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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的气质:处世无常达观泰然

 qyx358 2011-05-01
垂注于断念达观之美

2011年4月11日文汇报                       作者:汪涌豪
 
    日本人没想到,这一次,他们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让世人的目光再次聚焦自己。焚后劫余,整个世界都在惊叹,大自然肆虐后留下的线条竟是如此粗粝。但当人们在日本人脸上没发现多少灾难的刻痕,这种惊叹更胜于前者。想想地球另一边,美国和芬兰的碘片都已断货,近邻中国,食盐的囤积也曾迹近疯狂,《洛杉矶时报》不禁感叹,“灾难无损日本人气质”。
   
    我很好奇这是什么气质?在日三年,岛国山河静美,我的日子寂寞而清好。每周有好几天,我可以什么事都不干,只用来观玩人性,体察世相。当时的感觉,我开朗乐观,彼内向悲观;我相信只要自己努力,万事可以成就,彼认定无论成己成物,都须忍从天命。我甚至觉得这种人性的外在印记也很分明,譬如,比之面朝大地背朝天的中国人,大多数日本人行动坐卧都不尚开展,相反,常不自觉地蜷曲身体,步踏内撇,小而急促;手势含敛,指不出掌;坐姿恭谦,浅尝辄止;有时并睡姿也谨慎小心,多偎缩床边,少仰面朝天,日语称这个为把自己“收小一圈”。究其何以如此,会田雅次以为与日本的稻作文化有关,他说日本人的精神构造始终是农人式的,弯腰低头,将五感拢于内。如此敛手缩背,人或以为是拘谨排外,并由此断定其难有完美的婚姻和圆满的人际。但其实,因体认到一己的卑微,又善于回光内鉴,它对人事反有更细致的观察,精神世界反而更加坚韧强大。
   
    我相信这一解释有其道理,但私心觉得还有别的原因。前几天,趁着打电话问平安,特意向日本朋友请教。电话那头,除了道谢,并无回答。第二天收到邮件,只附了鸭长明的《方丈记》。此书与清少纳言《枕草子》、吉田兼好《徒然草》并称日本古代三大笔记,当即找出中文版对读。   
    全书篇幅短小,文字也朴素。作者是镰仓时著名的隐者,故笔到处,常能声色不动,只因内容不出天灾人祸与人生波折的感悟,所以读来处处惊心。尤其中心部分,从“安元大火”、“治承飓风”、“福原迁都”,一直写到“养和饥馑”与“元历大地震”。安元大火发生在安元三年(1177年),元历大地震发生在元历二年(1185年)。由77年到85年,短短八年间,列岛火山、地震、饥荒和传染病前后相接,如元历大地震,居然一天连震30次,持续三个月,还引动海啸,让作者禁不住感叹人的任何营构毫无意义。他以“处世不安”与“诸行无常”作全书的主旨,用他的话:“川水流淌不止,绝非源头之水,水泡时散时聚,不曾长久不变,世之人及其栖之所,也如水泡幻化”。自然这个东西就是这样,让懂它的人看一眼就自觉渺小。作者山中日月,朝夕观对,只觉得有些东西不能解释,只有承受,因此全书的格调是悲悯敬畏间杂的。
   
    对这种宿世无常的佛教常谈,中国人很熟悉。佛说“一切有如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但在日本,由《竹取物语》、《伊势物语》等书的记载可知,早在佛教传入之前,在古代向中世转换的时候,贵族与庶民的意识中就已有此荒乱的感受。中世的日本人还赋予这种生生灭灭的规律以特定的名词“ことちり”,即所谓“理”。并且,如末木文美士所说,它不同于印度可交由理性分析,而最多感性的成分,所以是一种“无常感”而非“无常观”。《方丈记》中类似“逝川流水”的比喻就体现了这样的观念。此类比喻也见于《日本书纪》和《兼仲卿记》。而其他两部笔记,如《徒然草》要人“务必将无常随时迫近一事牢记在心,片刻不忘”,《枕草子》感叹飞鸟川一日为渊一日为滩,“让人感到人生变化无常”,说的都是同一个主题。一直到18世纪,《叶隐闻书》中,山本常朝教武士应每日默想可能遭遇的不可避免的危险,除“被弓箭、刀枪和长矛撕成碎片”外,就是“被汹涌的海浪卷走”,“被大地震震死”了。日本的神道教常举行各种敬神的仪式来安抚自然力,多少也与这种“无常感”有关。
   
