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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有香如故

 文静1961 2011-03-19
一、夕阳 

 

  过了正月十五,那紧而硬的风突然间就弱了声气,一股张狂的势力从内里感受到了震慑,那张狂不过只是形式罢了。可见古人留下的节气是这样经得起检验。 

 

  窗外还有余晖,李心梅从阳台望出去,斜阳将平坦的马路和行人绘成了一幅油画,仿佛路上最小的颗粒都能看得到,路上偶尔的人影,在无声跃动,仿佛是这漫长五线谱上的音符。李心梅赶紧提了垃圾下楼,这是让摊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组长明白她是去倒垃圾,而不是去看夕阳。 

 

  李心梅快步走出大楼的阴影,沐浴在这即将逝去的夕阳里。将落的太阳,在心梅心里有着别样的留恋,犹如一位垂暮老人之于生命的留恋。她不知道还有没有一个年轻人像她一样对夕阳有着如此的痛惜之情。耳科大夫李心梅不止一次暗暗思量,自己是不是得去看看心理医生。 

 

  如此神圣、美丽、短暂的夕阳,永远都不要落,永远枕在西边山梁上含笑为大地带来明亮、祥和,哪怕再多照一小会儿,心梅不要夕阳离去之后的忧伤。 

 

  从家属区走出去,行至不到两站路,夕阳就没有了,光线由明而亮的金黄再至疏而淡的橙红,再至一片模糊的暗红色,薄暮轻笼,大地一片暗哑。这期间不过是几十分钟,甚至更为匆促。夕阳是天意催别的离人,什么样的深情、什么样的强力也留不住,只有期待着夕阳下一次的来临。 

 

  心梅进了门,组长还在看电视,连眼皮也没朝她这边抬一抬,组长并不关心她是去看夕阳还是倒垃圾。 

 

  组长的儿子晚自习回来了,心梅倒好一杯水,说小宝喝点水吧,小宝说:“不喝。”小宝非要到上了床渴得无法入睡了才喊:“我要喝水,我要喝水嘛!”开始是心梅给端,后来心梅就说,小宝大了,她过去不方便。小宝都上初中了,可对心梅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毫不领情,甚为无礼地拒绝。一年下来,心梅就渐渐凉了心。 

 

  年前,附院照例抽调各科人员参加卫生下乡活动,都出发了,心梅才知道这次所谓的下乡是去市里的北方中学为老师们做健康咨询。怪不得宣传科的吴科长之前意味深长地问她这次义诊去不去,还说她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心梅永远也不想再提到北方中学,北方中学里有着心梅初婚的家园。 

 

  心梅只有想,这次去义诊未必就能碰得见徐志夫,也未必就能看得见保姆,义诊不过一天的功夫,闭闭眼也就过去了。 

 

  义诊的地点就在学校医务室,来问诊的人很少,老师们自然不会像乡下人一样一群围上来问诊,耳科更是清闲,只来了两三个老教师诉叨听力大不如从前了,可有什么好法子? 

 

  诊室里只有一个小护士了,心梅甚至想去外面走走,看看变了模样的校园,又怕睹物伤怀,要是遇见了熟人,更是难堪,就呆坐着,单等活动结束就回医院。 

 

  下午四点,心梅正对着玻璃窗外的阳光出神,徐志夫走进了医务室。心梅以为是自己神思恍惚,直到他在她面前坐定,她都没能将目光凝聚起来,像个痴呆儿一样反应不过来眼前的真实。 

 

  听到他喊“心梅”,她才欠了一下身子,习惯性地问:“耳朵怎么了?” 

 

  “耳朵是有问题了,闭上眼睛有时候会听见水声,江水浩荡声,还听见有人在哭。” 

 

  “症状多长时间了?” 

 

  “好多年了,四年了。” 

 

  “只是闭上眼睛听见么?” 

 

  “是的,睁开眼睛就看不见那声音了!” 

 

  目光散淡、笔尖在病历纸上轻飘飘地划,心梅不能看清自己写下的是什么,只是机械地咕哝了一句:“看不见声音了?声音是看不见的。” 

 

  “有时候,声音是能看得见的。心梅,闭上眼睛我就看见你在哭!” 

 

  “没有人在哭。”心梅长叹一声,想凝聚一下目光,想把有效的视力调整出来,眼皮一眨,一串泪水下来了,继而竟是鼻涕也下来了,一时间忙着找纸巾;徐志夫从衣袋里掏出手绢,递给她,心梅迟疑了片刻,还是接了。泪水流过了,视线才清楚些,才在一瞥之间看清了徐志夫还是旧时模样,只是额上的皱纹细密了些。 

 

  “没什么可哭的。”心梅将手绢折好,反复折整齐,又起身到水管上洗了,晾好。她坐下来在处方上划写着,扯了递给他:“维生素B1、谷维素,不适时吃一点没坏处。”离婚四年后,这一次的相见心梅感觉如此突然,更为不解的是,她怎么会一见到志夫就哭。 

 

  “心梅,你真的不再认识我了!” 

 

  心梅在专心吞咽一杯温凉的茶。 

 

  “哪怕一百年过去了,你还是那个你!”志夫疲惫地点上了一支烟。 

 

  心梅不由就去看那一缕袅袅升腾的蓝烟,空洞的眼前有了一缕细烟悠悠飘浮作为阻隔,把什么样的难堪伤痛都忘了,把近在眼前的志夫也忘了。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斜,志夫的话语、声音越来越唤起一种熟悉的、亲切的感觉,仿佛他们只是分别了并不漫长的一段时日,而分别的原因也已经模糊;志夫的话语,一句句说到心最深处、最暖处,好像他们又回到了从前。从前,志夫对心梅认真讲话的时候,非要达到语不惊人誓不休的境界,志夫的话在心梅心里永远有着惊心的魔力。听着那一句句抵扣至骨头、轻抚在肌肤的话语,心梅脸上不禁就有了丝丝笑意,渐渐地也搭一两句。 

 

  志夫从心梅羔羊一样的温柔态度上知道他的话语已经达到了他所要的效果。在志夫眼里,心梅才是这世上最聪明、迷人的耳科大夫,她最了解耳朵的妙用,她是那样善于安静地、像一颗灵动的露珠一样虚静地倾听,汲取照彻她内部的光辉和声音。 

 

  诊室外有几个老太太在晒太阳,说家常。心梅在听着志夫说话,似乎也在听着门外老太太们的絮叨;心梅水杯里的茶淡了,水尽了,志夫就去换,去添,那茶依旧和过去一样是热热的,舌尖上滑溜,烫得胃里头舒服,心里头柔软。那一杯又一杯的热茶。 

 

  可惜,太阳转眼就不见了,晒太阳的老婆婆们也走了,顿时没有了温暖的人间俗气,只剩下了危险和阴森——已经不再是自己丈夫了的徐志夫是她的神仙呢,还是她的魔鬼?她和志夫的相对,怎么就到了需要这俗世众目监督和衬托的境地。 

 

  义诊的同事们早走了,谁也没来叫上心梅一起离开。 

 

  房子里光线越来越暗,只能从窗子角上看见不多的一点明亮,志夫停止了说话,目光那样凝聚地看了心梅一眼。心梅曾经多么熟悉这样的目光,心梅会在这一道目光之下扑进他的怀里,像蛾儿见了那一道最亮的光、最暖的火。蛾儿为什么要扑进火里,因为那里有着叫她炫目的亮和暖,有着叫她忘记尘世、飘飘欲飞的爱恋!可此刻心梅感觉到的只有不安,她再也没有和志夫单独在一起的权利,这样的权利已经断送了。 

 

  “我要回去了。”心梅叹着气提醒着他和她目前的处境。 

 

  “一起去吃饭吧,门外新开了一家饭店。”志夫中间曾出去了一次,心梅想他肯定是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包括给保姆请了假。这一去还不知何时再能相见,心梅还会再有机会看到志夫吗?心梅也瞅个间隙给组长打了电话,他们谁也不愿意让对方感到彼此已属于另一个家庭。 

 

  志夫选择了最高处的一个阁子,白色提花台布,蓝色花纹白瓷餐具,志夫永远都知道心梅喜欢什么。西天处,一轮又圆又大的太阳正天真烂漫地瘫坐在山坡上,笑得光华四射,像神话里那个淘气的红孩儿。 

 

  “还有太阳呢!”心梅笑了。 

 

  “别害怕!太阳明天还会有,永远都会有!”说到“别害怕”时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 

 

