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芳:在今天,有为数不少的孩子认为自己的童年并不快乐、幸福。一定程度上教师和父母也承认这一点。然而面对社会激烈的竞争、升学的压力,教师、父母,甚至是孩子都觉得无奈,因为他们必须拼命让孩子“优秀”。所以就要孩子努力学习,还要参加各种各样的特长班。教师和父母能够放弃对孩子“优秀”的要求吗?
孙云晓:这个问题的本质不是孩子优秀不优秀,而是父母与教师对于教育的理解。我认为教育主要的任务不是传授知识,而是培养健康人格,这是核心。并不是说一个孩子不学习,他的童年就是快乐的,他的人格就是健康的,而是你以什么样的态度、方式来要求孩子。
我们曾经有个调查,全国城市家庭有52%的孩子要学习各种各样的特长。但是问题的关键不是孩子学习不学习特长,而在于你用怎样的方法来对待这个问题。我们必须考虑两个问题:孩子去各种学习班是不是他本人的愿望?是不是一定要用专业化的方法? 现在普遍的问题是,很多孩子参加特长班并不是自己的愿望,而是父母的愿望;而且99%的孩子不适合专业化训练,专业化学习,如果用专业化的学习来要求孩子,绝大多数的孩子是适应不了的。适应不了就会造成孩子的沉重压力,孩子会备尝失败,这就会动摇了孩子的自我概念,他会觉得我不行,会不快乐,这会扭曲孩子的心灵。 调查中我们发现,其实每一个孩子都有十个以上的兴趣,有的孩子喜欢踢球、有的喜欢弹琴、有的喜欢跳舞。如果能尊重孩子的选择权,让他自己选择自己感兴趣的,同时不要专业化的要求,孩子就会快乐。因为这是一种宽松的学习,学习是一种娱乐。 过多的学习会造成孩子什么都不喜欢。因为童年时期的孩子既处在一个迅速发展期,又是一个非常脆弱的发展期,孩子容易疲劳。孩子需要足够的睡眠、娱乐。如果孩子要“加夜班”,双休日排满了各种学习班,这是对孩子的一种摧残。凡是没有时间玩的孩子就一定是问题儿童,让孩子过度的学习,这是很失败的。 其实这里还有一个很深刻的问题,就是现在有一句话“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这是很骗人的。起跑线之说实质上指从小就要学习和竞争,在分数和名次上比高低,这是摧残童年的口号。这句话反映了中国的学前教育、基础教育的过度竞争、给了孩子过度的负担。这样很可能使得孩子小小的年纪就厌倦学习、厌倦生活、甚至厌倦人生。 张:随着独生子女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孩子觉得童年非常孤独,没有玩伴,更多的时候是在家里看电视、玩电脑游戏。
孙:儿童长大的过程是一个社会化的过程,在社会化的过程中有两个显著的特征不可忽视,一个是群体性,儿童一定是在同龄伙伴的交往中长大,这是不可缺少的。另一个是实践性,孩子一定是在体验中长大的。现在孩子的交往问题为我们的父母和教师提出了一个课题。这个问题是应该可以解决的,我们也是有实验的。比如说我自己,我的女儿是一个独生女,她现在已经大学毕业工作了。我认为我们家庭采取的方式是成功的。这方式就是“借个孩子去旅行”。在孩子18岁之前,我和妻子带着孩子去过全国的13个省,经常是带着孩子的伙伴、亲戚朋友的孩子,大大小小的孩子一起玩。创造一个让大小孩子在一起交流的条件是完全可能的。另外,我女儿的学校从初二开始就参加和日本学校交流的“民宿”活动。日本的孩子住到我们的家里来,由女儿来接待。我女儿到高二、高三的时候还住到日本孩子家里,每次住一个月。这种民宿活动,可以进行不同年龄的孩子、不同文化的交流,这对于我女儿性格的完善、交往能力的提高极有好处。
张:但是这种机会对于普通的家庭来说毕竟还是比较少的。
孙:但是还有很多不同的方式可选择,比方说夏令营、冬令营。我们也尝试过许多方式:“独生子女一日营”,让七八个孩子到一个同学家里过一天,吃住在一起、玩在一起:“星星河活动”带孩子住在农民家里。实际上在这个问题上,只要父母和老师有心的话,时刻都能创造出很多很多的机会,这取决于你是不是注意到了,你是不是很在意这个问题。我们有一句话就是“独生子女的父母联合起来,以群制独”。
张:形式很多、机会很多,可为什么我们的老师、大家并不是很积极呢?
