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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庆的眼泪
王相山 在《金瓶梅》中，西门庆是一个很少流泪的主儿。
眼泪是情感浇铸的液体。在常人看来，像西门庆这般无情的“款爷”，“打老婆的班头，降妇女的领袖”，是挤不出腭鱼泪的。他整日个犹如陀螺一般，在紫石街上转个不休，请吃吃请，嫖风浪荡，打诨插科，往来应酬，心早已麻木如石，生冷如冰了。人来世上，最悲痛的事，莫过于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来丧子。西门庆在而立之前，人生三大不幸就都摊到头上了。但都没哭过。先是他爹娘死得早，没见他哭爹娘的迹象。他的浑家陈氏和卓二姐死了，他连心都没酸一下。后是瓶儿给他生了一宝贝，但不幸幼子早夭了。按理，这是他唯一的心头肉，独苗儿，该会对他造成致命的打击吧，但西门庆也只是“骂丫头、踢小厮”而已，没有流过眼泪。这样一副独子夭折，都不流泪的冷酷心肠，生活中还有什么人能让他动情而哭呢？ 但西门庆哭了，为一个妾，哭得比普通人死了爹娘，死了儿子还悲泣。大大超出了正常人的情理和思维。整个《金瓶梅》中，西门庆哭过有数的两回，一回是自己临终前交代后事时，拉着潘金莲的手，“满眼落泪”，等月娘来时，“不觉哽咽哭不出声来”。这是为自己的短命而哭。另一回，就是为李瓶儿哭，而且哭得比自己的死还悲伤十倍。这一回，围绕李瓶儿的死，西门庆前前后后哭了六次，一次比一次伤心动骨。李瓶病危时，见她胳膊瘦得银条似的，“只守着在房内哭泣”；瓶儿说后事时，西门庆哭得“刀剜肝胆、剑锉身心”；万般救治无望，潘道士说“娘子本命灯已灭”时，西门庆还哭着哀告：“万望法师搭救则个！” 李瓶儿“热突突”地断了气后，这恶煞，竟“不顾甚么身底下血渍，两只手捧着他香腮亲着”，而后一蹦三尺，痛不欲生地放声大哭：“我的没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甚么！”冯妈妈替李瓶儿念《密多心经》、《解冤经》和《大悲中道神咒》，请引路王菩萨与她接引冥途时，西门庆又手拍胸膛，抚尸大恸，哭了又哭，把声都哭哑了，口口声声只叫：“我的好性儿有仁义的姐姐。” 这等哭法，如今的恩爱夫妻在道别的路上有么？孝子贤孙跪在爹娘灵前有么？已不多见了，至多在报恩时，哭一哭。但报恩时的哭，往往是哭给外人看的，并不是哭自己的爹娘。因为按乡俗，报恩时不哭，不孝的罪名怕就落下了。除此之外，哪个男人哭得死去活来了？亲人没了眼泪，现代社会便流行起了假哭和请人代哭的场面。这也算是时代的进步吧。当400年前一颗麻木的心猛醒的时候，400年后一大片醒着的心又麻木了。前者在铜臭中醒悟，后者又在铜臭中麻木。人情世故，竟也这样无情地轮回。 悲使人善。就这不经意地一哭，西门庆不自觉地把心哭醒了，西门庆说：“先是一个孩儿没了，今日他又长伸脚去了。我还活在世上做甚么？虽有钱过北斗，成何大用？”钱是人身上的垢痂，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这等悟性，一个真正的性情中的男儿形象，也就一下子光鲜了起来。仿佛他以前做过的一切恶事，都被那一刻真情的泪水洗涮了个干净。那个瞬间，让人觉得，西门庆不失为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 西门庆这一哭，等于在几个妻妾面前发表了自己爱的宣言，他宠爱的是李瓶儿。皇帝有三宫六院，真正心爱的女人，也就那么一两个。若说对谁都爱得一样深，岂不成了花心萝卜。所以，当为瓶儿盖上棺，铺大红名旌时，西门庆坚持要写“诏封锦衣西门恭人李氏柩”十一字，但伯爵再三不肯，说：“有正室夫人在，如何使得！”按温秀才的说法：“恭人系命妇，有爵；室人乃室内之人，只是个浑然通常之称。”