  上来的菜没有一个不是心梅喜欢的。心梅的口味实在单调,左右不过是糖醋鱼、糖醋丸子、松仁玉米之类,是在志夫谆谆告诫之下才勉强认同了几个其它味道的菜。这是结婚一年里志夫对她的培训,志夫劝她吃麻辣火锅的话是:心梅,永远不要让自己伟大的灵魂拒绝体验各种各样精彩的生活。心梅不喜欢吃菜、米和面片煮在一起的和饭,志夫又说:人活着不能没有通俗的情趣,一味纯粹的雅那就没法活下去了。志夫还把心梅喜欢的那些酸酸甜甜的菜叫做“天真单纯。” 

 

  心梅见所有的菜都是她喜欢的,一点也没有培训她的意思,便说:“换两个你喜欢的,我吃不了这么多。” 

 

   “不用,我也早想吃一回这‘天真单纯’。”志夫说出那个久违的词语。 

 

  心梅的目光又涣散开来,模糊得连桌上的菜也没法看清楚。志夫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师,所得工资只能应付极为平常的温饱,但志夫就是有着许多神奇的词语、美丽的语言;志夫自然知道这些美丽词语对于心梅的意义,志夫知道她热爱他的每一句话。 

 

  一个至关重要的词语,打开了重重关锁的心结,唤回并不遥远的回忆,就像成功的谋士一言退掉了十万大军。 

 

  饭还没有吃完,太阳就完全下山了,餐室里的灯亮起来,窗外的天空不可遏制地暗淡下去。 

 

  “太阳没有了!”心梅说。 

 

  志夫也脸色怆然,太阳早已下山了,再没有道理把别人的妻子留在身边,哪怕这女人曾经的确是他身边的一段温软;离别的时
刻到了,还会不会有下一个机缘,让勇气与机遇同时出现,促成再一次相见。 

 

  出租车门打开,就在这心梅认为已经是划上了句号的时刻,志夫突然将她紧紧抱在了怀里:“心梅,我心里痛得厉害!”志夫的嘴唇触到了她颈窝里,她的身体在志夫手臂和胸膛之间薄如一片宣纸,纸上印满了志夫的气息,印满了志夫体内的浪涛和风暴。志夫的心跳咚咚咚,志夫血管里正涨着潮,心梅仿佛都听得到那涨潮的哗哗声。 

 

  出租车按了一下喇叭,心梅推开志夫,一只手抓住了车门,另一只手还在志夫的十指间牵扯。 

 

  夜刹那间黑得浓稠。 

 

  车一起动,心梅泪若泉涌,唏嘘有声,种种繁复的记忆汹涌,千头万绪的怨恨交织,心梅从心到身不堪一触,除了一哭,无以排解这么多堵心的块垒。 

 

  “他打你了么?”一个活人怎能任一个女人在他身后痛哭而不闻不问。 

 

  “没。” 

 

  “他欺负你了?” 

 

  “没!” 

 

  “他抢了你多少?现在这世道就是这样,消财灭灾,只要人安全就好!你到哪里?没钱了就算我白送你。” 

 

  车窗外的风景不断变化,好心司机还在劝说。志夫体内的风暴还印在心梅心里,志夫体内的风暴是因她而起,志夫体内的风暴其实总是因她而起,这样一想便愈发引出了酸涩的泪。 

 

  曾经多少回在志夫面前让泪水任意流。志夫说,“别哭了,我最怕你哭!”心梅正生着气呢,斗气说:“算了吧,你以为我几岁了,我早就明白,你才不信眼泪呢!” 

 

  “我相信你的眼泪!这世上我有许多都不相信、不在乎了,还就只在乎你的眼泪!” 

 

  心梅正要屏了声息听下去,志夫却笑了:“其实,你哭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是同情你,一点也不痛苦,看着你哭,我觉得特别幸福、最大的幸福!” 

 

  “等着吧,我的眼泪就是填了海,也不会让你看到一滴!” 

 

  相厮守时轻易说过的这些话,到头来竟会成为谶语。志夫,你的心梅又哭了,你此时感觉到心梅的泪水了么,这泪水能稀释你体内的痛苦么! 

 

  二、朝阳 

 

  北方中学红砖楼那两间平房里,不到九点钟,太阳就铺满了写字台,照在沙发上,电视里正演着电影《离婚了,就别再来找我》。心梅一边看电视,一边问徐志夫:“你说两个人离了婚真的就谁也不想谁了么!要是咱俩离了婚,你还来不来看我?你可一定要来看我噢,我租一间房子等着你,我给你洗衣服,好不好?” 

 

  “美得你,你又是想利用我!”志夫在拖地板,一脸坏笑。心梅后来想,好端端的说这些话做什么呢。 

 

  认识志夫四年后,心梅一百个称心如愿和志夫结了婚。心梅上大学时候,校园里同学关系还是十分纯真,同宿舍的八位女生按年龄排了大小,大姐、二姐规规矩矩叫着,心梅排了老七,乐得享受众姐姐们爱护。二年级开始,大姐的同乡、中文系的徐志夫差不多每个周末都要来心梅她们宿舍谈天,那段时间,大姐眼里总是热乎乎的,背地里七个室友都叫开了志夫姐夫。一个说,你给姐夫买的瓜子给大家分享一点;一个说,我看见你给姐夫买糖了;一个说,你干脆给他买烟得了,看谁还来嘴馋。 

 

  周末,在志夫到来之前,室友们总是各取所需分享到了甜蜜果实,因为志夫与大姐还在谈天阶段,因为大家都是青春年少,室友们甚至往往和大姐一起分享与志夫的说笑闲谈。心梅总是保持安静,笑一笑打过招呼就斜倚床上看小说,而且往往仿佛不经意地放下半边蚊帐来。 

 

  徐志夫有一回就说:“你们这位李心梅真是安静,我每次来了都见她手不释卷。” 

 

  大姐说:“小七,最能装了!你没见她闹起来那个样,‘大姐,你的茶让我尝尝看好不好?'谁有了点好吃的能少了她的!”大姐学得生动,也有些恶声恶气,这个时候的大姐不容徐志夫说别的女同学半句好。 

 

  心梅正在难堪,多亏五姐说:“七妹还不是好心替你把关,怕你错把不好的茶给你老乡喝了,好的倒给自己留着。” 

 

  心梅便说:“我真的是好心!茶如你心,要是把那粗茶给姐夫喝了,大姐那一腔曲里拐弯的细肠子还不全被他当作粗肠子了!” 

 

  “老乡,这下你可知道她的安静了吧,这还只是一句,等时间长了,你听听她的那一套奇谈怪论就会领教她有多么安静了!” 

 

  志夫笑道:“看起来还真是有些装。” 

 

  “啊!”心梅大叫,满室皆笑。就是从这一句话里,心梅开始注意起这个准姐夫,他说这话不像是打趣,友善而冷静,倒像是指出一桩事实,叫心梅心里有些莫名的不自在。 

 

  一天,心梅从实验室回来,一袭白大褂,一束青丝,哼着歌儿,心若浮云,身若天仙,轻移脚步掀帘进了宿舍。 

 

  宿舍里只有徐志夫一个。 

 

  “心梅妹妹请喝茶!”心梅想他总是以姐夫自居的毛病改不了。 

 

  “大姐不让我喝,那是大姐给你的!” 

 

  “那我让你喝,我还没动呢!” 

 

  “大姐呢?” 

 

  “请喝吧!” 

 

  志夫端起杯子,那目光就像阳光一样暖,心梅不知怎么真就接过杯子,就着微微发烫的热度一口气喝完了,把只剩了茶叶的杯子递过去,志夫很快就给杯子里续了水,两人笑了。 

 

  大姐提着热水回来了,心梅胡乱理着床上的书,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开口。 

 

  只听志夫在问大姐:“这是新买的茶吧,有着一股清香!” 

 

  “没有啊,还和上次的一样。” 

 

  “那今天我怎么觉得特别香!” 

 

  心梅把脸藏进蚊帐里,脸还是在发烧。 

 

  直到毕业,志夫和大姐的关系都没有再深的发展,只是来心梅她们宿舍喝喝茶,吃吃瓜子,大姐本来总有许多的零食给志夫备着,到后来逐渐就少了。 

 

  心梅倒是去过志夫的单身宿舍,去了才知大姐没有在,顿时急起来:“我说过了,大姐不来,我是不会来的,这样大姐会很难过!” 

 

  “那要是我只请你大姐来,你不难过么?” 

 

  “我难过什么,我才不难过!” 

