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沈祖棻《涉江詞》

 昵称2006916 2011-05-21

沈祖棻《涉江詞》

 

《涉江詞》序
  今年春,泛舟石湖。湖澄如鏡,與遠山為際。微風蕩襟,水波相屬。舟中展祖棻詞,湖山之美,與詞境合而為一。心有玄感,不能以言宣也。祖棻寫《涉江詞》成,乞余序首,蓋數年於茲。余始臥病歌樂山,思力無損,而身不得轉側,則姑為腹稿,且以書告祖棻曰:序已成矣。翌年起。乃盡忘之。今之所言,非曩日之言也。雖然,曩者,與尹默同居鑒齋。大壯匪石往來視疾。之數君者,見必論詞,論詞必及祖棻。之數君者,皆不輕許人,獨於祖棻詞詠嘆贊譽如一口。於是友人素不為詞者,亦競取傳抄,詫為未有。當世得名之盛,蓋過於易安遠矣。顧以祖棻出余門,眾又謂能知其詞者,宜莫余若。余惟祖棻所為,十余年來,亦有三變。方其肄業上庠,覃思多暇,摹繪景物,才情妍妙,故其辭窈然以舒。迨遭世板蕩,奔竄殊域,骨肉凋謝之痛,思婦離別之感,國憂家恤,萃此一身。言之則融忌諱,茹之則有未甘,憔悴呻吟,唯取自喻,故其辭沈咽而多風。寇難旋夷,杼軸益匱。政治日壞,民生日艱。向所冀望於恢復之後者,悉為泡幻。加以弱質善病,意氣不揚,靈襟綺思,都成灰槁,故其辭澹而彌哀。夫聲音之道,與政相通,情感之生,與物相應。彼處成周之盛世者,必不得懷黍離之思;覩褒妲之淫亂者,又豈能詠關雎之什?彼其憂歡欣戚,有不期然而然者,非作者所能自主也。祖棻詞於其少作刪除獨多,或有不能盡窺其變者。所謂唯余能知者,其在是乎。春夏之際,乍陰乍陽,天地解而冒雨作,而百果草木皆甲坼。解之時義大矣。受之以損,其損而終益乎!自今以往,復有詠歌,其為歡愉之音,抑重之以哀思,將猶非祖棻所能主也。雖然,祖棻海鹽人而家於吳。苕霍之畔,胥臺之下,白石夢窗之所行吟往還也。聲應氣求,千載無間。異日者,歸隱閶門,訪我干石湖,楊柳繞屋,梅花侑尊,誦鷓鴣之詞,堆疏影之作,遂若與治亂不相涉者。麗非由亂至治,不克有此。是退藏之愿,仍望治之心也。言近而旨遠,祖棻其益進於詞矣。己丑四月,汪東。

甲稿
六十四首,起癸酉(一九三三年)春,迄庚辰(一九四〇年)春,在南京蘇州屯溪重慶雅安作。

浣溪沙
芳草年年記勝遊,江山依舊豁吟眸,鼓鼙聲裏思悠悠。  三月鶯花誰作賦?一天風絮獨登樓,有斜陽處有春愁。

曲遊春

歸路江南遠,對杏花庭院,多少思憶?盼到重來,卻香泥零落,舊巢難覓。一桁疏簾隔。倩誰問紅樓消息?想畫梁未許雙棲,空記去年相識!  此日。斜陽巷陌。念王謝風流,已非疇昔。轉眼芳菲,況鶯猜蝶妒,可憐春色。柳外煙凝碧。經行處,新愁如織。更古臺飛盡紅英,曉風正急。
 
曲玉管
寒蟬
冷露移盤,西風掃葉,枯枝尚歎棲難定。慾把濃愁低訴,還咽殘聲,此時情。  倦戀柯條,羞尋冠珥,上林衹讓寒鴉影。冉冉斜陽,鏡裏雙鬢妝成,為誰輕?  暗想當時,任嘶遍故家喬木,卻憐幾度風霜,而今獨抱凄清!感飄零。問知音誰在!不見悲吟楚客,更知何日,萬縷垂楊,響答江城。

水調歌頭
雨夜集飲秦淮酒肆,用東山體。
瑤席燭初炧,水閣繡簾斜。笙舟燈榭,座中猶說舊豪華。芳酒頻汙鸞帕,冷雨紛敲鴛瓦,沈醉未回車。回首河橋下,絃管是誰家?  感興亡,傷代謝,客愁賒。虜塵胡馬,霜風關塞動悲笳。亭館舊時無價,城闕當年殘霸,煙水卷寒沙。和夢聽歇夜,忍問後庭花!

霜花腴

篆灰撥盡,乍卷簾、無端絮影漫天。風噤寒鴉,路迷歸鶴,瓊樓消息誰傳?灞橋夢殘,縱憑高體望長安。記當時、碧樹蒼崖,渺然難認舊山川。  愁問凍痕深淺,早魚龍罷舞,太液波寒。關塞荒云,宮城冷月,應憐此夜重看。洗杯試箋,枉盼他春到梅邊。怕明朝、日壓雕檐,萬家清淚懸。

高陽臺
訪媚香樓遺址
古柳迷煙,荒苔掩石,徘徊重認紅橋。錦壁珠簾,空憐野草蕭蕭。螢飛鬼唱黃昏後,想當時、燈火笙簫。剩年年,細雨香泥,燕子尋巢。  青山幾點胭脂血,做千秋凄怨,一曲嬌嬈。家國飄零,淚痕都化寒潮。美人紈扇歸何處?任桃花、開遍江皋。更傷心,朔雪胡塵,尚話前朝。
 
綠意
次石齋韻
蘭舟桂楫。記綠雲十里,香生皋澤。傾蓋相逢,偶托微波,誤被采芳人識。清陰幾日鴛鴦夢,早淚瀉、銅盤先濕。剩那時、炎熱難忘,怕說晚涼消息。  長抱芳心自苦,歎煙渚日暮,看朱成碧。折向西風,萬縷千絲,莫把此情重織。江流不盡吳宮怨,縱唱斷、蓮歌誰惜?漫獨立、風露中宵,已是一天秋色。

高陽臺
雨織清愁,香溫斷夢,十年心事堪嗟!冷落歌燈,尊前怕聽琵琶。高樓衹在斜陽外,更為誰、留滯天涯?但凄然,望極秋江,一片蒹葭。  歸來依舊吳山碧,對荒煙苑圃,古蘚紋紗。喬術蒼涼,明朝知是誰家?吟箋縱寄相思字,又何情、與說年華。待重追,昔日遊蹤,畫舫香車。
 
菩薩蠻
丁丑之秋,倭禍既作,南京震動。避地屯溪,遂與千帆結縭逆旅。適印唐先在,讓舍以居。驚魂少定,賦茲四闋。
羅衣塵涴難頻換,鬢雲幾度臨風亂。何處系征車?滿街煙柳斜。  危樓欹水上,杯酒愁相向。孤燭影成雙,驛庭秋夜長。

熏香繡閣垂羅帶,門前山色供眉黛。生小住江南,橫塘春水藍。  倉皇臨間道,茅店愁昏曉。歸夢趁寒潮,轉憐京國遙!

鈿蟬金鳳誰收拾?煙塵澒洞音書隔。回首望長安,暮云山復山。  徘徊鸞鏡下,愁極眉難畫。何日得還鄉?倚樓空斷腸!

長安一夜西風近,玳梁雙燕棲難穩。愁憶舊簾鉤,夕陽何處樓?  溪山清可語,且作從容住。珍重故人心,門前江水深。

蝶戀花 四首
塞迥洲荒何處住?南雁相逢,解道飄零苦。目斷平蕪來日路,碧雲四合山無數。  慾仗江魚傳尺素。愁水愁風,還恐無憑據。已向天涯傷日暮,黃昏更送瀟瀟雨。

轉轂輕雷腸九折。月逐征程,夜夜清輝缺。落盡繁香春早歇,西風苦自吹黃葉。  幾曲屏山山萬疊,翠幕金爐。此後應虛設。不惜流年供久別,歸時可有餘香爇?
 
苦恨重簾消息阻。十二闌干,曲曲迷塵霧。幾日青禽頻寄語,鏡中顏色渾非故。  別後關河秋又暮。枕障熏爐,都是相思處。歸夢慾隨明月去,高樓夜夜風兼雨。

斷續鄉心隨晚汐。江底愁魚,吹起波千尺。戍角一聲人語寂,四山無月天如漆。  午夜寒風欺敗壁,蠟淚縱橫,試問今何夕?敲缺唾壺秋雨急,新詞慾譜冰絃澀。

臨江仙 八首
昨夜西風波乍急,故園霜葉辭枝。瓊樓消息至今疑。不逢雲外信,空絕月中梯。  轉盡輕雷車轍遠,天涯獨自行遲。臨歧心事轉凄迷。千山愁日暮,時有鷓鴣啼。

經亂關河生死別,悲笳吹斷離情。朱樓從此隔重城。衫痕新舊淚,柳色短長亭。  明日征程君莫問,丁寧雙燕無憑。飄零水驛一星燈。江空菰葉怨,舷外雨冥冥。

一棹蒹葭初艤處,依前燈火高城。水風吹袂酒初醒。鏡中殘黛綠,夢外故山青。  月墮漢皋留不得,更愁明日陰睛。涉江蘭芷亦飄零。凄涼湘瑟怨,掩淚獨來聽。

畫舫春燈桃葉渡,秦淮舊事難論。斜陽故國易銷魂。露盤空貯淚,錦瑟暗生塵。  消盡蓼香留月小,苦辛相待千春。當年輕怨總成恩。天涯芳草遍,第一憶王孫。

望斷小屏山上路,重逢依舊飄颻。相看秉燭夜迢迢。覆巢空有燕,換酒更無貂。  風雨吟魂搖落處,挑燈起讀離騷。桃花春水住江皋。戊寅春,避地益陽,嘗賃廡桃花江上。舊愁流不盡,門外去來潮。

百草千花零落盡,芙蓉小苑成秋。雲間迢遞起高樓。笙歌隨酒暖,燈火與星稠。  霏霧冥冥閶闔遠,憑誰訴與離憂?吟邊重見舊沙鷗。巴山今夜雨,短燭費新愁。

碧檻瑤梯樓十二,驕聰嘶過銅鋪。天涯相望日相疏。漢皋遺玉珮,南海失明珠。  銜石精禽空有恨,驚波還滿江湖。飛瓊顏色近何如?不辭寬帶眼,重讀寄來書。

寂寂珠簾春去也,燕梁落盡香泥。經年歸夢總迷離。拋殘鎪玉枕,空惜縷金衣。  喬木荒涼煙水隔,杜鵑何苦頻啼?鳳城幾度誤心期。憑闌無限意,腸斷日西時。

喜遷鶯
亂後渝州重逢寄庵方湖兩師、伯瑤慰秋淑娟叔楠諸友,酒肆小集,感賦。
重逢何世?剩深夜、秉燭翻疑夢寐。掩扇歌殘,吹香酒釅,無奈舊狂難理!聽盡杜鵑秋雨,忍問鄉關歸計。曲闌外,甚斜陽依舊,江山如此。  扶醉。凝望久,寸水千岑,盡是傷心地。畫轂追春,繁花醞夢,京國古歡憂記。更愁謝堂雙燕,忘了天涯芳字。正凄黯,又寒煙催暝,暮笳聲起。

浣溪沙 四首
簾幕重重護燭枝,碧闌干外雨如絲,輕衾小枕乍寒時。  絃譜相思鸞柱澀,夢愁遠別麝熏微,昨宵新病酒杯知。
 
夢外沈沈夜漸長,飄燈庭院雨絲涼,重帷自下郁金堂。  燭有愁心猶費淚,香如人意故回腸,零星往事耐思量。
 
夢醒銀屏人未還,暮雲西隔幾重山,鏡中萬一損眉彎。  不分流離還遠別,卻因辛苦倍相關,嚴城清角正吹寒。

幾日清塵黯鏡鸞,猩屏輕颺藥爐煙,更無雁字到愁邊。  朔雪關山羌笛怨,新霜庭院井梧寒,卷簾人瘦晚風前。

玉樓春
繡衾慵展金泥鳳,幾日相思羅帶重。當樓柳色怕關情,壓枕春愁還入夢。  嚴城四面悲笳動,簾外輕寒誰與共?杜鵑啼徹月痕低,永夜燈花猶自弄。

浣溪沙
綺重羅輕乍暖寒,酒醒愁倚碧闌干,一春夢雨有無間。  零落繁香鵑有淚,因循芳訊燕空還,錦屏人隔萬重山!

