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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国松先生的艺术生涯

 小儒家 2011-05-16

我从小喜欢画,从初二开始,全心全意地画国画,一直画到大学。以前我从未画过木炭素描,考师范大学美术系时,第一堂课就考木炭素描。每人发一根炭条,一张纸,还发半个馒头。手抓半个馒头我不解其意,就问考生,回答说这像橡皮,可以把木炭擦掉。

我跟着学,看别人用馒头蘸水捏呀捏,我也跟着捏呀捏,没想到别人一擦,木炭没了变成白纸,我一擦,木炭反而更黑了,原因在于我的馒头里水太多了。一堂课下来非常懊恼,第二堂课都不想考了。但后来一想,抗战八年,我就没在一个地方住过一年,没读过一年好书。此时我非常想读书,高一时我学习很好,尤其数学很好,分到理班。数学老师问我将来想做什么,我回答想做画家。他说那你怎么跑到理班来了?他建议干脆用同等学历去考师大美术系。不管我是否同意,老师就在班上宣布我要去考师大,于是同学们一见我就喊"师范大学生!师范大学生!"弄得我不得不去考,否则无颜面对大家。第二堂就考水彩画,因国画是我的强项,画得非常可以。结果正是靠我的国画考取的:国画我考第一,被师大美术系录取。 没想到二年级时,一接触到西洋画,就发现我们的中国画跟现实生活没有多大关系,那都是古人的逸兴,跟现代人脑子里所想的、生活中所体验的不一样。西洋画更生活化,更具生命力,所以后来就转移了,全心全意去画西洋画。四年里除非交作业我才画国画。

当时我在台湾举目无亲,买油画颜料根本买不起。油画课的老师送给我一个油画箱,是从上海带去的。是马头牌的。台湾的水彩颜料多一些。大学四年级时,我们四位同学相约去参加一个唯一官办的最高美展,看到此前这个奖的获奖作品都很差,我们准备拿奖去,没想到四人全部落选。我们感到奇怪,后得知得奖者都是评审委员的学生,评审委员们的学生每年轮流得奖。如果我们的作品挂在他们的旁边而不得奖,别人看了会觉得不公平。看到这种情形我们感到没希望,才成立了五月画会。五月画会的外文名字是法文,摹仿法国的五月沙龙。但三届之后,我首先提出要走"中西合璧"之路,即在中西两大传统之中走出一条新路。当时我的中西合璧就是在油画的画布上加入水墨的趣味。 师范大学毕业后先在中学教书,后在大学的建筑系里教书。此时台湾的大学里已有好几个美术系了,但没有一个美术系愿意要我,公认我是一个"叛徒","麻烦制造者"。建筑系对于材料的使用理论对我有很大的影响。此时正当我在画布上以油画材料用松节油去冲出水墨趣味的时候,材料理论则认为,使用什么材料,就要把那种材料发挥到最高境界,不可以用一种材料代替另一种材料。当时台湾建筑界兴起一股仿古风,用钢筋水泥盖了许多仿古建筑,其中科学馆仿北京天坛。作为古建筑,使用斗拱是因琉璃瓦重,木梁难以承重,把力量分散所以用斗拱;为防虫蛀才漆上油漆;为美观才画上图案。而钢筋水泥完全可以承担房顶的重量,又不怕虫蛀,但仍用水泥造斗拱,还漆上油漆,画上花纹。材料理论批评这种做法,认为完全是做假。对照这一理论反省自己的作品,我用油画颜料达到水墨趣味不也是在做假吗? 重拾中国纸墨,待回到纸墨时已不想按照传统墨笔来做了。经过西方传统绘画洗礼,我认识到绘画的本质就是创造,深信做艺术家与做科学家没什么两样:科学家必须在实验室里每天做实验,有发明才是科学家,有大发明成为大科学家,有小发明成为小科学家,没有发明,不成其为科学家。画家也应该在画室里不停地做实验,有实验才有创造,有大创造是大画家,有小创造是小画家,没有创造,不成其为画家。 为此,我做了许多的实验,包括台北的所有纸厂我都跑过。我画的纸包括草纸,卫生纸。我想,中国的纸,中国的笔,已经被上万的画家画了上千年了,我还能有何作为呢?新材料可能会有新的成效。我发现了一种糊灯笼的纸,是棉纸材料,里边有细的纤维,我想利用那纤维的肌理。开始画的时候,那纤维变成一条条黑线,短短的像小虫一样,有意思。有一天从外面回到画室,看见地上有一张纸,看到纸上许多白色的小虫一样,忽然觉得好美呀,定睛一看,是那纸的背面,我意识到纸筋可以将墨挡住。后来我就在纸的反面画,但画得很辛苦,因为粗的线条都不容易看清楚,细的就更难了。我又想,如果把纸筋做在纸面上,把它放大,画完之后不必看背面,画完后把纸筋撕掉,就是白线。当时我就找纸厂,商量能否把纸筋做在纸面上。