 

  “我难过!你和她一起来我也难过。她来了,我很累,没有说话的灵感。” 

 

  “说话还要什么灵感,又不是写文章。”心梅咕哝。 

 

  志夫是个天生的演说家,但不是对着许多人,而是只对着心梅,志夫在阳光的窗前喝着茶,心情很好地对心梅说话,逻辑那么清楚,语言那么生动幽默,仿佛他就是一个传教士,心梅觉得他就像是圣经里所说的先知。志夫羞怯,不能胜任大庭广众之下的演讲,但志夫不肯承认这一点,志夫说演讲者对着一大群人挥起胳膊扬手,那是干什么哩么,纯粹是演戏,起不到一点交流的作用,没有半句开启心智的话在里头。 

 

  志夫上学时曾在大学的阶梯教室里有过一次不成功的演讲,也许是志夫的话题不够通俗,声音不够洪亮,志夫的身材相貌也只是中等,志夫事后说他是在台下同学杂乱的闲话声中勉强坚持说完了所要说的话。医学院和北方大学只有一水之隔,心梅陪同大姐去听了那次演讲,心梅在一种全然旁观的心态中,听出了志夫演讲里不同于别人的质感和思想。 

 

  心梅喜欢听志夫说话,他的声音有着一种天然的穿透力,低沉质感;他的语调不匆忙,自然亲切,心梅最喜欢听志夫在只有他们两人时说的那句话,心梅在睡梦中也听得见那个声音:“心梅,喝茶!” 

 

  直到毕业,三个人还只是在一起坐坐、吃吃瓜子,给室友们的印象,心梅不过是淘气,闲来没事偶尔与大姐和志夫饶饶舌。心梅的箱子里装了厚厚一沓子情书,志夫在情书上写满了那些没有机会说出的灵感话语,为了不让大姐难过,心梅总是避免和志夫单独在一起。 

 

  终于毕业了,已在北方中学任教的志夫请她们俩吃饭,没想到大姐说,“这回得挑贵一点的馆子,你们的婚宴我是不会跑过来了!” 

 

  心梅诚惶诚恐,不知自己哪里伤害了大姐。大姐却流泪笑道:“不怪你,我早看出我这老乡狼子野心,谢谢老七,也谢谢我老乡!谢谢你们给足了我面子!” 

 

  那新婚的房间里,阳光满窗,志夫紧抓着心梅的手给她剪指甲。心梅甩不脱志夫,只有哀求:“志夫,多给我留一点点噢。”心梅喜欢留长指甲,这样便有了一份十指纤纤的可怜,可志夫说她这猫爪子太尖,伤着了他。指甲全秃了,心梅又难过又生气。志夫却拿着她的秃指甲在他脸上磨了磨,说,这下安全了。心梅这才忘了生气。 

 

  志夫每有新书拿回家来,心梅总要抢在志夫之前看,要是不给,心梅就将脑袋插在志夫和书之间,志夫被中断了阅读,无事可做,只有去沏茶,还自我解嘲:秀才夜读尚且有红袖添香,他一个人民教师反倒落了个为红袖添茶。心梅说:“徐老师别叨叨了,我在与智者对话。” 

 

  《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的这本书,心梅看了一遍又一遍,对这本书揭示的生活本来感到惊讶,昆德拉这样深刻地写出了生命中的许多不得不“非如此不可”。心梅不止一次地和志夫谈起昆德拉。 

 

  一天心梅回到家,红着脸说,昆德拉还活着,还在巴黎街头某个咖啡馆里喝着咖啡,报纸上还有他的照片。 

 

  “志夫,我再也不崇拜昆德拉了!” 

 

  “怎么了,他不帅?”志夫笑道。 

 

  “不是。” 

 

  “他老了?” 

 

  “不是,不是。” 

 

  “那是怎么了?” 

 

  “他还活着!” 

 

  “你真是奇怪!他当然活着。”志夫并不明白心梅这些话。很多年后,志夫才明白了心梅这话的份量,除了志夫,她不会去崇拜、心仪任何一个活着的男人,哪怕这人是最叫她惊奇的昆德拉。心梅是那种心地纯洁、爱一而终的女人,这叫志夫实在担挡不起。 

 

  心梅有着天使的职业,更有着天使一样的心性,只可惜志夫当时并不是很深地了解这一点;更可惜,心梅的身体那样虚弱,结婚四年里,心梅就流产了四次,最后一次是八个月大的男胎。 

 

  心梅再次怀孕三个月,下定决心要和志夫分睡,害怕志夫伤着了胎儿,心梅担心失去这个孩子,一天天一夜夜地等待着孩子的出生。 

 

  志夫被迫到书房里去睡。从前两个人习惯了相濡以沫,形影相随,心梅总要握着志夫的手才肯入眠,要不就干脆蜷在他的被窝里。志夫开始很不习惯这样的睡眠,担心这样下去,自己还再到哪里去寻一丝儿男子气,到后来,志夫只好说:“李医生,你知道不知道,一个被窝里睡觉不合养生,这样很快会把你的男人消耗完的,你不想把我很快消耗完吧!” 

 

  “不想!” 

 

  “那就分开睡,啊?” 

 

  “可是离开你我睡不着!” 

 

  “隔一层被子就叫离开啊,好像你一生下来就在我怀里睡着似的!”志夫在温柔的坚持中夫妻达成了睡觉的方式,夫妻分睡,睡前心梅可以与他有十几个平方厘米的接触。 

 

  心梅在志夫身边躺下来,总要嘟嘟囔囔地自己念叨一会儿,好象一只猫,临睡前还要念一会儿呼噜经。她拍拍志夫,模模糊糊地念道:胖狗狗,睡觉觉;小猫猫,睡觉觉。仿佛睡在他身边的还是一个抱着绒布玩具的女童,这经一念,志夫心底往往涌起一片爱怜,便伸手伸脚进她被窝,违反约定抱着她睡。 

 

  志夫渐渐习惯了她这呼噜经,任心梅靠着他入睡,他们就像一对天真无邪的幼儿、躺在一起晒太阳的小猫小狗,一对在夜风中取暖的羔羊;纵然是沉沉的睡眠中,他们也要拉着手,就像白天要穿过一条马路。这是爱情岁月的睡眠。 

 

  这一个又一个的良宵,最明显的是使志夫不得不放弃了多年来睡前漫无边际的自由思考,更改掉了单身时熬夜、失眠的坏习惯,也像一只累了的小动物一样全无心思地睡着了。这适意的睡眠! 

 

  夫妻分房,最不习惯的反而是志夫。 

 

  三、正午 

 

  星期天,心梅睁开眼睛才发现太阳已是满窗,好久没这么踏实地睡过懒觉了。组长的儿子也起来了,找衣服说要去院子里打篮球,组长要小宝穿上心梅前些日子给他买的那件米黄色T恤衫。当时买回来后组长也说好,可小宝就是不穿。现在,组长的反复劝告让小宝火气上窜,他突然间伸手指着心梅,怒不可遏道:“叫你别买你就要买,我已经给你说明了,我看不上你买的衣服!可我爸爸偏让我穿,都是你造成的,你讨厌不讨厌!”那孩子赤着上身,站在客厅里直着嗓子对心梅叫。 

 

  心梅想哭,却一点眼泪也没有;转到卧室,没待心梅说什么,不想组长也激愤起来:“叫你别买,你就要买,你看你弄的这些事!” 

 

  “不穿它不就是了,就当我没买。”心梅张了半天嘴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气息奄奄。 

 

  “不穿你买它干啥?放着那不可惜了,你是不是要留给你前夫的儿子穿!” 

 

  组长的屁股还围在被子里,组长说完了这些话,解了气,便停止了发言。 

 

  心梅想着应该大声叫骂一气,却一句未言。想哭,哭自己活得怎这么背晦窝囊,却是一点眼泪也没有。不胜疲倦倒在沙发上,又觉得窝气,只好立起。窗外,洒满了朝阳,太阳多亮啊,渐渐地就想起了组长刚才那一句话:“你前夫的儿子!”鼻子陡然一酸,泪水这才冲过了这道酸涩的堵截,汹涌而出。 

 

  “你前夫的儿子!”那个早产了的八个月的婴儿。心梅闭上眼睛也仿佛看见那个婴儿在血泊中的挣扎,听得见他小猫一样细弱的哭声,再没有比这更可怕、更刻骨铭心的记忆了!孩子,一个女人可以没有爱,但不能没有孩子,要是有个孩子多好啊。 

 

  心梅没有儿子。心梅和别人的丈夫、别人的儿子生活在一起。心梅三十二岁了! 

 

  保姆和志夫的女儿也该长大些了,志夫会牵着她的手送她上幼儿园吧。心梅是永远也没这样的福气了,牵着自己孩子去上幼儿园。八个月大的早产儿,那就是心梅惟一的孩子!要是那个婴儿能活下来就好了,孩子才能够拯救爱情,孩子才是能够拯救妈妈的人。 

 

  胎儿六个月时候,心梅脚和腿开始肿胀,只能勉强走动上门诊,但心梅瘦削的脸上总有着孩子一般快乐的笑容,六个月,她和孩子总算是越过了一道大关。家务活不得不全归了志夫,就在他们商量着要找个保姆时,志夫的同事刚好就介绍了一个保姆来。这新来的保姆健壮红润,很窄小的衣服,很饱满的身体,不是时装包裹出来的那种窄小,而是不合体的衣服紧绷出来的那种叫人不忍目睹的局促。保姆上完了高中,因为父亲突然去世,无法再去补习,保姆只有一个条件,她保证干好家里的活,但准许她复习功课,她想来年再考。心梅和志夫满是侠义心肠地收下了她,立刻给她做了新衣服。志夫并且向高三的一位班主任说好了,保姆可以随意去听课。保姆激动得掉下泪来! 

