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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鱼梦忆——纪念刘景春老人

 大 徐 2011-04-06
金 鱼 梦 忆——纪念刘景春老人
   
      今年初,随着父亲又养起了久违的金鱼,也勾起了我的鱼瘾。虽然对于金鱼了解的不多,更谈不上什么经验,但却让我夜夜发着有关金鱼的梦。干脆起名叫“梦鱼”吧,在新浪开个博客,记录下那些童年的鱼梦。陆陆续续写了十节,拉拉杂杂一万余字,自惭简陋,始终不敢大大方方地拿将出来。今天看到一个自己从未去过的金鱼网站,竟然把这篇不成形的文章转发了上去,不禁汗颜!
    自从鱼瘾再次激发,我便总上咱们“国粹金鱼”网来潜水。既是缘分,又有感情,更结识了几个爱好金鱼的好友!我想,文章虽然写的简陋,但与其让同好转载,不如自己拿来公开,权且当为“国粹”添砖加瓦了,也就不怕大家的笑话。
    最后,谨以此文纪念已故的刘景春老人及其豢养多年的金鱼,并将自己对于金鱼的那份童稚保存。
金鱼梦忆(一)——早结童心
      金鱼,是老北京甚为普及的一种玩物。老北京人喜欢养鱼,不光是在玻璃缸中,就连吃水用的水缸,也常放入一两条鱼——说是可以吃掉水中的脏物。或者美其名曰“年年有余”,就更蕴含了老辈儿人们对于美好生活的憧憬与希望。
    在我最原始的记忆里,似乎那时还有沿街叫卖小金鱼儿的小贩。家里大人为逗孩子高兴,进屋拿个小盆儿出来,花个一两毛钱盛上几尾。端回院儿,往窗前檐下的大瓦盆里一遮,再到水库里踅摸几根儿闸草,拿石头压在里头,这便成了供我时常扒在上面赏玩的高级宠物。记得没有多久,其中一条青色的小鱼儿竟然变成了全红,当时真觉得其中有着说不出的奥妙与神奇。夏天一夜暴雨,清晨刚起来就听爷爷说:“昨天夜里头雨下的真大,把小鱼儿都冲跑啦。”急忙跑到盆边儿一瞅,果然是瓦盆溜儿满,除了水草之外空空如也。回头望望院子的地面儿,更是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唉!想是那几位小鱼儿,早就顺着大门下的沟眼儿,夺槛而出了。这时,心里又由衷地感到了怅惘和失落。
    这,便是作为学龄前儿童的我,对于金鱼最原始的记忆。
金鱼梦忆(二)——无为而治
    “金鱼不知道饥饱,你喂多少它吃多少。你要老喂它,一会儿它就撑死啦!”——这应该是小时养鱼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了。(当然,这个说法不对。)
    小学时的我依旧养着金鱼。那是有次跟着奶奶到中关村农贸市场(北大东墙外),给家里的猫买“猫鱼儿”(煮剩饭喂猫用的小鱼)时,花两块钱买的一个仨爪儿的圆玻璃缸。同时我也精心地用抄子在那几个脸盆里选了几条小鱼儿,得了宝似的提回家。记得在车上还被人碰掉了,塑料袋里只剩下一点儿的水,回到家里赶紧刷缸放水,把鱼倒在里面。清澈透明地摆在桌上,撒上馒头渣抱着缸不愿撒手。第二天再看,好几条鱼都翻了白儿。嘿!果然是验证了上面那句“名言”。
没过多少天,就只剩了一条红色的草金鱼。随着少年兴趣的变淡,我也索性不喂它了,反正饿着点儿对它有好处。再看那小缸儿水,浑的都看不见鱼。“不管它!爱死爱活吧。”没过几天缸壁上已然糊满了一层青苔,虽是玻璃缸,也只能从上面看了。而那缸里的水呢,却又由浊反清,油亮地快心。
    自此,我很少管它了,以至经常忽略了它的存在。只是偶尔心血来潮,看上几眼。或者突然发现缸中水已少得可怜,赶紧接碗自来水倒将进去,补充一下游弋的空间。再看那鱼,虽然不死,但也谈不上一点儿的好看。居于其中,甘于清苦。每日茹苔饮水,大有辟谷修真、食气者寿的架势。也许因为极少见人的缘故,偶尔被我探头照上一眼,扰其清净,必要诚惶诚恐,瞎窜乱撞,为我尽情展示一下它那野鱼的本性。
金鱼梦忆(三)——喧宾夺主
    一九八七年,随着从一楼的旧家搬到了五楼(顶层)的新家。为了给猫更多的自由,只能把那只“雪里送炭”送到祖父母家寄养。那养点什么好呢?这时才发现,原来金鱼对于室内环境,还蕴藏着更为高雅的作用和意义。再买几条鱼吧,往新屋子里一摆,没事儿看看不仅可以给家里添些生意,也更能使人精神放松、心情愉悦。(其实那时完全不懂鱼,很多养鱼爱好者可能都是如此。)于是——上农贸市场买鱼!
