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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是open

 全人亼 2011-05-20
怎样让我在每次启程前都安静一些。像知更鸟受到猎枪和剪翅的威胁却仍在黑暗中啼唱和打盹。我围着家里的每件家什打转,寻找我可能遗漏在家的行李。翻开可能夹带在书本中的小纸片,我用它们随时记录日常。猜忌的,暴躁的,懒惰的都在其中。它们在这时候都从纸上一跃而起和我合体,像摸到了扑克牌中最小的那几张。除了等待和慢慢从贫瘠的口袋中摸出洗碎的纸屑打磨时间,我仔细聆听每个可以发出声音的物品的叫嚣。它们声音很大。是那个老式闹钟,一刻不停的快速转动,它一刻不停的原地转圈,很难让人想起它在提示不可复返地向前。想到音乐声,注意听屋外施工队的地钻,它变得渺小,无论是忧伤的吉他还是情绪高涨的小提琴反复撕扯。是那个电冰箱电频的变动在房间、我耳内和每件家具上长时间共振。
  我忍耐了这么久。以前学习跳舞、唱歌,在黑暗里手舞足蹈也是常有的,我还学习文字和游戏。但谁也不能告诉我,发声就是为了闭嘴,也没有谁敢和我说,走路就是为了坐在窗前, 看一团团水和空气弃我而去。
  会有很多人来看我,问我的近况,爱情,收入也在他们的询问之中。我必须像个老谋深算的企业家一样回答他们所有的问题,彬彬有礼。假如是很好的朋友,我就勾肩搭背与其混作一团。总之要和所有的人都一样。我的鞋根因为摩擦露出小洞混进去一颗小石头,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这不能和任何人说。其他的就更不用提。我陪着他们玩乐,在什么场合就做什么事,偶尔刺探一下他们的内心以得知对方的心在何处。这问话要准确有力,他的从容就马上被击溃,虽不至哭泣崩溃,从一丝表情的转变我也有所收获。要是谁来这样问我,我就引用诗人的一句话:血呆在身体里,多好。直到他们认为我毫无问题。例外的是,我也可能狡猾地露出让人得知的慌张和愤怒,更加完美。
  可怕的是在这个容器里,很可能这些我耗去的精力和花招,都毫无作用。因为我冷静地做了这些,很可能,仍是个无人得知的秘密。

 

  在阳台上,我幻想自己成了富足的人,穿着朴实但昂贵的衣服,开着车去某个公司或某个住宅区找一个当初对我不屑一顾的女孩。我低调平静,我带着对一切无所顾忌的从容和潇洒。我和一颗已经胜利的心。
  女孩没有改变容貌、身材,她穿着我所能记住的,她最美的样子。在我幻想出来的地方,讶异地看着我,接着被我打动了,我们手牵着手……场景几乎是固定的,不是公司并不是住宅区,是一个水泥糊成的操场,两扇高高的铁栅栏。她必须在那儿工作或玩耍,也可以是无所事事的发呆。
  水泥操场在工厂还未破产的那些年,夜里灯火通明,工会的人在这儿组织乐队,吹喇叭的叫马号。人们跳舞跳到很晚,小孩有苹果吃。同样是在这个水泥操场,小朋友们还组织过智力比赛,比如如何不用手将放在桌布中间的苹果拿到手。我参加过一次运动操比赛,幼儿园阿姨把小朋友的嘴涂得通红,我为了不把口红吞到嘴里,只好撅着嘴做完操。工厂垮台后这儿建成了巨大的桌球室,我们叼着烟在里面打桌球,工会乐队的那些人,喊他们“老板”。水泥操场还是那个操场,四周有楼梯一样的看台,两个篮筐生锈、篮板腐朽的篮球架,在一角还有被雨水冲刷得一点颜色都不剩的往年显贵时的彩带飘扬。等到工厂的四面高墙被推土机启开,暴露在人们视野中的是外地工人在此搭建的窝棚。一个男人,正在窝棚门前刷牙,停止手里的动作。他不知道自己的窝即将拆迁,同样从其他窝棚里钻出的其他人都很惊讶。他们默默地慌乱地收拾自己简单的行李,在推土机的映衬下他们显得渺小、不自然、呆傻。很快推土机把这一片窝棚全部铲平。
  这些人成群结队的离开水泥操场,他们流连忘返,回头张望,带着笨重而多的行李。唯一可惜的是他们过于沉默,我的任何刺探性的询问都收不到效果。
  好在地面是不可被摧毁的,移走的是地面的一切,既而产生新的。新的人,新的物。建造和摧毁,谁更具有魅力,究竟是欢呼还是轰鸣崩塌在这次瓦解始末占据主角的位置。担当的这个角色又很快会被新的戏剧上演所淹没。难道一切真的要在倒塌后才能重新建立吗。我望着我建造起来的家,这个即将被我放弃的,熟悉温暖的床,的家,的坐姿,的性爱方式,马桶盖松动螺丝的可爱,都是狗屎。

  手淫则能达到更放松的状态,忏悔的虚脱,懊恼手掌在器具上抽动的动作,肮脏和优美,体操运动员绷直身体,轻松的翻转,跳跃,翻滚,从高高的地方跳起来,在空中,在高空中飘流,漂流,舒展身体,稳稳地坠落和面露微笑伸出双臂的答谢。然后一个女人在台下尖叫:“看哪,这人刚刚是在钢丝上啊。”
又能在钢丝上呆多长时间,几乎没有明亮的眼睛看得见那细如发丝的金属,牵动在人身体各个重要环节的那许多根更加稠密细微。明亮的眼睛看到平衡和前进,明亮的眼睛都在我的侧面,也就是我的左边或右边。那个下午,从阳光里走进来的那个下午从阳光里走进房间内构成的那个下午,是许多下午随意一个。它不干脆,不利落,拖泥带水,是酒鬼和自家大门间遥不可及的距离。我盘算着出发的时间,途中需要的一切,从而摆脱这种午后静谧地使人饥饿的房间。
直到她回头看见我,惊讶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家烹煮食物。望着这些采摘后洗涤,晒干,润湿的食品投入锅中加热,经高温。调味、颠簸、反复、沸腾获得的新食物──精华被这口锅吸收。
  这精华所残剩的垃圾,仅供我们的生活得以维持原有形态不至被毁灭。
  那口锅,等火焰消失,温度被风一丝丝抽走,它显得无动于衷,器皿丝毫没有改变形状,不弯曲不变形,不渗出水分。我贴近它,贴近它的表面,贴近器皿余温中散发出金属的气息彰显它即将到来的冰冷和平静。器皿的颜色也没有发生改变。或是颜色的改变来得过于缓慢过于从容,以至于每次注意观察,它都是呈这种坚固的色泽。
  也许,就因为它的坚固,才显得一成不变。这承载物中有善良的空气,四季,白昼和盲者,偶尔出现偏差的风向会使行走稍微有点彷徨。有许多路,其中有一些是暂时重叠在一起的,在前方它们分道扬镳,有些则一辈子都重合,但它们仍是两条路,仍会令人彷徨。
  花草呢?花草。有几次出去散步,在某个偏远的村子,看见花草生长且对一切无动于衷。花草对于我,也无动于衷。这里面有些秘密无从得知,花草的困惑是我不解的,于是同样无从知晓它是否坚固。它的生长和枯萎对于这大的器皿,同样没有起任何变化。
  也许,因为长期烹煮食物,承载物的结构、情感以及身体的力量都已彼此混淆。谁能保证它没有一颗最浪漫的心?
  在那个村子,我很难把自己当一株草混在其中,经常的。可能一样需要吸收光、水、二氧化碳以及被行人误伤的危险也是同样存在。我躺在草地上,像相信我的母亲一样相信这块土地,但仍旧很难混迹其中。这块地,首先是空地,然后被花草添满,滩涂在有限的听觉中回到水流,因为这块地让给了其他的更有力量的版块。我时常陷入一个怀抱,不是你的,就是她的。草地在我身体下面,它们时刻向外释放的一切和一岁一枯荣有很大关系,这样去想,我能感觉自己在强大,尽管无法觉察。
  她在烹煮食物。告诉你,她的这个形象多么鲜明,几乎要刺穿我耐心的极限使我不得不跟随她远去。



   离家很近的地方张澜觉提着箱子从出租车上下来。站在路边,我们笑眯眯地迎向对方。雪带着很小的风而来,斜斜的落到地上,像这个世界倾斜了而使这些雪花不能垂直到地面。我们互相拍打对方身上的雪。这是我和他第二次见面, 第一次和张澜觉见面是和冯滔一起去找他。本想坐火车去韶关,那样便宜,还很快。但当我们到火车站后,看见许许多多的人坐在里面,我们有点胆怯,不愿挤进去,我们决定坐大巴去找张澜觉。非但售票厅有许多人,广场上也或坐或睡了许多人,人来回走动在车站,一会儿似乎走向左边,一会儿走向右边,好象不为赶去某个地方,是按某种编排自愿支援这个广场的建设而来回走动。为显出这个车站的忙碌、繁荣和昌盛,也便于引出更多的, 大巴车在广州火车站旁的高架桥上行驶,我望了一眼火车站广场,看见密密麻麻如被污染了的雪花一样聚集的人潮,吓坏了。他们耷拉着脑袋,骨瘦嶙峋,像给画家笔下的原始人画像穿上衣服,大大小小喘不起气的背起行囊,匆忙的脚步凌乱的踏响在地下通道又因人数众多显得整齐,那种一大片一大片节奏相同,这边是唰,唰,唰,那边是啪啪,啪啪,沉重的军事演习。我对冯滔说,你看这人,太他妈多了。冯滔定定神,看广场上的人,他们如群众演员般走来走去,他指向一堆人大叫:“你看,我们在那,我们在那儿啊。”窗外的风景被一排隔音板挡住了。我们开始露出鄙夷对方的笑。
  我不喜欢坐大巴车,它空间小,不方便起身走动,像闷在一个罐头中央。所有的人朝着同一个方向,上车和下车的地方一致,中途没有人下车。这常让我幻想我们其实是前望同一个地方。到达后,我们从车上跳下来,大家各奔西东。我的幻想破灭了,这多么不能让人忍受。那狭窄的空间曾给我很多幻想,我们缓缓和和的挤在一个车子里,抬头回首就能望见所有的人,看同样的电视,在同一个厕所小便,在同一片土地抽烟。我甚至很想友好的对身边的人说:“嘿,假如这车就这么一直开下去,就算下车吃东西上厕所而我们就都在车上呆着,那该多热闹。”这遭到的鄙夷更多。

