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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娴：美人香里说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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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水相逢，华美如花
【贺铸还挺有狗仔队的想象精神的。当然，词人这种狗仔队精神，不是现在那种像蚊虫一样贴身紧盯，让人恐惧和讨厌的狗仔队，词人只不过把美人置于一种想象的梦境罢了，说时尚与暧昧点，就是一种“意淫”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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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海上钢琴师》中有那么一个片段：某个夜晚，坐在钢琴前的钢琴师1900，偶然一抬眼，却看见圆圆的蓝蓝的邮轮舷窗外面，一个豆蔻年华的美丽少女，正斜倚着舷窗，不经意地驻足回眸。微微的海风撩拨着美丽少女那柔柔软软的金发，少女粉润润的面庞和鲜艳艳的红唇，是那么年轻，那么纯净，那么古典……1900的目光长久地凝注在这美丽少女的身上，一种腼腆的爱与欢喜油然而生。于不知不觉中，1900弹奏出了恬静，又恍如天籁的钢琴曲。但直到目送少女的身影渐渐远去，1900却不曾透出心中那缕腼腆的暗恋情绪，唯有这悠悠的钢琴声，在寂寞中，弹唱着这淡淡的，却华美如花的倾慕。
其实，世间男女之间的相遇相逢，产生的浪漫有很多种，但其中有一种，蕴含着淡淡的倾慕，抑或是暗恋，却是那最纯净最古典的情感。古典的爱可以在寂寞中无声地生长；纯净的爱也可能会有创伤，但大都不会有任何的功利性，更限于一种倾慕的境界。因为原本没有什么私心，所以倾慕仿佛就是为了唯美而存在。因而，当很多的暗恋与倾慕在心中抽根发芽，渐渐占据了一个人的胸膛之时，往往漫溢出来的，却是一如《海上钢琴师》里那种风流华美的诗情画意。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飞絮，梅子黄时雨。
——贺铸《青玉案》
北宋词人贺铸晚年退隐至苏州，在城外十里处横塘有住所，词人往来其间，曾偶遇一妙龄女子，便生了倾慕之情。想来，这妙龄女子，正值锦瑟华年，一定长得很美，而且很有大家闺秀的气质，是“回头率”很高、一眼难忘的那种。其步履轻盈，姿态美好，仿如曹子建当初《洛神赋》中所描写的洛神那种韵味——“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所以，词人匆匆一见之后，目不转睛地目送美丽女子渐渐远去的身影，不禁思恋入心，开始设想女子这么美好的如梦如烟的青春年华，是与谁一起度过的？是在什么地方度过的？于是，便写下了这首风流蕴藉、感人心扉的《青玉案》。
词人感叹说：“佳人的玉步不再来到我栖身的横塘，我只能无助地伫立凝望，目送那散发着芳香的尘埃随佳人远去。但现在不知佳人与谁相伴，共度这锦瑟般美好的年华？是在那明月映照的小桥上，是在那百花争妍的庭院里，是在那雕饰着连环形花纹的窗前，是在那富丽秀美的朱门下。唉！哪儿才是佳人你停驻的地方呢？惟有春风春水，才知道佳人隐秘的居所吧。
天上的飞云在空中轻轻地拂过，春天长满香草的小山坡在暮色中若隐若现。佳人一去而不复返，我只有用彩笔写下肠断魂销的诗句。如果要问我的闲愁闲恨有多深多长？就像那一川烟雾迷茫的芳草，就像那满城随风飘转的柳絮，就像那梅子泛黄时绵绵不绝的丝雨——真是无边无际、无缝无隙、无终无始呀！”