    时隔二十多年,回首那个时期,正是观赏鱼市场方兴未艾,初具规模的阶段。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推进,伴同物质生活水平的提升,人们的业余生活正在变得日益多彩。沉寂多年的金鱼,当然也在沐浴着久违的春光。
来到中关村农贸市场,记得那是个大棚式的建筑,里面很大,是一排排南北向的摊位。卖金鱼的摊位好像是与卖水产品的摊位挤在一起,或是遥相呼应。(当然,后来那个摊位又换过地方,现在已经不能忆得真实了。)那边过去就是卖肉、卖菜、卖水果、卖调料、卖粮食、卖日用品小贩们的地盘儿。当时那里只有一家金鱼的摊位,主人是对中年夫妇。在那个喧杂并充斥着各种农副产品混合味道的大棚里,经营着那看似最为高雅的营生。他们的台子上放着不少白搪瓷脸盆,内中盛满了各色的小鱼儿,虽然以草金鱼和小龙睛居多,但也足以让没怎么养过鱼的人们眼花缭乱。摊主的身边、背后,则是垒放的鱼缸,还有从没见过的各式彩灯、假花和充气装置。在那个老百姓还普遍不太开眼的时代——尤其是让孩子们看到——这些新奇物件儿,简直就会让他们觉得这些完全都是新时代的高科技产品。甚至,还能多少诱发出点儿对于社会进步的赞美之情。一句话,简直就是被这些“高级货”给晃花了眼!
    在对比之下,老款的小圆缸自然满足不了我们对于这类商品的物质欲求。挑了半天,最后父亲买下了一个上口贴着一条镜子的方缸,大概是40cm×15cm×30cm的尺寸。然后就是气泵(国产的,草绿色的,后面还盖着块黑胶皮。)、砂头、长长的细塑料管(很像医院打点滴用的输液管。)和一个白色蛤蜊样子的出气“设备”(里面的气积攒到一定程度,会把那塑料蛤蜊盖顶起来,从而向水面翻出一个大泡。这时人们就会看到在蛤蜊里面,竟然还藏卧着一个披发弄姿的裸身塑料人鱼,以及两颗以滚珠代替的锃亮的“大珍珠”)。最后才是捞鱼,其实压根儿也不知道该怎么挑哇,只是捡个儿大的,自己看着顺眼的,往上抄。当然,草金鱼的不要,全选龙睛。末了在卖鱼人的提醒下“要鱼虫不要啊?”,又拿了包干鱼虫,兴高采烈地匆匆回家。
    这下可有得玩了!选位置——刷缸——放水——倒鱼——拉电线——钉钉子——挂气泵——插管子——放沙头——搁“蛤蜊”——通电!坐在一旁,踌躇满志地看着澄澈的水、噗噗的泡儿,还有那一开一阖的时隐时现的“人鱼”,虽然还得叫做鱼缸,但那几条可怜的金鱼,却早已成了这套零碎儿的点缀。
金鱼梦忆(四)——求真务实
    古人讲“学字纸废,学医人废。”初学养鱼,自然是避免不了鱼废。那时哪儿知道“养鱼先养水”的道理呢?于是乎,顺理成章地陷入了一个爱鱼杀鱼的怪圈。以其爱鱼之生,必要多与口粮。排便则见水浑,立即抽兑生水。自此以往,凡我放学归家,只要父亲未出,一入室内,通常见其正在从事与鱼相关的“工作”。故如此者有日,除了鱼们本身自带之病菌、寄生虫所发挥的作用不提,光说每天这通折腾以及生水的刺激,那些稚嫩的小生命们岂能消得呀?直使一批批的小金鱼儿们,在此缸中早日超生,争先恐后速入六道轮回去也。
因此,总结一句话——隔行如隔山,还是需要尊重科学!那时,作为一个初学养鱼的爱好者而言,其实父亲已经对养鱼之事,不知不觉地步入了一个新的感性认知的阶段。而对于缸中之鱼呢,既然以爱心故望其速长,当然不能再循以前我那“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的“无为而治”了。况且父亲是个最爱动手求精的人,再加上身中多少遗存的那点儿八旗后裔玩物忘情的天真之性。在其发现单凭爱心不能将鱼长保之余,继而迈出了理性追求的一步。一则,虚心与贩鱼者请教,但所得之法多为只言片语简略不详。二则,购书自学,进步虽速,然亦难能至精。三则,多方打听养鱼高手,当面求教。以使眼界开阔,功夫不为徒劳。