    至于平安文艺的“物哀”意识,中世隐士文学与“幽”、“寂”等美的观念,看到底,也都浸透着这种思想。日本文学中有“飞花落叶”之喻,中世歌论家心敬常常由对它的观赏而及草头的露水,道说的无非是对生死的达悟。还有,日本有一首给儿童发蒙的《伊吕波歌》,由47个假名构成,内容是“花开香艳终须落,谁能长生永世乐。无为之山争越过,不醉不梦免蹉跎”,它同《方丈记》之成为中小学生的必读书,一些日本学者进而将它当做最想留给千年后日本人的“美物”之一,都表明这种观念已经成为日本人国民性的一部分。再推广至日本传统的诸般各色,西行的和歌,宗祗的连歌,雪舟的画和利休的茶,那种顺从天命并回归造化的情感背后,其实都有“诸行无常”的体认在孳乳,在发散。
   
    “难怪连日本的孩子,猝遇大灾,也能泰然面对”,我给朋友发去读后感。“还有一点,因为在对无常的体验中,我们懂得不完整的事物更有意义”,他的回答虽短短一句,仍使我心惊。联想在上述笔记中读到“倘若无常野的露水和鸟部山的云烟永不消散,世人既不会老也不会死,则纵有大千世界,又哪里有生趣可言”这样的句子,还有从寺院的非均衡布置,到陶器的破残设计,只觉得一种惨酷的生命启示,真是伟大。
    由此明白,鸭长明们的意思,显然不是要人体认到人生无常而选择逃避。相反,有鉴于活在世间,忧患永远广远,在动气与忍性之间,人该如何耐其难耐,忍其所不能忍,学会平静接受命运的安排,并意态如恒,不动如山,才是切要的功课。如果一个人的体认够深刻,能视死为生的一部分,从而在万物流转中积极追求变化新生,找到向死而生的道路,那才算摄得至高的“无常之美”。当然,若你既有凡人所有的恐惧,却还有神仙所有的欲望,他们也不责怪,所谓“虽无人解,亦无伤也”,他们不解释。
   
    所以人们看到,面对大变故,日本人通常选择静默与忍耐。这些天,全世界人都在谈论日本人的牺牲、克制和秩序。有人用谷川竹二《血型与性格》的理论,认为是因日本人中A型血占相当比例的缘故,这种血型的人通常更能忍耐。但德国也多A型血,德国人未必有日本人的耐力。其实,准确地说,它更与这种忍耐背后的无常体认有关。忍耐,日语称“我慢”(gamann),佛教《俱舍论》中有“四慢”与“七慢”,即过分自我、不能见性开悟的意思,到日本人手里,变成专指人的忍耐与自制,并在生活中推崇备至,身体力行,类似武士临死不惧,产妇临盆不叫,倘如背后没有基于“无常感”的无边悲悯作支撑,哪里能产生这么大的感召力。
   
    在日期间,我还常见到,日本的母亲教孩子冬天着短裤,甚至在冰水中静坐,性格心理学家诧摩武俊的研究证明,母亲的这种教养态度对孩子忍耐力的养成实在大有助益。这样,等他们上学读书,受高年生欺侮用忍;做白领通勤,挤地铁遇痴汉骚扰用忍,总之,由其自小被告知“不能成为别人的负担”,到开蒙后《社会生活教育》第一章第一节被强调“不给人添麻烦”,都要你万事用忍,以至恋爱的极致也是“忍恋”,则猝遇天灾,穿过死亡之谷的人们临大难而无着,也只有调动自来的习得,自我消化畏惧,释放勇敢,既不能指望救星,更不该麻烦他人。如此日锻月炼,日本人性格中的情绪特征与意志特征变得非常稳定,对自己行为的明确程度与控制水平,也就达到了很高的水平。
   