  在大巴车上我曾遇见最美的女孩。那很早,我带着一大箱准备沿路叫卖的货物,有的也为送给别人,为结交朋友。货物并不太值钱,更多是我需要吹嘘,其作用为换来吹嘘后所能得到的价格。卖光这些货物我就能回到家享受一段快乐的日子,还能接受家里人的迎接。即便货物按原价出售,我也不会损失很多。
当时我是第一次独自坐车,汽车站是我独自打听得知的──我看到许多提行李的人向这个地方走来,我跟上他们的脚步。
  ──在此前我还有过几次长途旅程,一路上都有人引领。
  我隐藏自己的兴奋,上了这辆卧铺大巴。我身上现钱不多,央求司机很久后我给了他一百三十块车票钱,比原价便宜。司机告诉我,车要过几天才从这个车站发出,也就是说我要在大巴车上呆几天。给过车费,我身上只剩下十来块钱,连烟都快抽完了。那整整一旅行箱的货物中不缺香烟,只是箱子被塞在大巴车的顶上,被十几条绳子死死捆住。我要拿到它们,就得爬上高高的车顶,把所有的绳子解开并在十几个大箱子中找到属于自己的,还要掏钥匙打开箱锁并撕掉我自己用胶布封起的地方──这是为防止我自己在路上将它们消耗光的唯一办法。
  我花五块钱去路边小馆子吃了碗肉丝炒饭。把口袋里的烟盒掏出来,发现里面只有两根烟。这时饭馆里来了个乞丐,他在我面前停下做了个要抽烟的手势。我把另一根烟给他。他高兴的接过去,在我这儿凑着点上,我和他聊了聊。并不是所有的陌生人都能和别人做成朋友乃至兄弟。于是我们没聊起来,他背着小包,抽着烟期期艾艾走到另一张桌上,并不说话,伸出手,那个人放了一勺炒饭在他手中。我羞愧得低下头,把碗里剩下的米粒扒拉干净。天色将晚,那应该是广东的秋天,微凉,还是不停有人向这个车站涌来,提着大大小小密封的行李。
  等我回到车上,车上多了三四个乘客,车顶的箱子更满,几乎是大巴车的高度。我睡到最后一排我的位置上,一位女孩睡在我身边的铺位上。我相信我遇见了最美的女孩,在大巴车上。对于令人激动万分的美,在记忆中,时常要提醒自己它存在的形象,它很难让人记住。耀眼、夺目让人自卑而低下高贵的头颅羞怯的与之交谈已是万幸。于是在见到她的那一刻同时我忘记了她的样子,除非再抬起头看她一眼。
  这美,是我最想要的。几乎是看见她的那一刻,我就告诉自己,这是我要的。不仰仗看到那么多鸟才影射出凤凰的形象。她用长长的睫毛盖住眼睛,侧身睡着。她均匀的,均匀呼吸。在睡眠中,她忽然把手伸向我,似乎是摸索着寻找她身边一个可以依靠的对象,手在黑暗中前进,触碰到我,掌心向上在我身边停下。离我的手很近。我抓住她的手,天亮才舍得放开。
  我睁着眼睛看她,哪怕后来车窗外的小店的灯火渐灭,只剩更远处高高的照着整个广场的那盏丰碑般的灯,我也看着她。那一夜多么惊心动魄,短暂。我离我期待出现的却事先并没意识是怎样的,美,这么近。甚至抓住过她的手。而不是在梦醒之后去猜测即将要发生的梦想之源。激动得一夜都睡不好觉,从未明晰的方向、前面的路,一下子豁然打开,是那种和自己不期而遇的打开。
   她醒了,从行李架拿下小包,取出面包和矿泉水。我假装醒来,和她打招呼。她的声音好听极了。她比我小一点,看上去刚刚才开始长大,却能给我强大的力量。我吸引她,我讲我的经历,讲我的学识,讲我的经验,讲我的奇遇,讲我的优秀,讲我的颓唐。到后来我都不能肯定哪些是我一定做了的,哪些是道听途说。她津津有味的听。我语言华丽,我语调忧伤,我手势激昂,只要她愿意我可以在这儿跳舞唱歌讨她欢喜。其实我只想说我的爱。
  这爱可能与她都没更大关系。
  除了车厢上一大包行李之外,我把整个人奉献给她。从清晨到日落,我们就这样聊着,她饿了就从行李里取出食物,还问我要不要吃。我推说不饿,担心下车会打断彼此的热情。我们对彼此作了许多承诺。
  最后我还是饿得受不了了,下车吃东西。我小心翼翼的问她是否要和我一起去,还好她说不用。在车站外面,一块钱买了两个大馒头吞了下去。
  回到车上,她已经不见了。她所在的铺位空了,我问车上的人知不知道她去了哪,都说不知道,只看见她提着行李下了车。我浑身冰凉,不知怎么过的一天。
  车终于开了,我毫无心思它的开动。靠着车窗检查每个行人,看她是否身在里面,连骑自行车的人都不放过。最终睡着了,醒来身边一片吵闹。大家都拼命往车外挤。司机嫌人少,把我们这车人卖给了另一辆长途车。大家爬上车顶,寻找自己的大行李箱。可整个车顶的货物卸空我都找不到我的行李箱。没有任何理由的,我在车顶猛然站起身,猜到是她拿走了我的行李:我全部的财产,我的一切。我甚至没和她谈起过这个箱子。甚至这箱子被那么多箱子覆盖藏得深深的。可我知道,就是她拿走了。我可以送给她,是的,我可以。可她一身不吭掳走我的全部,除了我的身体这软呼呼的身体外的全部。我检查了一下,实际上她拿走了一切。

  现在去某个地方与去找寻一个女孩经常混淆

  我们记得的是个车上的朋友。



 

  朋友的面孔我在路途中经常遇见。在广州火车站,很多次,我和冯滔见到同样的人潮,同样的拥挤和吵闹。从人潮中走过,有同样的味道,不再是一个广场一个流动的场所而是一个被污染过的池塘的,同样的味道,从我身上闻得到偏是我极力想丢弃的。事实上,我也搞不清楚我是否真需要丢弃这种气味,当我置身于另一种气味里,就会很清晰地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可能让人恶心的热烘烘的味道。那另一种气味可能散发着引诱人性欲的麝香,也可能幽雅、清淡。而我身上这味道更具有兽的脾气,还有肉味。似这广场,明明挤满了人,还要在广场正中央立起一个伟人的塑像,旁边还有一圈铁锈斑斑地喷头,夜晚、假日,喷泉喷出音乐、清水和寡淡的水味。以前我身上的气味更浓些,没和女人亲热过,身上不混杂香水,没舔过女人脸上的化妆品,最爱钻进人群里,吮吸那气味。几乎是大口大口的吞进肚中,是营养我把它称为我赖以生存的。我贪婪的汲取这空气中浓烈混沌的味道,我从别的地方来,这里的气味总是新奇的,又由于人数众多,每一口都不太一样。直至我的胸腔里装满它,呼出的气也变成它们,我的皮肤,我的衣服都有这热烘烘的气味,我心满意足,离开这个地方,
广播里响起火车进站的信息,提醒我检票进站,

  去孝陵卫菜场也如检票进站,特别是孝陵卫的黄昏。市场上潮湿,尽管可能干旱许久,那儿仍一片狼藉,青菜和河虾和河里捞出来的一些臭哄哄的贝壳混杂在被脚步搅乱的黑泥上的大筐中一株株野菜面目可憎。菜贩子坐在地上,把手夹在腿中间,似乎是京城里老式谈生意的另一种隐秘方式,人、车、动物、叫卖声都活起来,叮叮当当和脚粘在地上黑泥中又拔出来的粘稠声,汽车的喇叭正在催促几百个人离开狭窄的小路,大家沿着肮脏的小路平行移动,迈着自己想要的节奏的步伐,几个小店中传出歌声,几乎都是同一首歌,有先有后的放着,马上就能学会这首流行的歌。我常在这儿寻找到。如此的不同,当然买菜的时候例外。黄昏的孝陵卫有几班飞机飞过,带着,巨大的,轰隆,像成千上万只蜗牛拉着巨大的专门生产噪音的铁皮工厂在地面拖沓前进,里面有成千上万会尖叫的虫子,黄昏的孝陵卫给许多人很好的回忆,我在此提取的这一段回忆有点粗俗,在脑海里并没有更好的描述方法来表达它们,而我想念这个地方,如同我想念每一个遇见拿小刀穿花裙的女孩,女孩,每一个站台,每一次检票进站。遗憾的是,我怀疑每去感觉一次,就是在丧失它们。有那么多感觉,无法完整的记录它们。于是需要不停等待,不停买票,不停在候车室里徘徊寻找,不停的看见,人群耸动肩膀朝不同方向快步走去,不自觉的跟随,我就想进入其中,一起移动。特别是在每一次检票口,检票员拿着武器检查每一个人的上车凭证。人潮慢慢向前移动,肩膀左右晃动,为保持某种一致的晃动,这不知是谁发明的一种进站方法──火车进站象即将到达靶心的箭,晃动时把重心移向一个脚,往前走一步时再把中心移到另一只脚。像脚上带了镣铐的犯人,不方便行走。我冷笑这种行走方式,嫌它慢,我按我自己的方式走,假如我身体的前方有了个空位,我就向前迈一步,驻足,再等眼前闪出空挡。这给拥挤的进站大军造成过不小的麻烦,因不适应我的步伐节奏,他们将我驱逐出去。

 

  我喜欢吃完饭后休息一下然后出发,去赶车。摄入食物的份量决定了远方到底在哪里。假如三四个小时就到达目的地,那么少吃一点没有关系,在车停下休息的时候买点什么充饥,这样可以把忽略不计的旅程和真正的远方不扯上关系。我看到过不计其数的人在途中购买食物,有的人则是带上车吃。三年前的一次短暂的旅途中,我认识了一个眼眶下陷极深眼睛又极大的男人。他的脖子、衣服和手都很脏,骨骼粗壮,身上散发着茅草和臭袜子的混合味。他神情悲哀,如同一张被动物撕碎了坐垫表皮的椅子,露出一层层本应被包藏的海绵、纸板,靠椅背的坐垫那一块保留了一席之地用来显露原有的花纹般的悲伤神情。
  他要去很远的地方,只带了六七斤梨做全部粮食。在记忆里,我称他为素食者。我惊讶他储备的干粮,他则认为稀松平常。在车上我们闲聊,他请我吃水果,从塑料袋中挑出一个极大的梨,一看就知道多汁,牙狠狠啃一口,细嫩、清亮的果汁就会溅到餐桌、玻璃窗和疾驶而过的风景中去。同时他取下腰间一大串钥匙,从中找出一把折叠小刀,打开,递给我削皮。素食者自己不用刀,拿门牙啃下所有的皮,吐在小桌上。那带糖份的晶莹的小水珠凝固后会成为餐桌上的小黑点。“我一个人可以种十几亩地,只要我妈帮帮忙就成。可挣不了多少。水果好吃啊,你快吃,我这儿还有……我一个人可以种十几亩地。”素食者说。我是个羸弱的人,就很敬佩他。
  更多的人在旅途中会选择速食品。这比水果更容易买到,至少不是结在树上需要等待成熟的果实。到处都是那几种名气响亮的速食,红油、葱花、肉丁,肉感的发丝。很轻松的获得这些食物是大家都乐意的。我厌恶这种食品,大多数人都讨厌它们,大都一边吃一边升起这厌恶的痛感。除了充饥,它谈不上其他给养。甚至,它连充饥都谈不上──让肚子舒服些,在为自己添加,补充,灌满,看上去无亏损。速食品包装鲜明,闻起来也很香。由于唾手可得,别的朋友都垂涎三尺。
  我有位朋友,每吃一次这种食物都会在衣服上留下一点污渍。由于每次污渍都留在同一个地方,污渍的力量逐渐强大,一次次洗净后残留那惟独的一个点上的残渣积累起来,清洁起来相当困难。毫无办法。假如有人在街上,我并不认为所有的人都有控制上街的能力,遇见一个满身花彩的油漆工,那肯定不是我朋友。身上有两处污渍的,也不是我的朋友。