    故为学日增,为道日损。随着父亲对鱼事认识的深入,乃知往日所作之非。于是尽弃缸中杂物,重于养水。不辞风雨,结网捞虫。鱼技亦渐入于“手熟”之境了。
金鱼梦忆(五)——访友寻师
    时间已是一九八八年了,父亲仍然不懈地追寻着他的鱼技。一天周末,在祖父家里,与叔叔谈话时偶然提起了同住在香山南营的老刘——他可是一直好养鱼呀。据说他原是个军人,转业后到了北京大学物理系工作,与祖父还算是个广义上的同事。性格极好,夫人就是四季青当地的居民。由于没有什么别的爱好——烟酒似乎都不沾染——就是喜欢养鱼,在邻里之间也算是个小有知名的鱼迷了。“不知他现在还养着没有?”“要不去看一眼。”“说走就走!”就这样,父亲他们便直接登门拜访去了。
    时间不长,父亲他们回来了,据说确有收获——果然老刘家里还养着金鱼。他住的是个平房院落,独门独院,就在卧佛寺路口的土坡之上。一溜北房的前面,当院墩着两个口径不足一米的瓦盆,里头盛满了泛绿的清波。水皮儿上静静的飘着两片刚刚落下的老枣树叶儿,仿佛以此凝固了院内的时间。临近观看,几条金鱼时隐时现,正在慵懒地晒着太阳——无欲无求——享受着那完全属于它们自己的田园式的鱼生。走进屋里,不大的玻璃缸中还有几条“神仙”游来弋去,看得出,在这个家中同样有着并不低于屋外金鱼的地位和身份。
    老刘很坦诚也很谦虚地接待了父亲。他见面先笑,笑得是那么甜美而实在。待人柔和,细缓的话音能够让人联想起他的金鱼。在他看来,饲养金鱼似乎并非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放上一盆水,撒里几条鱼。早上喂点虫,晚上抽抽屎。除了一年到头穿着那身儿蓝布制服,替鱼捞虫需要骑车满世界跑,但也未觉什么辛苦。据他自称,自己所养的鱼实在是不行,而他相识的一位老刘先生,那鱼养的才叫好看!“他就住在官园儿那边儿,我是和他小儿子捞鱼虫时候认识的。他自己养的有鹅头红(当时就认为是这三个字)、红虎头、五花儿珍珠、墨鼓眼儿帽子,四合院里放的全是木海和大瓦盆。他那鱼市面儿上可见不着,哪天有时间的,咱们一起看看去吧。”
金鱼梦忆(六)——先见其鱼
    正如古人所言:“理不通,求明师(师者非必高名,真正明理之人即可为师);路不通,访良友(友者须当良善,心思狡邪之徒不能为友)。”凡事能得良师益友之助,不论道德技艺,自能日新月益,更上层楼。只是这良师益友从何觅来呢?对于此点,爱鱼之人,自有深切的体会。这正应了“人以群分,物以类聚”那句古话,只你爱好正当,用心不懈。时间久了,必会结交同好之人。随之眼界渐宽,辅以自身修养,存真去伪,便可逐渐脱颖于俗流。
    自从在香山“老刘”那里得知了金鱼界内另有高人,父亲哪里还能耐得住性?真恨不得早日和他同去拜见。而父亲的到访,也给多年独自养鱼的老刘提了不小的兴趣。(虽说他与刘景春先生相识,但也毕竟好久没有往来。)这正如同身处异乡多年之人,一日突遇故人复闻乡音——又能痛快淋漓地交流以“鱼语”了。
    时隔不久,他们便相约一起去了。那时父亲还开车,拉上老刘直奔福绥境!
    记得那日,当我放学回来,一进门就见父亲坐在缸前,满面春风。
    “唉。你瞧这个!”
    “呦!买了两条小‘红帽儿’啊?这鱼真好看呐!”两条两寸多长的小鱼儿十分敦实,一片片银鳞更是照得我眼睛发亮。
    “小红帽儿?你仔细瞧瞧。”父亲的嘴角向下微撇,露出了得意的笑。
    “啊?不是啊?”我凑到跟前皱眉瞪眼地细瞧,“嘿!没背鳍呀!这是什么鱼呀?”