惜紅衣
繡被春寒,秋燈雨夕,藥煙縈碧。怯上層樓,新來漸無力。空帷對影,聽四面悲笳聲急。凄寂,三兩冷螢,映輕紗窗槅。  初鴻遠驛,雪嶺冰河,依稀夢中歷。書成諱病,淚濕數行墨。幾日薄羅嫌重,莫問帶圍寬窄。但枕函沈炷、猶解勸人將息。

霜葉飛
歲次己卯,余臥疾巴縣界石場,由春歷秋。時千帆方于役西陲,間關來視,因共西上,過渝州止宿。寇機肆虐,一夕數驚。久病之軀,不任步履,艱苦備嘗,幸免于難,詞以紀之。
晚雲收雨。關心事,愁聽霜角凄楚。望中燈火暗千家,一例扃朱戶。任翠袖涼沾夜露。相扶還向荒江去。算唳鶴驚鳥,顧影正、倉皇咫尺,又催笳鼓。  重到古洞桃源,輕雷乍起,隱隱天外何許?亂飛過鷁拂寒星,隕石如紅雨。看劫火、殘灰自舞,瓊樓珠館成塵土。況有客、生離恨,淚眼凄迷,斷腸歸路。
 
浣溪沙 十首
一別巴山棹更西,漫憑江水問歸期,漸行漸遠向天涯。  詞賦招魂風雨夜,關山扶病亂離時,入秋心事絕凄其。

久病長愁損舊眉,低徊鸞鏡不成悲,曉鶯多事話年時。  剩水殘山供悵望,舊歡新怨費沈思,更無雙淚為君垂。

家近吳門飲馬橋,遠山如黛水如膏,妝樓零落鳳皇翹。  藥盞經年愁漸慣,吟箋遣病骨同銷,輕寒惻惻上簾腰。

庭院秋多夜轉賒,寒凝殘燭不成花,小窗風雨正交加。  客裏清尊惟有淚,枕邊歸夢久無家,斷腸更不為年華。

雲鬢如蓬墮枕窩,病懷禁得幾銷磨,鈿盟釵約恐蹉跎。  刻意傷春花費淚,薄遊扶醉夜聽歌,清愁爭得舊時多。
 
折盡長亭柳萬條,天涯吟鬢久飄颻,秋魂一片倩誰招?  沽酒更無釵可拔,論文猶有燭能燒,與君同度乍寒宵。

斷盡柔腸苦費詞,朱絃乍咽淚成絲,年來哀樂倘君知。  病枕愁回江上棹,秋風重檢舊家衣,見時辛苦況分離。

呵壁深悲問不譍,鬘天一望碧無情,鬢絲眉萼各飄零。  心篆已灰猶有字,清歡化淚漸成冰,難將沈醉換長醒。

今日江南自可哀,不妨庾信費清才,吟邊萬感損風懷。  應有笙歌新第宅,可憐煙雨舊樓臺,謝堂雙燕莫歸來。

碧水朱橋記昔遊,而令換盡舊沙鷗,江南風景漸成秋。  故國青山頻入夢,江潭老柳自縈愁,強因斜照一登樓。

蝶戀花 四首
偶向碧桃花下見。慾贈明珠,珠淚翻成串。苦慢相逢春己晚,花前更勸深深盞。  寄語舊盟終不變。羅帶當時,雙結同心綰。飛絮游絲空歷亂,春來自閉閑庭院。
 
剩粉零香飄泊久。盼到相逢,病枕人消瘦。昨夜星辰今日酒,尊前漸覺情非舊。  不管秋風遲與驟。團扇恩深,長戀君懷袖。百草千花凋謝後,香蓮自覆連枝藕。

殘照關河秋慾暮。扶病香車,翠袖沾霜露。冰雪更愁西去路,寒沙盡處山無數。  解系遊聰留客住。門外垂楊,終是多情樹。夜半羅帷遮密語,相憐衹有儂和汝。

碧樹己凋芳草歇。過了清秋,簾幕多風雪。昨夜帶羅猶未結,夢醒又是關山別。  記取團圞天上月。常似連環,莫便翻成玦。繡被餘香終不滅,相思留待歸時說。

踏莎行 四首
燭淚初銷,爐香漸燼,相逢又是分攜近。當時原作一生拚,尊前今日歡難盡。  昨夜星辰,今春花信,陰晴明日渾無準。鬢云眉黛幾多青,年年鸞鏡供離恨。

飏夢茶煙,回腸香印,晚風帷幕寒成陣。夜闌留取燭花紅,蠟盤不惜灰成寸。  寶鏡塵昏,羅衫淚暈,眉痕深淺憑誰問。卷簾日日倚朱樓,燕翎不寄春前信。

衣上征塵,鏡中殘黛,千花百草慵回睞。帶羅自暖舊時香,同心結在終難解。  別夢成雲,春愁如海,游絲苦恨重簾礙。年年芳草遍天涯,香車衹在斜陽外。

錦瑟塵生,藥爐煙靜,天涯相望紅樓迥。小梅枝上又東風,羅衾猶是前春病。  更箭偏長,香篝漸冷,殘宵留得燈前影。卷簾今夜月眉彎,闌干倚處誰堪并?

虞美人
寒梅落盡江南遠,羌笛關山怨。不辭腸斷寫離情,更恐筆花蘸淚易成冰。  瓊樓玉宇今何似,未有歸鴻字。舊歡還到夢魂中,無奈夢回簾外五更風!

燭影搖紅
雅州除夕
換盡年光,燭花依舊紅如此。故家簫鼓掩胡塵,中夜悲笳起。撥冷爐灰未睡,忍重提、昆池舊事。明朝還怕,剩水殘山,春歸無地。  彩燕飄零,玉釵蓮鬢愁難理。當筵莫勸酒杯深,點點神州淚。空憶江南守歲,照梅枝、燈痕似水。星沈斗轉,北望京華,危闌頻倚。

鷓鴣天
寄千帆嘉州,時聞擬買舟東下。
多病年來廢酒鐘,春愁離恨自重重。門前芳草連天碧,枕上花枝間淚紅。  從別後,憶行蹤,孤帆潮落暮江空。夢魂慾化行雲去,知泊巫山第幾峰?

蝶戀花
雲外青禽傳信到。恰是銀屏,昨夜燈花照。十幅蠻箋書字小,語多轉恨情難了。  紅袖高樓臨大道。不信遊人,卻說還鄉好。解道還鄉須及早,綠窗人易朱顏老。

鷓鴣天
何處清歌可斷腸?經年止酒剩悲涼。江南春水如天碧,塞上寒云共月黃。  波渺渺,事茫茫,江鄉歸路幾多長?登樓慾盡傷高眼,故國平蕪又夕陽。

玲瓏四犯
寄懷慰秋
照海驚烽,早處處空城,寒角吹遍。轉盡車塵,才得間關重見。杯酒待換悲涼,可奈舊狂都減。未憑高客意先倦,凄絕故園心眼。  夜窗秋雨燈重剪。有離人淚珠千點。傷心更作天涯別,回首巴山遠。愁寄一葉怨題,寫不盡吟邊萬感。剩斷魂夜夜,分付與,寒潮管。
 
瑣窗寒
照壁昏燈,敲窗亂雨,閉寒孤館。離魂一縷,慾共藥煙飄斷。最凄涼、夢回漏殘,影扶病骨衾重展。甚爐灰燭淚,銷磨不盡,故歡新怨?  雙燕,歸來晚。更莫問當年,酒邊春感。前遊縱續,早是心情都換。任秦箏、零落雁行,賦愁漸覺如今懶。奈吹殘、笛里梅花,極目江南遠。

霜花腴
久不得慰秋書,卻寄。
幾番夜雨,隔亂雲、憑誰問訊巴山?輕夢驚春,剩寒欺病,孤衾自擁吳綿。帶圍漸寬,歎賦情猶費吟箋。負心期、藥裹商量,小窗燒燭對床眠。  江水帶潮回處,甚相思一字,不寄愁邊?歌扇飄香,珠燈扶醉,清歡忍記當年。莫憑畫闌,對晚空如此山川。念鄉關、別後無家,更愁聞杜鵑。

解連環
余既賦金縷曲示印唐,來書云:得詞泣誦再三,并傳觀師友,以博同聲一哭。因更寄此解。
暮雲天北,趁歸鴻說與,病中消息。望故國、千尺胡塵,歎零落錦囊,枉拋心力。絕塞冰霜,早催換、春風詞筆。想吟殘燭影,濕透墨花,彩箋無色。  京華古歡已擲。念過江意緒,同是愁客。算此日、餘淚無多,便傷別傷春,忍教輕滴!滿目山河,且留向、新亭悲泣。漫關心、斷腸舊句,幾人會得?

摸魚子
再寄慰秋
記秦淮、勝遊歡宴,驚風何事吹散?狂烽苦逐車塵起,經歲間關流轉。歸路遠,歎故國、盟鷗卻向巴江見。離愁又滿。甚歌席深杯,燭窗秋雨,都化淚千點!  茶煙外,錦瑟華年偷換,朱絃難譜哀怨。江郎彩筆飄零久,今日畫眉都懶。往在南雍,嘗推眉樣第一,秋每以相戯。因賦詩解之曰:誰憐冷落江郎筆,不賦文章衹畫眉。君莫管,任扶病,登樓更盡望京眼。流光易晚。問斟酌詞箋,商量藥裹,何日鎮相伴?
 
燭影搖紅
喚醒離魂,熏爐枕障相思處。漏驚輕夢不成雲,散入茶煙縷。密約鸞釵又誤,背羅帷、前歡忍數。燭花吹淚,篆字回腸,相憐情苦。  題遍新詞,問誰解唱傷心句?闌干四面下重簾,不斷愁來路。將病留春共住,更山樓、風翻暗雨。歸期休卜,過了清明,韶華遲暮。

浪淘沙慢
斷腸處、樓頭柳色,陌上車轍。殘篆和灰再撥,吟箋卷淚自疊。待贈與、連環情不絕,又還恐、輕碎成玦。剩慾托微波向君訴,沈沈暮天闊。  凄切!素絃未弄先折。便一片春江流愁去,更奈江水咽。拚挽斷羅巾,從此離別。舊香未滅,偏系人、鸞帶當時雙結。    休憶江南芳菲節,闌干外、月華漸缺。念前約、相思銷病骨。怕春晚、寂寂空庭,伴獨客,梨花滿地鵑啼血。

大酺
春雨和清真
望暮雲重,香爐潤,煙縷微飏深屋。絲絲愁影亂,正珠簾低掩,玉鉤輕觸。沁骨商聲,消魂遠韻,慵聽人間絲竹。難忘當年事,漸江南地溽,脆梅將熟。歎鸞枕添寒,畫檐驚夢,錦衾人獨。  題紅流去速,問行客、何處停車轂?對暝色、繁枝飄淚,社燕尋泥,倚危樓、為誰凝目?卻念多情月,應不到、舊時闌曲。又寒汐、生江國。風卷羅幕,涼逼燈花如菽。夜深共誰剪燭?

乙稿
一百零四首,起庚辰(一九四〇年)夏,迄壬午(一九四二年)秋,在成都乐山作。

宴清都
庚辰四月,余以腹中生瘤,自雅州移成都割治。未痊而醫院午夜忽告失慎。奔命瀕危,僅乃獲免。千帆方由旅館馳赴火場,四覓不獲,迨曉始知余尚在。相見持泣,經過似夢,不可無詞。
未了傷心語。回廊轉、綠雲深隔朱戶。羅裀比雪,并刀似水,素紗輕護。憑教剪斷柔腸,割瘤時並去盲腸。剪不斷相思一縷。甚更仗、寸寸情絲,殷勤為系魂住。  迷離夢回珠館,誰扶病骨,愁認歸路。煙橫錦榭,霞飛畫棟,劫灰紅舞。長街月沈風急,翠袖薄、難禁夜露。喜曉窗,淚眼相看,搴帷乍遇。

蝶戀花
醫院既毀,寄寓友所而日就治焉。尋帆因事先返嘉州,居停又以寇機夜襲移鄉。流徙傳舍,客況愈難為懷矣。
珠箔飄燈人又去。月冷荒城,警角聲凄楚。瘦影相扶愁轉步,香瘢未褪紅絲縷。  訪里尋鄰迷舊處。燕子驚飛,更傍誰家住?腸斷千山聞杜宇,夢中不識江南路。

掃花遊
與磊霞漢南白匋石齋諸君茗話少城公園,時久病初起也。
藥爐乍歇,歎病眼高樓,暗傷春暮。小園試步。算重逢忍說,過江情緒。酌夢斟愁,散入茶煙碧縷。勝遊處,早歌管樓臺,都化塵土。  離恨知幾許?付白石清詞,草堂新句。素絃漫譜。更闌干咫尺,易催笳鼓。綠遍垂楊,不是江南舊樹。少城路,但凄然、一天風絮。

過秦樓
六月重入四圣祠醫院作
別院飛花,斷檐歸燕,是處舊愁縈惹。芳裀乍拂,藥盞初溫,尚認剩脂零麝。誰念未褪香瘢,重試并刀,素綃輕卸。甚相逢苦記,華鬘殘劫,那時情話。  休更問、病怯高樓,寒生哀角,萬一好天良夜。才移月色,還怕新晴,睡起繡簾先掛。輸與鄰娃夢回,魚膾金盤,橙遺羅帕。但孤燈寫影,又是黃昏近也。

鷓鴣天
再病新愈,白匋石齋雨夕邀飲,漫拈此調。
乍拂塵鸞試晚妝,鈿車路轉趁垂楊。當筵酒盞欺新病,開篋羅衣歇舊香。  花市散,角聲長,錦城絲管久凄涼。一川煙草黃梅雨,不是江南更斷腸!

喜遷鶯
七月,帆來視疾,適余病告瘥,共返嘉州。前夜國泰孝感嫻壽諸醫師約觀巧女歌聲影片話別。三君蓋南雍醫學院同學也。
銀屏初遇。算南雁、盡是寒江愁侶。藥碗頻調,錦衾輕掩,生怕病懷凄苦。無分小窗清硯,卻恨相逢遲暮。笑相約,倩烏絲重寫,東陽詩句。在院時。三君見余《微波辭》而好之,孝感並約病愈以詩為贈。  更鼓。催永夜,繡幕繁絃,黯黯生離緒。月淺燈深,柿紅茶綠,猶記畫樓言語。待拚後期無準,休到舊曾來處。陌塵起,剩香車載得,歌云歸去。

尉遲杯
醫院被災,余衣物盡毀于火。慰秋天白先後有綈袍之贈,賦此為謝。
歸來晚。歎繡閣、一桁余香遠。愁他薄雨微寒,閑了熏爐煙篆。脂痕酒唾,曾惜取、京華舊塵染。怕銀屏、一夕西風,便催秋夜刀剪。  遙寄蜀錦吳綿。初展拂,凄涼客意先暖。翠縷金針輕度處,尚仿佛、情絲宛轉。應留待、收京出峽,好珍重、詩書共笑卷。便吟箋、寫遍相思,莫教珠淚頻點。

雙雙燕
白匋寄示新制燕詞,謂有華屋山邱之感,依調奉和。
海天倦羽,又苔井泥香,柳花如灑。紅英落盡,忍憶故臺芳榭。深巷斜陽慾下,更莫說、當時王謝。尋常百姓人家,一例空梁殘瓦。  聊借,風檐絮話。甚信息沈沈,繡簾慵掛。移巢難穩,是處雨昏寒乍。無奈鄉愁苦惹,枉盼斷、年年春社。朱戶有日雙歸,卻恐歲華遲也。

虞美人  
晚妝著意添螺黛,自結同心帶。慾將雙淚落君前,更恐相看不記舊時歡。  新聲澀盡鸞絃柱,莫把相思譜。熏爐重暖爇餘香,猶有昨宵殘夢繞回廊。

月華清
中秋
征雁驚絃,飛烏繞樹,幾年塵滿香徑。樺燭清觴,節物故家休省。素娥愁、桂殿秋空,漢宮遠、露盤珠冷。端正。想山河暗缺,故遮雲影。  高處驂鸞未穩。莫忘了天涯,此回潮信。舊舞霓裳,零譜斷絃誰聽?早催還、翠水仙槎,待重認、碧天金鏡。更永。漸雲鬟霧濕,畫闌愁憑。

齊天樂
闌干一夜霜華重,涼生憑高雙袂。倦雁歸心,殘蟬病翼,多少天涯愁思?清尊待洗。算難換悲涼,莫拚沈醉。蠹管塵箋,客窗猶解伴憔悴。  重城回首自遠,小屏風上路,流夢江水。窄枕偎寒,微燈聽雨,長憶西樓翠被。熏籠漫倚。怕絳蠟深宵,等閑飄淚。故笑新顰,懶尋明鏡裏。