 

  这保姆特别聪明,志夫的香烟刚点上,就有一只烟灰盒在手边了;心梅想从沙发上起来,立刻就有一只手来扶了,以致心梅说,我能行,你抽时间看看书吧。 

 

  一下班回来,保姆就会在预先放好茶叶的茶壶里冲上水,总是第一杯端给志夫,然后才给心梅。志夫早习惯了事事让着心梅,更从心梅眼神里看到了她的细弱心思,因此总要叫一声“心梅你喝茶!” 

 

  保姆就笑一笑,“我这就给大姐端。”还说,“我是乡下人,我父亲活着的时候,我总是先给父亲端了饭,再给母亲端。”这聪明的保姆句句话叫人不能不心服,新来的保姆没有一点错误,渐渐地,仿佛心梅和志夫都得听保姆的。 

 

  因为保姆来了,志夫便有很多时间睡在客厅里一张小床上,他吃惊地发现保姆起夜时竟不穿睡衣。是给她备好了睡衣的,为什么不穿呢。志夫生气极了! 

 

  心梅的孩子快八个月了,总要叫志夫听听孩子的声音,心梅会突然说:“志夫,他又踢了我一脚。” 

 

  晨起洗漱时,保姆也走进卫生间,低低地说:“我还没来!”志夫正一脸的香皂沫,不假思索就说:“没来什么?”保姆急忙扯他的衣服。声音更低地说,“那个,我要是有了怎么办?”志夫半天才明白过来保姆说的是什么,立刻头大如斗!十九岁,事发还不到五十天。因为心梅的身体情况,志夫从来没有想到女人会在一触之下就怀孕,这简直就是一种讹诈。 

 

  心梅还在隔壁的卧室里沉睡未醒。 

 

  上课间隙,志夫又返回来,交给保姆二千块钱,请保姆立即将孩子做掉了,然后以家中有事为由向心梅辞行,立刻离开这个家。 

 

  保姆泪汪汪的说:“你真的要我走么?”女人总以为自己的身体大过了天。 

 

  “是!你必需离开这里。钱不够还可以再加。”志夫感觉到这个失怙的女孩子突然间就变换作了一个不可战胜的庞然大物。 

 

  志夫早早下班回家,打算一身轻松地为心梅做饭、沏茶。可一进门,立刻就有一杯茶递上来了,保姆喜笑颜开地说,“大哥,我去医院了,医生说不是的,总共花了十块钱。”还将早上给的一卷钱递过来了。 

 

  “你还是走吧!今天就走!” 

 

  “我这时候走了岂不可疑,大姐就要生了,大姐一生我就走。” 

 

  天很热,志夫无论如何都坚持夜夜躺在心梅身边,让心梅和孩子守着他的魂。心梅看他热得翻来覆去,就劝他到客厅里去睡,还说:“志夫,我们快要自由了。” 

 

  这样平静的日子过了十多天。 

 

  星期天,志夫和心梅正在看电视,保姆突然冲进卫生间开始呕吐,大声地、毫不掩饰地。吐完了,又过来端起志夫杯子里的冷茶,声音很响地漱口。 
>  这个健壮的女孩子,勤快的保姆,在这一瞬间变成了一个满身浊气的妇人。 

 

  这浊气来自哪里? 

 

  心梅停下手中的织针,吃惊地看着保姆在志夫的茶杯里喝水,一句话也没有说。 

 

  志夫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开了。 

 

  等保姆回来放下杯子,心梅说:“是不是着凉了,抽屉里有霍香正气水,你去拿,一次一支,一天两次。” 

 

  “没事,大姐,我这算不了什么病。”说着她朝志夫一笑。 

 

  徐志夫全输了! 

 

  谈判在紧张进行,志夫看不到挽救的希望。 

 

  保姆有意当着心梅和志夫的面呕吐,志夫如坐针毡,恨不得有一只无形的手让保姆立刻从这个家里消失。志夫被种种犯罪的欲望纠缠着! 

 

  心梅不再催保姆服用霍香正气水了,为避免听保姆呕吐,她不再看电视,躲在卧室里看书。心梅脸上孩子一般恬美的笑容没有了,志夫宁愿相信这只是她不喜欢听人呕吐的缘故。 

 

  心梅和志夫的早餐没有了,得志夫起来做,心梅喜欢的煎鸡蛋,有一次保姆竟全拨到了自己碗里,志夫实在忍无可忍。 

 

  “你怎么回事?你不知道你大姐正需要营养么!” 

 

  “我也正需要营养!” 

 

  心梅还在打着圆场:“算了算了,我也不想吃,她这些天不是病着么。” 

 

  保姆一心不让心梅糊涂下去,她就像一个爆破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她那样放肆地剜了志夫一眼,低低地,却是叫人听来更清晰地嘀咕了一句:“我怎么回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房子里突然成了真空,外面的一个大气压就能把人压死。心梅正含了一口汤,她没法将那口汤咽下去了,慢慢将碗放下,抬起头看着志夫,泪光点点。 

 

  “志夫——”这哀婉凄绝的一声,志夫就是躺到坟墓里也会记得,好像她眼睁睁看着志夫被洪水吞逝,而她在岸上够不到他的手;好像是她掉进深渊,抓不到志夫伸向她的手。 

 

  心梅拒绝志夫出现在她眼前,更不听他解释。 

 

  心梅一生的家园都被保姆给毁了!那么芬芳的爱情,那么完美的婚姻,就那样轻易地裂了缝,如一件精心手绘的瓷器,从泥胚到出窑,一切都那么精心,那么理想,那么叫人爱不释手,可是,突然出现了一个无法视而不见的裂缝!心梅那么爱志夫,却觉得志夫那么脏。 

 

  保姆不走,不但不走,连房门也不出,仿佛惟恐她走出去了就再也进不来,志夫又不能对保姆大声喝斥,嚷得满楼皆知。志夫无计可施,志夫快要爆炸了。 

 

  心梅忍耐着,拒绝和这房间里的两个人说话,暗心里希望保姆最终能够去做人流。但有谁可以强迫一个女人打掉孩子,孩子成了保姆占领这个制高点的人质。 

 

  在同一个单元房里,有了两个怀孕的女人,这尴尬的僵持与残酷的对峙使得每一个昼夜都显得极为漫长。五六天后,心梅出现了腹痛,当晚就进了医院,抢救了两天,流产已是无可挽回。 

 

  心梅上产床时,拉着志夫的手,双泪长流:“志夫,我要孩子,我要我们的孩子!” 

 

  他们的孩子,一个八个半月大的男婴在保温箱里呆了七天,停止了呼吸。 

 

  心梅出了院就去了娘家,再后来住进了职工宿舍。 

 

  保姆挺着个大肚子,在心梅和志夫曾经的家里进进出出,烹炸煎炒地补充营养,弄得满楼道香气。志夫和同事一块上楼,就有同事打趣:徐老师好口福。 

 

  保姆和志夫的女儿胜利出生了! 

 

  心梅打电话给志夫,两人在彼岸咖啡屋见了面。依旧是隔着桌子对坐着,心梅惨然笑着:“注定是别人的,人怎么可以强得过命。分开吧!” 

 

  志夫依言将心梅所有的衣服、书籍送过来,把她用过的毛巾、床单、拖鞋也带过来。志夫知道心梅心灵的洁癖。 

 

  心梅一一地细细检点,仿佛在回忆这些东西在那个家里曾经所在的位置,最后欣慰地笑了,说:“谢谢!从此我再不记得徐志夫这个名字。你也从此别记得李心梅了。请不要再打扰我。” 

 

  “心梅,我可以不再打扰你,可是,我的妻子只有一个,只有你!” 