    “额头红!(二十年来一直以为这种鱼叫“鹅头红”,自从看到刘爷爷的《北京金鱼文化概述》才知道他老人家说的原来是“额头”二字,出于尊重,今特改正。且有意回避近年“鹅头”之辩。)”那声音中都带着一种骄傲和自豪。“今天我和老刘上城里(“城里”是老北京人的旧称,指的是原先北京有城墙时墙内的区域。)刘先生家去了。真是开了眼了!那鱼养的~长这么大从来都没见过~太棒了!”我看着父亲的表情,听得出,这话是由嘴中下去直接从心里掏出来的。
    于是乎,父亲就开始向我讲起了他的如同“发现新大陆”般的拜访历程。
    “刘先生(当时还没好意思打听他老人家的大号,只是按北京旧有习惯对老辈儿文人通以“先生”尊称。)家就住在官园儿边上,岁数跟你爷爷差不多。住的是四合院儿,一院子养的全都是鱼。嘿!那老鱼有这么大!”父亲边说边比划着,“搁在脸盆里都伸不直!”
    “嚯~”随着嘴里的发声,我想“那不成了吃的鱼了吗?”
    “他养鱼那大盆叫木海,自己找人箍的,直径一米五一个。还有大瓦盆,北房前头两大溜。窗跟儿底下墩着一溜晒水的小盆,院子地上用砖砌的水沟,给鱼换水直接放到里头流过去浇花。他养的有四种鱼:额头红、红虎头、五花珍珠和墨鼓眼儿帽子。太漂亮了!”虽然当时的我根本想象不出这“太漂亮了”到底能是个什么样儿,但听着父亲反复的赞美,也立即产生了肃然起敬般的向往和崇拜。
“那他是专门养鱼的吗?”我问。
    “不是,他是师范大学的英文教授。现在退休了,可能有时还去外面讲课。老头很有意思,这头一回见着我跟我说‘您瞧这英语呀,是世界上最完美的语言了。没有漏洞。您要想严谨地表达一个意思,那就只有用英语!’”父亲说到这儿并没有继续关于外文的话题,马上又跳回说鱼。“老刘是捞鱼虫的时候和他小儿子认识的。一聊天儿说‘你养的什么鱼啊?’他儿子说‘我不养鱼,我爸养。我这是给怹捞点儿鱼虫’就这么着,后来留了一个地址,说‘没事儿您上家里去’,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他家里头现在两辆摩托车,专门让他儿子给他到处去捞鱼虫。刘先生说他小儿子那会儿小的时候,有一回骑着自行车上外头去给他捞鱼虫,早上走的,一天都没回来。他和老伴儿跟家直担心,说‘这都一天了,这孩子上哪儿捞鱼虫去了?’直到晚上才回来,一问你猜怎么着,原来城里头哪儿都没有虫儿,他儿子一直骑车骑到通州去了。说到这儿老头儿跟我一笑,问我说:‘您说!就这种精神干什么事儿干不成?!’”
    “啊!骑那么远,那得多累呀!”当时我似乎就是这么想的,只是没有说出口来。但自从听了父亲这话,这个事情我就一直记忆犹新,就连当时父亲的语气表情也还历历在目。虽然从未见过刘爷爷的儿子,但他这个事迹竟可算得上是在我成长历程中的一个时常想起的励志故事了。
    “老刘也老没去了,这带着我去一介绍,说‘这是我一个街坊,也喜欢养鱼,这不一块儿上您这儿看看。您这段儿身体还挺好的?’老头儿很热情也很风趣,说‘嗨!只要拾掇鱼身体就没事儿!这每年天儿一冷,把金鱼一收,一冬天儿不动唤,人跟屋子里头也待攒了。非得到了开春儿,天儿这么一暖和,这鱼往出一拿,我的活儿就来了——这鱼活了,嘿~我也活了!’老刘还给他拿去两条北大发的黄花儿鱼。刘先生说‘你这是干什么呀?我不吃鱼。我喜欢养鱼,可我不吃鱼。’老刘说‘嗨~您吃吧,这挺好吃的。’”可以想见,一推一让之中,充满了北京老人那种特有的旧式的人情。