  我和冯滔去找张澜觉,中途在清远的驿站停了一下,乘客们下车上厕所或买点吃的。我和冯滔蹲在车边抽烟,谈起了为什么有些人喜欢在旅途中买素食品比如水果而不是其他的。我们谈到了水分、清洁。某些人,对自然生长出的食物的喜爱以及对加工品的厌恶。
  有句话。“很多出门在外的人蔑视家乡以外所有的菜”,我不记得是冯滔说的,还是我说的。上车后,我认为这句话说的不那么全面。我们去找张澜觉时什么都没吃,在路上闻到一切食物就显得非常香,但我们还是忍住没吃。这些诱惑,都是假的,当我张嘴吃下我们买到的食物的一刻就会开始后悔。于是我们坚持不吃。我说过,三四个钟头的旅程可以不吃。素食者是个失败的打工者,带着价值一百块的作废抽奖卷和一双骨骼粗大的手。他在一个大城市里碰运气,想必碰见了其他什么。
  他坚毅地说出他的下一个打算,回家老老实实种地。“我不适合呆在人很多的地方。”素食者说,“那些地方让我慌张,做不好自己的事。”他看着窗外,似乎想哭。他把用牙咬下的皮拨到地上。他笑着把抽奖券递到我手边问我:“你要吗?送给你做纪念。”这是他一路唯一说起的笑话。
  我说不要。他把所有的奖券都撕了,撕得粉碎,拿胳膊拨到地上用那双很脏的旅游鞋踩中。“这样回去,太丢脸了。”他双手抱着头。他又望向窗外。那几个火车不停与我们擦面而过,他没有被这突然冒出来的火车吓到,眼睛也不眨。看窗外的铁轨的时间长了,认为这并不是铁轨,是两根跟随我们一路的两根钢条,闪亮光滑又有闪亮光滑又有温度。
  他反复和我说话;望回窗外她全部的心事。

  有许多沿着漫长旅途叫卖的小贩,许多地方与他们遇上。他们混迹在人群中,不易分辨,平日并不獐头鼠目四下张望兜售食物。有的还会唱起动人的歌,如过海峡时那几个海妖。在途中,肚子若发出咕咕叫声,这小贩就跑上前来,拿着油淋淋的鸡腿或别的,开始在你面前大块朵颐。他的吃相亲切,配合牙齿撕咬食物时还有些慈眉善目──我们吞噬雪白的青蛙,没有盐,没有作料,又吃得很香。连骨头都咬碎吃下去,用尿熄灭柴火,把叉青蛙的衣架擦拭干净放在一边准备拿回家。不是拿洁净的水来清洗用碎瓷片剖开的青蛙的肚子,在身边有任何接近自己的水沟池塘、小河。余烟未烬的柴火散发尿臊味,我们全吸进鼻子,彼此笑话这尿的味道又偷偷尽情吸吮,在空气还没发育还未爆炸的日子中,它很好闻。我用野蛮的方法吃过许多田间捕食的青蛙,这种禁食的小动物在南方有庞大市场,有人用科学的方法捕捉它们,又用科学的方法杀死它们,再用科学而有营养的方式烹煮它们。
  油淋淋的鸡腿有着和尿臊同样吸引人的香味,这个撕咬者尽一切可能诱惑我。躺着吃坐着吃,边吃边哼着小曲。坐在车上吃水果的素食者,仍坐在一边的餐桌上吐着他用门牙啃下的水果皮。这样很让我为难,吃水果只会让我一趟趟上厕所,根本添不饱肚子。我若买下这个正在龇牙咧嘴啃骨头舔手指的小贩的食物,他就一路跟随我,他的使命由诱惑我变为将我喂饱。有那么一种可能是,到后来,我要诱惑他也将他喂饱。经常陷入这种两难的局面,要么继续吃水果,要么吃鸡腿,假如想两样一起吃的话,拉肚子,身体不适,夜不能寐。吃鸡腿的人很多,满车皆是,在我在选择是否吃这油淋淋(那血不停滴落在地面,沿途的灰尘很大,很快就使其变成一个巨大的污点)的食物的中间,许多人留下口水,凑到我身边来期待我拒绝这份美味。有的人在我身后作小动作,挠我痒痒朝胳肢窝里哈气,有人则大声朗读诗歌分散我的思绪。在这时,通常有一位身材苗条着装美丽的女孩用餐巾纸包着鸡腿从我身边走过。第一眼我就能爱上这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几乎人人都会爱上她。爱她的美,爱她的幽雅,就连她拿着油淋淋鸡腿的样子都那么典雅,透露着一丝忧伤,和丝丝秀发垂落下来。和河边柳树的垂髫。一点点的绿,又如猫,就那么无声走过去了。
  身边的人越挤越多,小贩也开始有一点点不耐烦,他站起来,从我身边离开。我知道他没有彻底放弃我。对此我比较塌实、满意。他站起来动作非常有气势,简直有泰山压顶般的重量,我怀疑他就这个动作就演练、重复了几万次。他温和地说:你呀……我去忙一会儿,等下过来。他向前方走去,当然是他的前方,由于侧对着他,他的前方往往在我的右边或左边。他看看跟随他的人,微笑地、语气缓慢,他说:跟 我 来。
  人们跟他去了,我身边忽然空荡荡的,空气中漂浮那个路过的女人留下的香水味,还有其他一些气味,使我更显得孤单和难以忍受。而我的女人往往不能时刻陪伴着我,在很多时候,她仅仅是我想象中的。
  我有一个爱人是在一个车站认识的。她紧张地坐在侯车室里,大包小包堆积在她身边的座位上。她把高领毛衣往上扯扯,挡住厚厚的嘴唇。她的年纪有些偏大,只剩下眼睛是身体最漂亮的部分。穿着与年龄不搭配的旅游服装,如旅游鞋和一双适合坐在任何椅子上的肥硕的大臀。不想上前捏一把她的屁股就不是男人。她侧坐在椅子上,两腿交叉靠向自己的行李。那姿势简直是个天然的体位。隔着衣服,我似乎看到她的阴部而不能忍受这性欲的勃发,我对她说,旅途愉快呀。她就爱上我了。她有可能是中途跳车的,在某个时候她就消失在我身边。许多次想起她的消失,就如同她坐在我身边,慢慢的,下身的某个关节不见了,看本由她身体遮挡住的椅子腿和一些舞台剧常用的背景。接着更多的地方消失,人慢慢透明起来,在她的嘴唇还未消散前她奇怪地说:哎,你看,我好象消失了……话音刚落就剩空荡荡留有许多气味的居所,有各种可能性,以及可能性的组合,都是空荡荡的可能。
  她走的时候可能和我打过招呼了,但因为我从她背包里偷走了一些吃的,就睡眼惺忪的在床上哼哼了几声,她无可奈何地走了即便发现了我的偷窃行为也无可奈何,我把食物压在身上死死的,像宠物狗嘴中叼着的不可侵犯的骨头。有时候我考虑,是否也去偷一根油淋淋的鸡腿。小贩总是大大咧咧,我怀疑即使偷他也一清二楚。对于这类人,我所能做的,就是安静不动不给他任何行动上的暗示。我只要坐着不动,没有人知道我想干什么。
  我坐着,不知不觉咬了一口水果,食物掉进肚子里,马上被胃察觉到饥饿的可怕。我必须坐着,以免再生事端。