鷓鴣天
六扇晶窗向水開,小樓霜月獨徘徊。病情渾似風簾燭,心字空殘寶篆灰。  欹屋樹,上階苔,昨宵夢到舊亭臺。輕寒莫放重帷下,萬一江南有雁來。

齊天樂
煙村疊鼓催殘歲,輕舟忍商歸計。古鼎供梅,金爐暖酒,空記年時清事。愁盈鳳紙。悔刻羽移宮,怨紅啼翠。一寸相思,篆灰寒透舊心字。  瓊樓珠箔換盡,那時明月在,相照無寐。老樹棲鴉,荒沙掩石,雲壓江聲不起。幽懷暗理。剩暫伴孤吟,慾招山鬼。瘦竹霜濃,袖羅還自倚。

鳳凰臺上憶吹簫
歲暮寄千帆雅州
錦瑟生塵,蠟盤銷淚,近來無分閑愁。漸裊殘沈炷,懶掛簾鉤。休問行雲別後,山共水、何處淹留?回文字,緘恩寄怨,雁也應羞。  悠悠,此情不盡,終日倩流波,洗夢江頭。正一天煙雨,慵自凝眸。還任春風偷換,將柳色、青上妝樓。餘清事,商量苦吟,靜待歸舟。

六幺令
殘年新歲,有感京都舊歡,賦寄千帆。
滿城簫鼓,相趁城南陌。歸來小簾私語,密約燒燈夕。立盡花陰淡月,暗把金釵擘。雲羅千尺,屏山一角,歡事瓊樓忍重憶。  星辰依舊昨夜,露冷蒼苔濕。銀字待譜新聲,轉軸商絃澀。相守空憐蠟炬,殘淚中宵滴。詞箋吟筆,清狂消盡,始信相思了無益。

阮郎歸
晚妝自向鏡中看,長眉彎又彎。夜深香炷漸燒殘,篆灰寒未寒。  雲漠漠,路漫漫,銀屏山上山。莫將羅帶結雙鴛,同心難更難。

浣溪沙
淺碧窗紗罨畫墻,天涯闌檻一相望,平蕪漠漠入寒江。  萍水難消殘絮恨,燕泥誰念故枝香?啼鵑庭館又斜陽。

蘇幕遮
短檠前,微雨外。欹枕熏爐,都換年時意。慾仗清歌成薄醉。夢斷高樓,舊日笙簫地。  翠尊空,哀角起。零落朱闌,休為傷春倚。一點愁心無處寄。付與楊花,灑作彌天淚。
 
玉樓春
目成未必心相許,經歲高樓江上住。熏爐繡被夢猶寒,亂水流花春自去。  晚風吹斷沈煙縷,一桁疏簾垂細雨。卻將香篆此時灰,苦畫鈿釵當日語。

燕山亭
花外殘寒,垂下畫簾,盡日絲絲風雨。才道這回,遣得愁心,又被兩眉留住。篆字成灰,費多少、沈香煙縷?無據,漫記取書中,那時言語。  渾懶傷別傷春,任雙燕梁間,暫來還去。山長水遠,忍憶當年,江南舊逢君處。忘卻相思,猶夢見、墜歡如故。何苦?連夢也、不如休做。

薄幸
剩寒做雨,懶料理傷春意緒。甚點點楊花吹起,又是舊愁來處。縱賦情猶似當年,沈吟忘了相思句。歎衹此雙蛾,能供幾盼,容易新妝成故。  便望盡天涯路,惟衹見綠陰無數。也知潮難準,黏天風浪,不辭更向江頭住。水窗山戶。怕輕煙薄靄,尋常化作行雲去。燈殘夢醒,還共餘香自語。
 
摸魚子 二首
送春
透重簾、晚來風急,繁香零落如許。夕陽容易黃昏近,何況斷雲吹雨。流景暮,便剩水殘山,千萬留春住。閑愁忍訴。甚密綴朱幡,遍生芳草,不阻去時路。  長堤上,多少江南舊樹?而今空惹離緒。飛紅點點相思淚,惟有杜鵑聲苦。腸斷處,歎亂蝶狂蜂,竟作園林主!憑闌自語。盡分付江梅,丁寧社燕,後約莫相誤。

過清明、幾番晴雨,還愁寒滯風驟。秋千拆了芳時換,容易綠新紅舊。苔似繡,便密系金鈴,不是尋常有。離愁暗逗。算囀夢流鶯,棲香粉蝶,未解鎮相守。  東風老,漫記熏梅染柳,殘鵑空自啼瘦。飛花過盡簾櫳靜,無奈翠陰長晝!春去後,渺芳信天涯,休問來時候。詞箋譜就。念歸燕空林,題紅遠水,能寄此情否?
 
鷓鴣天
聊借春寒掩畫屏,賦愁零句久慵賡。蠶絲燭淚當時意,禪榻茶煙此日情。  花剩蜜,絮為萍,不妨風雨下帷聽。卻憐數盡殘更漏,一枕收京夢未成!
 
水龍吟
與千帆共檢行篋,得舊日往返書簡數百通。離亂經年,歡悰都盡,因將綺語,悉付摧燒,紀之以詞云爾。
幾年塵篋重開,古蕓尚護相思字。釵盟鈿約,此中多少,故歡清淚?學寫鴛鴦,暗瞞鸚鵡,封題猶記。更飄燈隔雨,吟箋小疊,憑商略、遊春意。  惆悵玉爐紅起,攪三生、夢痕都碎。傳恩遞怨,風懷漸老,柔情漫費。煙裊殘絲,灰溫剩火,舊愁消未?算從今但有,平安一語,倩飛鴻寄。

瑣窗寒
蜀道鵑啼,江潭柳老,又逢春晚。風多霧重,未料夜寒深淺。近黃梅、雨絲自飄,斷腸卻恨江南遠。更路長漏短,夢魂難到,舊家池館。  經眼。芳菲換。歎故國青蕪,燕斜蜂亂。泥香蜜熟,已是繁紅都變。早樓臺、歌罷舞休,戍笳暗咽邊角怨。正煙迷、四面遙山,漫把珠簾卷。

浣溪沙
疏地疏簾日影移,梅風添困起來遲,剩寒新暖費禁持。  蝴蝶花間猶有夢,吳蠶簇上漸無絲,錦屏春去不多時。

瑞鶴仙
前遊休更記。便珠燈飄夢,歌云扶醉。多時已無味。況高樓四面,悲笳吹起。閑愁倦理,縱傷春、都妨刻意。到銀荷、蠟炬成灰,始信淚花空費。  還是,楝風梅雨,不似江南,舊時天氣。闌干近水,看一點露螢墜。換單衫小扇,塵箱斷鎖,重檢殘羅剩綺。料流波、不過橫塘,尺書漫寄。

澡蘭香
辛巳重午
三年蓄艾,五色纏絲,一縷宮魂暗續。江沈楚魄,渡競吳舟,往事自傷心目。記銀盤纖手包香,家家新炊黍熟。遠水迷煙,忍問汀洲菰綠。  永晝商量薄醉,莫惜蒲觴,更傾醽醁。殘題小扇,舊淚單衫,未稱畫屏蘭浴。又墻陰紅到榴花,消息歸期未卜。漫更憶潑酒添熏,當時裙幅。

壽樓春
茗肆夜話,客有念白門消夏之樂者,感而賦此。
尋荷亭追涼。有霓燈亂月,冰盞凝霜。是處風回金扇,麝飄羅裳。籠冷霧,添秋光。向廣寒,瓊宮瑤廊。任對影聞聲,聽歌看舞,垂幕度新腔。  清歡歇,離愁長。剩胡笳動地,烽火連江。永夜荒蛩吟砌,濕螢穿窗。蘿補屋,莓侵墻。曳瘦筇、河橋茶坊。甚零夢如塵,今宵異鄉空斷腸!

點絳唇
近水明窗,煙波長愛江干路。亂笳聲苦,移向山頭住。  徑曲林深,惟有雲來去。商量處,屋茅須補,莫做連宵雨。

南鄉子
家住雪山西,轉向斜橋過淺溪。山下瓜棚茅屋外,參差,一帶牽牛短竹籬。  重疊樹成圍,石徑回環翠濕衣。更逐閑雲峰頂去,休迷,吠犬當門不掩扉。

清平樂
榴紅艾碧,乍過端陽節。閑倚玉篝消永日,猶恨日長無力。  羅衣廚下經年,重熏換了爐煙。多少酒痕塵點,明朝浣向溪邊。
 
攤破浣溪沙
豆莢瓜藤處處栽,柴門還在最高崖。一雨經宵庭草長,上閑階。  山色故教雲作態,好風常與月相偕。小犬隔林遙吠影,有人來。

減字木蘭花
燈窗乍曉,警報無端驚夢早。多少人家,才疊羅衾未煮茶。  斷魂誰管?付與輕雷天外轉。蓬戶重歸,又是疏簾卷落暉。
 
調笑令
人靜,人靜,滿地橫斜樹影。小廊如水澄清,今夜千山月明。明月,明月,警角中宵愁絕。

卜算子
野藿不盈筐,曉市歸來遠。日日量珠斫桂炊,強說加餐飯。  碧褪舊羅衣,重向風前浣。小扇回廊約晚涼,猶有閑庭院。
 
浣溪沙
庭樹陰陰日漸移,幽窗午夢乍醒時,殘蟬聲在最高枝。  雲影無心留作雨,山痕隨意淡如眉,晚涼窗戶上燈遲。

生查子
雲垂四野荒,月黑千山暝。夜客越林來,犬吠星前影。  回燈夢乍驚,搴幔風偏冷。深院斷無人,落葉飄金井。

虞美人
年時短柄輕團扇,一樣流螢亂。舊時明月舊時風,換了舊時庭院小簾櫳。  藥闌花榭今誰住?魂夢愁歸去。秋聲籬落上燈尋,慾喚吟蛩共話十年心。

菩薩蠻
新涼早透朱簾罅,剪刀閑過中秋夜。暮雨莫添寒,高樓羅袖單。  熏籠經歲別,故篋餘香歇。昨夢到橫塘,一川煙草長。

法曲獻仙音
鴉和弘度丈
流水孤村,野屯悲角,幾度荒煙催暝。月皎頻驚,炬明還散,寒枝暫棲難定。欲說與南飛意,迢迢暮天迥。  晚風勁,遍延秋、舊家空啄。人去後、團扇玉顏休省。景色異昭陽,滿關山、殘照凄冷。忍憶吳江,對愁楓、啼徹霜影。但歸程呼侶,不惜白頭相等。

鵲踏枝 四首
往者,半塘翁以馮正中鵲踏枝郁伊戃恍,義兼比興,端居嗜誦,依次屬和。情韻之美,蒙竊慕焉。比弘度丈亦拈斯調新制秋詞見示,風力所詣,揖讓陽春。退不自揆,繼聲為此,非敢上方王氏也。
零露繁霜芳序換。漏盡銀屏,畫燭秋光短。夢裏歡情猶未遠,羅衾一夜思量遍。  天氣新來渾不慣。半日陰睛,頃刻寒還暖。別久音稀心忍變,人間有日終相見。

芳草凄迷秋更綠。不上層樓,怕縱傷高目。早晚歸期渾未卜,無端更近彈棋局。  魂夢天涯隨轉轂。亂撥秦箏,容易蠻絃促。恩怨紛紜情斷續,傷心舊譜翻新曲。

西北高樓雲隱隱。誤盡前期,後約還無準。淡日墻陰晴未穩,拚將殘醉添新困。  見說花開歸路近。謝了江蓮,不寄西風信。塞雁來時休問訊,沈吟留得相思分。

搖落最憐江上樹。秋到天涯,何處無風雨。休共浮萍商去住,蓮房自守芳心苦。  倚遍闌干還自語。一霎輕陰,未必真成暮。萬水千山君莫誤,嘶聰衹認歸時路。

臨江仙
故國煙蕪秋又綠,傷心忍話銅駝。高樓無復夢笙歌。尊前難醉醒,雁外有山河。  落盡芙蓉菰葉怨,空江殘照無多。亂烽寒角幾銷磨。舊遊池館廢,愁見柳婆娑。

拜星月慢
柳度鶯簧,花圍蝶夢,尚覺銀屏春淺。曲檻回廊,是江南庭院。踏青罷,永日、描花愛學新樣,刺繡愁拈殘線。刻意妝成,便熏香都懶。  好湖山、看舞聽歌慣。金杯滟、照席珠燈爛。幾度酌綺斟羅,乍輕寒輕暖。又誰知、一夕經離亂。狂烽起、事與流煙散。剩過雁、得到橫塘,早西風世換。

祝英臺近
雨花臺,邀笛步,京國十年住。一夕胡沙,飛轂載愁去。漫憐舊貼珠鈿,新裁羅綺,早都化、六街塵土。  幾凝佇,北望輕命危闌,神州暗煙霧。斜日平蕪,極目斷歸路。便教烽外相逢,覆巢殘燕,更休問、畫樓何處。

憶舊遊
記繁花礙路,遠草連波,人試新妝。俊侶清遊慣,幾湖樓倚醉,畫舫追涼。大堤鈿車雷轉,塵飏繡衣香。甚北渚芙蓉,臺城楊柳,衹當尋常。  凄涼。忍回首,想禾黍離離,宮苑都荒。縱有當時燕,怕江山如此,減了斜陽。亂峰不度歸夢,征路似愁長。便載酒聽歌,吟杯賦筆消舊狂。

渡江雲
閑門車轍遠,偶逢過雁,還寄數行書。曉寒簾乍卷,鬢影秋風,卻共柳蕭疏。江風漸老,想此日、紅遍東吳。空佇望、魚波千頃,無夢到蓴鱸。  縈紆,展喧遙市,細雨煙村,隔前溪雲樹。愁更說、明珠香稻,碧玉新蔬。翻憐落葉添薪少,笑近來、心事全殊。山縱好,清遊不比當初。
 
風入松
高樓酒醒怕聞歌,傾淚易成河。鈿蟬金鳳飄零盡,算年來、慣識干戈。雁外不逢芳訊,鷗邊還起驚波。    江山缺處聚愁多,風雨奈秋何!吟蛩留得商聲住,更蕭蕭、霜葉辭柯。有限殘箋斷闋,那堪夜夜銷磨?