    “这是额头红,他那红虎头我觉得还好看。”父亲指着缸里的两条闪着银光的小鱼说。“刘先生说前一段时间,有个由朋友介绍来的香港人找他,说想要在北京买点儿额头红,让他帮着给挑挑。刘先生就带着他上了官园儿的鱼市,挑了十对儿,四十块钱一对儿。等挑完了,说‘能不能上您家看看您自己养的鱼呀?’刘先生说‘行啊。’可等带到家里头一瞧见他这鱼,那人就不干了,说‘跟您这一比,刚才买的那哪儿叫鱼了。’非要刘先生再卖他几条自己养的。刘先生说‘我这鱼是自己养着玩儿的,不卖呀。’那边儿不答应,死说活说央告刘先生非卖不可。最后刘先生被磨得没辙了,说‘行啊,既然都是朋友介绍来的,那你就捞吧,还给什么给钱呀。’对方还是不答应,说必须得给钱。刘先生说‘我这鱼又不是卖的,它又没价儿。实在不成,那你就按刚才官园儿上的价儿给吧,也四十一对儿得了。’那人说‘不行!那鱼哪儿能跟您这鱼比啊!要不这么着,一对儿给您四百。’最后从刘先生家里捞走了十对儿他的额头红,塞下了四千块钱。”二十年前呐,钱还很值钱呢!虽然我当时对钱并没概念,但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刘爷爷说的对,怹的鱼是不能用钱来衡量的。
    “我们跟那儿坐了有一个多钟头,最后临走了刘先生说‘那捞两条吧。’拿那大抄子给我和老刘一人捞了两条……”父亲仍然继续向我学生复习式地叙述着刘爷爷传授给他的关于“水藻、氧气、金鱼、鱼虫、水质”的生态循环养鱼理论,而我则呆呆地对着那两条小“额”,坐在缸前看出了神儿。
金鱼梦忆(七)——惊魂摄魄
    不知是佳鱼难蓄,还是水土不服。数周过后,我们原有的几条金鱼安然无恙,而那两条额头红鱼则已相继归西。原来这爱鱼人的馋鱼之心一点儿也不逊于其他的物欲,如果在哪儿见了好鱼,不能得而豢之,定是念念不忘,朝思暮想,必欲再睹其芳容。于是父亲又联系着“老刘”大爷,准备再去刘景春老先生家拜访。唯有这次——可是不能再甩下我了!
    记得那是个初秋的周末,我们一早起来,刚吃完饭,刘大爷便骑车到了。“准备好了吗?”“好了!走吧。”简洁的对话表达着他们迫切的心。
    那条福绥境的胡同,似乎是南北走向。院门朝东,并没有插。(全凭印象,准确方位现已不能记清。)随着一声“刘先生在家吗?”的问唤,刘大爷于前推门便进,我和父亲在后相继跟随。穿出过道的阴影,沿着砖路走进数武,映入眼帘的乃是一个极为传统的北京老四合院儿。沿房四周草木成荫,当中甬路青砖漫地,两侧所列巨盆(木海与瓦盆的数目现已记不真了。)波光鱼影,最是让人醒目惊心!“这不全都是鱼了吗!”我还没有来得及多想,只见一位瘦高老人,身着衬衫,满头白发,正在盆边朝着我们笑应。“诶~你们来啦!”父亲叫了声“刘先生您好!”回头引荐式地命我“叫爷爷!——这是我儿子,今天休息了也跟着来您这儿看看鱼。”我忙叫了声“刘爷爷好!”眼睛却看着他鼻梁上那颇似祖父所戴的老款眼镜。刘先生看着我笑了,“哎~你好~”挺直的腰板显示出七十挂零儿老学者的精神和风度。
    这时,刘大爷站在边上接着与刘爷爷寒暄,而我的注意力则早已不在“人”上了。我抚按着木海的边缘,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水中的大鱼,真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这是金鱼吗?!原来能长这么大!多少年才能养成这样啊?这么大尾巴!肉头上都出刺儿了!呦!这鳞都跟小馒头似的!喔!鱼精!” 这些想法儿就如水中的气泡一般,不断从我的小脑子儿里头汩汩然地冒了出来。当时这种刺激我想肯定是极深极大的!二十多年了,无论何时闭目回想,总是如同就在眼前。
    时间大约是上午十点,天气很晴。他们首先聊起了太阳,“我这儿这院子不行啊,周围房子高,挡阳光。这鱼从早到晚顶多也就晒七八个钟头。你那儿那院子成啊!这天儿还不得晒十个钟头?”“啊。我那儿地方高,没什么挡部,就是院子里有两颗小枣树。” 我耳朵里听着他们的谈论,看着木海内壁满布的绒缎般的青苔,当时就留下了一个模糊的概念——传统盆养金鱼要多晒太阳,苔养的好时,鱼才能好。