  张澜觉来那天下很大的雪,他坐的车在高速公路等了五个小时,我似乎也没有别的事可以做,只是感官最为灵敏,每一片雪降下来都能听到轻微的降落到衣服、头发、皮肤上的,仔细盯着雪花看,去聆听,够灵敏,如你踏在厚厚的积雪上咯吱的响声。
  在候车室我的感官功能灵敏,嗅觉出众。双手护在一些最贵重的物品上,甚至紧紧贴在其上,特别是人数众多的小候车室。一些人在肮脏的角落里抽烟,肮脏,是一些香蕉皮、瓜子、花生壳和被污水打湿浓缩成一团的卫生纸,象是刚电影散场的狭窄街道,大家不停往回家的方向走,踏着撕碎了的票据。那些人蹲在那儿抽烟,眼睛时不时瞟向高挂在墙上的大钟,身边是滴水的排水管,这些抽烟的人让我过目不忘,他们不是在抽烟,是摆出一个姿势一个给摄影师、画师及一部独立电影塑造的角色。他们永远表情自然、无所顾忌,不会给最高明的观众识破。生来的命运就为了给人观察、研究和刻画的一群人,被留在宣传画、邮票、影象和书籍当中。卑微得失去了语言能力,他们的对话只要停留在“是”、“不是”、“我没有”之中就好,大段大段的沉默和省略号由此制造出最好的句子最好的文章和最好的故事,他们,小偷,骗子,老实人,受凌辱的拥有真实感情的阿里巴巴善于撒谎、表演和高唱民歌。我可能在候车室见过这个国家大部分的人,但我很快对他们失去兴趣。他们没我将要去的地方远。
  有一次,在候车室,我看见一大群带着吉他的人,并不是表演者染黄头发金光闪闪或长发、光头的乐手,只是些和我们他们衣着一样,或许更平凡更普通有点邋遢的果农。带着吉他,一些百来块钱一把的吉他,有的用自己缝起的布套子蒙起,有的,直接用蛇皮袋子,或是直接拿着吉他,在琴头绑一根绳子吊在肩膀上。他们会几个和弦,会把节奏打得很稳,会唱歌单上所有的歌。他们有很大一群,由这一群人的庞大联想到那么多的消夜摊里的音乐声,那么多走街串巷的音符,乱糟糟,毫无韵律,憋着沙哑、过分的嗓音为人们演唱换取一点收获。这一群人,占着候车厅一大片空地,他们堆积一起似乎只是堆行李,吉他横七竖八搁在行李上,像歌手们来自同一个村庄,默默无声坐着。检票进站,他们慢慢站起身,不紧不慢,行李背着,吉他,还有被褥、衣服,用破被单打包裹起,写有World的大牛仔包,站成一行,或两条队伍。他们开始说话,交谈,有时候会发出笑声。
  里面有一个眼睛漂亮的女人,她三十多岁,正和身边的男人说话,有说有笑的,眼角皱纹荡漾,仍很美。并不年轻了,有些羞涩。我立即就有随他们而去的欲望。我立即,就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背着吉他远走他乡。她离开时,我有失恋的感觉。
  我们去的不是同一个地方。我去的地方,有踏在厚厚的积雪上咯吱的响声。
  最初去某个陌生的地方,我唯一的乐趣就是这些在贴着“禁止吸烟”的人,没错,我受到影响。他们的疲倦就攥在手中,向天上一撒,就落下漫天尘土,似乎是群果农,一群刚摘完几百筐苹果一屁股坐到地上休息的果农,身上散发一些从果园里带出来的果香和农药味,把整个候车室笼罩的气味。如果需要,我可以从大脑里提取成千上万他们的鼻子、耳朵、眼睛,一些动作,嘴角挂着某个可笑的鼾睡时的轻微抽动,我还可以任意捏造一个形象,让他当我的哥哥,我的兄弟,我的情人。我卑鄙地与他们攀谈,带着各种不同的表情,诚恳地倾听,多少有乐手在听另一位乐手弹奏时的沉默挑衅的意味。他配合我的交谈,发出“嗯嗯”的表达赞同、收到消息确认的鼻音,发出惋惜、会心的微笑,我不知道他是否在倾听,倾听我诚挚的表白我为什么要向他表白真奇怪,偶尔他会发问,问出几个让我难堪的问题。那都是些怎样的问题啊,直接到达我的心,直接穿透了我诚挚的表白到达我的心,击中那被层层泥土包裹的一个吃啤酒瓶长大的丑陋东西。我慌忙掩饰打手势让他停止,他却越有兴趣看到我慌乱后的模样,似乎那怪东西就要从鼻子里流出来射出来。我很快乐,在这个丑陋的人面前,还有在这丑陋的小东西面前,秩序中还有想起自己最爱揭开未愈合的结痂的褐色小壳子,看见红色的肉。至少有人发现。 和房间的等待毫无联系,候车室的空气实在混浊,我要吐出来,吐无休止的废气,重复再重复的气流,吐出忽略的时间地点人物。有时候我会恐慌,这庞大的登踏在同一辆列车的人,排队的长龙,横七竖八坐在椅子上伙同他们的行李做各种各样表演。我提醒自己:你们最终到达的并不一致。没用。我无法消解他们的存在,似一本本厚厚的书,那辆火车也够慢的,中途下车的,临时停车的,卧轨的,失手的,开到终点又会有种绝对无所谓(许多人没到达终点也有)的心情──我开始不停念叨一句诗。这种恐慌几乎无法被别人揭穿,不像午夜他冷冷地问出一个我偷情偷到兄弟老婆身边的问题,冷汗直冒。我羡慕那些先上车的人,他们一路遇见的风景,是多么好。当我坐进这车厢,啼哭,叫卖,从车窗外灌进来用凉风做的小刀。我想起打马下江南的人,包括物和死去的物,包括老虎和蚂蚁包括遗忘的书卷,那些人的额上都有多么清洁的王冠啊。他们步行,象盲人,有遥远的目的,不停用导盲棍在身前探索,黑暗和陷阱、光明的台阶,云端,都在其中。
  马车里几乎经过一生,还有千里江陵一日还的快乐。沿途,看到日出,晚霭舒适,不是在一个碗里互相追逐的话,马车几乎要经过天堂。现在,几个结伴,穿越乌云就认为到达终点,那飞机的轰鸣每天下午都要在孝陵卫经过。它带走很多人。而候车室,只有一口巨大的钟提醒火车达到的时间,人们起身走了,这像是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价值连城的书。又有一本书坐在那位置上。等待,漫长的等待,假如单看着钟也能玩出许多花样,就不用呆在候车室里板着脸做各种表情。时间,漫长的时间,有多人在候车室里死去,有人在候车室里遗忘一个遗忘他的世界。人们,漫长的人们。有更多的人在我身后等待,明天,后天将来的人,接踵而来,如期到达。这句诗念得过快。
  再想想这漫长的旅途吧,窗外所有的心事,可这火车是如此的快,如此快的掠过一切,就是这车,使“山川”、“河流”、“小溪”离我们愈来愈远,身影模糊,现在谈起它们,轻描淡写得如举起半杯水。速度,漫长的速度。拖垮一切。
  速度用以找寻即将到来的确切时间,或许晚点,总归在我所预料得到的时间里。
  只等待,静静的,冷冷看着周遭发生的事,把它们记在心里。有任何激烈的碰撞都不能着急,有任何火花一样迸裂出的感受都要按捺住,使之平静从容。在激动的时候上车可不是件轻松的事,在汹涌的人群中很容易压伤自己,如和情人亲吻和情人抚摸和情人嬉戏,都要缓慢。再慢一点,我提醒自己。
  等候中出现许多意外,忍受并折断它们,折断成自己需要的形状,收入囊中。
  调整自己的步伐,慢慢移动,猎物需要这样对待,慢慢靠近,任何一点微小的差错都有可能让猎物逃脱。寻找最佳时间进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藏着巨大的秘密,巨大的即将爆发的一切,需要最好的温度,最佳的心情,最安静的乐器──雨声。
  雨声是多么安静。
  更多念头,更多艰难,懵懂的,全累积在一块。求那欢快的出发。
  有可能,很久很久不想开口与人交谈,吃东西没胃口,不碰任何刺激自己的书籍影象画册。和女人亲热也是件危险的事。她让人堕进肉欲。
  退开女人,在苜蓿园里独自行走一会儿,避开以前的习惯,任何人在身边说话都投去不友好的一眼──在房间,在等待出发的时刻,还未告知的时刻,这是另一个房间──射过来一支箭这么快。快得连多说一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有时候会被邀请,请留下来。几乎是以风的速度冲进候车室,或在提行李正将出门的时候把我拦下。我的回忆总不算准确,有比出发更加仓促的人递出这样的邀请。嘿,留下来吧,又是那个在海峡唱歌的海妖。一有机会就在机器的螺丝松动后躺下休息的懒汉,诱惑啊,女人用她的身体,她的美,她的爱情和翡翠项链一样的低语向你发出邀请请求你的留下。也可能不是她们,而是更靠近地球中轴线的定理,一团金币糅成的毛线将被织成毛衣。再没有比这更美的事情了:一个女人称你离去的背影仍是一个萧瑟的少年──我总忘不了这个比喻是在南昌,早上送到了我的兄弟,他去往另一个城市并注定在那儿邂逅不到他的爱情──他是去寻找爱情,而我一旦离开南昌就是失去爱情──我只有在这儿说谎,她并没有请求我留下来。
  距离我的火车出发的时间还有十几个小时。我给她打电话,她从学校赶来,干净无人的候车室早晨像一面蓝色镜子,她走路还是一颠一颠兴致勃发的样子──我后来一个人试过这样的走路方式,也学她端着一杯水,脚尖在地上轻点弹跳,为什么她那么自然?我们倚靠在一起,在两张椅子上,我们嫌这两张椅子离得太远,我唱许多情歌给她听。后来一直到搭上火车,搭上火车很久,过了几个站,我仍想着跳车跳车,跳下这辆火车。“夜晚并不宁静,而五六点的村庄即便有三两站立的农人,即便有飘忽的炊烟,也能感受到光明最后离去时的寂静。”给这句话打上探灯,那几个农人望着灯光,双眼茫然。我浑身发抖,抑止自己跳车的欲望,抑止离开她的悲伤。我坐在地上,打开她给我买来的烧鸡和啤酒,喝了酒,我靠在走道边睡去。乘警用警棍蹭蹭我的脸,看我是否清醒。我只得站起身,望向窗外,漆黑的一片,看到玻璃里的自己。我做些滑稽的表情,全部打发到窗外那些沉默的植物身上去。
  火车移动中出现了许多闲暇,让我不知所措。难以打发的等待,难将这些轻易抹平。有富有和贫穷,还有斧头。我在想我是否把它们在将来抹平。玫瑰花在桌上被风吹起时我想到可能怦然心动的心情,后来在街边吻她时也想到了玫瑰花在风中包装它的塑料袋吹动。是这样的,迷恋一个人,就是一个乱糟糟的世界,我正在想乱糟糟的事情中到底是谁在移动。让我心神不宁,像是随便往一个空抽屉里放杂物,给它们意义。
  一张床,这孤僻的地点,伟大而包藏祸心的小贩离开,我及时怀念起硬座四周都是眼睛鼻子耳朵和长夜中一张张小寐的嘴。警觉的人眼睛眯起来,在梦里监督着自己的行李。嘴微微启开,像提问、惊愕和哑然。都是失血的嘴唇,嘴里一句成句的话都没有。这样张开的口,在梦开始之后,一般都是几个朋友侧坐在几张睡椅上打牌。卧铺车厢有股整洁的气味,离头顶不远就是隔离板,我只能不停记起硬座的铁锈味和扑克般的人。口气、汗臭、无孔不入无时无刻飘散的方便面味。就是在这样的夜晚和流窜各个地方气味的长笼中发育起来。
  在火车硬座,我迟早要占据角落的地方,身边总那么几个可怜人,提着大包小包,或坐或卧,有人站起身使劲跺脚取暖。我在这儿遇见老人和小孩。我在这儿遇见冬天和春天。我在这儿遇见西瓜和饼干。我在这儿遇见我自己。我在这儿什么都遇见不了。我这儿遇见。
  在这儿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那么难受,难以维持而靠强大的无形之力坚忍。有的人钻到座位底下藏起身体贴着地板于火车有节奏的机械旋转中安睡,我听到有人对他报以冷笑,又可以在冷笑中听到羡慕之辞,但已在硬座还要委身如阴谋家般,躺在各人的椅子下面很难。他们藏在椅下十分隐蔽,假如不把手伸到座位下摸索就找不到他们。很多次疲累困顿几乎在漫长漫长漫漫长的旅途中随时可以死去时我也想弯下腰,扶着椅背溜进椅下。最令我担心的是,或许每一个座位下都已经睡满了人,我的到来只会即刻发现他们在椅下玩的小动作和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许椅下所有的人已联合了起来,我的不期而遇将有多么的危险──即使是硬座这么卑劣的地方,座位还是发给我们一人一个,你站起身,就有人把屁股粘上去。这很两难。
  打消假如的念头忽过小站,几个可怜人大包小包在站台上,不知是起程还是离家。还有些莫名其妙停下的小站,不让车也停下。开窗,所有人不说话,火车很安静,一点点声音就引来全车人的倾听。这地方还是过于狭窄,于是不说话。那一刻最安静,车辆骤然停下时最安静,火车最澄明的内心世界,于是不说话。没有喘息声,所有的人都沉浸在安静之中,秉住呼吸企图倾听别人在这透明的时刻有什么举动。
  几个农民在窗外,在远处,抽烟,说话看得出嘴在动,在笑。有头牛踱步向前,从一扇扇窗前走如过无人之境。牛走过一些夜,贴着窗看到灯火慢行的人。这时候,所有的回忆都坐起身。我和冯滔住了嘴,不再谈论在张澜觉那儿发生的一切。
  车开动的时候有许多响动,我马上说(他):我向来以为(马)不能自己(上)去关的灯很亮(听),很刺眼。
  车上还有些很早就上车的孩子,他们比想象中还要幼小。无一例外是从窗户里爬进来的,什么时候爬进来可没人知道。这些日子,这些年,这种情绪中,不停有人从窗户外爬进来,是两个小孩,衣服上挂着许多小饰物,手链、布偶、煎锅、小型摄象机和一些不太出名的外国导演的签名,衣服上有洗衣粉的味道。他俩在车厢中间打扑克、骂人,做着二人追逐的小游戏,小脸红扑扑的,流着汗。他俩热情有活力,上跳下窜,就那股狂热劲已能看出,即使是他们的家长在也不能阻挡他们躁动的举止,很可能束手无策尴尬地站在一边。车厢的气氛很快因这些小孩而热闹,至少大家有谈论、评价和攻击的对象。一个少妇将手中一本书中最重要的一页所配的插图撕下来送给他们,也有人则在吸烟处冷笑,小偷趁机把手放进别人的口袋很快被这两个小孩发现揪了出来从车窗里扔回去。小孩玩累了,走到吸烟处,问冷笑的人要了两根烟抽了起来。他们叼着烟掏出口袋里,赠送、乞讨、不同方式偷窃,的钱,大大咧咧数了起来,点钱,唱歌,夹杂和欢呼有时遇见面值比较大的票子会拍打着车门大叫。年纪较小的那个沉默些,看着他的同伴数钱,把手插在口袋里,望着赠送他插图的少妇,眼露炙热的火,时而瞄想她的胸和两腿之间。小孩们抽完了烟,又回到车厢中间,这回他们带来了更为绚目的节目。由于身体轻巧还未发育,又不把危险当作一回事,他们开始在车厢中飞舞,在众人的头顶悠然的转着,悬浮在空中,仿佛凭空长出了一双翅膀。已经有人情不自禁的鼓起掌来,更多的保持观望和赞叹。车窗有几扇是开着的,大一点的小孩飞到窗外,又从另一节车厢的窗外飞了进来,他们飞过每节车厢,卧铺的,硬座的,还在火车头停留片刻看了半本杂志,一点都不觉得累。到了夜晚,大家看累了,靠在椅子上休息,他俩也安静下来,十分沉默地望着和他们同龄但忧郁郁寡欢的小女孩,他们想过去和她说话,又因她身边的家长而止住脚步。小女孩偷偷的望望他们,这个大眼睛的女孩有双很好看的手,惹得大一点的男孩想牵着她的手,用手指轻轻捏她手指的每一节关节,那轻微的疼痛对于这个小孩而言就是疼爱。她闭起眼假装不看他们,又忽然睁大眼睛吓唬他们,他俩假装被吓唬到了,脑袋向后扬。有几次,她的身体从座位上慢慢离开悬置在坐椅上空,又怕惊着身边大人不得不乖乖落座。
  两个小孩脸上满是引诱的眼色,时不时看看那些望着他们眼中长满向往的人们。火车仍然向前,样子像快进记录人一生的胶片,车内的人慢慢移动等待下车的慢动作却需要观察很久才能猜测出来。两个小孩精力充沛,在这漫长的列车上没人看到他们合眼睡过觉夜最深的时候,他们钻进了座位下面。