台湾棉纸厂的老板也喜欢画画,听说是刘国松要的,答应试试看,但一定要最少订两令,一千张。当时我比较穷,只好借钱做。第一批出来了不太成功,纸筋还在纸中间,一边纸厚一点,一边薄一点,撕纸筋时容易把薄的纸给撕掉。但效果也不错,只是撕起来麻烦些。为此我为之命名为"抽筋剥皮皴"。后来一谈到我的画时,都知道我用的是"抽筋剥皮皴"。 说到这里,我想到中国美术史的发展。在唐以前,是人物画的天下,唐以后经五代,山水从人物的背景中独立出来,经过五代后成为中国山水画的一个非常强的传统。但到了宋朝,中国山水画已达到巅峰状态。

为什么,是因五代的画家每一个人为了表现都在不停地创造皴法,不停地发明。到了元朝以后,我们看不到有更好的皴法发展。以后的画家什么发明都没有。也就因为文人画进入到中国画坛,强调书法即画,写字就是画画。这对中国画走向简笔画,走向抽象化有很大的贡献。后来的文人画家,都是做官的,用上班之余写写书法,用写字的笔画画,也就是外行人占据了画坛。不是读书人,你画得再好,也出不了头。因是外行,没有想到使中国绘画怎样向前发展,发扬光大,只是把古人的东西拿来修心养性。说句不好听的话,绘画都变成文学的插图了。画两笔兰花,写好多诗,画一株梅花,也写好多诗,美其名曰诗书画合一。但绘画的地位一落千丈。在台北的故宫博物院,我们看到很多这类画。沈周的夜坐,说是夜坐图,结果底下的图画得非常简单,只画了一个房子,坐着一个人,上面写了《夜坐记》,密密麻麻写了好几千字。夜坐图成了《夜坐记》的插图。我们说不是还有石涛八大吗?现在想来石涛不过是在披麻皴中多加了一点水分,八大是把文人提倡的简笔画做得更简笔一点。当然线条做得非常好。因此黄宾虹有这么一名话:唐画如曲(做酒的曲),宋画如酒,元画如醇。用现代语来讲就是XO。他把元朝的画摆在最高点,这还是文人的观点。但是西方的美术史家和艺术家一致认为,中国绘画的最高点是在南宋而不在元朝。我们这一代画家应当怎么想,这就使我对中国画起了使命感的最大原因。我们这一代画家对中国画的责任应该负起来。是让它像清朝的一样,还是像明朝一样,还是创造我们时代的敦煌?

石涛八大,会在那时有一点表现,是因为他们那时做官做不成了,才开始专业了,有更多的时间考虑画画的问题了,才有所表现。所以文人画家是读古书的,在科举制度下成长起来的人,在封建制度下培养出来的人,有着浓厚的封建思想。因此笔墨论就成为封建文人的写照。他把所有的绘画都用笔墨二字的论点去看,不合乎文人的笔墨就不是好画。

我们现在是一个开放的社会,不应再用封建的一言堂把中国的绘画都盖在那一个房子底下。了解美术史的人都知道,印象派在参加发明展览时全部落选,为什么,就因为他们的自然主义被当时的写实主义观念标准来衡量,不符合要求。等到印象派真正被社会接受与承认后,评论家又赶快给他们拟出新的理论。野兽派的遭遇也同样如此。但野兽派不同于印象派,后来的立体派又不同于野兽派,超现实派又不同于立体派,每一个画派都有他自己的想法,不能用一个想法把所有想法都局限在一个范围里。这就是中国画无法发展的最重要的原因。 六十年代时我写文章谈绘画技法,谈到中国过去记载的元朝有人拿头发画画,有人用莲蓬、用甘蔗渣来画画,有"吹云",有"弹本",清朝有人用指头画画,为什么,是因为许多人认为那支笔已无法来表现他们的独特感受。那时我呼吁,不要迷信那支笔,上万人画了上千年,我们应该想想另外的办法,来画画线条,画画点。结果一点反应也没有。过了几年后,我在香港中文大学讲课的时候,我的同事又在课堂上强调,不用中锋就画不出好画来。那时我觉得中国画已走火入魔了,进了死胡同,牛角尖。重病用猛药,我提出一个口号:革中锋的命,革笔的命。这下不得了了,整个美术系都在骂我,有一诗人在台湾的中央日报上骂我"数典忘祖"。其实我比他们更爱中国画,更爱中国的文化。正是我太爱中国的绘画,中国的文化,我才如此。