西河
天盡處,殘鴉數點歸去。遙峰隱約隔漁村,淡煙一縷。莫將搖落問西風,秋聲偏在疏樹。  曲廊外,黃葉路,獨吟著甚情緒?新寒乍到小闌干,晚陰做雨。四山暝色擁孤樓,蒼茫愁滿令古。遠書漫道過雁誤。想蕭條、人事非故。聽徹嚴城笳鼓,向黃昏片霎憑高凝佇,縹緲神京重雲暮。
 
倦尋芳
滯陰做冷,霏霧籠秋,樓迥人寂。舊燧新烽,望極海南江北。戰血千林楓葉赭,鄉情一縷蓴絲碧。甚年年,歎移盤涕淚,轉蓬蹤跡。  已早分闌干天遠,幾日征鴻,還斷消息。換盡流光,空悔故歡輕擲。米貴方憐詞賦賤,愁寬無奈山川窄。莫憑高,卷寒潮晚來風急。

浣溪沙
城上風高畫角殘,小樓燈暗漏漫漫,熏爐猶裊一絲煙。  歡意經秋如葉少,夢痕連夜比霜寒,山空月冷掩重關。

八聲甘州
正寒潮乍落晚江空,危闌又孤憑。問斜陽哀角,西風殘葉,多少秋聲?錯怨春來柳絮,宛轉化流萍。一片蘆花雪,依舊飄零。  有限荒煙衰草,惱亂蛩絮語,倦客愁聽。剩扁舟心事,重與白鷗盟。怕歸時、煙波非故,早斷烽、青磷換漁燈。消凝處、灑傷高淚,還在新亭。

虞美人
朱門盡日橫金鎖,自愛熏香坐。畫眉渾懶學春山,未恨人前時樣淺深難。  頗黎枕上晶屏曲,臨夜燒紅燭。煎心不惜淚如潮,留得孤光一穗照長宵。

浣溪沙
又見西風落葉飛,瓊樓終信有遙期,不辭掩淚更尋思。  山色休迷臨夜霧,斜陽苦戀最高枝,陰晴未定費禁持。

鷓鴣天
曉霧穿窗散作煙,淙淙清露滴琅玕。秋深紅葉如花媚,地暖濃霜當雪寒。  移短榻,負晴暄,向陽庭戶對遙山。浣衣歸後新炊熟,一卷殘書自在看。.

菩薩蠻
深深翠幕遮銀炬,金猊臨睡添沈炷。雙枕夢難同,芙蓉相向紅。  昨宵鴛被減,乍覺春寒淺。簾外月初斜,東風吹李花。

浣溪沙
司馬長卿有言:賦家之心,苞絡宇宙。然觀所施設,放之則積微塵為大千,卷之則納須彌于芥子。蓋大言小言,亦各有攸當焉。余疴居拂郁,托意雕蟲。每愛昔人遊仙之詩,旨隱辭微,若顯若晦。因效其體制,次近時聞見為令詞九章。見智見仁,固將以俟高賞。壬午三月。
蘭絮三生證果因,冥冥東海乍揚塵,龍鸞交扇擁天人。  月裏山河連夜缺,雲中環珮幾回聞,蓼香一掬佇千春。

漫道人間落葉悲,蓬萊風露立多時,長安塵霧望中迷。  填海精禽空昨夢,通辭鴆鳥豈良媒,瑤池侍宴夜歸遲。

弱水三千繞碧城,金蟾嚙鎖夜長扃,風雷破夢入疏欞。  中酒乍醒憐曲促,彈棋未了費縱橫,是誰殘局卻推枰?
 
不記青禽寄語時,銀河慾渡故遲遲,紅墻咫尺費相思。  玉牒瑤函虛舊約,雲階月地有新期,人天離合了難知。

萬里晴霄一鶴飛,長風吹落碧雲西,此時相見更相疑。  未必鬘天憐浩劫,卻來瀛海寄相思,霞情爭許世人知。

三度紅桑弱水西,美人雲外弄妝遲,六龍臨駕更矜持。  仿佛天梯芳屧響,依前洞戶畫簾垂,黃昏袖手看殘棋。

一夕驚雷海變田,群龍何處駕瑤軿?素雲黃鶴擁飛仙。  周穆蟲沙空歷劫,淮南雞犬亦升天,忍傳消息到人間。

聞道仙郎夜渡河,星娥隔歲一相過,機邊親贈水精梭。  縱使青天甘寂寞,應憐銀漢近風波,雲盟月誓莫蹉跎。

斗北星南列眾仙,九天閶闔彩雲間,紫宸新賜玉連環。  赤豹文貍隨霧起,猋輪飛轂共雷殷,幾時撫劍上蓬山?

瑞鶴仙
得慰秋書賦答
花前尊懶近,早疏狂都減,清愁無分。風簾燕飛困,甚天涯別後,翻疏芳信?歸期不準,任年年、鵑啼舊恨。縱憑高、望極江南,忍見翠灰紅燼。  休問。髮波眉月,屧響衣熏,那時嬌俊。移家未穩,關山遠,江烽緊。幾梳霜沐露,胡塵撲面,輕換香膏膩粉。剩當年、羅帶重量,未成瘦損。

浣溪沙 二首
滿目青蕪歲不芳,啼鵑聽慣也尋常,而今難得是回腸。  燕子簾櫳春畹晚,梨花院落月微茫,人間何處著思量?

忍道江南易斷腸,月天花海當愁鄉,別來無淚濕流光。  紅燭樓心春壓酒,碧梧庭角雨飄涼,不成相憶但相忘。
 
蘇幕遮
柳綿飛,庭院悄。酒淡花稀,人意和春老。釀得深愁成淺笑。綺席相逢,衹道新晴好。  亂山多,流水杳。綠樹啼鵑,莫問歸遲早。薄晚重簾休放了。犬吠林陰,萬一書郵到。

玉樓春 二首
鶯滿亭臺花滿野,當日江南渾似畫。閑尋紅杏雨中樓,曾系綠楊陰下馬。  而今夢與梨花謝,燕去空簾慵不掛。千山杜宇喚鄉愁,一穗殘燈搖暗夜。

簾外桃花開又謝,裊盡爐煙簾未掛。校書心緒盡從容,入夢春愁無顧藉。  漫從女伴尋閑話,終日看山如看畫。荒村沽酒綠楊邊,淺水浣紗斜照下。

踏莎行
開罷薔薇,飛殘柳絮,斜陽衹照春歸路。夢迷故國滿天烽,愁縈蜀道千山霧。  蝴蝶還來,啼鵑最苦,東風碧到無情樹。江波日日送流花,如何不送人歸去?

謁金門
聞鵑
燈焰黑,簾外子規聲急。歲歲烽煙留遠客,無家歸不得!  啼斷殘春幾日,淚共落紅千尺。如此月痕如此夕,江山應有血!
 
浣溪沙
飛到楊花第五春,依然蜀道未歸人。不聽啼鴂也消魂!  已遣閑愁還入夢,漸忘鄉語記難真。空階綠遍舊苔痕。

清平樂 四首
梳妝草草,初日簾櫳曉。難得今朝天氣好,浣取衣裳趁早。  斜陽樹影頻移,橫竿須揀高技。屬付檐前燕子,等閑莫墮香泥。

山回路轉,隔水煙村遠。行過小橋人未見,林外晨喧一片。  兩三上市新蔬,擔前問價踟躕。幾日囊中錢少,歸來何止無魚。

描花繡鳳,不比年時空。針線慾拈還未動,綻盡羅衣金縫。  如今忍鬬新妝,休憐響屧回廊。自製平頭鞋子,何妨綠野尋芳。

樵蹊漁舍,行到前村也。認取青簾樓外桂,休問新來酒價。  昨朝乍典春衣,今朝日暖風微。拚得醉扶歸去,深山臥聽鶯啼。
 
東坡引
樓前江水繞,風外柳綿少。幾回相見還重道:不如歸去好,不如歸去好。  烽煙別久,關山夢杳。愁又看、春光老。闌干倚盡昏和曉。家書何日到?家書何日到?

渡江雲
寄紅妹海上,時聞擬入蜀。
胡塵迷故國,失行旅雁,難覓舊田廬。轉蓬蹤不定,極目層雲,海上一樓孤。新聲玉樹,更此日、歌舞都殊。爭忍聽、雪鹽香稻,餘恨到春廚。  音書,三年萬劫,一紙千金,望飛鴻何處?憐別后、朱顏暗換,吳語生疏。相思卻怕相逢近,況客情、不比當初。愁問訊,高堂白髮添無?
 
卜算子
愁說昨宵陰,還怕明朝雨。薄晚西窗一霎晴,爭忍芳遊去。  誰識杜鵑心,倦聽流鶯語。斜日亭臺有限春,漫付彌天絮。

浣溪沙
一片清塵掩鏡鸞,春山漫當舊眉看,斜陽客館送流年。  委篋單綃衣帶窄,熏香小扇墨痕殘,無端新暖換輕寒。

蝶戀花 二首
樓外重雲遮碧樹。山上鵑啼,山下流人住。別淚蒙蒙知幾許,夜來寒雨朝來霧。  漫問荒煙家在否?猶望生還,重到江南路。飛盡楊花春又暮,沈吟忍信歸期誤。
 
乳燕交飛鶯亂語。如此江山,只有鵑聲苦!楊柳無情千萬縷,年年卻系行人住。  水上流花枝上絮。已是天涯,何必愁風雨。極目綠波芳草渡,轉憐春有歸時路。
 
蘇幕遮
過春寒,憐驟暑。山上層樓,高處多風雨。一霎潮聲生遠樹。碧瓦紛紛,似葉敲窗戶。  下羅帷,移蠟炬。夜黑更長,倚枕朦朧處。電幻狂烽雷幻鼓。夢裏驚疑,不敢江南去。

浣溪沙 三首
客有以渝州近事見告者,感成小詞。
歲歲新烽續舊煙,人間幾見海成田,新亭風景異當年!  如此山河輸半壁,依然歌舞當長安,危闌北望淚如川!

莫向西川問杜鵑,繁華爭說小長安,漲波脂水自年年。  箏笛高樓春酒暖,兵戈遠塞鐵衣寒,尊前空唱念家山。

辛苦征人百戰還,渝州非復舊臨安,繁華疑是夢中看。  徹夜笙歌新貴宅,連江燈火估人船,可憐萬灶漸無煙!

減字木蘭花
新寒乍暖,細葛輕綿朝夕換。暗雨昏煙,不是江南四月天。  年年蜀道,休說不如歸去好。剩水殘山,付與流人著意看。

過秦樓
病中寄千帆成都
病枕偎愁,燭帷扶影,幾日藥爐誰管?穿風敗壁,破夢昏燈,一夜擁衾千轉。更永月暗高樓,山鬼窺窗,野蚊縈扇。但朦朧向曉,歸期重數,去程猶遠。  休更憶、賭酒遲眠,傷春慵起,便覺畫眉渾懶。漿傾酪碗,香滿橙杯,俊侶紫騮來慣。還念空簾此時,衣桁塵侵,茶鐺煙斷。況新方未檢,門掩青苔靜院。

浣溪沙
小簟輕帷盡日眠,晚涼扶起鏡臺前,家常閑話寫紅箋。  病枕有誰量藥裹,明窗無力管茶煙,相思都不似當年。
 
聲聲慢
臥病空山,夜值風雨,賦此寄遠。
頹檐傾雨,斷瓦翻風,中宵孤枕驚雷。濕簟頻穢,高樓自起徘徊。夢魂更無著處,趁冷螢飛墮林隈。翠簾卷,又燈花涼逼,暗墜香煤。  數盡空山殘漏,待羅帷重下,留影相偎。病榻茶煙,寒爐懶撥餘灰。新詞欲吟愁句,欠雙鬟、解勸深杯。搖落恨,正關河人尚未回。

拜星月慢
夏夜病中念白門舊遊,和清真。
片月流波,千荷迎棹,繞堞花明葉暗。隔水笙歌,出秋千深院。系船處,但覺樓頭玉甕香滿,檻曲珠燈星爛。小扇經綃,衹尋常相見。  料芙蓉、褪色如人面。江南遠、病臥荒江畔。夜半旅夢驚回,早歡痕煙散。剩吟蛩、絮夕空山館。嚴城閉、畫角成長歎。怎又任、別恨縈回,折柔腸欲斷!

踏莎行
寄石齋、印唐成都,二君皆金陵舊侶也。
白袷衫輕,青螺眉嫵,相逢年少承平侶。驚人詩句語誰工,當筵酒盞狂爭賭。  花影樓臺,燈痕簾戶,湖山舊是經遊處。過江愁客幾時歸?神京回首迷煙霧。

徵招
人生不合吳城住,消魂粉塵脂水。柳影畫中樓,任春眠慵起。斷腸歌舞地。付詞客醉紅吟翠。一棹橫塘,落花雙槳,漲波都膩。  還記。舊家時,疏簾靜,輕漾素蘭風細。瓷碗碧螺春,更香浮茉莉。別來飄泊久,總難忘故鄉風味。去程遠,鼓角年年,歎誤人歸計。

國香
題叔華夫人雙佳樓水仙卷子
粉潤脂溫。甚生綃乍展,呼起湘魂。依稀畫蘭心事,鉛淚留痕。日暮凌波何處?步千驛、羅襪生塵。回頭楚天遠,解珮江空,鼓瑟雲昏。  國香流落久,歎東風換世,殘夢無春。晚潮凄咽,應悔翠帶輕分。更怕瑤簪凍折,誤幾多、洛浦歸人?青青數峰在,剩水流愁,尚護靈根。

鷓鴣天 四首
盡日疏簾不上鈎,鳳奩鸞鏡一時收。最新眉樣終成故,似夢歡痕竟化愁。  腸易斷,誓空留。當年枉自笑牽牛。高樓未怨西風急,冰簟銀床不耐秋。
 
添得吟蛩夜更長,玉爐香印替回腸。半床濃睡沈沈夢,一枕秋聲細細涼。  花壓檻,月侵廊。年時真悔不疏狂。自禁清露梧桐滴,還怕珠簾一夕霜。

永夕風簾蠟作堆,鴛鴦簟冷夢初回。連環珍重休成玦,心篆分明久化灰。  消宿酒,墜殘煤。高樓明月自徘徊。青天碧海茫茫夜,不分人間更可哀。

八尺龍須換錦裀,空山落葉掩重門。當風團扇知秋意,繞榻茶煙淡夢痕。  新露點,舊星辰。一般良夜有寒溫。縱橫未了彈棋局,何必箏絃絮怨恩。

丙稿
一百一十二首,起壬午(一九四二年)秋,迄乙酉(一九四五年)秋,在成都作。
 
霜花腴
壬午九日成都登高
角聲乍歇,壓亂烽,高樓共理吟觴。愁到囊萸,淚飄叢菊,登臨萬感殊鄉。舊遊斷腸,更有誰杯酒能狂?正消凝、滿目山河,忍教風雨做重陽!  凄斷十年心事,縱塵箋強拂,夢與秋涼。吳苑煙空,秦淮波老,江流不送歸航。雁鴻渺茫,歎客程空換流光。飏茶煙、鬢影蕭疏,自羞簪晚香。

高陽臺”
歲暮枕江樓酒集,座間石齋狂談,君惠痛哭,日中聚飲,至昏始散。余近值流離,早傷哀樂,飽經憂患,轉類冥頑,既感二君悲喜不能自已之情,因成此闋。
釀淚成歡,埋愁入夢,尊前歌哭都難。恩怨尋常,賦情空費吟箋。斷蓬長逐驚烽轉,算而今、易遣華年。但傷心,無限斜陽,有限江山!  殊鄉漸忘飄零苦,奈秋燈夜雨,春月啼鵑。縱數歸期,舊遊是處堪憐。酒杯爭得狂重理,伴茶煙、付與閑眠。怕黃昏,風急高樓,更聽哀絃!
 