孙:这里有很多原因,首先是对孩子过度的保护,总觉得将自己的孩子交给别人不放心,总担心出问题,受到意外的伤害。另外,就是很多父母把孩子的日程排得太满,父母觉得孩子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比如参加兴趣班,而不拿出时间安排几个孩子一起玩。其实这是一种盲目的和错误的教育观念。
张:与孤独相伴的,是孩子觉得寂寞。可是,现在的孩子往往集“多爱”于一身,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等都尽力地呵护关爱他们,围着他们转,为什么孩子的孤独感还是那样的强烈? 孙:孩子当然是寂寞的,而且这种寂寞不是常人理解的寂寞。我们常人理解的寂寞是没有朋友,这种寂寞是显而易见的。而我认为还有一种隐性的寂寞。在中国,父母和孩子谈话,主要是谈学习问题,孩子很多的情感、心思、兴趣没人可谈。大人和孩子谈话,有人总结最常说的有三句话:“听话、好好学习、没出息”。我做的中日儿童比较发现,日本的父母和孩子谈话的内容主要是关于生活的。实际上,孩子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学习不是全部,甚至连三分之一都不到。孩子的成长还包含很多的东西。但是中国父母的关注点只在学习上,这就让现在的孩子感到寂寞,心灵上的寂寞,他最关心的问题没人关心。
我曾经收到过三万多封中小学生的来信,我每月和青少年在网上聊天,我能感觉到,孩子普遍地认为父母不了解自己、不理解自己。这就是一种隐性的寂寞,可能全家人坐在一起是热闹的,但是孩子还是觉得寂寞,因为他内心的情感没有人理解。 张:由于独生子女普遍在家里受到了较多的关注,所以另一种现象也出现了。那就是孩子在家“横”,但是迈出家门却显得“柔弱”,胆小了许多。
孙:孩子是无辜的,我们不能责备孩子。在家里有那么多人围着他转,他可以说一不二。但是一旦出外,就发现世界是不一样的。一般幼儿园的孩子就会有感觉,小学的孩子感觉更强烈一些。他发现外边的人并不让着他,他的社会适应能力差、交往能力差,他就会惧怕,这很容易让孩子产生退缩行为。在生人面前退缩,看到比自己高、比自己壮的就害怕,孩子在人格上可能就有了一些问题。父母和教师在这个时候一定要给孩子一些积极的教育,这是一个可以改变的问题。从我女儿的经验看,要让孩子多经历一些事情。孩子经验多了,胆子也就大了。
孩子懦弱反映出家庭教育的一个误区,孩子是在体验中长大的,我们一定要让孩子适应社会。孩子和伙伴打打闹闹,争争吵吵,不要太计较,不要太在意,这是现在的父母特别需要注意的。 张:我们还发现,现在的孩子有一点不愿意长大。他们愿意被别人照顾,甚至认为得到任何照顾是理所应当的。有人产生这样的疑问,是不是这一代的孩子不愿意负责任了?