很多人骂我我一个都没有回应。甚至有一位很好的朋友也批评我,说笔墨就是栋和梁,正如房子的柱和梁,没有笔和墨,不成其为中国画。当时我笑了笑,说十年后再说。好了,不到十年,巨蛋型的运动场盖起来了,虽无栋和梁,但空间比任何体育场都大。再见他时,他说,了不起,你老早就看出来了。 革中锋的命革笔的命时,我曾作过一个解释:笔和墨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叫笔,怎样运笔好?笔就是在纸卷上运行的痕迹,痕迹好就叫运笔好,反之就是运笔不好。那痕迹就是点和线,笔就是点和线。墨是颜色的代名词,墨就是颜色所做的渲染,颜色好就是用墨好,反之就是用墨不好。什么叫墨,墨就是色和面。笔墨就是点、线、面、色彩。什么叫皴?很多画家皴了一辈子,不知其意。我相信高原的朋友们都知是什么意思。就是在很冷的天气里,在外面跑一圈回来,摸摸脸,有点儿麻麻赖赖的,那是皴了。农夫在地里劳动,手冻裂了,那也叫皴。翻开字典看看,皴就是肌理。它没有像许多理论家讲得那样神秘。 点和线就别的方法画出来可不可以呢?你用别的方法是笔所画不出来的、而又画得好,那也叫用笔好呵,增加了表现的能力了。所以革中锋的命革笔的命是在观念上的,不要仅仅依靠那支笔。从狭隘的笔中解放出来,海阔天空。 (以下放幻灯片讲解)我大学时画的工笔花鸟,仿北宋笔法。当时讲上追唐宋,唐宋没追上追到北宋,是练习笔墨的作品。当时画国画完全是传统方式,把各家各派的统统地临。 大学二年级时的油画,受毕加索、卢奥影响,从印象派一直追到抽象派。 早期作品几乎没有留下。大学毕业在台北没有家,去当兵前我的画被同学分了;当兵回来后发现有个同学拿我的一幅画遮在窗子上挡雨,我非常难过,从此以后不送画了。在此我向你们建议,如果有人要画时,你向他要点材料费,不为别的,是为测一下他对你的画喜欢的程度。他要出钱,就是真的喜欢你的画,否则千万不要给他。(笑,鼓掌) 大四时画水彩,已有中西合璧的潜意识了。

1959年的油画,画布上的油彩拿松节油来冲,冲出的水墨趣味。 用我的方法来把它画出来,画很大,有一人多高,这些画现存芝加哥博物馆。现在我手边没有画,所以也没法拍照,这都是从书上照下来的,你们看到没有,左边是英文介绍,底下是尺寸,都是一人多高的大画。这就是我回到水墨来以后的作品,那时候还想用中国的花卉来变,你看下面是仙人掌,上面是花,都是用彩笔画的,这是开始做的实验。我们传统里面有泼墨画,有破墨画,是吧?所以后来我就杜撰了一个,叫做"拓墨画"。"拓墨画"各种各样的拓法都可以,你们看到除了拓的部分,后面有颜色的,有斑斑点点的肌理,那是从碑帖的拓片上得到的灵感,那些年代很久的石刻上有斑斑驳驳的痕迹,我觉得很美,所以在水墨画上把它运用出来。你们可以看到,这就"拓墨画"中"拓"的技法,这些线条不是用笔画出来的,都是用纸拓出来的,非常地自然,上面的那些点也非常自然,这些点有时候还有面的感觉,传统绘画中"染"的技法在这儿也有所运用。 你们看,这也是拓墨画。这画非常特别,就是在墨里面有很多白点,这白点不是洒的白粉,而是利用了纸的特点,这是台湾棉纸,用墨在纸的反面画了以后,正面看就会有很多白点,就是它墨透过来的时候,不完全透,有好多地方象是矾点挡住了墨。即在没有拓之前,先把纸喷潮,拓的时候从反面拓,让墨透过来。中国纸和西洋纸最大的区别就是西洋纸没有透的特性,这是中国纸才有的特性,我们应该把这种特性发挥到极致。你们看,这些点和线都是在石头上拓的,把一块石头涂上墨,然后再拿纸拓,拓出这些点来,这点是你拿笔绝对画不出来的,它们非常地自然。 你们现在所看到的这些画,我当年实验的时候都不敢拿出来,为什么呢?那时候满脑子都是抽象画,当时台湾画坛一片抽象画的声音,拿出来怕人笑话,后来又把它加工了一番才拿出来,你们可以看到,这是不同的纸所做的不同的拓。 这又是另一种拓法。这些是贴上去的,后面是另外一张不同的纸。当年我还以为是在"立体派"学来的,因为"立体派"的画家沙皮卡佐就把厚纸贴在油画布上,把别的什么东西,甚至是木板贴在油画布上,当时我还以为我是在皮卡佐那里学来的,从"立体派"那里学来的。结果我没有想到,后来我有机会在美国爱荷华教书的时候,我在图书馆里就发现一本书,这本书翻译成中文的话,可以叫《裱贴》。

