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园林何以能进入世界遗产名录（下篇）

为苏州园林把把脉

苏州园林何以能进入世界遗产名录（下篇）
苏州 胡伯诚

---

陈从周先生      五     当我们把苏州园林自乾嘉以来近三百年中兴兴废废的历史清理一遍，我们就会得出如下结论：     在乾隆、嘉庆年代，江南兴起建园高潮。苏州园林在这一波的竞争中并不是最好的，最好的在扬州；     民国初年，苏州园林也并不怎么注目，远不如苏州的街市和名胜虎丘，从上海来的文人，贪恋的倒是太湖诸峰；     从清朝末年起，苏州园林在总体上是开放的，开放赋予苏州园林以公开性和社会性，从而把苏州园林从私宅中剥离开来；     满清推翻以后，西方先进的建筑学进来了，为重新审视苏州园林提供了新的理论视角，从而为苏州园林的国际化奠定了基础。     这，就是苏州园林的本钱。     纵观苏州园林的发展史，她的最最辉煌期应该定格在建国以后。无论是园林自身的规模、还是园林的精致程度，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此话怎讲，容慢慢道来。     建国初期，苏州园林的历史上来了一位最重要的贵人，江苏省委第一书记柯庆施。柯庆施曾经询问苏州园林的近况：苏州园林里的假山还在吗？苏州园林里的树还在吗？汇报说在的。柯庆施于是说，那不要紧，房子可以造的，短时间可以峻事，苏州园林要尽快修复，以吸引游客。为此，省里拨款10万多元专项经费，这是建国初期，百废待兴，已是非常的不容易的了。     柯庆施的这番意见，代表了新中国的声音。苏州园林从此不再单单是苏州的私家园林，她将以新中国的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     陈从周先生事后对柯庆施的这番话非常赞赏：“真造园之精论也”。     盛世造园。     就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材料，修复苏州园林好象是当时苏州的头等大事，能称为“一号工程”的。     值得庆幸的是，苏州园林的修复得遇几位至今仍可津津乐道的人物，上文说到的刘敦桢和陈从周两位教授自然是，于1953年成立的苏州市园林古迹修整委员会主任委员谢孝思也是。     用文人修文人园，这是苏州园林之幸。今天，我们翻开这一段史籍，我们知道了：苏州一代作家、书画家周瘦鹃、蒋吟秋诸位都参与其事的。     苏州人太喜欢园子了。喜欢到什么程度，苏州娄门外有户人家为了建造花园，省吃简用、惨淡经营，未及峻工，园主已病危，勉强坐了轿子在园内游览一遍后便归天去了。后来，杨绛的姑妈杨荫榆女士在苏州就租到了这家的房子。     这实在是。。。。。。，是一个极惨痛的例子。     但，解放了，不必这样的伤感。      六     苏州园林中拆东墙、补西墙，移花接木的事是经常有的。住在宅子里的主人兴旺着，这园子也就兴旺着，这宅子里的东家败落了，这园子自然也跟着衰落了，“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桃花扇》上写的，就是这种场景，历朝历代，此起彼伏。（注5）     园子衰落了，园子里的构件自然可以变钱。扬州园林为何最终落在苏州后面，其中一个原因是，园子里的东西没有了。陈从周先生说：“民国初，北洋军阀段芝贵之弟官两淮盐运使，居扬州，拆扬州园林之山石运天津以酬谢友人，为数甚多。”这话是朱启鈐先生告诉陈从周的，当不会错。扬州园林出现了柯庆施所担心的问题，扬州园林于是没希望了。本来“扬州以名园胜，名园以叠石胜，”连假山石也没了，扬州园林还有什么？     