 

  “不!”她摇摇头,手插在衣袋里头也不回地走了。这个冷漠的女人,怎么会曾是在他的枕边念着呼噜经才肯入睡的那个温暖、天真的女人。 

 

  四、黑夜 

 

  下班路上,金黄的斜阳情深意长地俯视着宽阔的世纪大道,接连有卖杏子的走过,不断头地吆喝。心梅想着要不要再买一些,可天天这样自己买杏自己吃,吃杏真的就这么重要么。 

 

  组长爱吃西瓜,组长就只买西瓜,心梅在桌子边上吃两牙,也就放下了,心梅甚至觉得是在蹭组长的西瓜吃。一年年总是过得很快,心梅还没来得及打起精神仔细挑选一些杏子、甜瓜,街上就再也没有卖杏子的了,也没有卖甜瓜的了,哪怕是一颗也见不着了。好像所有卖杏子的、卖甜瓜都商量好了在同一天停止出售,无论你花多少的钱都不会再有人卖了。 

 

  从前和志夫在一起时,心梅五月里尽情吃杏,六月里尽情吃甜瓜,甜瓜还没下去,桃子又上来了。志夫几乎不吃甜瓜,更不吃杏,可志夫总会买杏儿回家,于是心梅的这吃里面就有了很多受宠的成份,好比是长安宫里的丰腴美人在带笑吃荔枝。心梅的吃法可一点不能叫雅,和孩子一样尽情尽兴地吃,志夫就笑:“吃那么多就不怕难受?”八月九月间,又甜又脆的黄河枣上来了,不怕难受的心梅,少不了要腹胀胃痛。到了十月间,苹果上来了,心梅就想,凑合一阵子,又快到五月了。 

 

  回到家,饭已熟,组长正往上端菜,组长说:“我就奇了怪了,总是我饭一好你就回来了!” 

 

  心梅顺口答道,她已经吃过了,来了个同学,一块吃的。 

 

  组长吃完了饭,心梅就去洗碗,忍着饥肠,后悔回家的路上怎没买几斤杏,何苦呢? 

 

  组长躺在沙发上,剔着牙、摸着大背头、摇摆着脚丫子,斜着眼睛观赏足球,想象着男人的雄风。 

 

  心梅洗漱完了就出去散步或是去书房,组长只看体育频道,电视摇控全天候在组长手里,心梅只能选择掩上门读书。心梅是安静的,好像她就是个哑巴,她尽力不给组长带来一点麻烦,两人的相处看起来很顺利。 

 

  平常日子,组长总是早半个小时回家,一边看电视一边做饭;心梅下班回家,饭已经好了,组长正在吃或是已经吃过了,剩下的饭刚好够心梅吃,很少有多余,也很少有不够的情况,心梅就一语不发吃了,然后去洗碗。许多时候心梅会下意识的认为自己是以洗碗来换得一餐饭,再以某种服务换得一张栖身的床,要怎么样才能换一个心的寓所呢?心梅不知道,心梅没有能力去寻找了。 

 

  从何时开始,心梅和组长的关系进一步简化、省略,心梅中午在医院灶吃饭,组长并没有说是或否,医院离家不过十多分钟路程,心梅总习惯中午小睡一会儿,因此就放弃了回家午休,呆在办公室翻翻书、喝喝茶,时间长了也没什么不好,冬天的时候窗外阳光很长,夏天的时候有蝉儿不住声叫着,静静的午后,心梅可以奢侈地沐浴阳光。 

 

  组长上组长的班,心梅上心梅的门诊、夜班,心梅就这样和组长毫不相干地一天天生活在一起。这样的日子要是永远无波无澜地下去也就罢了。 

 

  这些日子心梅心里老有一个结,再过半个月就是父亲六十岁生日,兄姐几次打电话商量怎么给父亲庆祝生日,兄妹三人均已成家立业,娇儿绕膝,就心梅这里是父母的心病。心梅不忍自己一个人单独回去让父母难过,请组长去,组长百分之百会以各种理由淡漠推辞。心梅惟一可想的办法是给父亲备一份厚礼,早早送去,等过生日那天就说自己有急病人需要加班。 

 

  诸如此类的难题还很多,让心梅越发觉得不是自己在生活,而是生活在要求她必须完成一些程序;是生活让她不得不吃饭,不得不睡觉,不得不去和组长在一起,某种程度上说心梅不是生活的参与者,只是一个旁观者罢了。 

 

  婚姻是一对男女互相利用某些器管的一种契约,这是一位伟大人物的名言。对于衣食足以自立、又无有多少感情的男女来说,这话太深刻了,也太透明了。太透明的东西没有任何美感,伟大人物总是说一些大实话,可这实话于现实的生活又有什么好处呢,除了使现实变得更加叫人难以忍受。 

 

  升了副主任医师,心梅开始坐专家门诊的班,上门诊的时间少了,来找的病人却多了,总有着那么多熟人的熟人前来,心梅午休的时间也往往被占去。真是不可思量,两只小小的耳朵里面,有着心梅毕生无法穷尽的学问。 

 

  坐在眼前的是一个时尚的年轻女子。 

 

  “我的耳朵听不见声音。” 

 

  “刚才检查过,你的听力没什么问题呀!” 

 

  “不,有问题,我觉得声音在远处!
” 

 

  “你现在觉得我的声音在远处么?” 

 

  “不是。” 

 

  “那不挺好么!” 

 

  “总之,耳朵很难受,肯定有问题!” 

 

  女子坚持要求再做检查,耳电图出来了,她的听力十分正常。心梅说:“你是不是不喜欢听周围的声音,而你想听到的声音又在远处,对吗?听力也和情绪有关。” 

 

  女子脸上闪过了一道羞涩。 

 

  看过了这个病人,心梅示意几个患者稍等,她要去阳台上透透气,心梅无法做到像别的专家一样把每一张挂号单像珍宝似的粘贴在纸上,夹在折子里、藏在抽屉里,在整理挂号单时心不在焉地寻问病人的症状;他们茫然地、或是眯着眼睛看着病人,好像病人还比不上一张挂号单。心梅宁愿去看一个乡下老人脏污不堪的耳朵,也不愿看专家们对那一张张挂号单珍爱的眼神和手势。 

 

  ——你不喜欢听周围的声音,而你想听到的声音又在远处。 

 

  “心梅,请喝茶!” 

 

  曾经有人将茶让给心梅先喝,让心梅痛饮了一刻人生的得意;曾经有人在人群之中,独独只对心梅有着说话的灵感,让心梅内心欢欣欲狂! 

 

  心梅非得让自己喘口气,让自己的耳朵见见太阳,听听风在柳梢上浮动的声音。二楼门诊室外的阳台上,曾经有过那么多好听的声音,从新婚到现在,这个阳台没有换过,如今这个声音没有了,心梅还是习惯在感到压力时推开众多病人,去到阳台上独自站立,呼吸新鲜空气,哪怕只是一分钟,也足以起到平静心情的作用。 

 

  已是初秋了,心梅正要去灶上吃饭,一个年轻女子满脸春风地走来,开口就要请心梅吃饭。“李大夫你忘了我啦,三个月前,我来你这儿看的耳朵,只买了十一块钱的药,竟好了,我还真不敢相信呢,硬是又等了一个月,实在是太感谢你了!我为这耳朵已花去好几千了,我们今天专程来谢谢你!”心梅这才看见旁边还站着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他礼貌地向她笑一笑,谦和得体地说着感谢的话。心梅便明白这就是上次那个耳朵很好却说自己听不见的女子。 

 

  不过几十分钟的相处,心梅就看出小伙子的谈吐、修养、风度样样皆在这女孩子之上,怪不得这女孩子要为了他而听不见其它的声音了,一代代的迷恋,一辈辈的相思。十年前的时候,心梅没有想过除了志夫之外,这世上还会有别的男子,更不用说想过还有像组长这样的男人。 

 

  在市中心吃过饭,心梅顺便转到商场,一眼就看中了一字领的浅灰色毛衣,胸前还有一朵本色毛线织的花朵,心梅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显得那么素雅又青春,只是价钱有点贵,心梅犹豫了犹豫还是买下了。 

 

  提着新衣服回家,有一种情绪在飘飘浮动,要是志夫知道她今天买衣服就好了。从前和志夫在一起时,每买了新衣服总要问志夫的意见,但并不以为那就是为志夫而穿;离开了志夫,看见自己喜欢的衣服,首先想到的就是志夫会不会喜欢。心梅这才知道什么是女为悦已者容了,尤其当这悦者已经离开的时候。 

 

  回到家,见组长也提回了一个时装袋,原来组长也为自己买了一件咖啡色毛衣。夫妻俩各自为自己购得了一件衣服,在丝毫没有商量的情况下。心梅没有说她也买了新衣服,这样的巧合里没有一点喜悦,只有滑稽、悲凉。夫妻各管各自,没有丝毫的牵连。 

 

  有什么样的好消息都得瞒着组长,不好的消息更没有告诉组长的必要,他连为你高兴都不可能,更不用说为你难过。心梅和组长的婚姻,太像是一场游戏,连游戏也做得太不像了,只是一场谁也不想多付出一丝的互相利用。 

 

  志夫是在哪里呢? 