我在这书里读到,"立体派"是在马蒂斯那里学来的。因为马蒂斯晚年瘫痪了,不能坐着画画,他就躺在床上用剪刀剪,剪出各种形来,然后把它们贴在一起,如果你们在图书馆里看过马蒂斯的全集的话,可以看到他晚年全是这种作品,他甚至还给教堂剪过很大的作品,马蒂斯又是从哪里学来的呢?他说马蒂斯是从中国的民间剪纸里学来的。你们现在想想看,我们看剪纸,简直是视而不见,觉得没什么,剪纸是工艺品么。但是你想到没有,在我们伟大的传统里面,你只要捡一点东西,把它发扬光大,都非常了不起。等到西方把它们学去以后,我们再去学来,还以为是从西方来的现代手法。 "纽约画派"的一个画家,叫弗莱得o卡得,他的画就是受了东方书法的影响。我们知道,在西方的绘画中,你的画布上如果有一个地方还没有涂上颜色,还留着画布在外面的话,就是没有画完。因此在西方的传统绘画里,画布的每一个地方都要涂上颜色,他是第一个在画布上留白的画家。留白是我们中国的,说的大一点,是东方的。我们画画的时候,把白纸留在外面,是非常简单非常自然的一件事情,没什么特别的,但是他一学去以后,不得了,是一大创造,在西方美术史上是第一人。西方的画除了素描是黑白的之外,没有画是黑白的,都是有颜色的,但是他第一个用黑白,又不得了。所以他们这一批抽象表现派的画家在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把艺术之都从巴黎搬到纽约去了,你们可以想到他们的力量有多大。 这是当时我们在做学生的时候世界上流行的画派。当然,我们有意无意地要受到他们的影响。我当时虽然也画抽象画,但并没有去模仿他们。可是在1963年,我看到这张画的时候非常感动。我们的文人画家一天到晚地强调"书法入画",书法即画法,所以全是用的行书、隶书、篆书、狂草的笔法,为什么这种狂草的笔法没有发扬光大?当时我就觉得这是我们伟大传统的一部分,我就觉得这事情我应该来做。再看抽象的画,我想我们中国人应该更强,所以我就下决心用狂草的笔法来画水墨画,这就是我当时的一些作品。

我第一次开个人画展的时候,台北的一个评论家说我的画比弗莱得o卡得要好得多,为什么?他说我们中国人在画黑的时候同时画白,白在画面中非常重要,所以我们传统的艺术理论中有这样一句话"无画处皆成妙境",换句话说就是不画的地方反而有很高的境界。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读过白居易的《琵琶行》,《琵琶行》里有一句"此时无声胜有声",在一段音乐之后有一刻是完全静止的,然后音乐又出现了,白居易非常欣赏,他认为两段音乐之间的停顿是最美的。这也是中国老庄思想的体现,西方人就不懂这些,他画黑的就是黑的,根本没有注意到白的空间。 我忘了给你们介绍"抽筋剥皮皴"了,看到这儿的白线了吧,这白线不是留出来的,这是纸筋吊的,撕的时候会有很多的纸筋非常漂亮,但在画面里面不太合用,就把它染掉,只留合用的。我在画画的时候,因为我做的纸没有名字,所以就把这纸叫做"刘国松纸",后来到纸厂去,只要一问"刘国松纸",马上有人给你拿出来。这纸是手工做的,因此里面的纸筋分布每张都不一样。我画画的时候,是看纸筋的分布才决定画在哪里。而且,我在第一笔画完之后,再考虑第二笔画哪里,第二笔画完之后我再考虑第三笔画哪里。画完之后,怎样去染也是走一步算一步,因为我有这样一个画画的步骤,画面就显得千变万化。

传统的文人画家讲"胸有成竹"或是"意在笔先",我觉得是阻挡中国画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作为一个画家,我们胸中的竹子,说老实话,都是我们看来的或是学来的,那东西很有限,画来画去构图没有多少,我们甚至在几百人的一个画展里面,看完了之后好象没有几个人的画。有一句话叫做"千人一面",你想,一个人胸中的竹子能有多少。因此,我就提出了一个口号,叫"画若布弈",就是针对"胸有成竹"来的。换句话说,我们画画就要像下棋一样,走一步算一步,随机应变。我第一次去布达拉宫,非常地兴奋,这一次去,还是兴奋,但是不如以前兴奋得那么厉害。如果说你们布达拉宫已经去了几十遍了,还有兴奋吗?因此,如果我在画画之前,已经知道了我的画是怎么样的,是什么样的构图,是什么东西,是人物,是花鸟,是山水,而且我画出来是什么样都知道,那还有挑战性么?就没有挑战性了。一个画家没有挑战性,精神就不能集中,就不可能全部精神关注在画面上。过去,我的老师一面上课,一面吃饭,一面还和人讲笑话,甚至还能讲故事,一面画画,一面还能讲故事,他的精神和技法是分离的,我把这叫做绘画的精神分裂。如果说你在画画的时候有挑战性,你就一定会全神贯注。所以我觉得画画要像下棋一样,而且对手也要和你差不多,到最后谁赢谁输都不知道。西方人有一句话,是说画画的时候是在和画面对话,是两个人在讲话,而我是在和画面下棋。 这张画也是用纸贴的。贴纸有一个好处,因为在中国画里"面"的效果比较少,西方绘画以面的组合结构为主,东方人是以点和线的结构为主。

中国画里"面"的效果不多,所以,我想把面的效果拉到我们中国画里面。你看这都是用不同的剪贴方式组成的,你们看,这是将三种不同的纸用在同一张画上,这有一个好处,我们平时用一种纸只有一种纸的特性,用宣纸的时候没有麻纸的特性,用麻纸的话,没有棉纸的特性,但是用剪贴的方式,我们就可以把不同的纸的特性结合在一个画面上,表现的能力就增强了。 你们现在看到的作品,山水的形都很明显。我在六十年代的时候,受抽象表现主义的影响,觉得不管是西方的绘画也好,东方的绘画也好,走的都是同一条路,什么路呢?就是由写实,经过写意,再到抽象,认为只有抽象画才是画,其它的画都是说明性的,不是纯粹的绘画,只有抽象画才找到了绘画本质的东西。

