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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汀阳:形而上学问题的美学解决

 知愚草堂 2011-03-28
赵汀阳:形而上学问题的美学解决
    说明:这篇论文是赵汀阳在《年度学术2005:第一哲学》一书中的长篇论文《第一哲学的理由和困难》的一节(第16小节)。
“第一哲学的理由和困难”小节目录:
1.基本的或重要的
2.传统假设
3.把大问题摆在什么位置?
4.对形而上学的一种失败批判
5.假如重要的都不可能知道
6.寻找神奇方法
7.怀疑论的致命挑战
8.语言画饼
9.到底有哪些东西是超越的?
10.真理和公正相继失守
11.人们为什么迷恋终极问题?
12.信仰与思想之争
13.伦理为本与政治挂帅
14.形而上学问题的美学解决
15.不设第一哲学的另类哲学
16.关于无限哲学的想象
 
    赵汀阳:“第一哲学的理由和困难”,载赵汀阳主编:‘年度学术2005:第一哲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一版.
 

14.形而上学问题的美学解决
    也许还可以提到一种罕见的第一哲学选择,李泽厚把美学看作是第一哲学。这个颇有想象力的选择虽然有趣,但却有根本性的困难。美学问题尽管使人们心驰神往(李泽厚暗示说美学问题与人生的各种乐趣有关),但它毕竟与生死存亡等最严重也最严肃的问题无关,因此美学问题不可能成为各种哲学问题的基础,相反,它是在各种问题的基础上才显得有趣的,它仅仅是锦上之花。李泽厚知道他的这个选择有些离奇,于是他相信这个选择是“未来式”的,大概需要“五十年以后”才会成功。假如美学将来真的成为最主要的问题,就恐怕会有更大的疑问了,正如施米特所忧虑的,一个不再有政治的世界可以有许多“乐趣”(amusement),但却会因为失去严肃性而不再壮丽和伟大。如果生活失去了深刻的冲突和苦难、压抑和禁忌、生死抉择和价值斗争,生活就变成没有精神分量的娱乐过程,美学也就失去深刻的内容。
    不过李泽厚所说的美学是广义的,远不仅是关于艺术和审美的狭义美学,而是关于人的整个感性态度的美学,这样,美学的意义就得到明显的提升。这是中国传统哲学对感性生活的经典理解(中国美学在问题、结构和目的上都与西方美学相异多于相同)。李泽厚所理解的美学是孔子“成于乐”的观点的现代表达。孔子的这个见解为美学确立了一个不凡的方向,其妙处在于它把感性态度提升为精神境界,成为生命的成功标志。这样,美学的意义就变得浓厚了,它不再局限于审美经验,而扩大为一生一世的生命经验意义。即使如此,美学还是不可能因此而成为第一哲学,即使美学经验被提升为一种深刻的生命经验,但还是不如政治、伦理和真理这些问题那样严重。假如孔子自己去选择,多半会选择伦理学/政治哲学的混合体作为第一哲学。
    虽然美学不可能成为第一哲学,但一种作为美学观点的形而上学却是可能的,而且很可能是形而上学世界观的最好解释。以美学观点去叙述形而上学世界观是中国哲学的一个特色成就。当然,尽管西方的形而上学在意图上不是要给世界一个美学观点,而是去寻找普遍真理,但结果却也非常接近一种美学理解。这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关于世界的形而上学总是自动地成为美学理解。
    关于世界本质的知识是不可能的,人们在虚构世界观时就只剩下逻辑标准和美学标准可以参考了。中国哲学自觉地偏向了美学标准,而西方形而上学更重视逻辑标准,但美学图式仍然是非常有影响力的潜意识。在这个意义上说,尽管各种世界观的意图不同,但在世界图象的美学想象上终究殊途同归,无论是中国的还是西方的世界观,都按照感性的偏好去想象了有秩序有条理的世界图象,这就是明显的美学选择。世界图象的优美秩序是不可能被证明的,世界本身究竟什么样,我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所以世界的总体面貌只是我们的想象。