  生活用品放在背包的最上层,里面有我的剔须刀、毛巾、牙刷牙膏和一瓶最惊险时刻才可能用到的隐型药水。隐型药水瓶本身隐型,所以基本上我没出现最危险的时候。
  出发前时间大都充裕,足够拿卷尺丈量家中的一切并算出它们精确的面积、体积,仅仅是家里。这种时刻,如同刚刚得知知更鸟幼小的雏鸟正在死亡──它们在死亡前的挣扎中战慄着。即使是静静的坐在地上,思绪似乎已飘离整个房间。我在房间里吼叫,在夜里溜下床不开灯打量自己的房间。
  我期望遇见多么好的天气,在雨后,人像镜子里那一个,由于反射,灰尘、油烟、争吵和计较都抵挡在外。镜子一样干净,又能看到镜外的自己。要带面镜子。
  早些时候,我会带许多书上路,有一回我带了四十多斤书,另外仅剩的空间用来放几件换洗衣服。那次丢失了该去的地址,我只好背着书在那几个街区行走,辨认熟悉的门房和守卫,冀望于熟悉的脸孔出现在我面前……
  ……走了大半夜才找到路,朋友们在楼上弹琴喝酒,我在楼下高喊他们的名字,他们摔下一个啤酒瓶到我脚边算是迎接我。上楼后我把行李往门边一甩,他们疯狂地扑上来边翻我的包袱边欣喜地问:带了什么好东西?俗语说,千里不嫌货轻。带上扑克牌上路,也非常辛苦,避免遇上赌徒不顾一切孤注一掷。带书则没有人理睬,它不值钱,收废品的人对它也不屑一顾,我只带一两本。胡乱塞两本书到背包最下面,它使我有分量,背着行李稳健地站在地面上,又时常记得背包里最沉重的。
  我背包里的许多小玩意,最下面暗藏着的是几张美丽的小腿的照片以及一双活生生从女孩儿脚上剥下的袜子。袜子很短,刚没过她的脚踝,白颜色,一些牵牛花图案,我闭起眼就能从种多杂物中摸到这双袜子。伸进去,探到最低下最黑暗的地方就是她。潮湿多露。她踏着这双袜子到处行走,从车厢前经过,拉大提琴吹口哨时也穿着它们。却不可以总看到,被裤腿、长裙、被角挡住视线。要寻到一双好看的袜子需要多么大的忍耐力呢?像知更鸟。
  照片。放在背包的夹层,连我自己都找不到,除非把整个包都翻过来。即便找出来,我搞不清楚,照片上的那一双双让人心醉的小腿出自哪位女孩,是谁创造这么巧夺天工的小腿们。我如何会喜欢小腿令人猜想不透。背包里的这两样没有人在意过,我猜他们不知道。我自己寻找到她们需要花很长时间。还有几张模糊得不可言说的照片也很心爱,她们肯定就在背包里,自从我放进去,就再没找到过她们。巧的是,我经常忘记她们的存在,一两个恐惧的露宿之夜我会想起,几个庆典后,从而亢奋、激动不可抑制。她们被隐型药水打湿。
  有个女孩,十五岁时看了《百年孤独》,那本书从她家书架上翻出来,家里人却谁都不知道这本书是谁的。我背包里时常出现这样的情况:几本没封皮没作者的书,小的地摊首饰,一张我从未去过的城市的地图,老歌磁带,不知谁塞进背包里。就是这样,我看完了这些没封皮没作者没头没尾的书,津津有味。我听完了这盘磁带并喜欢上了这些歌,首饰我送给了心上人。地图,地图。
  不用带刀子,除了电动剔须刀。胡渣的成长和疏于打理的危险犹胜巷子里闪出的怪影。危险是别人手中的闪光灯,被闪光中照住需要勇气和运气。这通常是我奇缺的。所以不是每次出门都能遇上好季节。天气也是我不能携带在背包里的。关于衣服,我可以讲出更多的小故事,小笑话,罗列种种情节、背景插图,血和泪的诉说,又得是曲折离奇的大家都喜欢听的。所以挑选出门的衣服尤其困难啊。有的衣服不受人欢迎,穿在身上固然合身,却要遭人嗤笑。过去的衣服我是挺喜欢穿的,那件膝盖破了两个大洞的黑色牛仔裤,还有我现在身上穿着的价值一千多元的商务休闲外套,女孩子给我织的长达三米的围巾,都放在背包里很久了。要把它换掉相当困难,时间太久了,它们如皮附骨,长上去,盘根错节。每行一步,每迈出去,每次抬手,都有这些衣服留下的痕迹。我的动作都被这些衣服给规划了,行动很不方便。我猜测,我之所以急着出发,是不是也有早些远离这些被我放进旧衣箱的衣服的意思。
  不那么容易摆脱它们,身上总有那些痕迹。每次当我忽略衣服的存在,又再想起,总感觉我仍穿着那些衣服,那些颜色披在身上。我低下头观察,才发现颜色早换了新的。
  还要带些什么,在启程前问我。直到我找,出一些路,上绝对不需要的玩意放进背包但一切都来不及,你说没有关系但汹涌而来的,感情,象春天一夜之间变,出的绿需要更多的好画家,在夜晚集体行动,而我还没能预料到得竟然如此的快那些,没有任何节奏没寻,绝对用不上的玩意都急匆匆忙塞进包袱里带,走吧。无交谈。甚至没有响动。甚至没有,没有。就来了,已结束了,果然来了,目前的要结束了。和你预,期出现的,相差很。远。
  触不及防之前、平静的时间里,你说起过重复的力量,我猜那不是重复的力量。在重复中不断发现新的,也为这重复呼啸而来感到讶异。惊讶,欢呼和更深抵达的地方,没有重复。要面临的,使我的忐忑不安是春天寒暖无定的穿脱衣服,这注定脱掉衣服后面对一本空白书籍,可以语无伦次心神不宁下笔每一个字如履薄冰。她是危险的,也就是迷人的,也不能大声疾呼生怕旁人看得到这多么危险。赤裸太讨厌了,每一次出发不都是赤裸的吗这有什么可狡辩的,幸运的一无所有,却不得不否认,披星戴月也嫌单薄,必须用肯定句说每句话,用复杂、沉默和复杂的句子应对。

  更加恐惧的是我还将面临这个结束,结束这汹涌而来刚刚产生的,结束爱,结束一件外套的功能,结束一次约会一样结束一座春天的房子。这可不是一个小女孩用水彩、蜡笔画出来的色彩斑斓的小纸片儿,而是活生生的掐断。把一张纸不规则裁剪开来,闯入另一个你早有打算的明显有你身影存在的是你想去的地方。
  阻挡这刚刚萌生的,掐断她。冷冷的打扮,换上另一件外套。还不是浪,不是波浪,是汹涌而来的没有定夺的覆盖。如果我愿意,她会以更快的速度降临。不,我并不是不能接受这新的,我并不是不能拒绝这以更快的速度降临我即将要掐断的。我的身体,我的心,我的眼睛,早浸染这新的之中。那旧的,源源不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前进──我本以为会在我离去之后她才到达。那么我面临两难的问题,要不留下来,要不,按事先·什么是事先呢,就没有一件事是在死之前彻底完结过的·我几乎还没有料到会这么快。我坐在这儿想:没有旧的,旧的死的;只有新的,有的人从旧的中诞生,有的人本来就是新的。那些雨天、晴朗的日子也算在里面的话,更加难以回避。我又陷入另一个迷惑,我是不是已经到达另一个地方,虽然看上去我仍没离开,否则我原先找寻的为什么会这么快出现。