 

  志夫与她是一体的,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之间的彼此,志夫不曾给过她想这彼与此的机会。与志夫一起上街去,心梅是只动脚不动眼睛,志夫一路上少不了要几回回说着:“看,台阶;看,下水道没盖儿。”过马路时,志夫伸出手,心梅也伸出手。如今,无论过什么样的坎,享受什么样的好景致,都再没有人向她伸出手了。 

 

  门诊室外已经等候了许多病人,其中一个患者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才坐下,不等心梅问,就极大声地说起来,说他以前听力好好的,近两年是听力越来越差了,是不是水溅到耳朵里了?他承包了个鱼塘,这个鱼塘就把他拴死了,害得他哪里也去不了,还给他遭了一身病。心梅听着他的叫囔,一下想起几天前的梦境来。 

 

  梦里,心梅正被困在一堵矮墙下,这时突然进来一个陌生男子,说有位老师被黑道盯上了,恐怕难脱干系。心梅直觉那位老师有着生命危险。来人说你一定要保护好他的女儿,心梅这才发现墙上晒着一片黑黑的小鱼干——这就是那位老师的女儿,可心梅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认为这理所当然就是那位教师的女儿。心梅看着墙上被烈日烤晒的小黑鱼,担心“她”会给晒死了,便赶紧抱起小黑鱼跑起来,想尽快把小黑鱼放进水里。小黑鱼不足半尺长,坚硬而又光滑,难以抱妥;下楼梯,再下楼梯,心梅好像是跑在医学院的那座教学楼上。突然,小黑鱼掉在地上了,发出电石相击一般“啪!”地一声,并且立刻起了一小簇带着黑色浓烟的火焰。心梅没忍心看那惨景,急忙跑开了,心想那个可怜的小女儿一定没命了。 

 

  一会儿,陌生人又跑来了,说黑道上的人在追捕时发现了小黑鱼的尸体,并且将其交给了这位老师,这位老师就要来找她算账!心梅很艰难地向陌生人解释她本是一心要救活小黑鱼,她一点也不忍心把小黑鱼丢给别人或是被晒死。正说着,心梅就看见那人抱着已经死了的小黑鱼——他的女儿向她走近了,周围的天色突然暗下来,没有一点阳光,心梅一下子明白了那个来找她算账的人是谁——志夫的表情变得从未见过地可怕。 

 

  梦境突然消失了。 

 

  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呢,并且会在清晨这样清晰的想起来。 

 

  她为什么要在梦中把志夫的女儿变成一条小黑鱼,并且让她死掉! 

 

  值晚班时,心梅无意中看到本市新闻上说某派出所在市里最繁华的饮食娱乐一条街抓获了涉嫌某种不正当行为的七个男女,并进行了拘留。画面一闪之间,心梅看见了一个低着头的男人,是一个可疑的背影!并且是一件可疑的灰色风衣!心梅当时就想把那图像倒过来再看一遍,想着播放画面的是电视台而不是她的大脑,就作罢。一会儿的工夫,心梅就将这事忘了。 

 

  手机响了,心梅有些心不在焉,还在想着是谁这么晚了还打来电话。 

 

  “心梅,你在哪里?我是志夫!” 

 

  那声音里的焦急和孱弱,叫心梅一时没能听出那声音是谁。 

 

  听完了那吞吞吐吐的诉说,心梅立刻就想起了电视里那个可疑的侧影,那件可疑的风衣。 

 

  没有了任何思维,心梅只依着电话里的吩咐,以最快的速度带了四千元直奔南关派出所。心梅紧张得吞吞吐吐难以说清时,派出所的民警却只问了一句:给谁交? 

 

  心梅站在门外等着,一会儿,志夫被人从里面领出来了,志夫的表情十分严峻。 

 

  出了派出所大门,心梅麻木的身躯突然虚弱到不能站立,摇摇晃晃迈不开步子,志夫过来扶她,她一把推开,跌跌撞撞独自往前跑,哭声如裂片,把志夫的心都要割碎了。 

 

  车灯在泪水中无限地模糊,无限地放大。志夫搂着心梅,心梅只是哭得上不来气,再也没有力量推开志夫。“别哭了,不要难过了!”志夫的泪水和她的泪水混合在了一起。 

 

  心梅的心湿淋淋,司机再一次问去哪里?志夫说,彼岸咖啡屋。 

 

  咖啡屋里的温馨和浪漫,越发衬托出此时伤心,心梅望着墙壁,不知道有多少泪要流。多少个从前的志夫,怎么就变成了眼前这个志夫!这个志夫离她很远了,她看见志夫好似正乘着一叶扁舟,随波飘荡,离她越来越远,她甚至望不到他的帆影了。心里头对志夫的热意还留着,志夫湿热的泪还留在她手上,然而无可挽救地,志夫是离她越来越远了。 

 

  “心梅,别哭,再不会有这样的事了!只这一次!别哭了,你骂我打我都行!” 

 

  心梅仿佛这才明白了她是为什么难过,哭泣的高潮再次到来。 

 

  “我本不愿让你知道,可我只有告诉你!心梅,原谅我!” 

 

  “你为什么要这样!你到底是怎么了!我不明白!”心梅的泪堵得她不能呼吸。 

 

  “我,再不会了!” 

 

  隔着窄窄的桌子,志夫那样诚挚地握着她的双手,反复盈握着,紧捏着,要把她从那悲伤的泥潭里拉出来。她尖而硬的指甲时时抵在他的手心,刺着他,刺痛了他的心。心梅的指甲就这样在他的权利之外可以任意长下去了。 

 

  志夫为了一时之快失去了心梅,失去了一个儿子。前些日子,他当年的同班同学升了副校长,志夫本来样样皆在他之上,发表的文章比他多,所教的课比他受欢迎,但志夫和一个没文化、更没地位的女人同居,保姆不保姆,妻不妻。这绝对不足以为人师表,更不堪当师之楷模;志夫不但未升职,连一个高级教师的职称也被别人代替。志夫好想拂袖而去将一切都毁灭,志夫没有权利毁灭别人,只有毁灭自己! 

 

  “你不还有女儿么,你从此可振作些!” 

 

  那个声音牵着他回头了,振作吧,回头是岸。一个校长算什么,一个李心梅也不算什么;校长之位
不能代表他生命的全部价值,一个李心梅更是站在岸边引他伤心。一个男人的一次错误,心梅就要他承担一辈子,心梅明明知道他和保姆的错误与感情没有一点关系,是心梅把才气非凡的他毫不手软地推给了一个以卑鄙手段讨生存的保姆。 

 

  保姆赢了。 

 

  心梅躲开了。 

 

  只有他徐志夫输了。 

 

  心梅错了么?心梅为什么要把她深爱的志夫推向保姆。志夫不知道,恨心梅,恨自己! 

 

  这是年关前的夜晚,非常清寂的夜晚,听到偶尔的鞭炮声,听不到人声。志夫但愿夜晚也是阳光满窗,好让心梅不离开他,永远与他相守。 

 

  烦乱的心快一点平静吧,平静就是最高境界,声名狼藉,醉生梦死比死本身更可怕。平静地活着,淡泊地活着,超脱地活着,志夫什么也不要了,连同高级教师的职称也不孜孜以求了。职称杀士,职位杀人,志夫未到此中时,曾经笑那愚士缺少最起码的超脱,到此中,志夫比愚士更愚。 

 

  李心梅躺在值班室,万难将息。 

 

  志夫去找了妓女! 

 

  这做梦也没有想过的突然事件,让她将从前往后的事颠过来倒过去地思量,想到要哭、要呕吐。志夫的道貌与道心是真实的,有心梅可以作证;志夫去找了妓女也是真实的,有登记在册为证。 

 

  当性成为定了价格的消费,爱情还怎么会纯洁,婚姻还往哪里放置。心梅不爱组长,一点也不爱;心梅深爱志夫,却没有想过要和志夫再续前缘,一个和保姆同居、并且在派出所里留下罪证的志夫无论如何是心梅不能接受的。心梅理解志夫,但再深切的理解都不等于爱情。心梅对志夫的爱情一点也没有达到真正的深度,不过也若浮萍一样亲密相逢,然后听凭一阵偶然的风将他们吹散。要去掉多少个偶然才能成就一场必然的爱情,成就一场白头到老的相爱相守啊! 