臨江仙
小閣疏簾風惻惻,客窗幾日寒深。斜陽容易變輕陰。江山成悵望,杯酒怯登臨。  無益相思無用淚,當時苦費沈吟。閑愁何處可追尋?秋燈千點雨,春夢十年心。

探芳信
玉爐畔。正舊句慵題,清遊渾懶。歎酒消愁醒,長夜有誰管?錦衾角枕餘熏冷,翻憶蓬山遠。照銀缸未抵年時,夢中相見。    人事寂寥慣,怕皓月闌干,幽花庭院。一幅鮫綃,漸難得淚痕滿。人天縱有相思字,爭奈心情換。數歸期,屈指年華又晚。

青玉案
繁霜一夕年華暮,更不管,天涯住。海淺山移盟易誤。絳綃清淚,彩箋新句,爭得相思苦!  單衾小枕寒如許,酒醒香銷共誰語?夜夜夢魂愁去路。隔燈簾幕,蔭花窗戶,少箇關情處。

西平樂慢
轉轂兵塵,伴愁藥裹,還歎久客殊鄉。薄幕風燈,自憐寒夕,書簽不遣流光。甚酒跡衣痕細檢,沈醉狂吟頓減,爭如昔日,江南斷盡回腸。空念朱顏暗改,明鏡裏、漫記舊時妝。  戍笳催晚,新烽換歲,惆悵尊前,難覓疏狂。休更憶吹笙月下,系棹花陰,水閣醅春酒釅,惹夢香濃,歌舞湖山夜未央。無奈憑闌,平蕪故國,殘照新亭,寂寂江潭,怕說離情,誰教種遍垂楊?

高陽臺
淺草融霜,晴絲惹燕,東風乍到闌干。暖沁梅枝,難消夢裏余寒。零編未管春來去,任蠹魚、蝕盡華年。下重簾,縱隔飛花,不隔啼鵑。  流離藥盞供多病,漸回燈賭酒,怕近尊前。柳色依依,無端綠到吟邊。清遊俊侶狂非舊,況登臨、剩水殘山。但消凝,永日懨懨,一榻茶煙。

聲聲慢
瞞愁鸞鏡,咽淚清尊,回腸衹當尋常。過眼芳菲,飛花未惜流光。分明舊情遣卻,甚無端入夢凄涼。尋斷譜,怕春風詞筆,都換冰霜。  空記江南初見,正繁燈水榭,低映垂楊。漫說深盟,人間容易相忘。傷心酒醒何世?歎蟲沙、難數滄桑。春又晚,聽啼鵑還在異鄉。
 
鷓鴣天 四首
鸞鏡經年罷晚妝,尊前倚醉不成狂。已拚蠟炬銷殘淚,猶對爐灰念舊香。  花信早,客愁長,流波衹解送流光。啼鶯慾喚東風醒,無限春寒鎖夕陽。
 
獨上層樓日又西,一川煙草碧萋萋。慾書心事無花葉,暗系春愁有柳絲。  芳序換,故歡稀,等閑開過小桃枝。憑闌多少回腸處,語燕流鶯未得知。

漸懶芳遊逐錦韉,如塵零夢付茶煙。東風莫怨今朝冷,缺月曾經昨夜圓。  新中酒,舊題箋,忍憑絃柱數華年。飛花未惜隨春盡,無奈空枝有杜鵑。

壓枕濃愁衹夢知,倦懷慵寫酒邊詞。無多新綠憐螺黛,有限殘紅付燕泥。  拈線懶,校書遲,年年寂寞度芳時。東風未解傷春意,吹盡楊花作雪飛。
 
薄幸
小庭春晚,更陌上尋芳漸懶。任一桁疏簾長下,負卻呢喃新燕。歎銀箋慵寫春愁,沈吟諱說情深淺。便柳徑頻逢,花陰低語,都當尋常相見。  算幾度歡盟誤,猶記得舊時恩怨。入帷東風冷,茶煙輕飏,夢魂未許愁拘管。病懷難遣。但單衾永夜,相思付與回腸轉。朝來睡起,堆砌殘紅又滿。

踏莎行
曲曲回廊,陰陰碧樹,小簾朱戶知何處?草痕還共亂愁生,柳絲不綰春光住。  新恨空題,歸期又誤,斜陽消得鵑聲苦。不辭淚眼濕飛花,斷紅卻趁流波去。
 
蝶戀花
長日水沈煙一縷。題遍新詞,誰會凄涼句?芳草無情連碧浦,春歸還是來時路。  已分年光愁裏度。吹盡繁香,風雨何曾住。獨坐傷春天未許,無端燕子簾前語。

踏莎行
病枕殘書,吟箋別緒,遲遲長日和愁度。鈿車怕過舊池臺,珠簾自掩閑風雨。  嫩約無憑,芳音易阻,紅樓遙隔垂楊路。今宵有夢向花陰,回廊不是經行處。

蝶戀花 四首
日暮東風吹細雨。曲曲闌干,曲曲閑愁緒。刻意春前憐墮絮,浮萍自向天涯去。  謝盡紅榴消息阻。枝上流鶯,解得相思否?遮斷鈿車來往路,垂楊終是無情樹。

樓外平蕪連遠樹。樹外清江,江上嘶驄路。音信難憑魂夢阻,穿簾燕子空來去。  知道行雲無定所。日日闌干,憑到斜陽暮。已分相忘情恐誤,花陰月影思量處。

寂寂花陰心暗訴。曲徑回廊,長記相尋處。別後回腸千百度,紅樓永夜思量否?  隔雨飄燈朝復暮。未信無情,又怕關情誤。萬一重逢楊柳路,依前衹有閑言語。
 
落盡紅蓮凋碧樹。縱有芳期,未必無風雨。自諱從來相憶苦,但愁長日遲遲度。  恩怨無憑情易誤。刻意相疏,便抵相憐處。留取回腸君解否?花前只當尋常遇。

鷓鴣天 四首
華西壩秋感
落木蕭蕭動客愁,西風更到最高樓。昏鴉早雁紛成陣,蓮葉蘋花各自秋。  蛩亂語,燕難留,新涼團扇自然收。月光慾照如年夜,爭奈珠簾不上鉤。

時樣妝成故故妍,廣眉長袖總堪憐。浮雲作態頻離合,明月無心任缺圓。  秋露重,碧苔斑,飄燈未惜夜歸寒。不知多少傷心語,換得尊前一晌歡。

斷夢應羞卜錦鞋,窺簾鸚鵡莫相猜。蛾眉不畫何須妒,棋局頻翻亦費才。  銀燭短,繡帷開,繁絃急管未堪哀。秋聲卻起梧桐樹,歎息當年手自栽。

回首紅樓隔畫墻,珠簾卷處怕相望。鳳箋偷疊藏深約,鸞鏡重開理舊妝。  燈影暗,簟紋涼,西風換世也尋常。最憐乍結新蓮子,付與銀塘一夜霜。

踏莎行
淺語重參,閑愁暗理,花前曾會深深意。高樓風雨忍相忘,新涼闌檻誰同倚?  有限芳時,無憑錦字,回廊一寸回腸地。除非魂夢暫相尋,昨宵夢裏猶回避。

鷓鴣天 四首
離合雲蹤意轉迷,幾曾相見勝相思。絲成玉繭蠶空縛,花作泥香燕未知。  金井露,碧梧枝,西風翠袖苦禁持。月明不到回廊下,夜夜新寒卷繡帷。

病枕昏燈不自聊,帶圍寬盡舊時腰。星辰誰解憐今夜,魂夢空教過謝橋。  寒惻惻,漏迢迢,心香禁得幾回燒?大堤無限青青樹,獨系相思是柳條。

羞借清尊理舊狂,紅樓珠箔但相望。十年空忍將枯淚,一夜重回未斷腸。  歡意少,別懷長,憑闌爭惜更思量。西風不管黃花瘦,自向閑庭做晚涼。

極目行雲獨倚闌,羞憑雙燕問遊韉。燭殘怕作長宵淚,香薄難溫子夜寒。  春夢短,客愁寬,花前何惜暫相看。此情忍付他年憶,更自殷勤理素絃。

浣溪沙 四首
樓上輕寒莫倚闌,水精簾外月如煙,閑愁新損昨宵眠。  情逐柳絲牽緒亂,夢搖荷露當珠圓,見時何意忘時難。

複幕重簾不可尋,水西亭榭晝愔愔,鈿車長隔綠楊陰。  十載青春迷蝶夢,一宵紅淚費鵑心,月廊花影自沈吟。

後約丁寧更渺茫,畫堂回首是河梁,吟箋疊淚自回腸。  暗惜芳辰愁月小,每尋幽夢愿宵長,相思無益忍相忘。

寶鏡生塵懶曉妝,經年羅袖罷熏香,但穿珠淚作明璫。  新月長留圓夜望,寒灰空憶燕時香,此情休恨衹尋常。

蝶戀花 八首
日影已高簾乍卷。相候紅闌,不比當初見。還趁輕風雙語燕,小園香徑閑行遍。  孤負芳時情繾綣。十載花前,漸覺羞人面。楊柳千絲牽緒亂,相逢無奈傷春晚。

羅帶同心和恨綰。柳葉風輕,未許雙眉展。惆帳人間芳夢短,柔情長逐游絲轉。  別後相思君莫管。年少逢春,衹合開歡宴。分付飛花過別院,幽懷慾訴腸先斷。

誰說春來慵早起?曉日樓臺,珍重相逢地。休向東風空費淚,深盟淺約都無計。  不惜鏡中眉減翠。日日花前,長怕君憔悴!解得相思無限意,紅箋漫寫鴛鴦字。

閑逐尋香雙蛺蝶。柳陌桃蹊,趁取芳菲節。一寸春心花共發,東風吹展眉間結。  為惜芳時歡易歇。初日簾櫳,看到深宵月。不盡柔情應細說,明朝風雨傷離別!

自悔無端芳約誤。覓影尋聲,不惜頻回顧。眾裏匆匆通一語,柔情未敢分明訴。  前日依依楊柳路。細雨斜風,獨到經行處。極目寒煙人已去,香車慾上猶凝佇。

暖日烘春江上路。細竹疏槐,新綠遮低語。一晌相看千萬緒,今朝更勝前朝遇。  慾遣回波流恨去。歡唾啼痕。多少難忘處!夢裏消魂能幾度?夢回忍說消魂誤。

寂寂重簾私語細。小檻回廊,都是相思地。羞說春來無限意,眼波相覓還相避。  深院日高花影碎。壺箭頻催,慾住渾無計。樂事人間能有幾?而今先費他年淚。

淺夢難圓春易暮。幾度回腸,忍淚丁寧語。滿目芳菲君莫語,千花百草憑憐取。  心緒紛紜難細訴。強作無情,更比多情苦。風雨天涯愁去住,尊前暫惜今宵遇。

鷓鴣天 四首
華西壩春感
百尺高樓數仞墻,蠻絃羯鼓度新腔。暗收香稻防鸚鵡,故斫孤桐惱鳳皇。  春漏泄,意倉皇,記名瑤冊忍相忘。何曾一斗供閑醉,空自殷勤捧玉觴。

暗撒金錢盛會開,浣紗女伴約同來。繁聲故亂霓裳譜,皓腕爭收玉鏡臺。  空作嫁,自為媒,文成倚馬歎高才。苕華未肯留名字,夜夢無心到錦鞋。

十載芳華忍淚過,高壇廣座負春多。憑談海客瀛洲夢,卻訝情人碧玉歌。  誇舞袖,妒長蛾,幾回辛苦點青螺。不須得意釵鈿約,鳳牒鴛函字易磨。

塘外輕雷夢未驚,羽書空費墨縱橫。無情野草妨來往,解意垂楊管送迎。  憐晚照,付春酲,尊前先計去時程。自知不是秦樓侶,一任鸞箋負舊盟。

薄幸
十年情事,但付與塵絃蠹紙。歷幾許春烽秋警,況自牽縈離思。更江關尋遍神方,流離藥盞供憔悴。甚寶鏡妝殘,羅衾夢冷,灰盡香爐心字。  漸忘了當時恨,爭忍把舊愁重理。怨恩尋常極,蛾眉無用,新歡未必嬋娟子。歲芳容易。任參差暗樹,縱橫野草生庭砌。徘徊小扇,還待西風又起。

蝶戀花
斜月半床愁不寐。乍遣還來,春夢分明記。蠟炬自憐無用淚,更闌猶向銅盤墜。  碧海青天長夜裏。無限凄涼,如此人間世。衹寫行行腸斷字,詞箋賦筆真何味。

臨江仙
一夜梨花吹盡雪,夢中從此無春。漫天風雨送黃昏。忍教新淚眼,重濕舊啼痕?  寶篆難銷長日恨,小屏誰與溫存?暫憑詞賦守心魂。微生如可戀,辛苦為思君。

浪淘沙 四首
長夜正漫漫,風雨添寒。江南江北又春殘。十載相思忘不得,無限關山!  回首血成川,如此中原!年年舊燧換新煙。四海傷心聞野哭,休念家園。

千騎壓雄關,難覓泥丸。危樓向晚莫憑闌。忍看斜陽紅盡處,一角江山。  烽火照尊前,未許閑眠。笙歌夢冷十年間。腸斷雞嗚風雨夜,空費吟箋!