孙:不是这样的,下结论需要慎重。这还是因为独生子女受到了过多的保护,孩子是环境的产物。这种环境就是全家人的呵护,不是孩子不愿意长大,而是孩子习惯了被呵护,这种感觉非常舒服,不需要承担责任,环境教给他的就是这样。很多时候,当孩子寂寞的时候,妈妈开玩笑说:“我再给你生个小弟弟吧?”孩子不愿意,他不是不愿意有人和他玩,而是害怕有人和他争宠。他喜欢独享、独占,这是一种教育的结果。
张:多年来您一直在从事青少年的研究,您觉得20世纪70年代、80年代、90年代孩子的童年有什么差别吗?
孙:差别是有的,在于家庭管理由粗放型到精细型,管得越来越严,孩子之间的竞争越来越激烈,越往前父母管得越松。我们50年代生人的童年,父母是不问学习的,孩子的童年是整天和伙伴在一起的,上山、赶海,很少有人管。你们70年代的孩子还是有些自由性的。但后来自由性就慢慢减弱了。从整体上来说,中国的教育还是很强的功利性,缺少人文关怀。钱学森教授讲:我生活在苦难的旧社会,却有一个快乐的童年,今天的孩子生活在一个幸福的新社会,童年却充满了苦难。这段话耐人寻味呀!
张:作为70年代生人,我们也有寂寞的时候,但是我们的寂寞、反抗大多是出现在青春期的中学时代,但是现在的孩子的寂寞与反抗越来越低龄化,开始出现在小学,甚至更小。
孙:劳凯声教授有一次和我谈起过,他发现现在“代沟”有下移的倾向,我同意他的这种判断。为什么“代沟”会下移呢,我觉得是压力下移了。现在幼儿园就开始竞争了,小学就竞争了,而且竞争残酷无情,父母只好对孩子施加更大的压力。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所以这几年,小学生、中学生和父母的对抗增多了,而大学生和父母的关系却缓和了。
张:这种竞争会越演越烈吗?
孙:中国还是一个教育资源比较贫乏的国度,中国到现在为止同龄人进入大学的比例大约是20%,而日本可以达到50%,这就导致了孩子间一系列的竞争。父母的名言就是:“只要你把学习搞好了,别的什么都不用你管。”但是什么都不用管,也不能保证人人能够上大学呀!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大学的机会比较高,但是上重点大学的比例并不高。从这个角度讲,在中国,这种压力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都会存在的。但是我个人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老师和父母还是可以有一定作为的。比如我的孩子,我就坚持要让孩子轻松愉快!所以我的孩子几乎就没有参加过什么班,孩子的考试成绩可以不告诉我。
张:您真的不关心她的成绩吗?
孙:哪个父母会不关心孩子的学习成绩呢?我只是觉得孩子的学习兴趣、态度、方法更重要。这些是可以看到的,所以我不在成绩上给她压力。正是因为这样,在高考的时候,孩子自己主动地拼命学习,考上了理想的大学。我认为像我这样的父母会越来越多。我觉得儿童教育的使命是“发现儿童,解放儿童”。因为事实证明,有的孩子,就是你打死他,他也考不上大学。不是说父母、老师你逼他,他就能考上大学。按照多元智能的理论,这些都是可以解释的。越来越多的父母会尊重孩子,避免孩子卷入不适合他个性的竞争。
张:我们的一个调查显示,越是年龄大的孩子,越是认为自己的童年是苦的,童年留给他们的印象就是“考试、学习”。我有一担心,通常回忆童年的时候是美好的,如果这一代的孩子将来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却充满了苦涩,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孙:毛主席说:“感觉到的东西还不能深刻地把握它。”为什么大孩子,高中孩子觉得他的童年苦,因为他已经理解了他的童年,而小孩子对童年还没有一个判断。
实际上,这是一个很深刻的问题。我说,“童年的不幸是一生不幸的开端,童年的快乐是一生快乐的源头。”童年,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他都是不会忘记的,当一个人认为他的童年是不快乐的,在今后的生活中会完全地表现出来。比如人格的扭曲,ma加爵就是一个例子。童年受到过的挫折,到了成人以后会耿耿于怀。有研究说希特勒的残忍和他童年时的曲折生活是有密切联系的。被扭曲了童年的人,长大以后会带着各种各样的伤痕、病理,他的婚姻、与人的相处都会有问题。 幸福的童年是一个人一生快乐的基础。我们很多的父母和老师对孩子说:“你现在幸苦,将来就幸福。”“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实际上,这些话是错误的。童年的扭曲是成人以后再幸福的生活都无法弥补的。这是毫无疑问的。 张:就您的理解,是不是现在的孩子的童年,真的就是这样的寂寞、这样的痛苦?我们是不是夸大了童年中的负面现象?