1967年在,我在纽约办展览的时候,《纽约时报》一个非常有名的艺术评论家给我写了一篇评,当然评得很好,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每一个部分都非常优美"。他称我的画是"抽象山水画",那时我全心全意在画抽象画,结果他看出来是山水,这给我一个很大的反省。因为我那时坚信只有抽象画才是艺术,结果他说我画的是抽象山水画。我经过反省才发现,我的确喜欢山水。我在去美国之前,台湾所有的山我都爬过了,我甚至于花了一个礼拜,由山胞带路,从西面一直爬到了东岸。我因为爱山不惜冒险,那时山上都是木头和竹子的栈道,走上去嘠嘎作响,心里很害怕,怕它断掉之后摔下万丈深渊。后来大家不是都说"艺术来自生活"吗,我热爱山水,我在我的画里面把它表现出来,这是自然而然的,因为看到他的那篇文章之后,我就不再拒绝山水画了。 还有就是范宽的《溪山行旅图》给我的影响。

后来,我的抽象水墨有了山水的味道,而且越来越明显,有时候我还有意识地把它画得更具体一点。你看这儿,从山上看下面的河流,景色相当地写实了,这是我梦中的圣山,这次我要去看,画的时候还没见过。到了六十年代末,我一直非常想画雪山。1967年我到瑞士去,第一个礼拜是参加瑞士的一个旅行团,把瑞士整个地跑了一遍,我对那儿的两个雪山非常地欣赏,非常地爱,后来又单独地花一个礼拜跑到那里。我昨天还在和韩(书力)主席谈,我在山上高兴地直蹦直跳,我太太一个劲地骂我,因为她没有那么喜欢山,而我对山喜欢得要命。这是我在六十年代末期画的雪山,这是范宽的《溪山行旅图》。现在我可以给你们讲一讲我第一次看到这画时的感觉,因为那时我还在画抽象画,满脑子的抽象主义,但是我在站到这张画前面时候--这画很大--我站在它面前突然感到一股冷气,所有的汗毛都站起来,起鸡皮疙瘩。我非常奇怪,怎么这张画会给我这样的感动。因为我那时候满脑子的抽象主义,结果居然是一张具象的画,而且是非常写实的一张画--范宽的《溪山行旅》深深地打动了我。 这张画给我的强烈的感受,影响到我绘画思想的改变,我认为绘画的演变是经过抽象到写意,然后再到抽象概念。什么叫作抽象概念?如果你们好好地反省一下,回想一下,就会发现画家画的并不是你看到的东西,画山水的不是在画山水,画花鸟的不是在画花鸟,画人物的也不是在画人物。我可以给你们举一个例子,拿西洋绘画来举例子比较容易一些,你们学过西洋绘画的知道,从古典主义开始,静物画就画苹果,一直到超现实派还画苹果,但是每一派的苹果都一样,苹果本身没有变,但画家的笔下,每一派的苹果都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因为他不是在画苹果,他是借苹果的形来说明他对艺术的看法,对艺术的本质的体会,说得不好听一点,每一个画家都是瞎子摸象,每一个派别都是摸到了象的一点皮毛,也就因为这样,美术史才有发展,每一个画家才有表现的余地,绘画才能更上一层楼,因为艺术的本质没有一个人能看清楚。

我问你们一个问题:"什么叫做画?"每一个时代的人对画的定义都不一样,从早先的"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到后来的"画只聊写胸中意趣尔",都不一样。清朝有一个人叫做魏禧,他说画是造一切不可明的形,你说不可明的形是什么?所以现在讲画,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错。我曾经做过一个实验,我在我的班上,把文同的一张画的复制品挂在墙上问同学:"你们看这是什么?"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这是竹子",我说:"这怎么是竹子呢?还有没有别的名字?"他们说,"这明明是竹子",我说,"你们为什么不说这是一张画呢?"他们说,"这明明是一张画竹子的画呵"。

我就问他们一个问题,我说到底是竹子重要还是画重要呵?因为画家不是在画竹子,是在画画。你们现在回想一下,凡是赞美歌颂我们中国画的词你能讲出几个来?你们讲讲看,苍劲,潇洒,最后还有气韵生动。你们想想看,你们所看到的赞美画的词都是抽象的,哪一个不是抽象的?中国是一个抽象的民族,他虽然写实,但他表现的不是具体的山,他是借山来给你艺术的感受,所以我看了那张画是这样地感动,一种纯粹的精神上的感动,所以我认为绘画是从具象经过写意,再到抽象的概念。 这张画在形式上对我也有很大的影响。用我现代的词汇能不能说出我对他的感受,我在画室里面做了一个实验,下面这张画就是我做的实验。我想用我的语言,我的表现的方式,把我的感受表现出来,做了几张之后,我就知道不行,我实在没有办法表达。因为反复的实验,又走出了另一条路。所以说,做实验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鼓励你们做实验。你们晓得塑料是怎么发明的吗?一个科学家在做实验的时候做错了,出现了塑料这种东西,结果,发展到现在,我们这社会已经成了一个塑料的社会。因此在你们的实验之中,甚至在做错的实验中,都可能走出一条路来。 你们来看看我的这条路是怎么走出来的。我把画面上半部分的变成方块了,我的标题叫做"窗里窗外"。