父亲带着我跟在刘爷爷身边挨着盆的观鱼,先是打西边一趟木海南头看起。这是一“海”五花珍珠,大者约有三四条,个头儿略逊于儿童玩的足球。小者数条,其形亦如大号的馒头。个个都是滚圆饱满,结实健硕。花色鲜明,蓝白成片。再加上红黑细碎,纷杂凝艳。尖头窝眼,益显玲珑。长尾有如裙纱,纯白透彻。翩翩游曳,洒洒蝉衣,极显富贵之仪态。
    再看下一“海”,墨鼓眼帽子,也大都是十年老鱼。只缘鱼老多变红、紫,难保纯黑,因此颜色并非皆墨。还记得刘爷爷口中的叫法极富京腔,读到中间一转而过,让我始终听成“墨鼓尔帽子”。当时还小,心说“这鱼怎么还有‘耳’么?”过后想起实觉可笑。只见海中条条盈尺,粗超人臂。肉头高发,堆于额顶。两眼凸出,光滑圆润,直与“算盘珠儿”一般无二。再看身色或红或墨,或为绛紫,竟能诱发观者敦稳玄奥之通感。身后则巨尾摇摇,拖垂于下,益能见其和缓之雍容。
    第三“海”刚一靠近,未见其鱼先觉银光耀眼、红艳夺心。这便是刘景春先生的至宝额头红与红虎头了!(彼时刘先生口中只唤曰“红虎头”,论其特点时,方增“王字”。)不知有多少人见过那时的景象,真称得上是“鱼家之胜境也!”这都是他老人家十余年乃至数十年精心选育的成果。脊背平直光润,绝无臌钉(读:gudiu)。颜色如出手绘,规整净洁。看那额头红鱼,通体鳞片白如积雪,亮赛纹银,光鲜明快,毫无杂错。头顶之上一团红妙,色比朱樱,质同玛瑙,高翻四溢,遮掩口鼻。胸前腹后,六叶单开,形如炙饼,纯素无黄。尾四开,妙在平展;肚腹肥,必要端方。居然绿水之间,使人见而俗忘。市井寻常隐迹,偶逢疑自仙遗。再看那王字虎头,丝毫不逊。体型状态,更似浑圆。金鳞闪烁,想是峨嵋峰头初升之日。叠纹见虎,赞其胸含坦荡雄傲天东。此时,刘爷爷拿起一支大号脸盆,于木海之中从容一擓,一尾大鱼即入其内。立即满盆赤遍,水若施丹。鱼则撑拄其间,不得尽展。父亲凑上跟前,观听细讲。我亦云里雾里,侧耳敬闻。如今再忆,惜乎不能道其当时所语了。
    跟着是第四“海”,皆为“额头”与“虎头”的当年小秧儿。数十尾中,并无一个不齐。身型近乎方墩儿,低头细看真有“一个模子磕出来的”感叹!(其额头红之幼鱼,间有顶红微微上背者,当为刘先生预留送人之货色。然即如此,亦与彼时鱼市同种之鱼相啻霄壤。)见其“小额”白身赤顶,肉瘤早发;“小虎”则遍体青金,犹如铜铸。一个个成群结队,速去疾来,踊跃捕食,活泼拙哏。真是让人一见心开,再观神畅,静立盆旁,忘返而流连。故是“海”之鱼,较于前之大者,更有无穷的妙意和生机。
    转身看那东边一趟盆内,亦均蓄养“额头”“虎头”不等年岁之鱼。记得说是“虎头”三年方能脱青,故中等大小之“虎”,虽其体态已属壮观,然尤未能红化。只因已观西“海”之鱼,此时我亦习以为常,不会再生惊怪了。
金鱼梦忆(八)——趣重情浓
    孔夫子曾讲:“知之者,不如好知者;好知者,不如乐知者。”(《论语•庸也》)一句话言简意赅,体用双全。不仅揭示了为师之人的教学之要,当以培养兴趣为先;更是向人道出了三种不同的人生境界。“知之者”是被动而灰暗的,他们的生活里充满了死气,谈不上些许的感情。“好知者”是主动而明快的,但是他们却因生活于无止的奋求,以至常常被那功利的本质麻痹了天真。只有“乐知者”是无为而多彩的,在他们恬淡的生活里,求知与志趣早已融为了一体,未必非要达到什么伟大的目标,只求面对自己的所爱发出会心的一笑。不要小看这一笑!在这笑中凝结了笑者迥超常人的辛勤与汗水,在这笑中显示着他内心无可比拟的“唯我独尊”。那是一种没有任何所求的爱,那是一种来源于智慧本能的自我认同。我这是不是说的有点儿玄乎了呢?呵呵。非也。这种对性灵的追求,当是正常之人与生俱来的天性,只是由于环境与教育,发挥施展的各不相同罢了。
    说到这里,我总是想起刘景春先生站在“海”边引颈观鱼的细微神情。拿怹自己的话说,他真乃是“一酷爱金鱼之鱼迷也!”