比如说,希腊哲学一方面承认万物是乱七八糟的“混乱存在”(chaos),另一方面又相信混乱存在必须能够形成“秩序”(kosmos)才成为世界。人们在美感上不喜欢混乱又不喜欢单调,所以希望世界能够乱而有序。这种“一和多”的哲学直观其实就是一种美学观点,而不是科学观点。丰富而不失控,这是人们喜欢的状态,无论是世界、思想还是生活,只有这样的状态才有魅力。阴阳、动静、气象、和合、变化等等所表述的是一个生动的世界观。西方形而上学的美学风格尽管没有中国哲学那么明显,但它用来描写世界的概念体系始终是以“混乱/秩序”作为基本格式的,比如“必然/偶然”、“因果/自由”、“普遍/特殊”等等,都与之同构。这些看起来很科学很逻辑的概念在本质上更像是美学观点。这多少说明,人们并非单纯地追求真理,并不是什么真理都要,而是仅仅在“喜欢的东西”里去追求真理,美成为真的一个约束条件。
    不过,在构造世界观时,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的问题意识确实大不相同。对于西方哲学,世界是在外的存在,是知识对象,人们想知道的就是属于世界自身的原理。这种世界原理仅仅属于世界存在自身,是自在的,这样的看法是前哲学的朴素直观,假如没有不同寻常的意图,任何人都会以这样的自然态度去看世界。有趣的是,中国哲学似乎从一开始就决心以一种非常哲学化了的眼界去理解世界。虽然很难说中国哲学对世界本身毫无兴趣,但可以肯定它对世界本身缺乏足够认真的科学兴趣,至少它不认为“世界本身”是个值得苦苦思索的哲学问题,而显然认为“世界与人的关系”才是重要问题。如果说西方哲学想知道世界“是什么”,那么可以说中国哲学想知道世界对于人和生活“意味着什么”。中国世界观表述的都是世界与人的关系。几乎所有学派都感兴趣的“天人”关系问题表明了中国哲学想知道什么是自然与人的最好关系。西方哲学有时会讨论到真实世界是不是一个“完美的世界”或者是不是所有可能世界中“最好的那个”(比如说可以这样论证:上帝是完美的,上帝决不愚蠢,所以它不可能创造一个不完美的世界,不然的话,上帝岂不是太不认真了……),但这样的问题对于中国哲学来说就很是无聊,是典型的杞人忧天。问题不在于这种论证难免愚蠢,而在于这种问题是愚蠢的。这种问题作为知识问题太不靠谱,而作为美学问题又太无聊。在逻辑上说,当然可以设想许多可能世界,但需要研究的只能是真实世界。只要意识到真实世界反正只有这么一个,别无选择,也就无所谓是否完美了,于是,如何与之相处,这才是重要问题。中国关于世界的形而上学就是人与世界相处的理论,它所试图发现的是人与世界的“最好关系”。关系总是双方互动的,由此可以理解为什么中国哲学要讨论“与天地参”这样胆大包天的问题。
    中国的世界观决不是关于世界的描述(description)而只是叙述(narrative)。描述是客观知识,它必须严格限制在“x是什么样的”这个形式中,而叙述却是主观的,它虽然表面上往往采取“x是什么样的”这一形式,但实际上说的是“对于某种观点v来说,x是什么样的”。斯特劳逊关于形而上学有一个为许多人所接受的分类法,他把各种可能的形而上学分成“描述性的形而上学”(descriptive metaphysics)和“修正性的形而上学”(revisionary metaphysics)。所谓描述性的形而上学就是试图描述我们思考世界所需的“真实结构”,而修正性的形而上学则致力于为世界想象某个“更好结构” 。按照这个分类,中国哲学当然属于斯特劳逊要批评的修正性形而上学。这个分类虽然大致不差,但其中的评价标准却非常可疑。斯特劳逊没有意识到不同的形而上学各自的合法性理由,而以为只有知识论理由才是理由。假如仅仅以知识论理由作为标准,当然就只有描述性的形而上学才是有意义的了。按照前面的分析,中国形而上学所关心的人与世界的最好关系,这个问题并不是知识论问题,至少不是单纯的知识论问题,因此,知识论标准对于这个问题无效。包括斯特劳逊在内的大多数西方哲学家对西方传统之外的思想体系一无所知,这样贫乏的知识背景使他们不知道人类思想中还存在着许多别的重要问题。
