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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居的变迁

 石岩里人_牛歌 2011-03-16

2010-05-14 14:49:43 

我现时住在县城的一个居民小区里,一套四室一厅的楼房,祖孙三代五人住在一起,尽享天伦之乐。记得解放初,我十几岁时,在农村住着,听党派来的农村工作干部说,“到了社会主义,家家都是电灯电话,楼上楼下。”听了那些话,既向往,又觉渺茫,会有这样一天吗?可现在,不仅电灯电话有了,电风扇有了,彩电、冰箱、洗衣机、空调器等也全有了,室内装潢虽不及人家豪华,但宽敞、明亮,厅里是花岗岩地面,卧室里是拼木地板,真谓住得舒心畅快。更要紧的是当了四十年的教师,多年里曾梦想着哪一天会有一个自己的书房,现在也终于有了,把儿子在前几年里结婚用的一套家具改装成书橱,原先十几个纸箱装着的书,自此也跟主人一样,有了舒适的安身之处了——尽管这是到我退休之年才有的。如今,每天当阳光洒满书房时,我总清静地坐在书房里,看看书报,或是动笔写点儿什么,同时也尽享着阳光的温暖。

“老年人常想既往”,这大概是人之共性。眼前的舒心日子,并没有让我忘记过去,倒是常常引起我的许多思忆。

母亲在世时,曾听她老人家多次说过,她是童养媳,我祖父手里时,家境贫寒,仅有草房两间。祖父母一心想能翻身,熬苦熬累,让我父亲读了几年书,后来父亲当了教书先生。到兄弟分家时,父亲考虑到自己读了书,就不要分房了,家里的两间草房留给了伯父和叔父家,父亲另租房屋居住。

在我最早的记忆里的住处,是山村的一个祠堂里:一座三间屋的小祠堂,既作小学,又作我们的住处。这学校原是我父亲到这里来创办起来的,日本鬼子打来时,父亲把全家人带到这里来避难。祠堂的前厅作教室,几块长条木板用高脚竹马一架就是课桌,再排上几条长凳让学生排排而坐。我们一家人的卧铺就在祠堂后半的神龛下面,里面暗暗的,几乎没有一点光亮。这时在这里教书的是我的大哥,子承父业,因为父亲已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逝世了。

日本鬼子的铁蹄竟然也踏进了山庄,而且时不时地从据点里冲出来扫荡、劫掠。大哥无法教书了,母亲挑不起这副家庭的担子,只得让三个哥哥都离开家庭,各自去谋生,一个姐姐送给了人家做养女,只有我年幼,还依偎在母亲身旁。母亲提着个篮子,到茶馆里卖点香烟瓜子之类维持生计。不久,我们住的那个祠堂,地方政府要占作他用,我们只得又搬家了。

我们又搬到了山村后面的另一个祠堂里。这是一个十几户人家共有的祠堂,也是三间屋,背靠着大山,屋后和侧边挖了一条小沟,让山里窨出的泉水和雨天山坡上滚下的水流注入门前的小溪里。它是名副其实的破祠堂:没有大门,院墙是残破断裂的,上面爬满了首乌藤,还长了不少的狗尾草。三间屋敞着,没有屏风,里面也没有神龛。屋顶上四处可见到亮光,下雨天八路漏水。这里的村民十分淳朴、善良,还因为我家与他们是同姓本家,父兄曾为他们办过一些有益的事,他们也常念着。我们母子眼前生活艰难,他们也诚恳帮助。在我们搬进这个破祠堂前,几户本家先帮忙从瓦砾堆里找出一些瓦来,把东首的一间加盖了瓦,使它不漏水,又从山上砍了些毛竹来,劈成竹片,在这一间的檐下和西侧各扎起一道竹篱笆,用竹篾编起一个片子做这一间的门。一切就绪后,帮我们把一些生活用品搬了进去,而且怜见我们母子,不收我们的房租。

住在这样的屋里,每到冬天,冷风直吹进来,屋里很冷,为挡风,母亲自己动手,扎了一些草苫子挂在檐下竹篱上,又带着我在入冬前就从山上砍了很多柴来,在祠堂中间的空屋里沿篱笆堆放着,这样一则挡风,再则备足了冬天烧饭和取暖用柴。住这样的破祠堂,倒是不愁盗贼的,不过其他的事故却是不少。首先是靠山的房屋,家中潮湿,蛇很多。夏秋时节,夜里有蛇钻进了鸡窝,把鸡咬死之类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说不定有时白天也会从屋梁上掉下一条蛇来。我十几岁时,有一次,从山上掏来一窝小鸟,用竹篾自编了一个笼子养起来,原就担心小鸟会引蛇来,夜间我把鸟笼子吊在床前系帐门的绳上,心里想,鸟笼挂在半空,帐门是软的,蛇总爬不上来。谁知第二天夜里,竟有一条一尺多长的蛇钻进了鸟笼子,把鸟都咬死了,天亮了,这蛇还盘在鸟笼里不肯出来呢,真不知它是怎么爬上来的。我有一个小木箱,是专放我爱看的书的,有一次我翻书看,竟然有一条小蛇盘在里面。还有一次,母亲要帮我洗蚊帐,把蚊帐一撤,却发现床后屋角处有一条雪白的蛇蜕,从屋檐角的墙洞处挂下来,直拖到地面,这样一条大蛇,想想也有点后怕,不知它是何时在此蜕的皮,也不知它是怎样会爬到这高处的墙角的。其二是住在这破祠堂里,野兽骚扰的事颇多,黄鼠狼或夜猫子夜间来拖鸡是常事。更有一件不能忘怀的事是:母亲带着我在山上开了一块荒地种上山芋,为要积点肥料,亲戚家送了一只羊给我们饲养。我们就在天井的墙角处钉了几根木桩,围起一个栅栏,上面盖了几扇草苫,算是羊棚,养着那羊。数月后,在一个秋雨绵绵的夜里,突然“啪”的一声,把我和母亲从酣睡中惊醒,紧接着听到羊子“咩咩”的哀叫,声音很快消失在屋后的山谷里了。我们害怕得也不敢起来看。第二天早上,出门一看,泥地上留着几行比碗口还大的脚爪印,村民说那是山猫老虎(豹子)的脚印,真叫人看了还胆寒啊!那以后的多少天夜里它都来村里骚扰,害得村民白天也不敢单身上山劳作,直到后来有猎人做了一个有活动闸门的笼子,用一只小羊诱捕,把它逮住后,村子里才太平下来。