苏州也有类似的例子，“留园三峰”--冠云峰、瑞云峰、岫云峰，（注6）这镇园之宝原来是在马医科申文定公祠堂内的，申文定公就是申时行，明代嘉靖皇帝的首辅，苏州历史上第一位“状元宰相”，长篇弹词《玉蜻蜓》的主人公。（注7）     留园也有宝物流出去的。乾隆44年，苏州织造为了迎接乾隆皇帝南巡，又将留园的瑞云峰移置到了苏州织造衙门。此石是花石纲遗物，石上还应有“臣朱勔进”的字样。而现在留园看到的瑞云峰是清末盛康重选的，那是补缺的意思了。在苏州园林中，一名而两石，仅此一例。     但庆幸的是，苏州园子里的重要构件没有流出苏州，树还在，假山还在，它只是坍败，凋零、颓唐，白发苍苍。她在等待明主的到来。     今天，我们所看到的苏州园林，实在是苏州历史上最好最好的。因为在建国初期的修复中，可能苏州老宅中最好的构件都用在苏州园林上了。     还是先说留园。留园鸳鸯厅的园光罩是洞庭东山席璞的松风馆旧物（一说西山），席璞是画家，这堂园光罩构图精美华丽，刘敦桢称为“苏州园林之冠”；现在的留园里，还有100多扇门窗挂落是从盛家祠堂中拆来的；八角亭是从城内宋氏宅中移入的；而补修的楠木柱是山塘街一座祠堂拆下来的。撰写《留园整修记》的陈凤金先生告诉我：留园楠木厅里的14扇纱隔，1953年整修时是从道前街上一辆路过的板车上截获的，原本是准 备拉到车木厂做算盘珠的。被留园师傅惠眼发现，以每扇五元买下，成交双方都很高兴。     类似的例子还很多。     网师园殿春簃前亭中有一块巨型灵壁石，为苏州园林之最，来自桃花坞费念慈宅园中（注8）；     拙政园以飞罩为苏州之最，其最精致的当为它的留听阁飞罩，其他的象砂皮巷赵氏祠堂的飞罩、东北街许宅的飞罩，现在都在拙政园里；     寒山寺现在的江枫楼，是用修仙巷宋氏捐献的一座花篮楼移建过来的。     环秀山庄的海棠亭，是从西百花巷程宅移建而来，此亭新建时能自行开启，民国《吴县志》上有记。     狮子林的花篮厅，原来在北寺塔路上的长风厂招待所里，叫郑氏楠木姐妹厅，此厅雕刻精致，非常美观。1968年4月狮子林荷花厅被火烧毁后，她就移建在荷花厅位置上了。     章太炎先生曾打趣说，如果孔老夫子活来，他老人家一定记不得他的《论语》的，因为这是他的弟子记录的；今天的苏州园林，也肯定比建成时光彩得多，因为苏州城里的一些好东西都在园子里了。如果当年的园主走进现今的园子，也会惊讶自己走错了家门的。     如果没有苏州及苏州周边名园古宅的支撑，苏州园林还会是现在这副模样吗？拙政园秫香馆的窗格经木渎东街柳氏后人辩认，是其祖上“遂初园”康熙年旧物。从一副窗格上就能读出历史、读出它的文化元素，这才是苏州园林的魅力。现在我们知道了，合肥的李鸿章老宅、海宁的陈阁老旧宅，都是宰相府邸，文革后修复的，虽然也倾注了大量钱财，但刀斧痕处处可见。对历史文化遗存的再生，并不是仅仅一个木匠、泥瓦匠所能胜任的，更不是一个农民工、包工头所能胜任的。它是艺术的再造，是桩细活，需精雕细凿的。      七     承揽修复苏州园林这桩细活的，是王力成营造厂，东家叫王汉平，胥口人。     胥口这地方，风水极好。太湖向东流，到了胥口，成了一个喇叭形，进胥口，而成胥江 。胥口北侧有穹隆、邓尉、玄墓诸山环抱，南侧有渔洋山相依，出胥口入太湖，又有东、西洞庭山作屏障之势，朱元璋的军师刘伯温看到后，觉得胥口这地方“出将拜相”，于大明朝甚有威胁，于是运筹帷幄，让胥口人坐在木马上弄刀舞枪 。所以，胥口出木匠，称“香山匠人”。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但又蛮有趣，中国式的幽默 。     明清时期的木匠地位与后代的不一样，要崇高得多，不仅掌管木作的活计，还管理水作、砖雕、木雕、石雕等多种建筑工艺。其中木匠中的“把作师傅”更兼为设计师的 。     