1969年春节的时候,我的两个孩子非要拉我去看花灯,就跑到龙山寺去看花灯,看到一个大花灯--走马灯。我想,我的方块里加一个圆不是也蛮好玩的嘛,就加了一个圆。你们看看,这是我们的地球呵,当时是1969年年初,美国放了一个卫星到月球,结果拍了地球和月球的照片从卫星上传回来。人类第一次看到地球的真面目,我非常感动。那时全世界的人都在电视机前等着看传回来的照片,报纸杂志登的都是地球的照片。后来我心里就想,那方块里的圆,如果我把方块拿掉不就剩了一个圆吗?然后我把下面画成一个弧度,它就成了月球的表面了。因为当时的照片是在月球的背后拍的,把月球当近景,把地球当远景,所以就发展出下面这张画,你们看,方块拿掉了,就剩下一个圆,底下加一个弧度,这张画叫做"地球和宇宙"。画完之后,赶上美国的一个画展,我就把它送去,到那儿就拿了个绘画大奖,这给我很大的鼓励,这鼓励让我画了三四年,评论家把我的这张画叫做"太空画",这个时期叫做"太空时期",得奖的时候给我的评语说我是"一个最敏感的现代画家"。因为地球的照片刚刚从太空回来,全世界都还没有进入状况,我的作品就已经出来了。你们可以看到,这样一个圆,这样一个弧,这么一个基本的构图,又单纯又美,我觉得把我们中国人的最传统的观念把握住了。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对称的,比如人就是对称的,我想把对称的美抓住,尽量地表现出来,后来也有两个圆,一个弧的。 后来想追求变化,不能老这样一个弧,一个圆。这是把春夏秋冬都摆在一张画上,题目叫做"不朽的月亮",因为春夏秋冬都是那个月亮,用月亮就把春夏秋冬结合在一起。在我们传统绘画里面,春夏秋冬一定是四条幅,分成四幅来画。

到1969年年底,地球人真的登陆月球了,到处都登了消息,我把美国《生活》杂志上的照片剪贴到画上。 后来我又用了一些喷的技法,你们可以看图片,这个圆是切下来的,把它切下来之后调个头转一下,把上下颠倒,然后再拿去一裱,就变成这样。这些都是用喷枪喷的,慢慢地圆就发展了,变成了两个圆,一个弧。 这儿我要讲一讲,你们看这儿:一个"东西南北人",这是我的一个图章,齐白石有一个图章,叫做"一个南腔北调人",我觉得还不够气派,我就干脆叫做"东西南北人",因为我想把东西方的两大传统结合起来,我这个北方人生活在南方,所以我是个"东西南北人",好象比齐白石还要气派。 这是我的太空时期的最后两张画,最后都变成了西方压迫东方。以前是比较理性的,现在我们东方的感性的笔法在画面上已经占得很小了,我觉得再这样发展下去,等于加入了西方的行列。我本来的希望是把中国的绘画带向现代化,我终身的一个愿望,就是怎样使传统的文人画有所突破,但是我自己走到西方去了,这怎么说得过去呢?所以我就开始放弃太空画。 我在1959年的时候,读到中国美术史上有这样一个记载,它说除了水墨画之外还有漆画、绣画、火画、水画、缂丝,我们的传统绘画里面除了水墨画还有那么多的画种。我不知道"火画"是什么,就拿蜡烛在画面上熏,搞了很多回,搞不成功,后来我到了杭州,我才真正了解什么是火画。原来"火画"是把烙铁烧红之后在木板上画的,我这才知道火画的原理。 "水画"又是什么呢?我想"水画"应该和水有关系吧。我们画国画的时候,有时墨蘸得多了,想把墨弄得淡一点,就去蘸水,蘸完之后,水面上会有墨迹,我想"水画"应该和这浮墨有点关系。我就做了一个实验,把墨弄到水面上,再拿纸去蘸,我把它叫做水拓,也是"拓墨画"中的一种。水拓是非常难的,一般人看看很简单,把宣纸在水面上一蘸就行了,但是要把它变成画是很难的。当时水拓没有很好地发展,这是当时做实验时做得最好的一张。后来我开始把水拓这种方法运用起来,这圆就是在水面上做出来的,这张画右边都是水拓,左边是贴上去的,你们看的时候会发现,每张画里都有一个圆,但是比较模糊了。我画了四年不到的太空画,后来我不画太空画了,想把太阳和月亮从我的画面中赶出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就因为这样,我对那些在传统绘画中浸淫了几十年走不出来的画家,寄予了很大的同情,因为实在是很难,突破是非常难的。我画了三年的圆,又花了半年的时间才把它们从我的画面中赶出去,那时没有画圆就像是没有画完。你们看这张画,在上边这地方,还有一个圆,半圆,我已经尽量用喷的方法把它盖住,让它不要出现,后来我就想在水拓的柔和线条里用硬的线条,粗的线条来和它对比,看它之间能不能调和。在我的认识中,一个画家一生所做的工作都是协调的工作,我们把相对比的东西放在一起求得调和,从开始画素描起,就是把深浅、黑白、浓淡、明暗统统放在一个画面里让它们调和起来,因此我在画面中用粗和细,柔和硬来对比,到最后求得阴阳的调和。后来是用纯粹的水拓,因为我觉得用硬的线条问题还很多,所以就完全用水拓,不用其它任何的技法。虽然同样是用水拓,也可以做出不同的效果,做出不同的线条,不同的点来,变化非常之大。水拓拓出来是平的,你们看到的明暗是后来染的。这些画都是用水拓出来的,每一张画的构图和效果都不同,你绝对不可能画出类似或是相同的画来。这儿加了一些裱贴,它既可以做抽象的,也可以做具象的。你们看,这里面的黑的线条是水拓出来的,白的线条是染的,一张画也可以拓几次,用不同的效果拓在同一张画上。 这是我画的"黄河"系列里的两张,这张画我用了很多传统的技法,用了渐江的很多笔法,因为他的笔法和水拓的效果可以契和。这儿的雪山是水拓,刚才看的雪山也是水拓,但效果完全不同。我认为我已经把水拓的技法控制得相当准了,对我来说就没有挑战性了,不过瘾了。 所以我又搞了新的花样,我把它叫做"渍墨画"。"渍墨画"又是一种新的方式,把两张纸摞起来,再把它们打湿或是喷湿,两张纸中间就会有一些水泡,有些空气跑不出去,你利用那些水泡可以赶出任何你需要的形状,这些线条都是用"渍墨画"的技法画的,在两张打湿的纸上,再用墨泼上去或是点上去,它就出来很多特别的效果。