    还有,山本健吉曾说日本人选择生活在易朽的木构建筑中,这使其产生出一种与置身石造城堡的欧洲人全然不同的生命体验。但中国人也生活在木构中呀。原他的意思,似乎就是比中国人,日本人都更能顺从自然的意志。经此灾难,我的体会是,中国人在自然中寻找的通常是身心安适之地,中国人也确实找到了;但在日本人,是更愿意从中体会一种无常的哀感,在此过程中,他可能遭受自然的种种打击,但每一次打击都使他们切近一种“断念达观之美”,最后竟得以坦然面对生死。也所以,本居宣长会主“无情”,说那应该高兴的事其实并非那么可高兴,该悲哀的事情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悲;小津安二郎的《东京物语》中,那个死了老妻的平山会平静地对来安慰他的儿媳说:“黎明真美,明天大概会很热吧”。以前,看到类似的地方总不能明白,现在知道,在日本人,这种忍耐其实没有我们想得那么艰难,它甚至还有点美丽,就如同那种将五感拢于内的肢体安排,绝非我们想象的拘谨排外,还有精气内绾、蓄势待发的意味。
   
    此次地震的发生地东北,较之大阪人的豪放幽默,京都人的文雅礼貌,奥州北道的东北人,比之同样坚韧的九州人更有纪律性。这种能忍而守纪的精神气质,大概就是让赖肖尔印象深刻的“习惯于忍受自然灾害并能泰然处之”的风范吧。这样的日本人应该可以在灾难中崛起的。他们曾不止一次在灾难中崛起。有人说,但这次不同了,核难当前,已有女人在毯子里哭出了声,有老人在菜圃里悬了梁。或许,还会有什么。但我想,一个能尊重自然教诲并忍耐克制的民族,一定会在灾难中重生。帕斯卡的说法,“人终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东西更高贵得多”。
   
与自然共济
2011-04-11文汇报                      作者:柳延延
   
    日本这次大灾难让所有人对科技文明的脆弱有了深刻的体验。断电、断水、断气让住在大城市的人几乎无所措其手足。而无处不在、看不到摸不着的核辐射更让人心生恐惧。一位在读博士的女学生(我过去的学生)在大家都在抢购食盐那天给我电话,要求和我见面(我们前几天刚见过),原来她感到非常不安,我竭力安慰她,在我们交谈的过程中,她不断收到短信,说是连重庆都在抢购食盐了。

    这让我想起那年非典流行时,我们学校发现了疑似病例(后被排除),一个宿舍楼被隔离。那天上课,我走进教室就觉得有些异样,刚要开始讲课,好几个女学生都叫了起来:“老师,我们怎么办呀”?我爱我的学生,看到她们这般惊慌失措真想把她们搂在怀里,轻轻对她们说:不要紧,别害怕。这时我耳边响起德国学者马克斯·韦伯说的话:“通常我们都认为,自己比蒙昧社会要进步得多,对自己生活的了解要远远超过美国的土著居民。可是,这一想法是错误的。我们都知道怎么乘坐电车……不过,很少有人知道车辆是按照怎样的机制运行的。可是蒙昧社会,人们对自己使用的工具比我们要清楚得多。”

    我想,面对这场大的自然灾难,我们的先人可能比我们更善于应对。他们会钻木取火、会打猎觅食……看来科技进步不仅未能增加我们与自己生活有关的许多知识,反而让我们原先具有的与自然相处的许多技能退化了。要知道,人类本是自然之一生命,他只需依靠泥土、阳光、空气和水就可以生活了,可现代人需要的东西太多了,生活太复杂了。这就是我为什么赞成罗素的观点:从天人关系方面看,现代人比古人退化了。其理由是古人离自然近,现代人则太远了。
 
自己备注说明:我乌要观察的是日本的人民,他们坚忍、淡定、坚守秩序,洋溢着高贵的气质。
失控的大自然如一片锐利的刀锋,一下子拉开人类脆弱的肌肤,席卷血泪。
设立“勤学奖”。
大多数的争论不是发生在左派与右派之间,而是发生于深思熟虑者与人云亦云者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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