愁闷本来是一种抽象的东西，是很难说清楚的。但贺铸择取江南春景中三种典型的意象“萋萋芳草，飘飘柳絮，丝丝细雨”来描绘自己的愁苦，营造出了一种凄美哀婉的意境，让抽象的愁情也变得可触可感了。特别是最后一句，用“梅子黄时雨”来形容愁闷，更使人感到愁闷似有若无，却又渗透一切，能把人粘住而无法摆脱。难怪，贺铸会因为此词，获得了“贺梅子”的雅号。
而词人描绘佳人与谁共度锦瑟般美好年华的地方，虽然只八个字：“月桥花院、琐窗朱户”，但却璀璨绚烂，令人心醉神迷。想想呀，生活在有雕花窗子的朱阁里，每天桥上踏月，院落赏花，这样的生活美得多有小资情调呀。按现在的说法，就像那些嫁入豪门的漂亮女明星们，她们居住在一个临水的幽美之处，有香艳的闺房，精美的花园，以及人们无法知晓的隐秘生活。看来，贺铸还挺有狗仔队的想象精神的。当然，词人这种狗仔队精神，不是现在那种像蚊虫一样贴身紧盯，让人恐惧和讨厌的狗仔队，词人只不过把美人置于一种想象的梦境罢了，说时尚与暧昧点，就是一种“意淫”的境界。
“意淫”是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创造的一个语汇。在小说中警幻仙姑给“意淫”下了定义，她说，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而贾宝玉呢，她认为脱俗的，是超越皮肤滥淫的，警幻仙姑说：“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 吾辈推之为‘意淫’。”“吾辈”即是仙界众仙姑们，把贾宝玉的这种痴情，推之为意淫。“推之”就是推崇为，可见“超越皮肤滥淫”的“意淫”， 这不是一般俗人所能具有的美好品质，是一个非常值得推崇的优点。脂砚斋把《红楼梦》的“意淫”解释为“体贴”，如今，“意淫”（缩写YY）一词被新体网络文学广泛应用，其意虽多为贬义，却含有美好但不切实际的幻想之意，是属于精神层面上的一种生活态度。贺铸在《青玉案》里的“意淫”便是属于这一种。情痴的词人，为情所困，为那不曾再来到自己栖身的横塘住所的佳人，幻想出了一处风流妩媚的香艳之所，日日过着“桥上踏月、院落赏花”的小资生活。其体贴、其关爱，也可谓“于其心有戚戚焉”了。
为一睹芳容，在佳人必经的路旁，望眼欲穿、守候多时，这样的情痴之人，在当下，想必也不会少。而800多年前的贺铸，面对同样的一面之缘，却一气呵成，挥笔写下了《青玉案》，记载下他那段刻骨铭心的相逢。词随情生，情随词传，让后人感慨唏嘘不已。如果当下的少男少女们，也能将自己的情痴之感，升华为缠绵恻悱的词曲、文章，我们的文坛、诗苑该能吸引到多少热烈的眼球啊。
与贺铸同样生活在北宋的苏轼，也曾为一面之缘的一位女子，替友人写下了一首风流华美的《江城子》：
凤凰山下雨初晴, 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 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 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 人不见，数峰青。
——苏轼《江城子》
此词为熙宁五年至七年（1072-1074），苏轼于杭州通判任上与当时已八十余岁的有名词人张先同游西湖时所作。据《墨庄漫录》卷一记载：东坡与客人同游西湖，其中二人有服。湖中有一彩舟，载淡妆妇女数人，其中一位三十余岁的正在弹筝，特别美丽。二客竟目送之。曲未终，彩舟已远去。东坡戏作此词。
“凤凰山下，雨后初晴，云淡风清，晚霞明丽。一朵荷花，虽然已过了最佳的花期，但是仍然美丽、纯净。什么地方飞过来一对白鹭，它们似乎也有意来倾慕这醉人的美丽和芳菲吧