    看了怹养的鱼、看了怹的鱼如何养,我曾总结了一句感慨的话:“业余养金鱼的人,最难得的是真爱,最难能的是坚持!”其实什么事不是如此呢?总是要为一心的偏嗜,创造出适宜的条件。他老人家的确是个充满了情趣的人。走进怹的北屋,并无豪华陈设。一个玻璃缸空着,是为给金鱼留影之用。除了一些金鱼形象的摆件给人留有主人爱鱼的印象,最引人注目的当属墙角边上层层堆放的蛐蛐罐儿了。只记得是好多好多,猜有几十、上百了吧。画缸并非养鱼的家当,其中立有数轴画卷,衬出了家中传统文化的氛围。
    中国人赞扬一位高尚的有成就者,喜欢说他“德艺双馨”。这怕还是源于《礼记•乐记》的“德成而上,艺成而下;行成而先,事成而后”吧。具备了德才能谈艺,有了品行再看事功。养鱼虽为玩乐的末节,但是在那老一辈儿的身上,仍然将这人文的底蕴体现了个无遗。
    翻看着王世襄老先生辑的《中国金鱼文化》,所收书目十种之中,只有刘爷爷的著作(《北京金鱼文化概述》)将其提升到了“文化”的层面。短短两万多字,情牵六十余年。字里行间,无不渗透着怹毕生的梦想与追寻。   
看到册中首页的图片,仍然是那曾经熟悉的院落和身影。铅丝编制的罩子,看似为了保护金鱼防鸟捕啄,其实更是为了防着半夜越墙盗窃的鱼贼。窗前排列的鱼盆,常年地晒着每天所需的新水。甩了鱼籽,泡出小鱼儿,和老伴儿对坐在檐下,整日整日地精挑细选。左手扶盆,右手持抄,让水缓缓地打旋儿,从而抄出鱼虫和鱼屎,则是每天傍晚必做的工作。起早贪黑,始终不断。自得其乐,老而弥坚。刘爷爷也曾诙谐地笑问父亲“您说~咱们这是为了什么!”
    这样养出的鱼,哪条不是自己的心肝宝贝儿啊?因此绝不让其上市,哪怕是每年淘汰的成千上万的小鱼,也都“狠心”地处理。只是可以赠予朋友,但凡还有选择的余地,只要听说你的鱼死了,每次也不教你空手而归。父亲曾经没少得怹的鱼,额头红、红虎头,基本都是一岁的幼鱼儿,甚至两岁的“大鱼”。说起这,就总会跟我讲:“每回给鱼都是要走了的时候,刘先生会说‘那捞两条走吧。’就找个塑料袋,先从他那大木海里盛上点儿水。自己拿着抄子,一条一条地且挑呢。抄住这条看看,放回去了。抄住那条看看,放回去了。最后捞住一条,翻过来掉过去地看,看来看去,嘴里说‘得勒!你走~吧!’就把小鱼儿放进袋儿里。那感觉,就跟和自己家孩子说话一模儿一样。”这让我们每次回想起来,都感动不已。鱼无价,这待人的情份更无价。说实话,拿了几次鱼,父亲也觉得很过意不去。是既想要刘先生的鱼,又替他心疼。而刘老则总会说“嗐,都是朋友,这捞几条鱼不算什么。等明年春天甩了籽儿的,你们拿两把儿走。”话语中充满了老北京人待人接事的重情重义。
金鱼梦忆(九)——春夜携归
    刘景春先生的金鱼,以额头红与红虎头为最。自家之鱼,都是他老人家数十年个人选优的结果。因此那时鱼市虽也能见同种之鱼,但其品貌断乎不可与其同日而语。其养殖红虎头鱼,历史较长。额头红鱼,时间略短。其中所费辛苦,恐怕只有老人自己才能明晰了。
    当然,这鱼的进化也非一成不变。据刘爷爷自己所说,当初筛选额头红鱼,一度昌盛。但近亲繁殖,数代之后,其子鱼中所能选出之佳苗愈见减少。会曾一石家庄之友人,自他家购走额头幼苗。不意至当地后,与其处原豢鹅头红鱼杂交,子代佳鱼立复繁多。刘老闻说,立即亲赴其所,花钱买回优化品种。家中之鱼得以引进新种基因,繁育良苗乃能复壮。故养鱼之事,亦必在于不断按己之心,塑造鱼形,不使退化而能有进,乃为鱼人个中之极乐。