 

  爱情是最私密的一种内心追求,它私密到连爱着的本人也无从了解,无从把握。爱情已经远远离开了善于斤斤计较的人们,爱情属于纯真忘我的人。 

 

  心梅是纯真的人。 

 

  但心梅不是忘我的人。 

 

  志夫也不是心梅所怀念的那个真正在乎她的男人,否则,他就不会容忍保姆将孩子生在家里。听说保姆的孩子出生了,心梅就果断地将自己嫁了出去。 

 

  “离婚了,就别再来找我。”他们谁也没有为对方留下一间空屋子,甚至没有为对方留下一段可以回过神来的时间。离婚了,一切迅速结束。 

 

  夜色漆黑。 

 

  五、子夜 

 

  晨练的时候,心梅又看见了那只大狼狗,东嗅嗅、西嗅嗅,同时还在不停步地亡命逃窜,一跑起来浑身的毛都在抖动,腹部干瘪的乳房像是空布袋子一样摇摆。一看就知道它是在嗅食物,它的主人不要它了么,要不然它不至于饿得天不亮就到处跑,看起来就是做一条狗也很难,同样要面临生存还是死亡、幸福还是痛苦这样的问题。心梅没敢再看它第二眼,心梅从小怕狗。 

 

  门诊室里人很多,三六九等的人都有,耳朵长在谁脑袋上都有可能不恪尽职守。心梅诊断过的患者又一一挤进来,嚷着治疗室的人速度太慢了,实在等不上。心梅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今天又是小张负责做治疗,年纪轻轻的男人,不上进业务,却迷上了网上聊天,下了班钻到网吧里聊,上班时间用手机聊,同事患者全不在他眼里,一天就是拿个手机暗自得意、独自愁苦地发短讯。现在的人都是怎么了,把那点爱情全简化到了网络上,在网上和人谈恋爱、聊天,无论谈到多么海誓山盟,聊到多么投机,那在本质上都是一种自我调情。无力承担真实的一切,甚至都无力去电话里倾听对方真实的声音,才选择了这种虚拟爱情。真是可悲!网上恋爱的人知不知道:网恋是可耻的!心梅心里已是怒不可遏,是怒小张不将病人当个事,更是恨小张的网聊,但她只能是若无其事地去治疗室走了两回。 

 

  这天早上很不愉快,心梅要去说小张两句显然不合适,她只是小张的业务搭档,没有任何权利干涉人家自由。等看完了所有病人,已经是十二点半过了,灶上的饭早没了,心梅没吃饭就进了附近美容院,想趁机休息休息。 

 

  刚开始洗面,心梅一放松忽忽悠悠就睡去了,一阵呱呱咭咭的说笑声将她吵醒时,心梅在几十秒钟内都在努力搞清楚一件事情:她这是在哪里呢?她觉得自己身在一个好荒凉的地方,满眼所及是一片乱石岗,怎么会是在美容院里?不过才几十分钟的匆忙睡眠,怎么会忘了身在何处。 

 

  说笑声还在继续,到最后连美容院老板也加入进来,心梅的眼睛、嘴巴、脸全被面膜盖住,别无选择地听这些人说笑。她们在说对方的腰、胸、臀、过去是什么尺寸,现在是什么尺寸,各种品牌化妆品价格,某某熟人用后效果如何等等,到最后竟说到了某某名人的桃色新闻,心梅无可忍耐地听着这些对生活无限热爱的妇人们的倾诉。真是难过,在哪里都找不到一个不再诉说,而是在休息,在沉淀生活的地方。美容院竟也成了表演、诉说生活的大舞台,生活真是无处不在。 

 

  接下来,美容院里说到了一桩骇人听闻的事。 

 

  说是在世纪大道花园一角发现了一个躺着的男子,在那里躺了几天了还没人管,终于有人报了案,110来了,才知人已经死了几天了。但就是这么没首尾的事情又传得有鼻子有眼,说这死者是来自外地农村的一个打工者,今年才十七岁,是在一个建筑工地莫名其妙地死了,又被莫名其妙扔到了花园里,他的父母家人至今还不知道呢。你说现在的这人、现在的这世道,光天化日之下出了人命竟无人问一句! 

 

  又有一张嘴巴说,其实不是那么回事,传说这死者是喝醉了酒,夜深时睡在花园里,被野狗咬了,才死的。 

 

  心梅听着这恐怖的讲述,想起刚才梦里的一片荒郊,不由更是心惧。只想立刻就离开美容院。 

 

  清晨刚上班,手机就响了,一个很熟悉却让心梅很是吃惊的声音:“你可不可以到楼下来一下?现在。”是志夫。 

 

  心梅想着志夫会不会是又遇到什么麻烦,没有重大事情志夫是不会来打扰她的。再说不就是到楼下去去么,并不是什么事关重大的举动。心梅心情沉重,却是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在楼梯上飞奔着,志夫若是一个恐怖分子,她是多么渴望被志夫绑架。 

 

  左看右看,楼下院子里就是望不到志夫的身影,手机又响了,手机里的声音说:“在这儿呢,你的对面!”心梅一抬头就看到志夫在招呼她,用眼光,而不是手,他坐在出租车里,只是摇下了车窗,匆忙地就递过一个塑料袋来,没等心梅明白过来,志夫说:“就这样,再见!” 

 

  心梅的心已被这一个匆忙的举动化成了一滩水,一动不能动,一言未发地任他走。出租车启动了,开得很慢,他回过头来,眼神回过来,望着心梅,那眼神里一点也没有了男子汉的豪气与果断,绵长又柔软。然后是一个转弯,出租车加快了速度,心梅看见他缓缓摇上了车窗。 

 

  心梅转身回医办室,摸见塑料袋里硬硬的、又软软的。一进楼道就打开塑料袋,是两本米兰·昆德拉的书,一本是心梅已经读了多少回的《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另一本是心梅并未见过的《被背叛的遗嘱》。心顿时飞扬起来,心梅突然就像电视剧里时髦轻薄女郎一样吻着那书,在楼梯上跑起来,她飞跑着上楼梯,奔跑中意识到了自己的轻狂,眼睛一下模糊起来,心梅为自己还会轻狂而流下了泪水。 

 

  回到办公室,细心藏好书,再打开那个塑料袋,里面竟是一件和她前几天买的一模一样的浅灰色毛衣。款式、颜色、型号、牌子都一模一样!摸着衣服,心梅哭出了声,刚才那轻狂的喜悦一下子到了九霄云外。心梅只想出声地哭,想哭一场的心情难以忍耐。 

 

  “怎么了?怎么了!”正在闲聊的同事不明白李心梅是怎么了。 

 

  “脚踝扭了。” 

 

  “那赶紧上骨外科啊,要不叫一个骨外科的过来,呆在医院里还能让这点小病给难住了。” 

 

  “不要动!疼死了!” 

 

  就为了这一场哭,心梅得换上长裤,趔趄两天。张医师脱口就说:“看咱们李专家多会招人疼,连脚踝扭了,都要有声有色地哭一回,你们都得学着点!尤其是还打算嫁人的。”没说完又想起心梅的处境,怕得罪了她,急忙朝大家吐了吐舌头。没想到,心梅并没有恼,还笑了笑,那一笑里竟有甜蜜的意味。 

 

  于轻车过处,心梅接过了一个普通的塑料袋;轻车过处,留下了那迷离、忧伤的一瞥,这一瞥多么像心梅当年执意和大姐一起离开时他的眼神:留恋、热切,还有无奈。从来都不是什么强硬力量击败了人类中某些人,心梅的心被这一道忧伤的目光打乱了!思绪无由,心神无定,在任何时候都可能突然发呆,甚至是在坐门诊时候。 

 

  心梅真希望永远天真烂漫地坐在志夫的阳光里,坐在志夫的月光里、灯光里,喝着茶,吃着杏儿,全无心机地和志夫说着闲话儿,认认真真地听,闲闲散散地与他斗嘴;结婚后,肌肤的相亲唤起了发自心深处的亲切和留恋。天下有那么多的人,各有各生存的方式和理由,而心梅只要心清明,眼清明地坐在志夫的阳光里,体会有志夫在的亮和暖,享受一片佛心里的纯真和烂漫。 

 

  心梅念叨志夫的心思一天天密切了,她甚至想要打个电话跟志夫说说话,可是说什么呢。 

 

  那天打开《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突然有一张小纸片掉下来,心梅惊得心都要蹦出来,志夫会在这个小纸片上写下什么呢?志夫写下了什么!颤抖着拿起一看,才知是一张书签,印着一个缩小了的封面,背面是一片空白。   完全的空白。 

 

  就像考古专家像探索一段历史的渊源一样,心梅从一切可能的迹象想象、探索着志夫的轨迹。志夫人在哪里呢,此刻在作什么呢?心梅不想告诉任何一个人她心里的痛和悔,当初真不该任由保姆生下孩子,不该那么轻易就离开志夫! 

 

  住院部楼下花园里,心梅在晒太阳,又是下午四点,太阳开始了那叫人无奈的倾斜。宣传科长走过,说李大夫好有闲情逸致。心梅说,当兵的哪像当官的有那么多事要忙。宣传科长说快别说他这官了,在附院他是外行,他的同学都在搞专业有了专著,还有的去了别处发展,噢,就是徐志夫,心梅大概早知道了。 

 

  “徐志夫走了?” 