明朝初年，“香山匠人” 中出了个大“把作师傅”，工部左侍郎蒯祥 。     蒯祥是官居二品而受一品俸禄的，相当于现今的“享受正部级待遇” 。一个江南农村的木匠而享此殊荣，使“香山匠人”名声大震 ，此后独霸苏南建筑市场六百年 。     明清两朝，江南经济特别繁荣，精细的苏州民宅和苏州园林，都是为“香山匠人”张目的标志性工程 。到乾隆手里，嘉兴烟雨楼、苏州狮子林、无锡寄畅园被整体仿建到皇家花园，都是“香山匠人”的杰作 。兴许乾隆皇帝有点疲劳了，整个大清朝也有点疲劳了，他需要江南秀女来安抚安抚他苍老的胸口 。而苏州园林的曲折、纤巧、玲珑、素雅与雄伟、粗犷、繁琐、富丽堂皇的皇家气派相对称，正好用建筑语言抒写了“出世”和“入世”的两种精神境界 。     “出世”即“无为”，这便触到了江南园林的灵魂，而“香山匠人”是演绎这种“文人的画 、立体的词” 的高手，所以，“香山匠人”不仅仅是个匠人，他更是江南文化蕴育出的“艺匠” 。     民国末年的王力成营造厂不光是“艺匠”，而且是其中的佼佼者。父子两人，父亲王梓祥先生曾为吴县营造厂业同业公会理事长；儿子王汉平，苏州工专建筑科的结构老师，这碗教师饭，还是姚承祖特地上门来聘的，姚有《营造法原》留世，人称“南方建筑的宝典”。在清末民初，姚承祖在香山匠人中是执牛耳的人物，苏州鲁班协会的会长。     王汉平不光会做“香山建筑”，还会做当时已十分时行的“西洋建筑”。即便这样，王立成营造厂还是联合了当时的八家营造厂共同来做修复留园的这桩大事，时在1953年。         留园的修复无疑是极大的成功。作为苏州的“吴中名园”，留园沿存到解放，已是一息尚存。兵灾、匪灾，早已把留园糟蹋得不成样子，完全是一个荒园了，所以才最终沦为国民党军队的养马所。当王汉平带领“香山匠人”进驻时，马粪有一尺来高，厅堂的柱子被马啃成“葫芦型”。柯庆施到留园看了，也不免皱起眉头：这名园还能修吗？     修复留园的第一个预算方案为人民币30万元。这是一个鸡蛋三分钱的时代，可见工程的浩大。     在现今所有的有关留园的文献资料中，作者还没有发现有批评留园修复工程的文字，包括对这一工作十分挑剔的陈从周教授。相反，当陈从周决意以网师园殿春簃为蓝本，在美国重造“明轩”时，他首先想到了王汉平，他信任王汉平的建筑专业水平、园林美学水平以及事事躬亲的治事态度，但王汉平已经去世。     事隔多年，王汉平先生的后人悄悄的告诉我：老父是“毁家修园” 的，留园修复结帐，还亏了一笔钱，老父把家里的18扇白漆墙门扛出去了债的。他是个很要好的人，修留园，他不想留一句闲话。只想做好。     按照营造界的老习惯，大凡一项重要工程完工后，营造商应在某个基础墙脚留下“承建”碑的，这是对工程的一种承诺和信誉。作者在留园没有找到此碑，这也许是王汉平先生的一个遗憾。     留园最后敲定的预算为人民币10万元，而实际结算为5万余元。     俞樾为盛康撰《留园记》时，留下一句名言：长留天地间，但盛康终于没能留住。也许一家一户再富足，也永远留不住的。留园是国家的，留住了。也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王汉平才会不惜 "毁家修园"，且义不容辞。     留园是第一批全国文物保护单位；中国的四大名园之一；也是第一批成功登录世界文化遗产的苏州古典园林。留园的“凤凰槃涅”，也是整个苏州园林的再生。      八     今天，当我们再次回答苏州有什么时？我们会说：苏州有古典园林；苏州有昆曲，都是世界文化遗产。苏州古典园林和昆曲，其实都是苏州文化的一种特定的表现形式。苏州古典园林的基本建筑语言，我们在杭州、在扬州也能看到，但它的源头在苏州，被称为苏派园林或香山建筑的。就象昆曲，根在苏州，无人敢与争锋的。     