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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鱼

 荷花小女子 2011-05-15
                                                                                                                                                        
 
醉鱼......  
 
 
                                                     
       
 
 
 
        酒厂厂长的儿子是我高中时代的朋友。

  当时,为了表达友情,他请我去酒厂浴室洗澡。我乘机首先参观了那座很简陋的酒厂,厂房外面到处是堆积如山的酒糟,厂房里面除了热气蒸腾的锅灶笼篦和人,就是挤挤挨挨的大缸了,看它麻痹一般的釉色就知道,那种用来盛酒的陶缸是真正的醉汉。

  酒缸也是浴池。酒厂因地制宜,把蒸酒的热水引入大大的酒缸中,建起了发挥余热又极富特色的职工浴室。浴室里的酒缸是分组排列的,每三口为一组,分别用于打湿身体搽肥皂、过头遍、过二遍,是那种流水线的设计。大概有七八组吧,就是说,可容好些人同时作业。对于像我那样的半大男孩,酒缸深可没顶,成人也要踩着板凳跨上木板搭的平台,慢慢把自己放入缸中。爬出来却不容易,得撑着缸沿引体向上,再骑马跨鞍似地上岸来。

 
 

  可我怎么也爬不出来。缸的内壁很滑,脚无处蹬踏,也许和我四体不勤有关,也许和浓郁的酒香有关。我觉得自己有些醉意浑身发软,我觉得自己是泡在酒里的一枝参,一条蛇,或者,养在缸里的一尾鱼。

  酒厂厂长的儿子便过来帮助我。他蹲在平台上,伸出他肌肉强健的胳臂,把我从一口缸弄到另一口缸里去。

  后来,他经常向我炫耀那胀鼓鼓、紧绷绷的肉疙瘩,那从小在酒缸里洗澡的丰硕成果。

 
 
  我只能去练单杠。每当我为了避免再被人从酒缸里拖出来而锻炼膂力的时候,他总是站在一旁不住嘴地说笑。说酒厂的人,酒厂的事,说泡在酒缸里通体舒泰的感觉,说因地制宜的好处。我记得我曾嘲讽道:还有那么多空缸,你怎么不用来养鱼呢?口若悬河的他一个愣怔后,反而想入非非了。说,是可以养鱼,冬天也能保持水温,酒糟就是最好的饲料,时不时地让鱼喝点酒,说不定长得更快。

 
 

  他乐观而浪漫的性格可能和长期在酒缸里泡澡有关。朋友们在一起,就听见他的声音。在自己的声音里,他简直就是一条快乐的醉鱼。

  人到中年时回忆往事,常常会惊讶地发现:自己很幼稚的一个念头,极可能是为自己设计的陷阱;别人不经意的一个玩笑,极可能是恶毒的咒语。

  难怪,老人们总要用脏抹布去擦童言无忌的嘴。

  而有许多言谈并不犯禁忌,却不幸印证了人生的一段困窘,成为令人黯然神伤的预言。

 
 

  我指的是关于酒缸养鱼的玩笑。

  几年前,酒厂厂长的儿子毅然辞职下乡做了养鱼专业户。他的决定满怀背水一战的气概,像当初做了七八年知青后扶老携幼顶职回城一样,他买断工龄又卖屋举债,率领妻儿老小搬迁到一座荒僻的山岗上。

  他承包的鱼塘其实是五十年代开掘的一条过山渠道,拦腰堵作三段,便成了三口塘。我站在荒岗上的新屋门前往下看,高高的塘畔正是山的断面,呈凹槽状的山塘给人深不可测的感觉,怎么看都像三口酒缸。我忍不住笑:你在哪口塘里擦肥皂?

  快乐的他不懂幽默。他沉浸在旧友能在新年里来此荒山野岭看望自己的感动中,也沉浸在像炫耀肌肉一样的展示发展蓝图的激昂中。他滔滔不绝地描绘着遐想中的庄园,鱼塘上空将飞架一座彩桥,水边将有回廊和钓台,松涛呼号的山上将是花果满园,牛羊成群。如此等等。我果然看见有一头怀孕的黑山羊羞答答地藏在屋后的草窠里。

 
 

  我不能不道破横陈在面前的事实,这是稍有乡村生活经验都能窥见的事实。这条渠道太深,水太瘦太凉,不适合养鱼,这恰恰是当地农民自己舍弃而廉价发包的原因。

  他承认客观条件,却充满自信,依然笑呵呵地告诉我,年前为干塘卖鱼,动用了几台水泵,也没有抽干水。我想起了作浴池的酒缸,缸的下端钻了孔,装上排水用的水龙头,但不知为什么,龙头不是紧靠缸的底部,因此水无法排尽,总留着一尺深的肮脏。当然,这三口塘和龙头无关,是山泉太旺的缘故。

  好像安慰我似的,他从屋里取出钓竿。他家里准备了好些副钓具,专供城里来的关系户使用,指望他们玩得尽兴,等到逢年过节单位上搞福利时,给他养的鱼和鸡鸭猪谋条销路。他陪着我钓了约摸有一小时,其间,用肥厚的猪粪、喷香的枯饼和甜醇的酒糟,一再地打窝子,结果也只是拉上来几条很苗条的小鲫鱼。想来那些关系户扫兴得很。

 
 

  但他毫不怀疑水下是个瑰丽的世界。他喃喃地解释说,没钓着鱼,是因为打窝子抛的饲料太多,鱼吃饱了,当然就不咬钩了。要么,是他自己话太多笑声太响,深水里的鱼就像没见过火车的山里人。

  也许,看出我的微笑里含着疑虑,他领着我回到山岗上的新屋边,从厨房旁边那水泥砌的池子里铲起一锹酒糟,抛向鱼塘中央。从高空落下的饲料,溅起一片水响,四处的鱼群闻声迅速聚集,好像训练有素似的。鱼儿一边抢食,一边狂欢,水面上一片沸腾,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他说:干不了塘也好,反正年前也卖不出价,我再蓄一年,蓄到这么大!

 
 

  他在铁铲的把子上比划着。那是鱼的长度,是他希望的长度。而我知道,那也好比一口酒缸的深度。他已经向鱼塘里抛撒了好几万元的债务,正闹得亲友反目煮豆燃萁。我替他算了一下账,即便来年能抽干水,但见肥鱼满塘,也是收不抵支,更谈不上偿还债务了。

  他有些愤然了,指责他的亲友无情无义。只一会儿,他的愤怒又化作美好憧憬。随着酒糟一锹锹抛下,鱼群持久地欢呼雀跃,那简直是一次盛大的典仪。这时,把盛酒糟的池子和他站立及抛撒的位置联系起来,我猛然意识到,他经常这样愉悦自己,鼓舞自己,于是,他和水中的鱼达成了默契!

 
 

  那一群群醉了的鱼!

  次年,还是以拜年的理由,我又来到像酒缸一样依次排列的山塘边。景色依旧,笑容依旧,只是那栋准备不断加高的红石房屋非但未见增高,却由屋顶上的枯草表达出几分衰颓之意。

  塘里的水还是没有抽干;塘里的鱼还在狂欢。

  岸上的亲人准备为索债对簿公堂,而他,依然笑望明年,依然用美妙的想象来掩饰内心的凄楚。我不禁心头发酸。可是,他把一生的赌注都押在水里了,除了笑望,又能怎样?酒厂厂长的儿子,除了灌醉自己,又能怎样?谁能像他当年帮我那样,把他从深处拉上来?那是三口浪漫的梦想,比酒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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