江水日東流,難盡離憂。孤鴻身世自悠悠。地迥天寬殘照冷,生怕登樓。  躍馬夢中遊,新病添愁。相思紅淚暫時收。獨立水西橋畔路,北望神州。

一水隔胡塵,未到朱門。銷金窩裏易銷春。燈火樓臺歌舞夜,舊曲翻新。  夢語正紛紜,鐵騎如雲。新亭對泣更無人。漫想黃龍成痛飲,整頓乾坤。

高陽臺
疏箔張燈,殘妝掩鏡,高樓懶趁笙歌。剩有春山,依稀舊日雙蛾。綠陰不作繁花夢,奈繞枝、晚蝶愁多。歎連朝,換盡東風,淚冷紅羅!  當時照影銀塘水,早難尋墮絮,暗長新荷。綺怨瑤情,從來都付銷磨。連環不解同心結,贈明璫、悔托微波。隔金鋪,漸遠嘶驄,萬一重過。
 
瑣窗寒
裊盡爐煙,拋殘書卷,日長難度。燈前倚枕,永夜滿城更鼓。縱孤衾、暫容醉眠,夢魂不到相思路。想玉驄畫轂,重逢花下,此情慵訴。  敲戶,琤琮雨。對小院濃陰,憑闌無緒。新晴便穩,不見尋芳仙侶。強清遊、暗縈舊愁,問誰更伴東城步。但傷心、自譜詞箋,未惜絃聲苦。

祝英臺近
候紅橋,探碧渚,芳約記前度。春意如花,香委舊遊處。可憐縱有并刀,愁絲難剪,系多少、幽歡私語?  此情苦,長夜深鎖重門,離魂沐風雨。淚作珠燈,持照夢中路。甚時簾底凝眸,相思潮汐,待都付、眼波低訴。

風入松
十年長是忍伶俜,一夕亂愁縈。傷心怕到經行處,萬絲柳、不系離情。春夢如雲易散,啼痕似雨難晴。  懨懨永日掩重扃,新病總無名。西樓從此空良夜,剩詞箋、相伴今生。休憶當時恩怨,眼前歡意成冰。

過秦樓
小硯凝塵,短箋棲蠹,幾日病懷渾懶。頻溫藥盞,細檢神方,卻奈夢魂撩亂。空記曉鏡妝成,門掩春風,玉驄嘶慣。歎相思別後,芳期無準,錦鱗書斷。  休更想、月影霏煙,花香散霧,絮語夜涼庭院。茶鐺易冷,詩卷慵開,繡枕晝長誰伴?閑坐還牽舊情,堤上鈿車,袖中紈扇。縱前遊再續,回首清歡自遠。

浣溪沙
門外垂楊暫系車,猶嫌低語隔煙紗,紅樓相望況天涯。  晚照難防明日雨,綠陰始惜舊枝花,情隨逝水送年華。

天香

菰渚風多,蓮房露冷,鴛鴦夢易驚散。恨惹千絲,肌消雙腕,剩有此情難斷。相思寸寸,空負卻、玲瓏心眼。漫說汙泥素節,還輸鬧紅零亂。  牽縈舊愁宛轉,記調冰、那人曾伴。懶共翠瓜朱李,玉盤初薦。留取靈犀一點。怎忍說、微波自今遠,怕種同心,銀塘淚滿!

瑞龍吟
和清真
城南路。空認趁水飛花,系車芳樹。重尋歡跡遊蹤,墜香墮粉,春歸甚處。  更延佇。魂夢謝橋來往,未知朱戶。青禽苦隔蓬山,斷箋剩錦,難傳細語。  猶記紅樓遙夜,繡帷風淺,同聽歌舞。長恐後期能逢,芳意非故。江郎蠹筆,留寫相思句。經行地、殘陽照影,平蕪迷步。事委流波去。傷心怕理,情絲怨緒。愁繭抽千縷。清淚灑、飄燈簾棧涼雨。恨長柱促,玉箏休絮。

踏莎行 四首
暗樹啼鶯,重簾隔燕,夢雲一夜風吹散。亂愁更比亂山多,柔情不共柔腸斷。  忍訴離心,相看淚眼,殘歡漸逐香車遠。花時從此掩重門,西樓明月無人管。

病倦拋書,愁多殢酒,紅薇庭院微涼透。花前忍理舊時歡,鏡中難諱新來瘦。  寂寂金爐,迢迢玉漏,飄燈珠箔黃昏後。夜深待遣夢魂尋,夢中知道相逢否?

恨緒重抽,回腸慾斷,多情一例天難管。閑愁都是舊時恩,新歡易作他年怨。  夢裏溫存,吟邊繾綣,長留相憶休相見。鸞箋十幅寫相思,深盟不共朱顏變。
 
密誓空傳,同心漫結,如環滿月還成玦。冤禽休恨海波深,夢雲留補情天缺。  彩筆飄零,朱絃掩抑,拚將淚眼供離別。雙蛾縱使一生愁,袖中芳字應難滅。

夜飛鵲
和清真
重尋舊遊路,無限凄其。紅日更斂斜輝。飛花如淚已飄盡,春痕猶染羅衣。相攜記前度,看銅街朱轂,酒市青旗。留連笑語,繞江干、細步偏遲。  還恐別時容易,珠箔隔燈痕,深院同歸。誰料經行門巷,清陰暗改,殘夢空迷。碧闌十二,望高樓、衹與雲齊。歎芳期難再,歡情已遠,莫到城西。

一萼紅
甲申八月,倭寇陷衡陽。守土將士誓以身殉,有來生再見之語。南服英靈,錦城絲管,愴怏相對,不可為懷,因賦此闋,亦長歌當哭之意也。
亂笳嗚,歎衡陽去雁,驚認晚烽明。伊洛愁新,瀟湘淚滿,孤戍還失嚴城。忍凝想、殘旗折戟,踐巷陌、胡騎自縱橫!浴血雄心,斷腸芳字,相見來生。  誰信錦官歡事,遍燈街酒市,翠蓋朱纓。銀幕清歌,紅氍艷舞,渾似當日承平。幾曾念、平蕪盡處,夕陽外、猶有楚山青!慾待悲吟國殤,古調難賡。
 
鷓鴣天
刻骨相思自不磨,芳盟休恨更蹉跎。怕教淺夢成深怨,懶為新妝改舊蛾。  雙淚落,一春過,此情終古負君多。那堪酒醒燈殘夜,獨向歌筵喚奈何。

虞美人 五首
成都秋詞
沈沈銀幕新歌起,容易重門閉。繁燈似雪鈿車馳,正是萬人空巷乍涼時。  相攜紅袖誇眉萼,年少當行樂。千家野哭百城傾,渾把十年戰伐當承平!

地衣乍卷初涂蠟,宛轉開歌匣。朱嬌粉膩晚妝妍,依舊新聲爵士似當年。  回鸞對鳳相偎抱,恰愛涼秋好。玉樓香暖舞衫單,誰念玉關霜冷鐵衣寒?

市誇安樂人如織,故主迎新客。芒鞋短褐舊時裝,今日高車大馬過煌煌。  暮收香稻朝羅綺,第宅連雲起。幾人下箸厭甘肥,猶有萬家風裏未裁衣!

咖啡乳酪香初透,紫漾葡萄酒。市招金字作橫行,更有參軍蠻語舌如簧。  并刀如水森成列,晶盞明霜雪。朝朝暮暮宴嘉賓,應憶天南多少遠征人!

東庠西序諸年少,飛轂穿馳道。廣場比賽約同來,試看此回姿勢最誰佳?  酒樓歌榭消長夜,休日還多暇。文書針線盡休攻,衹恨鮮卑學語未能工!

減字木蘭花
聞巴黎光復
花都夢歇,枝上年年啼宇血。還我山河,故國重聞馬賽歌!  秦淮舊月,十載空城流水咽。何日東歸,父老中原望羽旗?

踏莎行 六首
譜夢朱絃,驚秋畫箑,初逢原自拚輕別。熏爐辛苦惜殘香,帶羅容易翻新結。  別苑尋花,空簾對月,柔情到此都休說。羞憑雙淚得君憐,低鬟一笑和愁咽。

錦字緘愁,羅巾搵淚,輕顰淺笑知深意。夢痕留作十年溫,芳盟莫話三生事。  小檻前期,回廊舊地,蹤疏不信情難系。一春空自說相思,問君真解相思未?

社燕空歸,東風乍惡,當時誤盡西樓約。文鱗易損罷瑤函,嘶驄驚認開珠箔。  逝水情輕,秋雲夢薄,為誰繞砌栽紅藥?爭如強別換長愁,沈吟卻悔重逢錯。

玉珮空留,連環易斷,歡情分作輕煙散。眼前猶有舊山河,夢中休記閑恩怨。  落葉長堤,垂楊小苑,相逢衹作尋常見。當時咫尺恨雲屏,春心一寸天涯遠。

後約無憑,幽期有限,花前容易開離宴。原拚孤枕得愁多,未妨別院尋芳晚。  昨夜星辰,今朝雨霰,浮雲一霎陰晴變。也知春夢不多時,未傷夢斷傷情短。

香篆都銷,羅衾乍擁,無端風竹簾前動。遙知月戶待新期,猶欹玉枕尋殘夢。  積恨難排,清寒漸重,西樓此夜誰堪共?銅盤燭淚不須流,人間惟有情無用。

拜星月慢
舊跡迷塵,新愁縈霧,柳陌花蹊行遍。淺葉繁枝,早濃陰都換。記前度,俊賞春波碧草池閣,暖日幽香亭館。一夕西風,便歡悰吹散。  算誰知、再到薔薇苑。低徊怕、驀地回廊見。漫想笑語逢迎,奈琴心先變。有芳期、已是遊情倦,難忘處、更覓當時燕。又怎得、還似春前,說相思幽怨?

解連環
和清真
此情誰托,嗟山河咫尺,兩心悠邈。便也擬、低訴深悲,奈新雁渺茫,晚風輕薄。月冷西樓,自消受、一懷離索。歎相思幾日,病骨暗銷,懶檢靈藥。  當時贈君蕙若,記花開陌上,春在闌角。待細理、緗帙蕓簽,剩零夢殘歡,衹道忘卻。偶拂塵鸞,甚未展、雙眉愁萼。盡凄涼、背人對面,總羞淚落。

減字木蘭花 四首
成渝紀聞
良宵盛會,電炬通明車似水。炰鳳烹龍,風味京華舊國同。  金尊綠醑,卻笑萬錢難下箸。薄粥清茶,多少恒饑八口家?

腸枯眼澀,斗米千言難換得。久病長貧,差幸憐才有美人。  體誇妙手,憎命文章供覆瓿。細步纖纖,一夕翩翾值萬錢。

絃歌未了,忍信狂風摧蕙草。小隊戎裝,更逐啼鶯過粉墻。  羅衣染遍,雙臉胭脂輸血艷。碧海冤深,傷盡人間父母心!

秋燈罷讀,伴舞嘉賓人似玉。一曲霓裳,領隊誰家窈窕娘?  紅樓遙指,路上行人知姓氏。細數清流,夫婿還應在上頭。

玉樓春 二首
無端相候沈香檻,幾度重逢情暗減。殘歡回照夕陽紅,舊夢留痕秋色淡。  晚風衰柳閑門掩,怕檢羅衣添淚點。山盟更比素箋輕,愁味還同芳酒釅。

相逢漸覺情非故,漫記花陰當日語。儂心秋藕斷還連,君跡寒潮來又去。  蕭蕭黃葉江干路,夢裏難尋攜手處。愁縈殘篆一絲煙,淚盡空階千點雨。

卜算子
妾夢似春花,君意如秋葉。葉逐西風日日疏,夢與芳菲歇。  鵑淚映殘紅,落葉疑飛蝶。蝶自銜香上別枝,枉費啼鵑血。

浣溪沙
余往拈此調作遊仙詞九闋,事非一時,語皆有托。雖或乖列仙之趣,亦庶幾風人之旨。近復有感,更續三章,題曰后遊仙詞云爾。
乞得神方不駐春,龍媒萬里障黃雲,銅仙鉛淚總酸辛。  金屋貯嬌曾見妒,長門買賦更承恩,閑情何事一消魂?

塵界何由得避災,卻憐漢武少仙才,衹容王母住蓬萊。  海上神山金可買,園中嘉樹橡新栽,西飛青雀肯重來!

長劍高冠擁羽旌,瑤臺舊住十三層,仙班小謫出嚴京。  海水天寒驚乍凍,金丹火冷竟成冰,枉留靈藥號長生!

踏莎行; `
小苑鶯嬌,長堤柳細,傷心怕近高樓倚。夕陽紅到斷腸時,草痕綠遍相思地。  淺酒愁斟,清歌漫費,一春多病難成醉。花開不見去年人,東風吹冷花前淚。
 
鷓鴣天 四首
青鳥蓬山渺信音,昔同遊地忍重尋。迷歸芳草添新綠,覆夢繁花換舊陰。  拚決絕,更沈吟,經年紅淚黦羅襟。相思恰似垂楊色,一日春風一日深。

日日西樓共倚闌,相思尚說帶圍寬。飄香亭榭留春住,斜月簾櫳惜漏殘。  心下事,眼前歡,等閑爭信昔盟寒。情知夢斷無由續,猶盼相逢似舊看。
 
細字真珠訊暗通,花陰幾度系嘶驄。垂楊青眼經前夢,芳草紅心記舊蹤。  春易盡,恨難同,好風還到畫樓東。也知刻意相回避,咫尺闌干不再逢。

舊怨新歡枉費猜,鸞絃迸淚咽沈哀。已分羅帶難成結,未燼心香愿化灰。  花竟落,燕遲回,幽階一夜滿青苔。從今不作重逢想,底事無端入夢來。

踏莎行 四首
錦字體題,幺絃自譜,玉爐灰冷沈香炷。舊巢雙燕不歸來,畫簾空卷斜陽暮。  斷夢迷雲,繁香墜雨。綠陰猶費啼鵑語。柳條辛苦系春光,東風吹盡枝頭絮。
 
陌上新塵,門前舊轍,瑣窗空度芳菲節。楊花自在繞天涯,丁香獨向春風結。  萬點飛紅,千山怨鴂,閑愁莫共流鶯說。斜陽晼晚戀高枝,柳梢卻上彎環月。

淺葉成陰,殘紅趁水,也知春去留無計。那堪特地卷重簾,當風坐看繁香墜。  繡帕餘熏,銀箋細字,人間惟有愁難寄。芳時費淚向花前,流鶯不解傷春意。

認路嘶驄,吹愁舊絮,謝橋東畔逢迎處。夢魂刻意更相尋,行雲已作前山雨。  逝水歡情,垂楊亂緒,游絲無力縈春住。杜鵑夜夜泣空枝,飛花自逐流波去。

蝶戀花
窈窕窗紗煙霧隔。無計相忘,無分長相憶。拚得一生原未惜,深情何意供輕擲!  知道新來雙眼澀。夜雨連宵,替向階前滴。夢似落花如可拾,殷勤重覓春蹤跡。

謁金門 二首
庭樹綠,重見碧闌干曲。密約未知殘夢促,君心如轉燭。  當日相看不足,今日相逢眉蹙。始信墜歡無處續,淚花紅一掬。

春自遠,誰分舊恩成怨?一任楊花過別院,東風無意管。  乍覺情疏羅扇,羞自盟尋金鈿。珍重新期如月滿,月明休更見。

玉樓春 四首
南園依舊花千村,遲日亭臺雙燕語。東風有意約愁來,江水無聲流夢去。  黃昏漫轉秦箏柱,掩抑情多絃自苦。楊花原不解傷春,一點愁心空付與。

離離芳草同遊地,歷歷瑤箋前度字。風中亂絮舊情輕,雨后零紅殘淚墜。  當時苦作留春計,今日逢春還自避。落花不惜化香泥,別有雕梁棲燕子。
 
莓苔綠遍閑階縫,一桁簾垂波不動。杜鵑空自苦傷春,蝴蝶何曾能憶夢。  闌干四面繁花擁,紅燭高樓杯酒共。芳期細數去年歡,舊恨留填長日空。

小桃枝上東風起,碧野朱橋攜手地。千絲柳系舊時情,萬點花飄今日淚。  嬌鶯解語渾多事,別燕重逢如隔世。飛紅宛轉托春波,流盡年光橋下水。
 
過秦樓
暗碧籠窗,曉晴侵幕,病骨乍驚微暑。爭馳畫轂,遍覓神方,頓覺客懷凄楚。還喜捷報頻傳,重計行程,故鄉歸路。怕枯腸斷盡,近患腸疾,久之未愈。詩囊收拾,更無新句。  休試憶、玉几供花,瓊杯量藥,翠枕日長低語。留愁待月,扶影移燈,細數夜深更鼓。猶記江南舊時,魚膾金盤,驄嘶朱戶。料端陽漸近,難醉紅榴院宇。