  如果这些事情继续解释下去。复杂得像橘子皮里那些白色线条的纹路的解释下去。



 

  这些人的涌入,身后候车大厅这张嘴从不停止吞噬,他们都呆在我身后那片大空地里,没有火车送他们离开。但这张嘴只要张着,候车大厅里的人越积越多永不饱和。

  我现在用的旅行包是一个女人为我缝制的,这听起来有点夸张,她亲自把背包送到我手中并这么告诉我,我只有相信。虽然背包上有出厂日期厂家牌号等等。我向来相信女人的话,她们都很真实。
  背着黑色的包,两根背带宽大结实,捏一捏,大概这背带里有硬纸板和海绵。这个背包看上去很小装不了太多东西,其实错了。常常在倒出这满满一背包东西后,发现它们是整个背包的两倍。而且只要发现这个小秘密,再想把这些东西塞进去是不可能的了。只能塞进去的时候不去考虑背包有多大。
  这个背包曾引来很多争议,尤其是我父亲。“不是那回事,这样的包不是你这个年纪的人背的。”他打算给我买口大箱子,那种拉柄可以伸缩的大箱子。我拒绝了他的好意,箱子和背包最大区别在于箱子需要腾出一只手去牵引它,拉、提、抬、拖,如果路不好走还得扛在肩上。我的背包放在背上,双手空出来可以做更多的事。而且,在行走的过程中不用留意路面情况,不用因为台阶、凹凸不平的路面、清洁问题而为它那几个脆弱的小轮子担心。箱子提在手中,四四方方的盒子占据身边宽阔地空间,我讨厌和人保持更远的距离,在出站口的地下通道里,仔细听轮子们在地表上滑行发出的声音,到处都是箱子,把一切封闭起来。我的女人为我缝制的背包可以把手伸到背上拉开拉链取出任何我想要的东西而无需把箱子放平,调准繁琐的密码群,捏出汗的小钥匙插进锁眼,藏好钥匙,在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下摸索,摸进柔软发热的部位,找到开另一把箱子的小钥匙。这时候,我已在很远的地方等待我的朋友重新站起身,把箱子锁好。
  又一次忘记背包的存在,它在我背上和我连接成一体,像孝陵卫靠近中山门的那些法国梧桐,它长成树苗时并不是如此美丽像一个白色的大手掌在手指处生长茂密树叶。而是修剪过如今它与剪刀同在把行人的影子挡回来。背包的重量成身体的一部分,提醒我背包内一切的存在,而不是独我一人在街上行走。

  在车上,我忘记了我依靠什么而生存了这么久,而不是老鼠被碾碎的头颅,结伴而行也是很久远的事。有那么一两次,我和冯滔拎着大包小包走上列车──这个场景在许多地方被转述,真实细节脱落光了。如果我桌上有两个打火机、装满水的杯子,饼干,药丸,我就想不起在车上究竟遇见了谁。倒记得几个激动人心的时刻,那都是如遇见最美的女孩般难以克制的亢奋,这些亢奋即便被一次次转述,真实细节都幻化成某种电影类的草稿,都还令我嫉妒。嫉妒我和冯滔踏上列车,在夜里我们相对而坐,我们像两个陌生人般攀谈。可能当时我们就是陌生人,对对方的一切好奇而着迷,尽可能多的了解对方。情绪激昂。我们彼此羞辱性的试探,饥不择食的选择美好的词汇夸耀对方,对于我们即将到达的陌生地点我们花了半个晚上讨论它的美它的雍容它的包容。那些我们没有把握的,我们事先开出危险可怕的可能性,然后说“当然也没那么糟糕”,辩驳这种危险的不存在。危险就是一位先生,时时刻刻站在我们身边微笑地注视着我们的谈话。后来火车通过长江大桥,我们看到窗外有放风筝的女孩,穿着白底绿花的小裙子和她的爸爸妈妈一起。我们就在桥上攀谈起来,逆着风也要将这些话传到她的耳朵里。
  调整音量,恰恰好到达她的听觉范围,恰好让她注意到我们。我和张澜觉慢慢的在书店里走着,随着那位女孩的移动,始终保持和她一定的距离。她翻看什么书,我们就谈论到这类书的著名作家和不起眼的小角色。如果是这时候,请让我想起我来这儿的目的是否与寻找那个取去我可换来荣誉的箱子的女孩混淆。很快,那个女孩加入了我们的讨论,长江大桥上的风很大,风筝很快就随着线飘走了,一列火车穿过夜晚的风从桥下驶过,桥下有个铁门半开着,一个中年男人打着伞穿过铁轨,干燥的柏油路踩上去硬邦邦。我这时候忽然想对冯滔说:“你好,很高兴认识你。”就一阵风的关系,我们又对在列车上行走跃跃欲试,恨不得马上背上包在进站口集合。在书店里发生得热火朝天,女孩子无所不知了,仿佛不是我在大巴车上遇见的那个,形态又那么像,我又开始滔滔不绝的说起来。女孩聪明,抓住所有我们所说的要领,在最短的时间内对我们所说的加以解释和描述,她对答的令我认为在什么时候我曾和她说起过这些。我和张澜觉几乎同一时间喜欢上这个女孩,张澜觉邀请她同上回韶关的火车,我邀请她在孝陵卫住下。她没有答应,她登上了另一辆列车书店。这次受挫对我和张澜觉的影响很大,在书店里,我们望着对方久久说不出话。他喜欢的女孩和我喜欢的女孩都这样远远的离开的。我们蹲在书店去往二楼的台阶上,各自开始痛苦地回忆起和她在一起快乐的时光,那是多少个城市里完成的片段。继而在脑海里冒出了更多的人,更多的缠绵,就算是把所有书架上的书放进脑海里也压制不了她们活跃的身影,眼泪啊呻吟啊鲜花啊那沙哑的女音并想起“淫雨霏霏”这个词仅仅是好听在汉字中排列的漂亮但 但这个词在此刻冒出来是否需要赋予它意义,赋予它从脑海里、从梦从眼前看到和见不得光的阴影中冒出来这个词以意义?他说,走吧。

  和张澜觉吃完饭,就急急忙忙的收拾行李。他带的东西不多,在房间里找了几个东西很随便的往箱里一塞。对我说:好了,走吧。又打开行李箱看了看,再面对着窗户发了会儿呆然后拿着包用力对我说:走吧。
  等车时,他显得心急,我们花在吃饭上的时间太长了,离火车开出只有一个小时。这趟向火车站开的公共汽车刚走了一班,张澜觉说,你要是不刮胡子就赶上了。我说,我昨天晚上早点睡就好了。最后我们说到早出生两分钟或许就赶上了。集体沉默了一下,过去的之中,很多时间都是值得怀疑和审视,许许多多的空隙,许许多多的可能性,沉默的马蜂在蜂窝中不和。
  公共汽车很快来了,车上没什么人,我们选了三个单人单坐。刚上车我们大声聊了几句,噪音很大,说累了。都靠在玻璃窗边看灯火辉煌的城市。如果并不是出发,而是到达,在夜晚。到达一个异地,在夜晚。只有路人看上去是幸运的。车经过中山门,张澜觉撞了撞我,指了指让我看车厢地面。金黄色的路灯照着我们,影子一格一格过来,消失。象是影子在往前走动,最后的我们的人影在靠近车门的地方定格,消失。象有无数的我们的影子穿梭,消失。最后一排影子又像定格了很长时间。如果都是人。穿过了长长的有灯光的门洞,我们抬起头望向窗外。
  这时,窗外要什么有什么。
  火车站是新建的,到处显得光亮洁白,候车厅或站或坐满了人,空气有些浑浊,视线里整个火车站像是隔在一扇蒙了尘土的玻璃窗后。我们坐在候车大厅里聊天,看长长的人龙歪歪斜斜从检票口排到我们看不见的拐角。他们身上的穿着奇异的统一,全都像含着很浓的茶那般枯涩。我们坐在离队伍很远的地方嘲笑他们,说着他们不该在检票前一个小时就把队排上。既而想到他们可能是没有坐票的人,先进站可以抢到不错的地盘。送走张澜觉后,我坐上公共汽车回家,穿过中山东路,看到满街灯火,留下许多开叉的白色梧桐,如果看到许多别的树──那些我不知道的名字。这个城市消失了一个人,还将不停消失。我只是众多送人者中其中的一片叶子。张澜觉拉着行李、食物轻松地从另一个敞开的检票口进去了。另一边检票员正厌烦的在每一张车票上打出同样的印记。
  火车穿过数条静脉般清澈河流,在上游的几个小站停留一下,深夜的汽笛声在空旷的田野显得豪华而多余。在超市里,张澜觉买了两桶方便面、两瓶水和面包。等他到站,这些食物还有一大半没吃完。
  走下火车,走进凌晨的韶关,无论季节,深夜都显得微凉,下车,里面很空旷,人们有不同的去向,同样渴望很快入梦。几辆摩托车等在车站外面,无精打彩地望着出来的人。来了。照例车灯打开射出耀眼的光,发动机吵嚷雀跃了几下,又暗下灯光。摩托车在身边停下,问:“去唔去啊?上车啦。甘鬼迟。”几幢居民楼未灭的灯,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用不标准的广东话说:“去体育馆啊唔该。”消失在桥边一排排路灯里,夜还在微凉,火车站冷却下来,熄了出站的灯火,在那儿猛兽一样候着,等下一拨旅客。
  有点雨飘下来,她缩了缩脖子,把车窗摇上去。



 