我们住在那个破祠堂里,一直到五十年代中期,这间屋子也早在土改时正式归为我家的财产。一九五五年,在江西工作的大哥把母亲接去,房屋易主。我在外读书,五十年代末,我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邻县高淳,当了农村中学教师,便一直以校为家,住集体宿舍。

六十年代,文革前,我在家乡结了婚。妻子当时是一个单班村校的耕读教师,学校也是在一个旧祠堂里,我们就是在这里度过了新婚最初的几个日子——说不上“蜜月”,因为我们是在寒假里结的婚,几天后,我就又赴外地去上班工作了,更无“蜜”那般的甜美,婚礼十分简单,就是请一些近亲吃了餐便饭,受布票和粮票的限制,只是两人各做了一付新衣裳,床上加了一条新被子而已,这样就已经把全家人一年的布票用光了。没有像样的新房,也添不起什么家具,睡的还是妻子原来那张用竹马架的单人竹片床。

婚后生了孩子,孩子渐渐长大,促使我考虑要有一个完整的自己的“家”——也就是不仅有家人,还要有全家人赖以安身的住屋吧。终于在我祖辈生活的老家地方,买下了两间私人闲置的农房。我的工作,也在组织的关怀下,调回了家乡。那两间屋子,上面盖的是瓦,前后下半截是土墙,上半截是草苫,两边是用竹篾编的篱笆与邻居隔开。不过我总算是又有个家了,母亲也喜得从江西回到了我的身边。可是,命运偏偏作弄人,七十年代末,两次地震,把这座土墙屋震得倾斜了,在一个雨夜里,土墙倒了,亏它是往外倒的,未砸着人,算是万幸。危房不能再住人,一时又做不起新的,只好在门前空地上搭了个窝棚,既防震,又解决了临时的居住问题。不过说是临时,却住了两年多。由于地方小,棚又矮,一家有五口人,秋收后家中还要堆放稻谷等,打铺的地方也不够,幸好两个孩子还小,只得每天在饭桌底下用稻草一铺,让儿女们睡在桌子底下。冬天下了雪,担心窝棚被压垮,有时夜间也要起来扒雪。

两年多过去了,时序进入了八十年代,我们夫妇的工资增加了,家庭经济状况开始了好转,再加上亲友资助,在乡间盖起了三间砖木竹混合结构的瓦屋。有了这房子,全家人真是欢天喜地的了。八十多岁的老母亲,看到自家终于有了像样的住屋,兴奋得颠着一双小脚,在新屋里抚东摸西,不顾劳累地帮我拾掇东西。这一次可谓是我家住宅条件的第一次大改善。

后不久,妻子由民办小学教师转为公办,由农业户转为供应户。这里是县城郊区,土地金贵,我把原来耕种的土地归还到生产队里,托亲戚帮我在县城买了一处旧宅,从此把家搬进了城里。这宅子虽然破旧矮小,但基地有九十多平方米,四周有抗日时期被鬼子烧掉房子剩下的断墙围着。住进城后两年,我把乡间的房子变卖,贴进这两年的积蓄,又把城里的房子翻盖了三间屋:两间砖木结构房,一间砖混结构平顶房,室内均铺了混凝土地面。平房顶有梯可上,我在上面种了百余盆花卉,过去业余总要到农田去转转的精力,现在全用到侍弄花草上来了。看着我侍弄的花草那般娇美、有生机,全家人都很高兴,深感到我们的居住条件已再次改善了。

在那座自建的新房子里住了五年,又一次机遇来了,县里要进行旧城改造,我家住的那一地块要拆迁了。我们到乡间临时过渡了一年,待新建的居民新村竣工后,我们搬进了现在的住处。这第三次家居条件的改变,简直是把我送进了天堂,圆了我一生的美梦。我乐得心情更开朗,以前经常害病的身体也变好了,自己仿佛变年轻了。只是母亲已去世多年,我常常想念,要是她能多活十年,看到我后来两次住家的变化,岂不让她老人家更开心,更得到安慰!

从窗外透进书房的阳光,照得我身上暖洋洋的。我曾不止一次地独自坐在窗台边冥想:想到这六十余年里家居变迁的情况,在头十几年里是根本谈不上有个自己的家,中间这二十余年里也无力去创造自己的家,是在最近这不满二十年的时间里,我的家居条件连着起了三次大变化,而且是一次比一次更有改善,叫人更觉舒心。想着想着,我为自己能比老一辈住得舒适而庆幸,有时还有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然而,我又问自己,我的先祖、我的父母乃至我的哥哥等,他们的奋斗没有我努力吗?是我的本领比他们大吗?不,不,绝不是,他们是生不逢时!要不是时代的赋予,我亦至多是个穷教书先生而已,我应该首先感谢伟大的祖国,感谢我们的党,我也不能忘记在我困难时期资助过我的亲人和乡邻。


(此稿写于二〇〇〇年三月十三日,节略刊于《2000年中华老人诗文优秀作品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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