 

  “怎么你不知道,我还以为你知道呢。前几天才走的,去了南方的什么学校,人还没去呢,人家就把房子给分好了,那边还是认人才,志夫本来就挺有才气的。志夫和我一个年级,虽然打交道不多,还是了解的,真是可惜了,听说他只带走了女儿,保姆找到学校吵闹着要人!” 

 

  志夫走了!志夫又一次任心梅和别人的丈夫、别人的儿子生活在一起。志夫走之前,留下了两本新版的米兰·昆德拉的书,一件心梅喜欢的衣服。 

 

  志夫,是非如此不可么! 

 

  既然非如此不可,又何必留下这些呢? 

 

  志夫,何必呢! 

 

  志夫,不必了。 

 

  “驿外断桥边, 

 

  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 

 

  更著风和雨。” 

 

  是谁留下这半首词,惹得心梅心里凄楚不堪言,心梅坐在花园里,任太阳耀得泪水如雨流。 

 

  闭上眼睛哭,闭上眼睛心梅也知道从此再不会有人听得见她的哭,再不会有人在乎她的泪!哭至此,不禁又添一层泪水。 

 

  从医院往家走时,心梅意识到这是一个周末,想到组长头枕双臂,脚蹬茶几,目不二视消遣足球赛的样子,不禁心生凄凉。想着自己可以好好的做一顿饭吃,勉强打起了精神。 

 

  隔着门就听到了房间里的热闹,心梅只疑心自己是听错了,这个房子里一向是冷静的,除了足球声再没有任何声音。打开门,心梅和这些视她为不速之客的人一样惊异:茶几上前所未有地摆满了丰盛的筵席,小宝头也没抬,显然他知道、或是并不愿知道进来的人是谁;那位中年妇女朝心梅抬了抬头,没有说话,心梅也朝她点点头;组长没抬头,也没看她,只说:“吃了吧,没吃的话过来吃点。”心梅机械地回答:“吃过了,你们吃。”从客厅进卧室,放下包和阳伞,心梅疲惫地跌靠在床上,不知道该干什么,客厅里的声音不断头,一家三口情绪显然很好,听得出来,是小宝考上市重点高中了。 

 

  一时间,心梅觉得这卧室也不是自己的卧室了。走进厨房,看见厨房里一片狼籍,所有的菜全端到桌子上了,也就是说,组长的厨房里没有留给她的那一份饭菜了。心梅无意识地收拾好起厨房里的垃圾,只怕打扰人家的吃兴,轻手轻脚提着垃圾、似是而非地与他们打个招呼,逃一样出了房门。 

 

  垃圾很沉,勒得手指生痛了,心梅才起起垃圾是要扔在垃圾桶里的。扔掉了垃圾,心梅两手空空,就只剩下对手指上可疑留存物的嫌恶,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逃得太匆忙,钥匙、手机、钱夹一样也没带。 

 

  多少年就是一刻不离地带着这三件重要的实物走过四季。钥匙表明心梅尚且有一扇可以随意打开的房门,她可以在里面栖身;手机里握着的是志夫,多少年里,志夫只给她打过有数的几次电话,但她总是担心志夫打来电话她会接不到;钱夹表明她是可以养活自己的职业妇女。 

 

  怎么会一样东西也没带呢,空着手散步心梅很不习惯,但一点也没想着要返回去找。世纪大道两边的花园仿佛长得没有尽头,心梅就这样一直走到离家很远的一排石椅上才坐下来。这里乘凉的人很少,石椅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心梅将酸痛的肩膀、老是怕着凉的胫部靠在石椅上,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卖桃子的就要回家了,筐底还剩着些桃子,因此走一截叫一声地不肯就这样回家去,几个卖桃子的都在心梅这边停下来,特地问她:“要不要,就剩最后几斤了,便宜点。”心梅想自己是不是只顾盯着桃子了,可是她现在连一分钱也没有,胃里的空更是翻江倒海起来,但心梅没动,更没想过要回组长家或是通过其它办法来解决胃里的空。 

 

  胃响了一会儿也就死心塌地偃旗息鼓了。太阳愈发斜了,最后掉进了山后,华灯初上,黑夜来临,吃了晚饭出来散步的人又渐渐回去了,心梅还是没有动,许多心事时断时续地亮起来,又暗下去,就像身边一晃而过的车灯,时隐时现。 

 

  “心梅喝茶。” 

 

  当初她和志夫结婚的那间房里如今又住着谁,那是一个多么温馨的家园啊。后来她和志夫住过的那套单元房里如今又住着谁,它的主人会不会也和志夫一样种下有毒的蘑菇,心梅那清茶浇灌的爱情花园就全给毁了。 

 

  志夫和她曾经在那里种下多少美丽花朵,灯下的书,几上的茶,泪光里的娇嗔,被窝里的温存。她只想着要和志夫在那爱情花园里活一生一世! 

 

  心梅不想那花园了,只想着一个可以吃饭,可以栖身的地方,组长房子里那个女人走了没有?那个女人是组长儿子的妈。当初心梅又是怎么走进组长房子里的,介绍他们认识的朋友捎过来组长一句话:“这个女人真安静。”心梅想起志夫第一次和她搭讪时的那句话,就在一个极其简单的仪式之后搬过来了。今夜,心梅该到哪里去住,等那个女人走后,也许组长会打电话给她,会来花园里找她,他应该知道她总是在附近的花园吧。 

 

  心梅坐在石椅上看车流,人影没了,车流也稀了,子夜了,组长该睡了吧,组长想不起唤一声心梅回来。 

 

  “心梅,走到哪儿了,快回来了么?”是志夫,志夫总要问准了她回家的时间,好去调整做饭的时间,调整他俩共同的时间表。 

 

  心梅想着该动一动身子了,得去找个栖身地方,一动才觉出浑身上下都麻酥酥的。让麻木的肢体觉醒,感觉犹如针刺,心梅就款款地任它继续在麻木中。夜色阑珊,心梅瘫坐在冷凉的石椅上,不知道自己要坐到何时,不知道天何时会再亮,心梅盼望太阳出现,有了太阳心梅就会有了陪伴。 

 

  心梅呆呆坐着,身体坐在那里,可心梅的灵魂在哪里?灵魂任身体在冰凉的石椅上发呆,灵魂说:我都不知道我该去哪儿,哪里还顾得上管你去哪儿! 

 

  志夫,你在哪里?志夫,快带我回家!我一个人在黑暗中。 

 

  刚这么一想,就有一腔的热泪要涌上来,可是皮肤麻木,眼睛也麻木,不给眼泪一个奔流的出处;一腔憋闷,忽悠一下,耳科大夫李心梅就不知道了自己身在何处。她的脑袋软软地耷拉了下来。 

 

  心梅的眼角里涌起了一滴泪水,像夜里的一滴露。志夫此刻也许正在睡梦中,在无知无觉中呓语,他的身边躺着谁;他幼小的女儿正受着他的呵护,在温暖的睡眠中做着美丽的梦。 

 

  车声全然停息,难耐饥饿的大狼狗在深夜里悄悄出动,它已经被主人完全地放逐,白天躲在城市边缘,到夜晚才深入城市里来觅食,大狼狗已经闻到了心梅肉体的气息,它饿极了,正如心梅曾多少次清晨上班的时候所见一样,它饿得肚子瘪瘪的,在东嗅、西嗅疯狂逃窜,而此刻,大狼狗可以盯着心梅仔细研究,心梅完全没有知觉想着躲开它。 

 

  深夜的城市里,露天底下还躺着谁?一年四季裹着棉衣的痴呆者,流浪街头的乞讨者,还有一只搜索食物的大狼狗,也许还有传说中那个十七岁的可怜民工,当然,还有石椅上的耳科大夫李心梅。 

 

  “无意苦争春, 

 

  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 

 

  只有香如故。” 

 

  阳光下的痛哭里,心梅再也想不起了那半首词,在这华灯下的昏迷中,也许她是在苦苦地回忆、寻觅着那半首词。 

 

  她该想起来了吧,这首词是1000多年前,那个迫于种种力量不得不和心爱的表妹分手的陆游留下的。 

 

  明天,世纪大道花园里又会传出什么样的故事呢? 

 

  不要再在这里啰嗦生活故事、传说奇闻异事了。也许,李心梅大夫明天早晨会走进门诊室,以一双安静而傲然的眼睛在表达:不要再诉说生活了,给耳朵一点休息的时间! 

 

  真的,让我们停止诉说,静下来想一想我们的生活为什么会成了这个模样! 

 

  耳科大夫心梅还说过,听力也和情绪有关。不要去听那些生活的噪音了,否则会真的失聪,让我们留给耳朵一些安静,好去谛听那抵达内心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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