  不是每次出门都能遇上好季节,更不会总是有好天气。有整整一年,当张澜觉要去一个什么地方,迎接他的,就是绵绵细雨。
  孝陵卫的水气似乎从地上升腾起来,隐约看得见远处高山的巍峨,人们举着的雨伞。几个小姑娘,骑着脚踏车,或三两结伴,嬉笑着从身边走过。若是夜里起程,那绝不是送张澜觉走时那么平淡。单看温暖的灯火,亮起和熄灭,灯盏层层投递夜晚。而那是旁人的世界,与己无关。依旧要在雨里慢慢走着,远方在遥远的地方,现在快走几步,有什么意义呢?夜晚,话剧中最煽情的那一小节。锁了后院的小门,街边只剩下卖烧饼的那家店还开,三两个伙计没精打采的趴在那儿等待最后一炉烧饼。行人躲避着细雨中迎面开来的车的灯光,风很大,松动的门不停的合起,又微张,另一边宽敞的街道上,红色的灯光照着某些地方,更大片的黑暗里,更大片的游弋之物。我要到那黑暗中,而再不在我口述的这么多令人慈祥平和的地方停留。
  张澜觉在深夜行走,踩到贝壳破碎般的碎冰上,一个冬天,人涌起许多温暖的句子,他喜欢在温暖的句子中培植情绪有那么几回,他将有一幢楼那么多的词汇粉碎拆装重新组合,企图得到全新的东西。在行进中得到一条哲理般的教条:创造一座城堡并毁灭它能得到比创造它更多的。每个夜里出发,每个夜里都用瓦匠刀修饰旧砖,并认真点清砖头的数量,这种活计漫长所得甚少。一些被拆迁的旧楼外有失业的妇女也这么干,用小锤子敲碎包裹旧砖的石灰和水泥,以免用这些砖去建造新的大楼时妨碍工作进程,每块砖不过几分钱的价。夜晚,这些妇女们休息了,躺卧在简易的小工棚里,身上飘着烧火做饭的油烟气,有些人从夜晚出发,把砖头修补完整。后来张澜觉对这种工作厌倦。对于温暖的词也逐渐丧失了信心,他从那些温暖的句子中出发,路不拾遗的走过重复的却屡次使用障眼法过关的情节,比如说“他最后死去”、“他离开了”、“他留了下来”这种归根结底的问题。他写“我们正准备吃晚饭的时候,张澜觉推开门走了进来”。他头上带着雪花,风尘仆仆,走进来,第一句话势必是“出于节省时间考虑,我还是自己走比较好”。假如以真正的为结束,为开始,为闭幕,为杀青,为休止,我几乎站立不住。那太严重而像重复前人的永别方式,源远流长的一切并没有被延续下来,从昨天开始,我们赖以生存的要比让别人看到的更为细腻。

  这么说吧,夜行人有夜行人的习惯,多数时间(白天)他们是雕像,缓慢的移动速度让人难以察觉。到了夜里,活跃起来,夜像分子运动一样剧烈,比汽水瓶里冒出的大量气泡还要鲜艳,对着迷有着迷的神采,把一句话反复打磨几百次。从火车上下来各奔东西的人里,他要是步伐最缓慢从容的一位。像我曾说,不同城市里总有同样的人跟你一起奔跑行走,微笑从容举止稳妥,他们是某个女人派来辅佐你的,来自同一个女人,也可能是那位烹煮食物的女人,也是我那个常常被我提起并在我身边度过短暂光阴的女人。就在这时我和冯滔开始上火车,离开韶关,在车上遇见一个酒醉邋遢的男人,令人厌恶地坐到冯滔身边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述他的故事,直到终老。聪明的小贩也是选择从窗外爬进来──这些人可能不是小贩,只是从另一条夜路上顺便插进来的。他们迫不及待的叫卖他们食物──这有些太多了,没有征兆就泼了过来,消化、理解、领悟和运用这些古文似的坚硬食物需要花很长时间。香喷喷地,是一盆刚从花圃中摘出的花,早晨的雾气、露珠都还没褪干净,还有蜂嗡虫鸣残留在花上的声音隐约而来。他们表示自己不是真的叫卖,而是寻找同伴,语气迟缓平静,一听就知道是找了许久的人,中间还悔恨的责备自己将错误的人引到这儿带来不必要冷漠谦让和妒忌。夜行人的视线。没有区别。和那些沿火车叫卖的小贩无更大区别,他们也是上车后就开始叫卖,一样的慈祥,语言一样充满诱惑、煽动。和那个在大巴上遇见的女孩给我的感受却不一样,没有那种充满无知兽性般的推动力,使我服下不眠堆砌词藻和想象力的句子,而冷静,诡异,有条不紊地慢慢吟来,是一把匕首直插进你想要的方向中。这些寻找同伴的人啊,却是那么孤独,在最早的时候我就把自己当作其中的一个,在书架上,在各种各样的影象活动中,传奇一样(我们把自己也当作一个传奇,一个最大的传奇在每次酒后不停述说每个细节都要花上不少时间,其间还要在女孩腿上打盹)的生活经历里陶醉。而他们的马车经过的地方远比列车丰富。在那次被偷走行囊后:我开始怀疑夜行人的身份,怀疑自己夜行人的身份。对这一切持不信任态度。而我常常忘记这种不信任;我怀疑这些跳窗而入寻找同伴的小贩和强拉我进入另一个卑劣性质的小贩们的异样是否存在,这些教诲这些跟随是否会抹杀自己的原本。而我常忘记这种抹杀;我怀疑这些年游历的真实性,那么多城市,那么多面孔,我能记住他们必须花光我一生而我常常忘记游历过而重新游历,那次被偷走行囊后,我从未在任何地方流露出那次被美丽的女孩偷走行囊产生出的羞愧、耻辱,而我却深知肉欲对于我的重要,深知独处的欢心和长远忧虑。活在这么多的矛盾和遗忘中。我这个远游的夜行人却一刻也不能放弃矛盾和遗忘。它们是另一些夜行人,穿梭在夜行与夜行中间,当肉欲来临,它们后退,当遗忘来临它们前进。而她,那个她,那个让我在夜里坐直身体抽烟的人,依旧捉摸不透。恍惚、言语失去意义,贪图定滑轮般上下波动。
  这些陪伴自己的不会苍老,她们容貌不变因此不令人向往。每次夜里因过了睡眠时间辗转反侧的人听到自己身体痛苦的搅动,每当清晨过晚的起床,感到身体里象有深夜听到自行车拉着一箱瓶子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颠簸的声音,就会看到他们健硕与英姿飒爽,但是不嫉妒。另一些人中则产生一代代继承者,将我丢进垃圾桶的纸团展开抄写。这些人在车站最为密集,背着同一个目的地、行李、标记,摔碎同样的玻璃瓶。我到底在说哪些人。站在台阶上吉他歌手换了另一个年代的老歌可我不想再提起他。巨大的站名和数字机上显示的号码,闪烁各肤色灯火,有时候我会被刺眼的光打中,我不知所措,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如同她一觉醒来花了很久才记起自己在哪个城市哪个旅馆中,这张床是谁的。夜行人知道许多人在睡前的挣扎,我知道。我不带着悲伤的眼神看我的朋友醒来,哪怕他一次次声称自己宽大的心足够容纳草芥,朗诵诗歌时悲天悯己,一团和气的大麻烟雾里包藏自己的祸心,视苹果核为宝石心脏,在空无一人的小花园里抄写寄往外地女孩的明信片。这些我都知道,我的朋友。若再重新说起那些我不再愿提起的小姓氏,靠多轨录音机和谄媚地采访工具度年如日。真的,一想起他们,我就愉悦。如你我共同的默契:他者的失败往往比自己的成功有更长久的快感。这使我明白到即使我不使自己混淆在人群里,我也在里面了。于是车上,尽量不让自己找到同伴,保持缄默,保存命运中最愚蠢的部分,可惜我也常忘记这些。但我记得住保持沉默,保持无话可讲,保持驽钝和迟缓,错误百出的小聪明,不深思,不在小细节处多花时间,辱骂、质疑、呵斥、关怀,请。若将这些作为列车上的借口,轰轰烈烈没头没脑。



 

  说到幸运,我一路上都是幸运的,没有更多障碍。我听到过一整节车厢的人都在高呼:“我是幸运的!”又或者声音低沉宣布秘密一般耳语:“我想我是幸运的那一个。”我花了很长时间了解普通的人,这就把自己逼入一个绝境,从不把自己看作他们其中的一个。那么,在赞叹我们幸运的同时,是不是需要怀疑在睡眠中有巨大的红色皮肤魔鬼俯身对你宣读一封个人遗书。
  同陪伴自己的人不同,饥饿是我最坚实的伙伴。是当我空腹行走在某条街道上,从一家住户中飘出的焖菜的香味,菜肴焖熟在我肚里。街道、行走和打探,提防每一个经过身边可疑的人,打量我的人我也投去不友好的一瞥。这耗费我十分多的精力,我越来越感觉到饥饿的存在,每一个奇异或寻常的细微动作都会刺激我的胃。从那儿钻出一个个奇思怪想,一句十分幽默含蓄的话,做梦时才会有的陌生环境也浮现在眼前如熟悉的穿行在其中过,我几乎迫不及待的在饥饿的同时要记录下这一切。我随房东推开浴室的门,我看到窄小空间的墙上挂着一个洗浴喷头,意识到我曾经到过这样的房间,到过这里甚至知道我和谁在这逼仄之地。嘿,我看到的是这个自己站在浴室门口发呆,我看到我们花光一生站在自己身边、头顶、用无形的眼观看我们的挣扎、笑容和静默。这花光我们一生。饥饿膨胀并庞大。它以沉默而冲动、毫不犹豫带着莫名的勇气和代价将一切粗暴的打断,不容她更长时间地在我身边停留喘息,让她马上从脑袋中消失,滚得越远越好。不仅是她,一条街、一个城市,一堆荷枪实弹的群众演员,你花光的一生,这些都被强打断我的饥饿感剔除。在某个时候我开始无法吞噬这些,饥饿固有的脾气完全改变,排斥我吞下的所有食物,那些食物在腹部纠缠又欲罢不能,即使吞下了它们,饥饿仍然存在而且以更加痛苦的方式存在。隐隐的我感觉到,一旦我吞下更多的食物,只会导致它们淤积在内心连宣泄它们存在的道路都没有。在列车上我遇见过不少这样的人,因为沉默,可以减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安静、动作迟疑的车厢有什么不被人发现呢?眼睛如此好奇,只好沉默,看小贩一次次在身边走过,看羡慕的眼光你走向他。发现了同伴怎么办,这是我一直担心的问题,在那么长的车厢,在一两千人的移动聚集地,这么小的一个区域,假如发现自己的同伴,怎么办?而饥饿纠结我,沉默的饥饿纠结我,疯狂的饥饿纠结我,高呼的饥饿纠结我。
  饥饿纠结我。旅途是寻找我学会新的进食方法现在去某个地方总与饥饿混合。
  还是来谈谈饥饿吧,走在路上,腹中饥饿空无一物。一切食物都是甜美的食物,但我宁愿忍受这饥饿。因饥饿能提醒能唤醒,我有段时间实在是被饱乐所击倒,富足、美满充实的食物填在胸口,勤奋、热情、速度填充的食物,给了我安宁的慰藉。在朋友中,这种食物是多么值得炫耀的一件事啊。我和她得意的夸赞自己饱尝食物后的享受,要求她和我一样。饥饿,在那时被遗忘。饥饿时时被遗忘。在房间,在语句华丽的摄影机前,还是在创造引人入胜的社会现状中,保持这饥饿状多么难,更何况,在可以料想的将来将有许多人顺着我的足迹继续向前。假如有饥饿在,我是会跳到另一条路上去的,这全因饥饿的无法忍受和它的排斥。于是,最早出现在我身边的一株植物不再是村庄,可能出现的只是一株植物,而可能出现的是一个男人,也可能是听似节奏很快实则忧伤的钢琴曲,极有可能的只是一株植物。去南方富饶地方的人,很少在通往北方的火车上向窗外眺望,并不是他含着心事,并不是他对窗外急速滑过的景物到了无动于衷的地步,就像他在对话时会忽然想起我问起我的情况而更多的是提到他自己以达到保护自己炫耀自己的阶段。饥饿如此可怕,就像午夜伸向情人的手被推开,像午后伸向情人的拥抱以嗤笑着躲避而告终。我想如若能拒绝一个国色天香女子的温存,那怀着的并不是爱,而是恨。