    为了更好地理解各种可能问题的本意,这里我们愿意采用一种不含批评性的分类,即存在着“描述性的形而上学”(descriptive metaphysics)和“叙述性的形而上学”(narrative metaphysics)。这两种形而上学并不是在争论世界的结构到底只能是什么样的,即在这两类形而上学之间并不存在着知识论之争,而是各说各的,各自有完全不同的问题。对于描述性的形而上学,其合法性在于知识论标准,它试图发现关于世界的“别无选择的”知识结构,典范是康德的先验哲学;而对于叙述性的形而上学来说,它的合法性在于美学标准,因为它设想的是天人之际的某种最好的和谐策略,典范是中国哲学。
    虽然中国哲学试图建立的世界观是一种广义美学,但它也包括了狭义美学,不过,狭义美学仅仅是附属性的。一般地说,在西方传统中,美学是看事物的感性态度理论,如果说知识论关心的是“看”的问题(to see),那么美学则关心“看成”(to see as)。把事物任意看成什么什么,这意味着对待事物的自由关系——通过自由问题,美学就进入了形而上学领域。这种狭义美学非常容易引导人们去滥用自由。过于推崇艺术的自由既消解了事物的严肃性又破坏了人的严肃性,其极端结果就是使所有事物都只有小丑的表情。典型的表现就是当代观念艺术,那些观念艺术中的“观念”如果以学术标准去衡量则太肤浅,而如果以艺术标准去衡量又缺乏感性魅力,例如杜尚和安迪.沃霍等以来的许多反传统做法,就其作品本身而言,无论在思想水平上还是在艺术品质上都没有创造性。品质如此之差的艺术所以能够获得成功,完全是因为它们是滥用自由去搞乱艺术概念的异常行为,而这些异常行为很适合成为轰动社会的新闻。没有节制的自由害死了艺术,而其理论根源在于美学的狭隘性,它只关心艺术,却不关心世界,殊不知世界才是最大的作品,是最伟大的感性对象。事实上,在生活中各种超越规范的行为中,艺术并非最刺激和最有影响的行为,战争、革命、社会改革、政治阴谋还有恐怖行动等等都远比艺术惊心动魄,更加肆无忌惮。艺术要显示的特长决不是“违规”——这一点实非艺术所长,而是要显示感性品质。
    李泽厚相信中国的美学思路才是真正的美学,因为中国美学感兴趣的是整个感性实践而远不止是艺术和审美,而且,“美学以艺术为主题就走向堕落了” ,而西方美学所以始终没有产生真正有分量的思想正是因为它被艺术这个题目所束缚住了。这个看法虽然有些偏激,但它多少可以解释为什么美学精神在中国文化里分量极重而中国艺术却没有得到与之等量齐观的发展和张扬,中国的美学精神更主要是弥散和渗透在生活的所有精细感觉和高远意境中了。从广义美学去看,艺术这个题目太小,不能代表人类感性态度和感性生活,如果以艺术为核心去理解感性生活,那么,感性生活的深厚意义和丰富性将被滥用自由的艺术幻觉所误导。美学首先是一种世界观,是对整个世界的总体感性理解,而研究审美经验和艺术的狭义美学必须在这个宏大背景中才能够获得有意义的定位。艺术不可以随便超越美学的世界观,如果艺术是有意义的,就要表达事物在世界中的美学地位。以美学观点去看世界,这就是大美学。这种以世界为尺度的大美学主要存在于中国哲学中。当然西方哲学中也有例外,比如维特根斯坦就意识到:“伦理学和美学是同一的” ,“艺术品是从永恒的观点(sub specie aeternitatis)去看到的对象;好生活是从永恒的观点去看到的世界。艺术与伦理学的联系就在于此” 。这似乎表明,维特根斯坦可能会同意一种广义美学观点。
    中国哲学对世界的美学化理解并不意味着有一些美学世界观的专用概念。中国哲学的大多数基本概念都是各类问题所通用的,无论是存在论、知识论还是伦理学和美学,比如道、理、气、象、形质、阴阳、五行、变化、动静、和合、玄虚、空无,诸如此类,都是通用的,可以用来分析天、地、人的各种事情。中国哲学的基本方法论就是互动性、全景性和通用性,几乎一切概念都表达了自然与人、人之间或物之间的互动,而且是在整个世界/生活背景中去理解,因此也就都是通用的。所以,准确地说,中国哲学中不存在着存在论、知识论和伦理学以及美学的严格区分,因为所有问题都被看作是连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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