今天，当苏州园林已经成为世界文化遗产后，留给苏州后人肩上的分量反而重了。我们还有我们的前辈对园林的这种美妙的审美感和园林感吗？我们还能从唐诗宋词和中国画中找到苏州园林所需要的飘逸感吗？     苏州园林已经有了些许我们不愿看到的败笔和瑕疵，这需要专家的眼光，还好，为苏州园林掏钱的不是专家，而一般游客是不会知、也不想知的。     但文化遗产最致命的保护工作，却需要工人师傅来完成。我们今天的木匠、泥瓦匠、油漆匠还是“香山匠人”吗？他们还会遵循“香山匠人”的传统做法以保证古典建筑的完整性吗？作者在苏州园林采访时，比较关心园林中的“明瓦窗”，因为这种用蚌壳研磨出来的半透明的薄片，早已工艺失传。50年代在修复苏州园林时，是到吴县的东、西山农民家里收集的，而现在，农村里也极少见了，仅有的，也已近乎风化。一位“老园林”不无忧虑的说，安装“明瓦”，过去用的是补碗的工艺，现在用洋钉，破损率很高。所以，现在还能看到“明瓦窗”，该是很奢侈的了。     于是，我想，这种旧式的带着小格子窗棂的“明瓦窗”，如果都换成了玻璃窗，那苏州园林中带给你的“访古而思幽”将大打折扣。     而“明瓦窗”，仅是苏州园林中很不起眼的一个小件呢。      苏州园林不可能再有全城的古宅名居为它提供精美的建筑构件了。现在苏州老房子的旧料正运往乡下的周庄、同里、用直、木渎等古镇，它们需要用“古旧”来打扮自己。而苏州园林依然年年美仑美奂、光彩照人，活脱脱一个富家子弟，它也确实是个富家子，在苏州官场的排名上，园林管理局属于“肥缺”。据说，在园林看门，年收入是超过企业的工程师的。     鲜亮的苏州园林受到中外旅游者的欢迎，于是画蛇添足的越发起劲，大红灯笼越挂越多，处处张灯结彩；昆曲、评弹涌入园林；小吃 、船菜登堂入室；花会、灯展，你方唱罢我登场，而苏州园林所构造的文人意境荡然无存。当我们的园林专家把园林品赏描绘的天花乱坠、吐沫四溅时，苏州园林的游客其实早已分流了：老外们到了网师园，喜欢上中国人的古代家居；国内游客到了拙政园，也许仅仅图个在中国名园里“到此一游”；而怕闹的苏州人则流到了艺圃，在文状元（文震孟，文征明之孙）的旧宅里观赏春花秋叶。     没有了静，苏州园林不就是一个古典大卖场？艺圃，占的就是一个静字，只好让苏州人独自享用了，而且是一个明代古园。     已经成为世界文化遗产的苏州古典园林怎么走下去？会再一次的困惑苏州人的。但也因为是了世界文化遗产，苏州人会更知道怎么走的。     苏州有什么？苏州有“苏州古典园林”。这是今天苏州人的回答。     文章写完了。不免想起了《红楼梦》中的几句话：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不离不弃，芳龄永继。这也是一个苏州人对苏州园林的期望。（完）      陈从周《仕女图》      苏州旧住宅     （注4b）：日本人对中国园林的研究几乎与中国营造学社同步，1934年，有《支那庭园论》出版，1938年，又有《支那宫苑园林史考》问世；（见苏州园林99年第三期）     （注5）：《桃花扇》第四十出《余韵》     （注6）：一说为瑞云、紫云、观音三峰，均是朱勔旧物。见《苏州史志笔记》顾頡刚著 江苏古籍出版社81页：《瑞云峰》（诚识：观音峰即为冠云峰，盛康得之，俞樾有赞。）参见《梓室余墨》122页。三峰中，紫云，亦名紫芝。已不知所踪。     （注7）：苏州府先后有四位“状元宰相”。长洲申时行，长洲文震孟，昆山徐元文，吴县潘世恩。（诚识：常熟翁同龢还不在此列呢。）     （注8）：一说此石原在明代画家唐寅故居准提庵梦墨亭，1958年移置于此。南京工学院出版社《网师园》（1988年版）就采用此说。     链接：更多《老胡侃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