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来不曾严肃地生活过
什么是生活？生活就是一个人生下来活下去最后死掉。
一个人不能选择生，也不能选择死（自杀的人除外），但他可以选择怎样活（或者选择不活）。他将选择怎样活呢？这完全是他自己的事，因为归根到底，他只能自己去生活。别人可以同情他、帮助他、关心他、嘲笑他、鼓励他、批评他、限制他、宽容他、爱他、恨他……但永远不能代替他。他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都是他自己的，他的幸福或不幸福，他的希望、失望或绝望也都是他自己的，别人永远不可能真正理解，因为你不是他！谁有资格对他负责？没有，除了他自己！他只能独自作出选择并为自己的选择负全部责任，也就是说，他只能在那儿过着自己的生活并独自承受着这样的生活。
生活是经验的生活，经验是生活的经历和体验。
我活着，我工作、学习、休息，我与别人交往，我做着各种各样的事情，我开心或不开心，我满意或不满意，我愤怒、忧虑、烦恼、痛苦，我感到孤单寂寞，我急冲冲地走在路上，我满腹心事地踽踽独行，我莫名其妙地坐着发呆……别人永远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永远不知道我经历过的事情、我体验过的情绪以及这些事情和情绪对我产生的影响。我读书，我读了哪些书，我是怎样读的，书中的人物、事件、情景引起了我怎样的联想，怎样改变着我的想法、我的生活，它们让我产生了什么遐想，激起了什么欲望，又是怎样让我渴求、不安、烦躁、失望、无奈、野心勃勃、心灰意懒、羞愧和自卑……所有这一切都是真真切切丝丝入扣地发生在我的身上，有时强烈持久，有时稍纵即逝，有时清晰，有时模糊，有时我能感觉到，大多数时候恐怕连我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所有这些组成了一个特别的我，一个精神的整体，一个完整的人格，一个独特的属于自己的世界，我是一个别人无法代替的唯一的个体。尽管可以说我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但我还是我，还是那个数十年前呱呱堕地的婴儿——我的命运就是在那个时刻注定了的，还是那个十多年前躺在单身宿舍里望着天花板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想着无穷无尽的心事想得心力交瘁的那个人，还是昨天那个在课堂上对着50多个学生正经八百地大放厥词的那个人和现在坐在电脑前敲打着键盘写着这些无聊文字的这个人。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没有变，因为变来变去，我还是我，不可能变成别人，这辈子我注定了只能做我了，我这样说并不是我不喜欢这个结果，我无所谓喜欢不喜欢，因为它是不能改变的。
只有个人的生活才是真实的生活。
只有真正进入个人生活领域里的事件才对这个人发生影响和产生意义。外界的事物，无论是黄山日出、荷塘月色等自然景观，还是飞机相撞、瓦斯爆炸、网吧失火等灾难性事件，无论是作为人类文化传承的各类知识，还是发生在自己身边的各种各样的大大小小的事件，如果它们没有与一个人的个人生活经验联系上，没有跟他的内在精神相遇，没有在他的心灵世界中安身立命，那么，所有这些事物对于他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都是外在于他的东西，尽管他也可以谈论它们、把玩它们甚至利用它们，但对他的精神建构不起作用，也就是说他的精神不会有丝毫长进。如果我们承认，人的存在主要是一种精神的存在，人的本质就在于他的精神，那么，我们立刻发现生活在现代社会中的人们已经越来越远离了这种精神而代之以各种虚幻的现实，这就是现代人时常感到的精神空虚。
生活首先是个人的，然后也是个人的，最后还是个人的。
在我看来，生活的本质是个人性，生活必须是个人的，也只能是个人的。如果失去了个人性，那就不是人的生活，甚至连动物都称不上，只能算是机器、工具或泥土什么的。我觉得怎样活才有意义，就选择怎样的活法，只要这种活法不侵害别人，就应当得到尊重。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所能拥有的最高权利就是给自己的生命赋予意义的权利，一个人所能享有的最大尊严就是真正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
但我们没有这个权利！我们从生下来的那天起就由家长然后是师长最后是官长规定了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甚至应该想什么不应该想什么，这种规定无处不在，无时不有，就像空气一样弥漫在你的周围，它们有时只是一个动作一个眼神，有时声色俱厉，有时苦口婆心，有时长篇大论，有时片言只语，有时表现为一个重要讲话，有时表现为某个幼稚的理论，有时体现为一种体制一种意识形态，有时则诉之于各种时尚潮流。我们的生命是父母的、国家的、民族的、党的、组织的、单位的、社区的、大众的、他人的，从来就不是自己的。既然不是自己的，也就不需要认真严肃地对待它——没有自由就不可能有责任感。于是，我们看到夸夸其谈、弄虚作假、自欺欺人、形式主义、歌功颂德、道貌岸然、装腔作势等等把肉麻当有趣、把无聊当正经的“洋洋大观”充斥于报纸、电视、会议和全部日常生活中，我们看到委曲求全、谨小慎微、忍气吞声、随波逐流、蝇营狗苟、无可奈何、得过且过等等没有尊严、没有价值、没有理想、没有信念的“苟且偷生”正是我们生命的常态。
苟且偷生，是的，苟且偷生，这个词说得太准确了，生命不是我们自己的，而是我们偷来的。既是偷来的，就不敢光明正大地享有它，只能战战兢兢、心虚气短、贼眉鼠眼地苟且一日是一日；既是偷来的，就大可不必敬畏它、珍惜它、善待它，而是肆意挥霍、尽情糟蹋，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偷到，今天倒快要过去了。
不要以为中国人活得不潇洒，有谁比阿Q活得潇洒？当我们不需要对自己的生命负责时，当我们不需要审视人生的意义和价值时，当我们不需要追问人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界上时，你就不可能不潇洒！
卡西尔说：“人被宣称为应当是不断探究他自身的存在物——一个在他生存的每时每刻都必须查问和审视他的生存状态的存在物。人类生活的真正价值，恰恰就存在于这种审视中，存在于这种对人类生活的批判态度中。” 作为精神创造的生活一定是艰难的、负责的和严肃的。
感谢我们教育，它把知识和技能作为目标，漫不经心地抹去了那些对于真正的人来说是至关重要的问题，从而大大地简化了生活的复杂性，使我们能轻松地活在这个不幸的世界上。我们从来没有严肃地生活过，我们也不需要严肃地生活，谢天谢地，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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