玉樓春 二首
重來小院憐幽獨,寄語芳期休暗卜。舊栽蓮子總成空,已斷藕絲難更續。  西風換葉驚重綠,漫說當筵離恨促。歡情羞共月同圓,別夢慵尋闌幾曲。

傷心對面蓬山遠,咽淚強教眉黛展。舊情惟許夢重尋,墜緒已隨腸共斷。  別來愁記恩和怨,殘醉醒時人易散。青禽雲外莫相聞,朱轂天涯休再見。

望江南
題《樂府補亡》
情不盡,愁緒繭抽絲。別有傷心人未會,一生低首小山詞,惆悵不同時!

丁香結
乙酉秋,千帆將重赴嘉州,賦此留之。
藥盞量愁,蠹編銷骨,何況送君南浦。記亂烽歧路。算未抵、此日凄涼情緒。畫梁棲不定,飄零感、客燕最苦。朱門難傍,積雨巷陌,移家何處?  休去。便夢冷歡殘,忘卻琴心爾汝。繡幄圍香,秋窗翦燭,待商新句。腸斷鄉國信息,獨向天涯住。嗟長貧多病,羈恨憑誰共語?

丁稿
五十八首,起乙酉(一九西五年)秋,迄丙戌(一九四六年)被,在成都作。

聲聲慢
聞倭寇敗降有作
追蹤胡馬,驚夢宵笳,十年誰分平安?已信猶疑,何時北定中原?真傳受降消息,做流人連夕狂歡。相笑語,待巴江,春漲共上歸船。  腸斷吳天東望,早珠灰羅燼,喬木荒寒。故鬼新塋,無家何用生還!(癸未夏,紅妹病殤。乙酉春,先君復棄養滬上。)依然錦城留滯,告收京、家祭都難。聽奏凱,對燈花銜淚夜闌。

過秦樓
乍掃胡塵,待收京國,一夕萬家歡語。苔迷舊徑,草長新墳,忍望故園歸路。何日漫卷詩書,巫峽波平,片帆輕舉。縱生還未老,江南重到,此情偏苦。  愁更說、苜蓿堆盤,文章憎命,尚作錦城羈旅。尋巢燕倦,繞樹烏驚,況是暫棲無處。誰慰凄涼病懷?吳苑書沈,秦樓人去。剩香爐藥盞,留伴悲秋意緒。

鷓鴣天
病起幽窗理故書,蕭蕭風雨閉門居。慵尋殘夢迷蝴蝶,笑擲華年付蠹魚。  明鏡暗,夜燈孤,藥杯親近酒杯疏。縱教懺盡相思意,眼底興亡忘得無。

過秦樓
眼怯殘編,影羞明鏡,病榻日長無緒。愁多易醒,夢惡頻驚,更怨夜遙難度。羅薦不耐清寒,秋撼梧桐,幾番風雨。正燈花暗墜,鼠翻窗網,柝聲凄楚。   空自說、關洛全收,詩書爭卷,一樟綠波歸路。蒼楸冢冷,喬木門荒,又見故鄉煙霧。休想重溫舊遊,佳麗湖山,升平歌舞。但商量藥裹,還作江城倦旅。

瑣窗寒
病藉愁支,秋添夢冷,歲華空晚。長宵瘦骨,漸怯舊時羅薦。渺關山、故鄉自遙,暮雲過盡無南雁。便金盤膾鯉,明燈披帙,此情天遠。  小硯。流塵暗。歎慾寫新詞,客懷何限。清遊俊約,又恐登臨先倦。縱尊前、幾回強歡,斷腸淚共芳醪咽。但消凝、落葉啼螀,夜雨芭蕉院。

祝英臺近
柳枝凋,叢桂歇,秋盡有誰管?一夜西風,籬下菊初綻。卻憐才得新晴,月天霜曉,又都付、當時鴻雁。  自消黯,幾多殘葉飄零,荒溝枉題怨。苔井莓墻,更聽亂蛩遍。漫誇過了重陽,輕陰催暮,怕依舊、雨昏雲暗。
 
三姝媚
寄千帆嘉州
西風江上館。問青衫征塵,漬痕誰浣?幾日新寒,漫小窗孤燭,夜深攤卷。已慣分攜,應不為、相思腸斷。舊賞山川,松徑花蹊,可曾行遍?  休念空庭秋晚。正久病沈哀,客懷難遣。故侶相邀,奈酒杯渾減,俊遊都倦。雨暗燈昏,欹枕處、殘編慵展。卻歎重城迢遞,更長夢短!

夢橫塘
過江胡馬,照海狂烽,十年腸斷羈客。病枕關河,怕細數、飄蓬蹤跡。春水橫塘,落花吳苑,夢痕難覓。算登臨倦眼,望到而今,驚重見、收京國。  誰知轉首家園,甚霜晨月夜,雁影成隻?白髮高堂,空灑淚、紙灰寒食。但翻悔、兵塵萬劫。枉換生還了無益。漫問南鴻,一天煙霧,更何時歸得?
 
摸魚子
得家書作
已消凝,一秋凄楚,銀箋重認愁語。十年空作生還計,終負倚閭心緒。悲切處,爭忍憶、殘燈垂死呼嬌女。孤帆尚阻。便傾淚如江,斷腸成寸,難悔此回誤!  思量遍,何事淹留倦旅,江關贏得詞賦。凄涼漫說傳經意,誰識蓼莪情苦?休細訴,渾不信、紅顏白髮皆黃土。吳城舊宇。剩棠棣猶存,松楸待種,歸隱虎丘路。

浣溪沙
一夜西風落葉深,朱橋舊路漫重尋,秋燈病枕獨沈吟。  貫淚成珠難系夢,回腸作結不同心,當時輕負況而今!

二郎神
錦箋細字,重展處、淚痕空滿。縱鼓角驚心,兵塵隨步,誰道鄉關路遠?死別吞聲成離阻,算半面餘生難換。剩出峽客帆,收京家祭,悔教歸晚。  休歎。長愁養病,天寒孤館。念白髮青燈,藥爐茶灶,當日何人照管?待斷柔腸,拚埋瘦骨,那定夜臺相見。惟夢到,淡月梨花院宇,舊家歡宴。

鷓鴣天
傾淚成河洗夢痕,忍尋絮影認萍根。自憐久病惟差死,但許相忘便是恩。  蓮作寸,麝成塵,寒灰心字總難溫。人問猶有殘書在,風雨江山獨閉門。

浣溪沙 十首
院靜廊深日影斜,陰陰庭樹慾棲鴉,金爐獸炭晚頻加。  舊夢難忘心似絮,新書乍展眼生花,茶煙藥裹送年華。

枉說收京換漢旗,江南反棹尚遲遲,小窗開到臘梅枝。  故侶殷勤留遠客,家書鄭重勸東歸,日長病枕費沈思。

十載青春付亂離,倦遊人尚滯天涯,朱顏暗換鏡鸞知。  殘綠愁蛾羞石黛,淡黃病頰費胭脂,曉妝無力倚帷時。
 
虎阜橫塘數夕晨,年年歸夢繞吳門,客衫應許浣征塵。  舊賞湖山空待我,新陰桃李故留人,昇平還負故園春。

照眼晴暉到枕窩,褰帷乍喜曉風和,清遊俊約總蹉跎。  小坐強誇新病校,閑眠難遣舊愁多,江樓何日得重過?

藎篋塵封久倦開,寒衣檢點怯重裁,銅鋪長日掩青苔。  神爽偶因新睡足,病瘥還喜故人來,經年止酒一銜杯。

伏案閑行兩不支,新來絳帳怕論詩,卷書欹枕惜芳時。  遍檢神方難卻病,尋思好計不如歸,遙天月冷雁南飛。

碧瓦凝寒夜有霜,人天萬感正茫茫,無端月影上回廊。  輕夢每邀愁作伴,苦吟偏與病相妨,寒衾何計遣更長。

小几瓶梅漾玲香,幽階溥露咽啼螀,沈沈雙柝隔重墻。  侵被寒因多病覺,挑燈夜為不眠長,避愁新計是相忘。
 
寂寂重簾下玉鉤,蠹編塵硯已全收,熏籠藥盞小茶甌。  載酒人來休問字,扶筇客久怯登樓,相期病起作春遊。

鷓鴣天
忍淚言愁事兩難,如環恩怨總無端。十年真覺輕微命,九死寧能悔舊歡。  香淡薄,燭汍瀾,風簾月暗漏初殘。西樓共展鴛鴦錦,短夢長宵各自寒。
 
浣溪沙 六首
畫轂相隨大道邊,南園草色正如煙,回廊絮語暫流連。  紅萼有情春未老,東風乍暖夢先寒,花前無計盡君歡。

見妒蛾眉衹自羞,鈿盟釵約漫綢繆,春陰漠漠鎖重樓。  作繭蠶絲難織夢,貫珠鮫淚但穿愁,芳時盡日下簾鉤。

浣盡羅襟舊淚痕,垂楊巷陌掩重門,春風入幕故尋人。  似水柔情冰漸泮,如酲新夢酒初醺,百花時節恰逢君。

遲日園林阻俊遊,飄燈珠箔更難留,熏爐欹枕思悠悠。  樓外江波新漲淚,風前柳絮漸吹愁,不堪春夢冷于秋。

乍爇心香愿已乖,自將春夢共灰埋,有情人世總堪哀。  解珮衹應留玉玦,盟星未許誓金釵,落梅庭院忍重來。

一桁疏簾漾月痕,幾回花下共清尊,強拚輕別易消魂。  蠟燭煎心空替淚,車輪碾夢總成塵,不辭薄怨換深恩。
 
蝶戀花
江畔高樓江上樹。一片春波,綠到江南路。慾待征車花下駐,消魂是處哀鵑語。  飛絮天涯留不住。負卻東風,牽系垂楊縷。點點離心憑寄與,漫空吹作愁無數。

鷓鴣天
垂柳多情系鈿車,花時莫惜倒金壺。朱簾辛苦防鸚鵡,綠樹殷勤喚鷓鴣。  愁倚枕,倦拋書,燭銷人去小窗虛。謝橋踏月經行慣,魂夢今宵到得無?

倦尋芳
綠楊巷陌,青草池塘,春恨難剗。暝色凝寒,連日畫簾慵卷。風雨高樓花易落,江山故國愁空滿。漫傷心,問人間幾許,舊恩新怨?  歎久病殊鄉孤館,芳節清遊,尊酒都瞪。轉燭飄蓬,心事十年凄斷。獨立蒼茫天地迥,千秋寂寞文章賤。正消凝,遍關河、亂笳催晚。

浣溪沙 二首
逝水斜陽竟不回,繁花一夕委蒼苔,去年雙燕幾曾來。  君意如春濃勝酒,儂心似篆冷于灰,新歡舊夢付沈哀。

臥病花時罷俊遊,碧雲四合暗孤樓,黃昏長下小簾鉤。  壓枕春寒無好夢,照惟明月有新愁,東風凄冷似殘秋。

喜遷鶯
丙戌春,慰秋至成都,漪如來會。共論舊事,兼訊新愁,因賦此闋。
雲鬟驚認。算經亂、客懷清歡休問。粉黛商量,綺羅斟酌,空記舊時嬌俊。藥裹枕邊誰檢,酒盞花前愁近。夢塵遠,歎尋芳拚醉,疏狂無分。  歸訊。春又晚,一棹江南,幾度期難準。忍倚危闌,山河斜照,依舊東風凄緊。翠墨未干殘淚,彩筆重題新恨。待扶病,共西窗夜話,燭銷更盡。

臨江仙
樓外陰晴未定,尊前哀樂難排。今年花落舊池臺。殘春鵑自怨,芳訊燕還猜。  緘恨玉璫休寄,障羞紈扇新裁。同心誰道不須媒。明珠空換淚,香篆易成灰。

玉樓春
乍聽穿柳鶯聲弄,又見隔窗花影動。珠簾四面暫圍春,玉繭千重偏縛夢。  爐灰燭淚終何用,今夕月明誰與共?新愁怕拂鏡邊鸞,長夜還羞衾上鳳。

高陽臺
遲日林亭,繁香巷陌,逢迎寶馬鈿車。十二珠簾,誰憐燕子無家?清明杏雨江南遠,數驛程、夢短愁賒。忍憑高,望極平蕪,更聽悲笳。  柔情苦系千絲柳,怕楊花輕薄,容易天涯。說與傷春,流鶯未惜年華。相思慾付新詞譜,漫酒邊、拍碎紅牙。但銷磨,病骨吟魂,檢藥煎茶。

