋予特殊的意义。比如“帝王”,就是一个不断地被装饰和打扮的文化形象。象征权力的金杖或斧头,华丽辉煌的仪仗与排场,肃穆严谨的礼仪和图示等等,无不保证着人们仰视“帝王”使得崇敬感和神秘感。赋予一个“人”以“帝王”的色彩,这就很像是“超符码化”。经过了超符码化,人类社会变成了等级森严又处处各安其位的组织形式。许多事物被赋予伟大的意义,而另一些人类的行为和事物,则有可能成为“异端”、“禁忌”,变成了不可言说的东西。

  3.文明时代与“解符码化”。用科学的话语解除、颠覆原来社会中各种权威的神圣光环,恢复它本来的自然面目,所以又叫做解符码化时代。在这里,解符码化,就成了去神秘化、去权威化的一种文化形式。

  现实主义文学的出现,成为解符码化的典型表征。“现实主义”显示这样一种力量:它到处和浪漫的想像作对,让人们不再用幻想的、理想的方式对待世界,而是改用理性的、现实的态度对待生活。《唐·吉珂德》就是这样一部作品。小说借用了古典骑士文学的叙事方式,冷静地反讽了古典骑士形象。一方面是伟大的理想和冲劲,另一方面是荒唐的行为和场景,唐·吉诃德使得原本附着在骑士形象身上的光辉变成了一场场可笑的闹剧。在这样的反讽中,古典的英雄主义光辉消除殆尽了,剥落下来的只有唐·吉诃德式的英勇行为的碎片。

  事实上,现实主义确实解构了一切可以解构的东西。各类神圣的事物在这里遭到了空前的打击。人们由此修改了许多人生的观念和对世界的感觉。上帝退场,神学衰微,人类开始从各类美轮美奂的话语中挣脱出来。一个消除了梦幻色彩的世界展现在我们面前。这使我想起了德国哲学家本雅明,它以另一种方式宣告了这个解符码化文化时代的特点:古典艺术的“灵蕴”已经消失了,我们进入了一个机械复制的时代。这里蕴含着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灵蕴消除,这个社会成为现代工业生产出来的社会。从我们的感受到我们使用的物品,无不和机械复制有着关联。不是上帝创造了我们,而是现代工业创造了我们的生活!

  那么,历史到了今天,情况有没有发生一些变化呢?

  有一首叫做《味道》的歌这样唱道:

  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的外套/想念你白色袜子/和你身上的味道/我想念你的吻/和手指淡淡烟草味道/记忆中曾被爱的味道

  “笑”和“吻”等等,充满了诗意和温馨,而与此同时,就连“袜子”、“烟草”这种日常生活用品也成为可以蕴含感情和物品。在另一个版本里面,让“他”想念的则有“唇膏”等物品的味道。在这里,不要小看这首歌,正在这样的歌声里面,我们可以读到一种新的文化冲动,即用情感、审美等等这样的话语再一次赋予普通的生活一种不同寻常的光彩和意义。

  这样的赋予平常事物以不平凡的情感魅力的方式,表明了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这个时代处处运用着“审美”的方式来打扮我们的生活,所以,不妨称之为“泛审美时代”。而这个时代的文化特点就是“再符码化”。换一个好玩儿的说法,这个时代就是一个重新生产“感觉”的时代,到处流布着令我们激动不已的形象和话语,使我们“感觉”我们生活在一个美轮美奂的历史时代。

  在网络遍布的今天,问题好像变得更加夸张。现代网络传媒的便捷和迅速,极大地强化了这样一种“再符码化”的意识形态。网站为了提高人气,就不得不包装和创生自己的审美形象;而为了营销这个形象,打造一个温馨的网络之家就成了重中之重。聊天室、聊天软件的推行就和对人的情感的生产挂起钩来了。

  换一句话说,为了生产自己的聊天室和聊天软件,网络也就不得不生产一种聊天的亲昵和解放。

  与之相关,“情流感”也就成为被这种蕴含着丰富的创造力的商业谋划所制造出来的伟大的人性生活。一方面是铺天盖地的广告和宣传,另一方又是极其有效的解放出来的个人体验。正是这种倾向,使得我们在进入聊天室的时候,以及在和陌生人进行私人化的聊天的时候,就已经自觉不自觉地进行了一种“自我”的情感定位:“我”变成了纯情纯性的一个角色,只不过这个角色无意间是由现代传媒生产出的一个副产品而已。也就是说,无论你在私聊的时候说了什么、说过什么,无论你在这样的场景中获得过美妙的浪漫体验还是遭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我们都可以说,我们都在按照一种极其理想的方式在重建自我。

  从这个意义上说,对于“我”的再生产和再塑造是情流感时代的一项巨大的文化工程。在网上聊天,成为一种现代人自我定位和自我追问的有趣味的形式。每一个上网的人都把“我”是谁这个问题,置换到自己一系列的网络聊天活动之中去了。不断地认识新人,不断地在不同的人之间转换自己的身份和角色,并且在这种转换之中,重新塑造一种现代的亲密关系。

  我们进入了一个隐私的公共化时代。

  【注释】

  i 《第一次上网聊天》,http://qhd./life/mobb.htm

  ii 引自http://www./user3/taby/main.asp?id=781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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