  在广场的长椅上躺着,我看着天空中惟独亮起的那颗星──这样的留下的影象片段很多,在当时,我为什么可以什么都不去想。在我打开21楼的窗户,在有雨的下午,伸出去的手被凉风吹动,我为什么摇摇欲坠。和下楼梯所想的一切不同,听故事和讲故事所得的渺小,于是在街上闲逛也能得到很多。只是看到的不知道上哪去了。那天我、冯滔和张澜觉一起坐在小馆子里吃面。一个背着蛇皮袋的过路人在我们身边站了许久,等候我们吃剩下的残羹剩餐。看得出来他很饿,冯滔夹了个肉丸放到他手上,他感激得退下了。在饭馆外面的墙边靠下休息。我记起几年前我们也这样在路边说起过某些事情,忽然被一种良好的冲动打破了僵局,我说,有一天我要像这个人一样,穿上破烂的衣服,什么都不带,每天乞讨过日子,用脚走过几个城市更多也行,累了就在街边躺下,困了就睡过去。又有人开始补充冬天该如何度过,在哪个烂尾楼里生火,在哪种客人面前可以要到吃的,哪些地方受到侮辱而我们顽强的反击。要把这个将要去干的事的这个人的一生全都想完,一直说到我们又饿了,点了几个菜,继续吃起来。广场上的灯熄灭了,明火升起。这情景,有那种强烈地伤痛,逼得我只想用普通话朗诵诗歌。


 

  你一说女孩,自己就掉进去了。这没办法。你应该冷漠一点。那?应该是,你要想清楚她们的目的性。她们的目的?你对男人的剖析都很好了,但是你从没有剖析过女人丑陋、丑恶、险恶的东西,你一说女人,她们就很美。好象是,可是我不懂其他的。她们是很美,但不止如此。我现在也不懂,又像是有一点懂了,当我在骂她们的时候,是懂的。
  如果再有一个人因有爱而对一切失去信心,你愿意做这个人。
  现在不需要亲吻、性爱、拥抱和亲昵我也能美满的活上几天,坐在上海的这个21楼上,坐在床上写一些话,正对面的窗外是白色的没有一丝蓝一丝乌云的天空,窗户打开,风吹进来,我坐在床边的小凳上。中午我才起床,这完全是因为上海的早晨来得过早,最近我常说的一句话是“我的身体在排斥”。里尔克的诗,巴赫的音乐,这些我都在听。晚上去买菜,中午吃面条、泡饭或上馆子。夜晚的上海人很多,挤在小道上,我剪着手上人群中走来走去。许多时候我会写下激昂的句子,见了好女孩吹声口哨。忽然开始的沮丧并不很多,除非把许多的意外单独抽出来,在窗台上一字摆开,任它像鱼一样蹦达。21楼还是很高的,只听得到车辆默默的行驶在很远的路面上,几个人穿梭绿灯照亮的人行道。下午的时光很好,如果家里空无一人,我就可以开始以阅读这个世界的方式看待大部分人真实地如同玩偶,只有更少更渺小的玩具才引得人我的注意。莫名其妙的情绪在夜里走了过来,儿时常带着这种伤感,但是那个时候我们可以享乐。如今哪怕她旁敲侧击,哪怕她哭泣,哪怕她在钢铁般坚硬的心中还有一丝挂念和同情,那都和儿时不同。不够阻止熟悉的放肆击打心门,如今能用的,就是同她一样坚硬。这多么难办到啊。
  忽地,饥饿又成了空无一物,此时我才能再一次惊叹。即便是饥饿努力撑起的一切,也可以在瞬间作倾塌的表现。有比饥饿更真实的进入我们身体?这时,旧的她还要继续逼近。
  用偶尔出来的身边熟悉的人,用一张陌生的脸,用压在另一副扑克上的一支烟,用教会用祈祷用可怜地挂在衣架上的单衣,在这里生这里灭的一只飞虫,隔壁刚刚结束的动作,用隔膜,用危险的铃声飞出的诱拐,用过去式的语句,用永远记得的耻辱,羡慕,藏在大衣柜的静物,靠在桌脚的人,用一张纸,用了不起的魅力,用默默吃完放多了盐的面条,用这可爱的大地,用花间一壶酒,小男孩突然力透纸背的写下他出生以来最神圣最明晰足以折断世界的句子,错综复杂独门独户的陨落,阴差阳错地爱恋,用一个人的名字引出另一个人的名字,用深不可测又可感知的心,用人,用窃听器,用不停的不信任和轻蔑,用一封信,写给这友人的信,用没有多少页不可告人的秘密。
  最后还是会到来。不快。带有思索后的痕迹长达两三年的固步自封。直到离开前,它总是来的。那时,你跃入草色苍黄的野地,说,这是我暂时离开的城市。风一吹,我就到了平原,那儿原本就有个不欢乐也不悲伤的人,在想要的草地上缓缓移动。旅途中我得知太多想失去声音也失去秘密的人。这里呢,只有一点风,和一只死兔子,在旷野上不停移动。


 

  若这么说,你我都有过宁静的时刻,有过。可能已经遥不可及了些。可还能清楚记得,比起名胜、些许生活上的完善更值得骄傲。每天我围着花园散步,情绪若有若无间,不想使人铭记的警句,没有更多的人可以思念──有什么比刻意阻隔更加让我安心。花园里总有些小花开着,十年后去想它们,也不会荒芜一片。高高低低的树木间,只惊起一只扑麻雀的大花猫。旁边小房子里有人做饭,有妇女高声在农田里散播笑声,几乎就能从这爽朗的笑里判断出这个女人的长相。穿过花园吧,可以走到路上,可以来到田间,怎样的自由谁能宣布可轻易揣测你我的心。正在修筑的马路通向遥远而无数的村落,最远最远的那一幢通向另一个国家。有一个人,当他想到村镇、街区、旅馆就写出“城堡”这两个字。有一个人,他望一望门外,再望一望手,再望一望门外,再望一望手,悲伤在手和天空中穿梭你又如何得知。有一个人,他来自很小的城市,看到一切新的巨大的都会欢呼,有一次,他在欢呼中死去。有一个人花园里的乒乓球台让人羡慕,那天来了个泥瓦匠,他把球台上的裂痕用水泥抹平。从此平坦的乒乓球台中有一道空气。泥瓦匠走后,我高兴的举起大锤打垮了那座乒乓球台。在宁静的花园中,即便有如此巨大的声音,也毫不起眼。如果宁静是结局,毫不起眼。这个耐心的花园,不表露心迹,以盛开以绽放以朽败,一份食物抛在其中,或冷却或变质,发臭腐烂,或在高温中变色成熟。
  花园外有一个很小的操场,我喜欢躺在操场中的草地上,努力想记住,阐述分析当时心中的想法,有时会站起身到池塘边走走,池塘就在操场旁边。身边没有书本,没有声响,没有啼笑和音乐,日子过得平淡,买菜做饭洗衣服,我一个人往返在一个地点和另一个地点,在路上走得很慢,若下雨就有些蹒跚,这时可以得到阴沉的坐在土坯房门口老头阴沉的脸色。我在路上走得很慢,周围是绿色的田野,那个小女孩在作文本上写,红红的花,绿绿的草。我在路上走得很慢,沟渠、大榆树刮起大风。
  要是很久才能到达一个小镇我就走很久。
  这个镇,仅是个集市。一路看见还没到岁数上学的小孩们被父亲丢在草垛里玩耍。集市上都是大人。许多人来赶集。小贩们叫喊自己的货物,向我微笑向我招手。我看到爱吃的我就买下,看到我可能爱吃的我就买下,我买这买那。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小集市里菜的种类不是很多,选择有限我也无所谓。渐渐菜篮子里装满了各种蔬菜、肉类,鱼,回去可以饱餐一顿。只够吃一顿。看见我菜篮里的菜渐满,小贩的热情大不如前,随着我手里的物品越来越重,他们的失落感就越大。看到我菜篮最上面放着青菜的小贩已经彻底死心,挑着菜筐开始回家。他们且怀着有明天的剩余蔬菜回家。
  回去的路上有很多很多成熟的玉米,许多次我都想偷几根放进自己怀中。无奈胆子太小,害怕被人当场抓住。一路上就只能看见越来越多的玉米被人采摘。倒是我的朋友们给我送来玉米、鲫鱼、小狗和鲜花。和偷还是有挺大区别的,但我已满意。
  在花园的夜晚我时常害怕,不因为它的美丽而胸怀坦荡。在周遭冷清无声的夜中,住在花园和住在荒野中。小蝎子、多脚虫、蜈蚣都有掀开陈年旧墙皮的力量。那一小块泥土凝固物噗地一声掉到地上,我的内脏整齐的抖动一下。再也无法入睡。黑夜要有黑夜最冷酷的地方,可是不能看到一丝光亮。实在无法在恐惧中打开灯直面那一丝光亮。老鼠在房顶上来回走动,似乎是为换一个新的住处瑟瑟作响,不到天明他就急迫地想要搬走。
  回来即将可能睡去的胜利喜悦间,比梦魇来临时更加清醒的我的意识觉察一个人慢慢逼近,没有恶意,没有善,没有来意的来临。恐惧加深这个人到来的恐惧,我困苦,强硬的抗拒,还有我心里苦苦哀求的自嘲:“呵呵,你为什么要来呢?”还有“我不知道如何收场”的歉意。更加贴近我了,贴近我的身体,贴近的强烈不安的心跳,几乎走到我床边。
  直到,他消失。
  而不是退去。
  清晨,他偷偷摸摸地,冷静地,屏住呼吸地,蹑手蹑脚地拍压每一方床单,用扫帚清理桌椅的下面,检查每一寸地面,轻轻地一页一页耐心地翻看书本夹页。不是太熟悉房间的情况,他花了很长很长时间。他查找他正在修饰的手稿,搜索他没有来得及冲洗的胶卷,摸索背包里谁也无法还原的秘密物品,包括这些还有小虫子从洞口到食物之间的行走路线,鸟的羽毛,都不见了。此时他才发现我走了。他向外奔去,由于一无所获又几近赤裸,他跑起来就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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