你们看,这也是"渍墨画",这三张画的效果都不一样,你们可以看到,中国画的发展领域还广得很呵,不象李小山说的:"中国画已经穷途末路了",柳暗花明又一村呐,发展的可能性还是非常大的。我看到《中国画报》上有一期介绍"冰塔林"。我还想用我的方法能不能把"冰塔林"做出来,结果他抢了第一。 你们看这张画,文人画最讲究笔墨,但你们想想看,故宫的藏画里面,有哪一张画的用墨能达到这个水平,所以我批评传统的绘画,在用笔上面的确达到了高峰,但用墨方面还是幼稚的,所以在用墨方面还有广大的处女地留待我们去开发。这画本身就很黑,拍得又不太好,里面的小点子是用喷枪喷的,这两张画都是画的夜雨,喷的墨点子有雨朦朦的感觉。 这是一张本身做得不太好的"渍墨画",把它切割以后再拼一拼。这张也是一样,本身的构图不太满意,就重新组合了一下。 这张不是组合的,是在没有画之前,把纸叠了以后再做的"渍墨画",它自然而然地有了这样的痕迹,这样的线条。 这张画黑的部分两张纸差不多,如果你把它们面对面一摆,就成了对称的,我把这两张用不同的颜色来染,然后从这一张里面的挖一块贴到这儿来,我张画叫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有人批评我们的水墨画只能画小画,不能画大画,结果我的画是六尺乘三尺的纸三张拼在一起的,够大了吧。在水拓的时候一个人不能独立完成,我这张画是在美国画的,美国有一种小孩玩的塑料水盆,很大,我就叫我儿子抓着这边,我抓另一边,在里面拓,所以才能画到这么大。 你们看这一共是六层楼的楼面,画有五层楼那么大,这是香港运通银行请我画的。我给你们讲一个秘密,我画画很认真,所以我的画层次很多,我答应别人三个月完,结果我画了一个月,只画了一点,我太太就急了,她说你不能像画小画一样地画,这画看起来的时候距离很远,别人不可能看到细微的地方,你可以画粗一点。画了两个月,还没有画到中间这地方,后来我自己也急了,画到最后几天的时候,我说来一个突破吧,一突破,一下子去掉了三分之一,下面有四张纸什么也没有画,是白纸贴上去的。 最后的两张画是我对于当今的美术教育的一点批判,传统美术教育的思想是来自于文学的。这张画我叫做"荒谬的金字塔",这里面所有的画都不是我画的,都是故宫博物院每年出的月历,我把它剪下来贴上去的。好比我们一年级学花卉,二年级学人物,三年级学山水,传统的美术教育,尤其是中国画的美术教育,是要把基础打好,基础打得越广,你将来的成就也越高,因此好的老师就叫大家到古画里去临摹,把各家各派的画统统临一遍,把各种技法都学好了,然后再画自己的画。