帮闲们不懂西门庆的心，但不允许他坏了规矩。所以讲了半日，去了“恭”字，改了“室人”才罢。婚姻如鞋子，夹脚不夹脚，只有自己心里清楚。帮闲者们能改了名旌上的“恭人”，能改了西门庆心里的“恭人”么？ 西门庆的妻妾中，大太太月娘，贤妻良母；四太太雪娥，善于持家理财；五太太金莲，容貌美丽；三太太玉楼，聪明智慧。西门为何独独爱六太太李瓶儿？李瓶儿身上究竟有什么让西门庆难以割舍？刚开始，李瓶儿在他眼中，与金莲、玉楼等并无二致，西门庆爱的也是“好个白屁股儿”，当然还有瓶儿的钱财。他们的交往过程更是曲折，先是被西门庆诱惑的两厢情悦，过后西门庆忽因家门遇难耽误了迎娶李瓶儿，后来李瓶儿不得已嫁给蒋竹山，再后来她发现自己爱的依然是西门庆，经过一波三折，李瓶儿终于还是嫁到了西门家。但西门庆却对她产生了误会，忍不下她先嫁蒋竹山这口气，新婚后三日不进洞房，过后醉酒，还要拿鞭子打她。但后来，瓶儿又用怎样的手段，使西门庆发自内心地在乎她了呢？ 转机就是西门庆拿鞭子打了之后。当李瓶儿流着泪向他解释清了一切，西门庆的怒气消了，问李瓶儿：“我比蒋太医那厮谁强？”瓶儿道：“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说你这等为人上之人，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几百年还没曾看见哩！他拿甚么来比你！莫要说他，就是花子虚在日，若是比得上你时，奴也不恁般贪你了。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这就一下感动了西门庆。是啊，围着他转的女人，一个个变着法儿讨他欢喜，但真正把他看作一个人，把真心袒露的如此直白，真正让他享受到两情相悦和成就感的又有几个？只有李瓶儿。女人们只知道让男人爱她、宠她，却不知道，男人也需要女人来爱、来宠的。 瓶儿对西门一往情深，至死不渝。自己朝不保夕了，还劝西门庆不要为自己请假误了公事，不要为自己看病浪费钱财；物故之后，她的魂儿还久久地依傍着西门庆，谆谆劝他“休贪夜饮，早早回家！”提妨花子虚的报复。这在别的妻妾身上是找不到的。潘金莲对她咄咄逼人，得寸进尺，不择手段，以怨报德；她对潘金莲则一再忍让，逆来顺受，以德报怨。李瓶儿对待“姊妹”行，对待亲戚，对待仆妇、妓女和尼姑，对待那些多持不测之心惯于狡诈欺骗的各色人等，都能以温和厚道处之。正是瓶儿这种人性、人情的美，对西门的痴情，还有她的善良“仁义”，感动、感化了西门庆，把这个色欲魔王埋藏在灵魂深处未曾泯灭的人性呼唤了出来，也在那无情的世界里创造了一个奇迹。 西门庆由此在瓶儿那里，发现了在其它女人处，也包括他所生活的那一世界里所没有的东西——人的感情，用金钱所不能买到的人性中固有的可贵的东西。从瓶儿身上，他不自觉地发现了自己的“人”的存在，得到了精神补偿，找到了心理慰藉。 只是李瓶儿不知道，自己其实是悲惨的，无可救药的，西门庆哪是什么“医奴的药”，根本就是一剂毒药，一剂会毒害所有女人的毒药。不过，即便是毒药，情到深处也还是要喝。这就是爱情，爱一个人没有理由，没有对错。李瓶儿在闭上眼睛之前，已清楚地看到，西门庆把一个男人轻易不流的泪全给了她一人，也算不求天长地久，但求曾经拥有了。 在《金瓶梅》里，每个人的善良天性，其实都没有泯灭。但唤醒这种人性的美好，却十分地艰难。好多时候，那人性的闪现，都如苍穹中划过的流星，只是一个瞬间，就被那“有钱便流，无钱不流”，逢场作戏，虚伪无耻，全无心肝的漆黑世界淹没了。你看那西门庆，瓶儿死后虽然大恸，但也不过“三分钟热度”，便在瓶儿灵前刮拉上奶子如意儿，和谋杀瓶儿母子的潘金莲又恢复了往日的热乎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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