忽然听见江上弹起古筝，唱起哀伤的调子，琴声里传递出丝丝的苦情，又有谁，忍心去听呢。烟霭为之收敛了美丽的妆容，云彩也为之收起了漂亮的色彩，这曲子，就好像是湘水女神正在奏瑟，倾诉自己的哀伤。我们多想等一曲终了，去问问弹奏者是何人，去问问她弹奏的曲调为何这样哀怨？可是，随着江上古筝的袅袅余音，弹筝的女子已经飘然远逝，只见青翠的山峰，仍然静静地立在湖边，仿佛那哀怨的乐曲仍然荡漾在山间水际。”
哪个才子不爱慕佳人？虽然此女子已经三十多岁，嫁做他人之妇，用现在的潮流说法，已经归属于熟女熟妇级别了，但这个熟妇，淡妆娴雅、风姿动人，依然魅力异常，就好像那朵荷花一样，“开过尚盈盈”。萍水相逢的刹那，撩拨起了苏轼友人的倾慕之心。传说，帝舜二妃娥皇、女英死后成为湘水之神，屈原《远游》有“使湘灵鼓瑟兮”之句。而在此词里，苏轼盛赞熟妇弹奏的筝声，哀怨动人，非人间所有，只能是出自像湘水女神那样的神灵之手。《墨庄漫录》里说“二客竟目送之”， 喻指苏轼的二位友人见弹筝女子实在太美，竟目送之，当彩舟在眼前驶过之后，两人的眼神还收不回来，整个人儿则是一副呆视不动的情状。友人的倾慕之情可见一斑。不单止是苏轼的友人，你看，曲终人不见了，两岸青翠的山峰也还像词人和他的众位友人一样，陶醉在熟妇的古筝声里，静静无语。美人、美花、美船、美声、美筝、美山，一切的一切，都氤氲得美不胜收。
有意思的是，关于这首词，还有一则直接归为苏轼本人的浪漫风流传说。《瓮牅闲评》卷五有云：东坡与刘贡文等同游西湖，一美妇乘舟至，见东坡，自言：“少年景慕高名。以在室无由得见，今已嫁为民妻，闻公游湖，不避罪而来。善弹筝，愿献一曲，辄求一小词，意为终身之荣，可乎？”东坡不能却，援笔赋此词与之。
苏轼才高八斗，名扬宋代，但为人宽厚闲适，还一生为情所重，这样天王巨星级别的男人，当然多人仰慕，Fans一大片了。在这些超级粉丝中，自然不乏女追星族，寻找恰当的时机向苏轼示好，就像现在很多的追星族一样，日夜跟踪和打听巨星们的一切行踪，以期盼能亲手送上一束鲜花什么的。而《瓮牅闲评》里的那个漂亮的女追星族，其追星的激情与狂热，比之现在的追星族，有过之而无不及。女追星族，从小追到大也罢了，如今都已嫁作他人妇了，也还没有停止追星的脚步。这一次，她好不容易逮着了个机会，可以与心目中的巨星苏东坡进行“零距离”的接触，自然就痛痛快快地把对苏学士的一番仰慕之情倾吐而出。女追星族说：“小女子我自幼就仰慕苏大人的高名。因为一直呆在闺房里，从来都没有机会见过您。如今我长大了，已嫁人为妻。我听说您今天来游西湖，便特意赶来，也顾不得怕公公婆婆怪罪我不守妇道了。今天终于见到您大人，乃小女子三生之幸。小女子我善于弹筝，就让我为您演奏一曲，以表达我的仰慕之心吧。我只恳求您在我弹奏完这支曲子后，赐我一首小词，作为我终身的荣耀，不知您能否应允？”面对这样痴情、长情的追星族，巨星又如何好拂人家的意？况且，这个女追星族，不仅漂亮，还多才多艺，弹得一手好筝。于是，一生为情所重的苏轼，当即就作词一首，送于追星族留念
虽然《瓮牅闲评》所记的这个传说，似属无稽之谈。不过，手痒痒者添点花边，也实属正常。毕竟，这一种纯真的萍水相逢，蕴涵腼腆的爱恋与喜欢，日复一日，当它深埋藏于心中，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份难得的回忆，一份难得的“蜜甜的忧伤”。
被一个人仰慕，被一个人暗恋，是幸福的；仰慕一个人，暗恋一个人，也是幸福的。因为，这份仰慕，这份暗恋，并不需要一个结果，而被感动的，其实，只是仰慕与暗恋的过程。当悠悠岁月划过脸上的皱纹，我们或许会忘记那个人的脸庞，会忘记那个人的声音，甚至会忘记那个人的名字。但唯一丢弃不掉的，是那份曾经暗恋过的心，和那份在仰慕中曾经难以言说的悸动。如此，就算从此只是萍水相逢、山长水远，也照样能演绎出一幅风流华美的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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