孙:我认为可以这么说,今天的孩子在不同程度上都有不同的压力,压力是普遍存在的,但是今天的孩子身上有着一股强大的力量。这种强大的力量就是他们对父母这一代有超越性。 今天的孩子是信息时代的孩子,信息动摇了老师和父母的权威地位。开个玩笑说,今天的时代是“菜鸟”教育“老鸟”的时代,在网络面前,孩子已经成为老手,但大多数的父母还是“菜鸟”。所以从心理上来说,孩子有超越父母的能力。今天的孩子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的高峰还高。所以他有很多平衡压力的能力,首先他们对父母说的那一套不信,甚至会不理睬。当然他们会在和父母的纠纠缠缠中长大,他们有很好的自我安慰、自我平衡的能力。所以,今天的孩子不会像人们想象的那样,都被压力压垮了,他们一定有快乐的一面,有丰富多彩的童年。 另外,我们的这个社会越来越开放了,越来越自由了,教育的改革也越来越人性化了,比如新课程的改革。在大的趋势上,孩子会获得越来越多自由发展的空间。所以,我们既要高度重视今天孩子的压力,又不要过度悲观,而且还要看到今天的父母和老师们正在觉醒,相当多的父母已经由过去只关心孩子的学习转变到关心孩子的心理健康。整个社会都在变化,由不合理到合理。所以我们不应该被媒体报道的一些耸人听闻的事情而迷惑,中国这么大的一个国家,一年找出365件杀人案,是非常容易的。 我在人大附中采访过。进这个学校很难,但这的确是一个非常出类拔萃的重点示范学校。我觉得人大附中的孩子就是辛苦而快乐的,他们的学习是发现未知世界的,他们有大量的机会去接触现代科技,什么虚拟科学实验室,无线网络实验班,做研究性学习,还有很多娱乐活动。我们看到学校也在开始发生变化。凡是民主、现代的学校都不会仅仅去追求分数,教育在开始发生变化,不是过去的铁板一块。现在学校都在追求特色。当然这种快乐中还是存在压力的,还有艰辛、竞争的一面,但是毕竟原来的那块铁板开始透气了。 我们还要注意的是,在谈论孩子压力的时候,不要盲目化。什么叫压力,什么叫负担?当他非常喜欢学习的时候,许多学习是不成为负担的,当他不喜欢学习的时候,自然学习就是负担了。所以不是学习与不学习的问题,本质的问题是,孩子的认知需要是不是强烈。 张:您多年来的研究视点都异常的敏锐,而且每一次研究都引起了巨大的反响,您的这种敏锐来自哪里?
孙:来自于对生活的思考,不是一种理论的、逻辑的思考。我从1972年开始做教育工作,我对教育是有感情的。我是从人生的角度来看待教育的,我得出的结果往往和理论研究者的结果是一样的,可谓“殊途同归”。
张:这种方式是直接的,更容易被理解的。教师和父母应当从您这里得到一些启示。关爱孩子其实不需要太多的理论,需要的是善于仔细地观察孩子的生活,理解孩子。
孙:是的,教育是理论更是实践。不管什么时代,也不管什么教育体制,只要父母与教师把握住童年的真諦和教育的规律,都可能给孩子一个自由快乐幸福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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