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即适度的变形
每个人观察和体验这个世界的框架是不同的,总会怀着某种先入之见或者思维结构,这个框架就相当于写字用的稿纸上的暗格。在暗格和现实互相调整与适应中,我们对外界事物的真实边界判断得更准确、更清楚、有层次感和轮廓感。正是体验外在世界的这个暗格决定着我们的观察成果,决定着我们的情感体验是愉悦还是忧郁。我们对美的观察和描述,其成效与这个暗格的质地息息相关。
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历的宏大事件和场面毕竟是少数,想直接了解人的形形色色并没那么容易,社会分工和空间隔阂天然地限制了我们,使我们没法去了解,或者有了便利条件别人也不见得允许你去了解。但我们有文学,我们有不少作者在不拘一格、探幽入微地深入到社会的、街头的、人性的乃至卧室的大小世界来扩张我们的经验和体验。这就是优秀作家的贡献。
观察事物肯定是有艺术的,观察事物的艺术水平决定了创作的境界。
量子力学中测不准原理说:粒子在某个时刻的位置与动量,是不能同时准确给出的。对粒子的位置进行精确测量,会影响到粒子动量的精确性,位置测量得越精确,它的动量就会越不精确,反之亦然。物理学家说,量子行为不允许我们以经典的方式描述它,对粒子的一次测量会直接影响其量子行为。
对事物的观察肯定会影响到事物的活动。我们对事物的观察受制于观察工具和观察者主观性的制约,意味着只要我们想观察事物,就永远不可能看到事物的本来状态,看到的都是被观察“干扰”过的事物的状态,这正是作家最需要捕获的状态。
叙述即适度的歪曲或者变形。美妙的叙述就是适度美妙的变形。观察出不同于普通人眼中的事物的状态来,创造出有深度的变形。把原本平平淡淡的事情讲得妙趣横生而又不过度扭曲,绝非想做就能如愿,这需要阅读,需要哲学,需要别致的暗格共同努力。
最有魅力的叙事或讲话风格就是把无聊和显而易见的事物描绘得有趣有味,切入的角度尽量别致却不损害事物的原貌。把看似根本没有可笑性的东西化作有趣的说法,这才是大师才华着力的地方。深刻作家常有而幽默家不常有,吸引我们阅读的是机智和幽默而不是崇高。
一个高智商、爱思考、勤感受的观察者、体验者、叙述者,始终甘居凡俗小人物的立场和角度来观察事物、想入非非。他可以对很多习以为常的事情产生颠覆性的感受。他看到两只鸭子摇摇晃晃慢慢走来,在水泥缝隙中发现了短短的浅绿色的小草、然后神速地用自己的扁嘴啃光。他对时间会把我们每个人变成什么样充满了怀疑。他感觉其实大家都很孤独,甚至周围的事物也孤独,最孤独的是那些被锁在停车场汽车里的动物。他说,人们会充满痛苦地发现,爱这项艰巨的任务是多么不容易被重复,从痛苦中会滋生对爱的畏惧。吃过爱的苦头的人会突然害怕,也许再一次做费力的无用功。女人们总是幸福还想更幸福。在这些意识活动中,正经的、忧伤的、有趣的体会随时随地迸发。对男女情事的描写,同样是最考究、最有趣的。
人的情感体验活动本质上是各种要素的杂糅,美好与黑暗兼而有之,而且经常是黑暗战胜美好,比如仇恨、嫉妒、焦虑、贪欲、过度地好色等战胜长辈或老师谆谆教诲的主流价值观。这些东西平时都藏在潜意识或者意识的汪洋黑海中,等到风不调雨不顺的时候就会发威,让你行为摇摇晃晃,让你从彬彬有礼的君子变成暂时的坏人,甚至让你变得极端可笑。这些黑色的东西比比皆是,人性中和生命中的晦暗,通常是裹着别致和忧伤的糖衣,当然糖衣中又点染着苦涩。
幸福存在吗?幸福在哪里?我们仅凭自己或长或短的生活经历就知道,成长过程中烦恼居多,不愉悦的时候居多,不幸福的时候居多,如果我们总是生活在幸福的温室中,人类恐怕就不会发明幸福这个词汇了。生活中时有反愉悦的暗流汹涌,但我们却发明出幽默的智慧和诗意的想入非非来反制痛苦。
幸福时隐时现,忧伤时隐时现,幽默居中协调。生活不遗余力地用琐事、荒诞嘲弄他的主人公,他的主人公则在与尴尬和嘲弄的周旋中顽强地建立起独特的痛苦免疫系统,在烦恼的缝隙和角落里,利用这份免疫力,甚至利用上帝赐予凡人的欢乐本能探寻着、维护着、攫取着所谓的幸福,而幸福却与忧伤和烦恼越来越难舍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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