    八九年春,一日傍晚。父亲欣喜归来,手中提一塑料口袋。进门便道:“嘿!看看这个!刘先生的额头红甩籽儿了!今天我和老刘去,给了我们一大把儿,我们俩一人分了半把儿。”我立即跑去,看袋中一把闸草,上面鱼籽密密麻麻,皆如小米。
    刘爷爷的鱼是极为难得的,如非朋友关系,断然不易得到。对于此点,我们早已明知。其每年除孵化所需数量子鱼之外,其余之籽,刘老皆是取出晒干,并将筛后劣鱼尽数销毁。市场之上,绝无流传。
    父亲轻轻地将那半把儿闸草,栓块石头沉入阳台上早已准备好的大瓦盆中。因逢阴雨,为了保温,竟还在外裹了一层薄棉。不数日后,几百条小鱼尽皆出世。父亲遵循刘老的经验,鱼苗孵出极为小心。绝不敢动盆水,恐多致残。几日后,方以纱布包裹熟鸡蛋黄,缓缓浸喂。随其成长,饲予红虫。水面污浊,则以布条轻轻刮去油膜。谨小慎微,精心呵护。不久幼鱼便都出落成形,遍布盆中。经过精心选拔,劳神费力。数十条额头幼鱼,赤顶银躯,如出一划。放入大玻璃钢中,虽长不盈寸,然肉头已见发起。结队悠游,可爱至极。
    后至香山老刘家中看望,其鱼亦出。然以盆在院中,风吹叶坠,盆中止水常受其害。较之我家幼鱼,虽为同一把籽儿,却是残品倍出。可见幼鱼孵育之始,静而养之乃为首务。以个人理解:小鱼儿刚出,身体至为柔嫩,以手抚之,应指而化。细微振动,皆可致残。故育苗之时,唯当慎保,不可扰、不可鲁、不可急。
    然老刘伯父以爱心故,虽为扛枪、带刺、臌钉、扯旗儿,亦均保留。分置盆中,不忍抛弃。现在回想,其中颇有纯朴趣味。只是那时不以为然,窃讥其为“茅坑儿货”也。
金鱼梦忆(十)——鱼梦将终
    余自零七年六月整理编写《藏珠》一书,经年稿成。至于零九年三月,出版诸事悉皆落定。因父重操鱼事,并睹刘景春老先生《概说》旧著,之于国粹(金鱼)勾起闲情。慨于前人之既殁,感夫今日之衰微。乃于当月十六日建博,名曰“梦鱼”。一思弘其旧事,以悼先人。二则畅诸肺腑,消磨白日。陆续信笔,而成“梦忆”九篇,字则万余之数。然计全博之文,亦已十倍。回顾其间,愧乎尽多任性之驳杂也。
    惟幸于此,竟识诸多兄友,始非所料。
    昨日父询“梦忆之文俱完乎?”一时支吾曰“完。”今再回阅,实为未竟。然思刘老旧事,亦无大段之可述。勉为数语,以为金鱼之梦终。
《梦鱼词》
      金鱼之为物,人为使之成。历经千余载,重观造化功。
    于今曰进化,优选塑鱼形。大者在天变,小者在察情。
    天地且不仁,万物视刍狗。天生天亦杀,道理塞鸿蒙。
    生之以为体,杀之以为用。于生见浩然,于杀显事功。
    生命本无拘,自然法有定。情隐神亦威,义溥势恒续。
    仰观复俯察,亿兆胡非此?人窥幻化机,窃得为己用。
    是以夺天工,立基在自性。隐恶扬其善,形色随我见。
    天人且合一,何体唤为畸?陋者自斤斤,达者通其意。
    此亦如治园,亭榭因人建。但得天成趣,人为亦自然。
    仙馆在铺陈,圣鱼在所豢。何尝违道法?鱼者成其幻。
    审美自升华,锦鳞奇诡现。金银伏绿水,至静体雍闲。
    方圆敦且厚,洒逸而登仙。凡鱼再相睹,愀然霄壤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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