我把这种美术教育叫做"先求好,再求异",李可染先生提出一个口号,"用最大的力量打进去,用最大的勇气打出来"。打进去就是打进传统,打进传统要用最大的力量,打进去已经不容易,要打出来就更难,要靠最大的勇气,所以进去不容易,出来更难。我觉得这对于一个有才气的的学生来讲,是一种复杂的方法。我教书教了四十多年,我觉得这种金字塔式的教育有好处,是通才的教育,你学美术史非要这样不可,你学艺术理论非要这样不可,你将来做一个老师非要这样不可,但是我们如果要培养一个艺术家就不能这样。因此我来了一个反向的思考,提出了"先求异,再求好"的口号。上来就先画得和别人不同,然后再求好,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先要在画室里不停地实验是结合在一起的,你能在画室里不停地实验,就会发现一些特别的技法,特别的表现方式,然后你再把它重复地琢磨,把它完善,这样的话,你会慢慢地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你不要怕对传统了解得少,对传统吸收得少,等到你需要的时候,你自然而然地会去找。当年,抽象画流行的时候,我的观念是具象经过写意再到抽象,我为了要证明中国画是走抽象这条路的,我翻阅了所有的中国的绘画理论,所以,需要的时候自己会去找。如果说你自己在你的发展过程中有所需要的话,你自己会在传统中去慢慢吸收的,一点不会说是和传统没有关系。什么样的传统是我们的绘画基础?素描是不是我们的绘画基础?(听众答:是。)不是!我给你们举一个例子,我教过一班大学二年级的油画,香港中文大学的学生素质都很差的,有的从来没有画过油画。第一堂课,我放了当时世界上最流行的照相写实主义的幻灯来看,放了将近一百张图片,都是大师的画,学生的眼睛都瞪得好大--"画得这么像,这么好呵。"放完后,我就问他们:"喜不喜欢呵?"他们说:"喜欢。""画这样的画好不好呵?""好!"我说:"好,下礼拜上课,每个人照一卷幻灯片来",当然还叫他们去买油画颜色,油画笔,我叫他们买小的圆头的油画笔,不要方头笔,因为方头笔是印象派那样一笔一笔摆上去的,我们不要。第二个礼拜来了,我叫他们一个个把幻灯片放给我看,看了之后我叫他们每一个选一张最喜欢的幻灯片,当时我叫他们看到什么喜欢拍什么,拍人物、动物、花卉、街景都可以,每个人选好了,我就交代他们拿到照相馆放一个八寸的大照片,然后把幻灯片打在准备好的画布上,用铅笔把轮廓很仔细地描下来。第三节课,每个人拿了画布,拿了照片来了,我说你们把画布放在画架上,把照片夹在旁边,颜色就按照片的颜色调,好了,一个学期下来画得像模像样。一年不到,香港双年展举办,我选了五个学生的画,每人一张,我说你们把这五张画送去参加。学生说:"老师呵,参加的人都是美国、英国的美术硕士呵,我们才画了不到一年,我们怎么能比呵?"我说:"没关系,你们就画了一年,落选也没关系,你们将来要做画家,展览要参加。"结果作品送进去了,评审下来,五张画都入选了,一张得了大奖。你们想想看这说明了什么问题?就是照相写实主义的技法就在照相写实主义本身,印象派技法没有用,素描没有用,你画了三年的素描,你都不如幻灯片打上去那么准,颜色又是按照片来调的,也非常准。台湾的西画是从印象派开始学,印象派之前的画为什么不学?因为台湾认为印象派以前的技法不是技术。我在美国教书的时候,大学一年级的素描画抽象的,不画人体,他一上来就画抽象的,当然有些老师会安排几堂课画人体,为什么从抽象开始学呢?就是认为抽象以前的技术不是技术。因此,我就证明了一点,照相写实的绘画,它的基础就是照相写实主义本身。

我还做了一张作品,这张画我叫做"艺术的摩天大楼"。现在的摩天大楼,有哪一个的地基像金字塔那么大?现在的摩天大楼上下是一样大的,它就象一根柱子一样,但是它有没有地基呢?它的基础就在大楼的底下。所以你想要真正地有所创造的话,就在画室里实验,试验出一种新的技法,把它反复地练习、推敲、发展,那就是打地基,等这一切慢慢地成熟的时候,你的艺术的摩天大楼就离开地面了,你个人的风格就出来了。我们每一个画家不是要表现自己的个性吗?你的个性既然和别人不一样,你为什么要画得和别人一样呢?你先求异,就是先要画得和别人不一样,然后你再推敲,再往底下扎,你的地基扎得越深,将来你的摩天大楼就盖得越高。以前,我们是求广求博,现在求的是专、精、深,作为一个创作者,只要有一个风格跟别人不一样,你就把你的责任尽到了;如果你的一生中,有好多种风格和别人不一样,那你就是伟大的画家。我教书教了四十多年,我在香港中文大学教书的时候,上来就教一些新的技法,让他们自己举一反三,让他们自己去发展创造,结果现在已经有几个在国际上有一点小小的名气。我举个例子,我在中文大学的时候,一个生化系的学生,来学我的素描,我教的方法和传统的素描不太一样,他画得非常地好,和其它的同学都不太一样,一年之后,我给他的分数是全班第一。我找他来问,我说:"你是不是喜欢画画?"他说:"喜欢。"我说:"你喜欢为什么不考艺术系呢?"他说:"我的父母反对。"我说:"那你现在读生化系开不开心呢?"他说:"越来越不开心。"我说:"转系吧。"他说转系的话父母会不高兴,我就叫他的父母来,他的父亲来了,一谈就谈了两个钟头,答应他转系。到最后他毕业的时候,他的所有功课都得第一,这学生后来一直个人风格非常突出

摘录自:刘国松先生莅藏讲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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