踏莎行
柳徑桃溪,歌樓酒席,舊遊新賞渾拋擲。東風一夕夢誰同?斜陽四海愁無極。  蠟淚凝紅,煙絲裊碧,閑庭花落鵑聲急。不妨高臥送流年,埋憂尚有書千冊。

西平樂慢
畫閣初晴,翠綃新暖,人靜寶鴨煙微。燭刻歡痕,扇障羞暈,當時已覺凄迷。況蜀國啼鵑自苦,芳陌嘶驄易誤,清尊漸竭,垂楊不系殘暉。重覓鈿車舊轍,庭院迥,密意綠鸚知。  轉蓬浪跡,浮雲世事,別緒空縈,佳約難期。休試想繁花壓檻,皓月侵樓,一夕濃香醞夢,復幕圍春,欹枕燈前絮語低。他日更拚,平蕪日斷,遠水音沈,對酒當歌,費淚回腸,今生有分相思。

祝英臺近
畫橋回,朱戶掩,驄認舊遊處。曲檻圍香,休道等閑度。可憐柳膩花酥,蜂狂蝶醉,盡消受、芳菲如許。  歲華暮,空費千尺晴絲,那能系春住。似客東風,爭忍便歸去。斷腸有限飛紅,無多殘照,待都付、啼鵑聲苦。
 
鷓鴣天
尊畔無聊雜笑啼,芳菲過眼太依稀。殘蛾誰分供謠諑,哀鴂應知怨別離。  花濺淚,柳舒眉,一春幽夢總參差。流鶯不管傷春意,猶自銜香趁夕暉。

踏莎行
隔雨紅樓,張燈翠箔,東風料峭雲羅薄。蝶蹤容易趁香棲,鵑聲宛轉悲花落。  語淺愁深,春同夢各,吟邊長恐相思錯。繁絲亂絮意空迷,青天碧海心難托。
 
八聲甘州
聞葉生萬敏殉國芷江,詞以弔之。生嘗與及門數人侍余自屯溪出安慶,溯江至漢口。
記當時烽映絳帷紅,絃歌雜軍聲。更壓城胡騎,連營戍角,難覓歸程。亂鹢隕星如雨,九死換餘生。征棹寒江夜,同賦飄零。  腸斷十年消息,望湘雲楚水,空弔英靈。奈國殤歌罷,月黑晚楓青。剩憑高、欷歔酹酒,向遠天、揮淚告收京。傷心極、怕魂歸日,鼙鼓重聽。

祝英臺近
鏡鸞收,衾鳳疊,風暖綺羅換。過盡香車,門掩夕陽晚。眼前葉暗榴明,簾垂幕靜,算猶是、當時庭院。  舊情遠,幾回銀燭金杯,依然等閑見。終日相思,爭忍更相怨。剩教殘月回廊,微燈深戶,趁輕夢、殷勤尋遍。
 
鷓鴣天
蜀國千山泣杜鵑,江潭倦柳不吹綿。多生哀樂空銷骨,終古興亡忍問天。  春似夢,夜如年,久拚沈醉向花前。人間別有難忘處,滿目關河落照邊。

生查子 二首
妾意凝冰堅,君緒東風緊。吹皺綠池波,照影憐青鬢。  如風跡漫尋,似水情難盡。瀉淚漲春江,不寄雙魚信。

離魂趁柳花,夜夜相尋逐。君夢化行雲,知向誰邊宿。  丁香結不開,秋藕絲相續。門外綠楊多,萬一停朱轂。

西平樂慢
病榻茶煙,旅窗書卷,愁理昔日歡悰。聽雨樓臺,上燈簾幕,垂楊慣系驕驄。歎似客東風易去,如水流光未住,鶯沈蝶悄,休尋紫陌遊蹤。重憶尊前舊跡,回首處,酒醒覺春空。  鴆媒難托,蛾眉自誤,明鏡慵開,瑤札羞封。誰解與傾城通顧,刻意傷春,宛轉琴心細會,釵約堅盟,夜夜星辰夢總同。留取此情,青天碧海,小月長年,佇苦停辛,拚得今生,人間萬一相逢。
 
拜星月慢
畫燭簾櫳,輕紗窗戶,絮語遙更催晚。暗縛柔情,漸紅蠶成繭。數歡事,漫說、香車月扇初遇,綺席珠燈頻見。忍把相思,付尋常消遣。  待殷勤、帶結深深綰。琴心苦、不惜朱弦斷。卻歎乍隔銀屏,便天涯人遠。怕浮花、浪蕊閑尋遍,夭桃笑、錯比春風面。但剩有、樓外垂楊,織愁絲撩亂。

六幺令
酒消燈炧,容易清歡歇。沈沈洞房簾影,猶照當時月。數盡長宵玉漏,始信相思切。繁花迷蝶,暖香棲燕,卻恐紅樓夢情別。  爐熏伺苦更炷,篆逐寒灰滅。琴調未必相知,淚共冰絃咽。幽徑新苔暗遍,漸掩門前轍。帶羅重疊,柳絲參錯,惟有同心最難結。

少年遊
爐灰苦畫舊歡痕,何日共芳尊?酒淡春濃,語低香近,殘夢總難溫。  闌干移盡斜陽影,新月又當門。歌繞花圍,淚明燈暗,各自度黃昏。

齊天樂
淡煙疏雨江干路,行吟但供憔悴。百劫兵塵,三年病枕,留命人間何味。家園萬里。況風木餘哀,一杯誰祭?待掛歸帆,去程重見亂烽起。  西南休道住久,飄零如社燕,危幕難寄。故國青蕪,王風蔓草,凄絕憑閑心意。悲歡漫理。剩鉛淚銀箋,相思空費。夢醒天涯,客游真倦矣!
 
拜星月慢
觸目春痕,關心離緒,陌上垂楊無限。萬縷千絲,待柔情重綰。怕遊賞,慣向珠歌玉醉筵席,亂葉狂花庭館。一例相思,誤秦樓仙伴。  任門前、畫轂從今遠。聽風雨、獨閉紅梨院。怎奈密誓鸞釵,又吟邊相見。也原知、未當尋常看,參差夢、各自沈吟遍。算最苦,去住難拚,逐回腸千轉。
 
鷓鴣天
凝恨斜暉意轉迷,柳條無力綰芳菲。浮花浪蕊鶯相逐,翠竹青桐鳳始棲。  春晼晚,夢參差,門前溝水自東西。多情卻作無情計,換取相思要別離。

鷓鴣天
長夜漫漫忍獨醒,八荒風雨咽雞鳴。從來天意知難問,如此人間悔有情。  歌倦聽,酒愁傾,文章衹恐近浮名。卻憐年命如朝露,適俗逃禪兩未能。

玲瓏四犯
倦雁驚烏,歎十載關河,羈恨空滿。待折垂楊,爭奈別懷撩亂。拚得夢斷江南,便久客不辭歸晚。問等閑春檻秋榭,能換幾回相見?  暗期珍重銀燈畔。怕尊前舊情天遠。狂香浪粉逢迎處,容易韶光賤。未肯斗畫兩眉,但自惜傷春心眼。縱暫留無益,西樓後夜,相思難遣。

長亭怨慢
八月上浣,將發成都,倚裝賦此。
縱慵理、愁絲歡緒。無益相思,忍拚歧路。一紙鄉書,喚人鵬翼御風去。別筵杯酒,空咽淚、情難訴。轉首萬重山,漫設想、花前重遇。  延佇。念釵盟宛轉,不惜為君留住。偷傳錦字,幾曾換、小屏私語。伴芳遊、故燕新鶯,算難著、吟邊清侶。任唱徹陽關,消受離懷凄楚。

戊稿
五十一首,起丙戌(一九四六年)秋,迄已丑(一九四九年)春,在上海武昌作。

六丑
甚征塵乍浣,又一夜愁寬腸窄。暮雲萬里,西飛無羽翼,離恨何極!幾許纏綿意,夢魂顛倒,損病餘心力。秋風過雁沈消息。賭酒紅樓,聽歌綺席。應知有人相憶。歎深情末訴,鸞紙空擘。  尋思前跡,悵幽期阻隔。百草千花略,迷舊轍。芳華未解珍惜,便車輪四角,當時留得。相逢處、也應無益。分攜後卻悔輕拚遠別,故盟虛擲。難重換、佳會歡刻。剩枕函點點相思淚,長宵暗滴。
 
水龍吟
斷腸重到江南,感時今已無餘淚。腥塵漲海,金錢迷夜,萬家酣醉。劫後山川,眼中人物,傷心何世!歎收京夢醒,排閶路遠,憑誰問,中興計。  還見驚烽紅起,望關河、危闌愁倚。黃昏漸近,蒼茫無極,斜陽難系。漫念家園,荒田老屋,新喪故鬼。怕長安殘局,神州沈陸,衹須臾事。

齊天樂
十年辛苦收京夢,征衫宿塵初洗。未料生還,依然死別,終古無情天地。江山信美。歎照眼宵烽,斷腸家祭。一樣煩冤,九泉休問故新鬼。  神方殘卷料理,剩蒼茫四海,身世孤寄。似客家鄉,如冰意緒,重到江南何味。蓴鱸舊里。要衣錦人歸,自傷憔悴。甚處秦樓,苦吟容共倚。

六幺令
玉驄嘶慣,門外停車轂。幽盟暗防鸚鵡,簾箔銀鉤觸。人面羞將花比,懶趁新妝束。初燈殘燭,瑣窗朱戶,卻道相看幾時足。  催歸無奈杜宇,轉恨離筵促。酒醒已隔天涯,忍極傷高目。過盡寒雲雁字,不寄相思幅。蓮心一掬,藕絲千縷,斷夢參差未堪續。

瑞鶴仙
珞珈山閑居示千帆
漢皋重到處,喜萬劫生還,江山如故。安排舊廊廡。數仰槐甘藿,十年辛苦。春歸夢去,縱不記、昵昵爾汝。算秦樓、潑茗添香,猶有蠹書堪賭。  朝暮。吟箋斟酌,便抵當時,目成心許。情絲怨緒,思量後總休訴。要雞鳴風雨,餘生相守,笳鼓聲中暫住。待看花、病起重帷,更開尊俎。

踏莎行
佳節清尊,芳時俊約,玉梅花下相逢錯。無根萍蒂易飄流,多情柳絮終輕薄。  青雀難回,紅鱗漫托,相思知向誰邊著。每因微怨憶深恩,燈前珠淚雙雙落。

浣溪沙
如此星辰漏向殘,心香久分化空煙,多情絳蠟莫汍瀾。  花影簾櫳春隔夢,月華闌檻夜憑寒,伶俜已忍十年間。

鷓鴣天
鏡里蛾眉衹自看,花飛葉落損華年。春風卷幕難通顧,修竹凝妝獨倚寒。  情似繭,恨如環,秋聽殷地逼哀弦。人間那有相逢事,極目蒼茫一惘然。

臨江仙
如此江山如此世,十年意比冰寒。蛾眉容易鏡中殘。相思灰篆字,微命托詞箋。  獨抱清商彈古調,琴心會得應難。幾時相遇在人間?平生剛制淚,一夕灑君前。

夜飛鵲
垂楊拂朱戶,驕馬頻嘶。猶恨去早來遲。西樓明月共良夜,珠燈長醉瓊卮。韶華正歡洽,怕鵑啼花落,蝶倦春歸。佯疏強別,要今生、留取相思。  回首酒醒人遠,殘夢漸如煙,佳會無期。何況新寒闌檻,經秋望眼,鴻杳雲迷。銀屏翠箔,悔當時、刻意矜持。剩離愁銷骨,哀吟費淚,難遣君知。

鷓鴣天
回首春風跡已陳,花前短夢換長顰。珠成寧惜鮫傾淚,香滅方憐麝化塵。  愁一刻,待千春,相思別久恨如新。沈沈月落參橫夜,誰念西樓不寐人?

水龍吟
九州才靖胡塵,漢家旗幟翻風亂。中原北定,江南重到,但供腸斷。千古江山,萬家溝壑,十年心眼。換驚烽急鼓,夷歌野哭,登臨處,方多難。  大澤哀鴻流轉,更休悲、蓴鱸歸晚。王侯第宅,京華冠蓋,興亡誰管?海市迷金,瓊筵舞翠,狂歡無限。問虞淵短景,昆池浩劫,倩何人挽?
 
丁香結
羅帶分香,玉璫緘恨,難盡別來心緒。甚大江流處,淚萬點,不換回波魚素?舊情應未改,相思意,路遠易阻。寒梅羞寄,更倩過雁,殷勤傳語。  凄楚。又一字無題,枉數歸鴻幾度。早露凝霜,旋風颺雪,歲華空暮。才信春夢頓隔,怨抑憑誰訴?憐成癡積念,分付零箋斷句。

生查子
儂比玉壺冰,君作金爐火。堅待水翻瀾,換取芳心可。  空憐隱語留,誰料歡情左。爐剩宿灰寒,水迸啼珠破。

雨霖鈴
清秋離席,紉芳蘭珮,此意何極。關山轉眼迢遞,誰料得,渾無消息。不恨當時密緒,向流水輕擲。恨此日、難忖君心,夢雨疑雲楚天窄。  緘情枉費書盈尺,甚低徊、欲展雙飛翼。還思一語重問,從別后、可曾相憶?便道都忘,應把,蠶絲蠟淚收拾。算未信、才轉車輪,掃盡歡塵跡。
 
霜葉飛
怨懷愁緒紛難理,驚心芳事非故。萬鴻千雁趁長風,爭信音書誤。歎掠目、春痕過羽。凄迷殘夢無尋處。漫望極江波,逝水縱無情,尚有汐潮來去。  休記到死蠶絲,他生密誓,那時空費私語。玉爐紈扇不相知,寒暖何由訴。莫更說、重逢乍聚,吟箋羞寫相思句。漸領略、悲秋意,鏡側花前,自傷遲暮。

薄幸
隔年離緒。算未寄、零箋寸楮。任漲落、春潮秋汐,休望空江魚素。便明朝真有書來,還應衹是閑言語。記酒后分曹,人前障扇,慣當尋常相遇。  憶咫尺逢迎地,猶自怕珠簾鸚鵡。衹今天涯遠,相思無益,也知愁被多情誤。昔盟難據。剩重溫暫理,歡娛夢裏都非故。幽懷漫數,腸斷從君信否?

浣溪沙
十載江南舊夢非,茫茫生死愿多違,蕭條人事總堪悲。  不分還鄉成遠客,翻思寄旅得重歸,天涯回首一沾衣。

薄幸
撥殘爐篆。歎寂寞、年華又晚。甚永夕、空山風雨,哀樂尊前難遣。枉十年流轉天涯,滄桑衹當尋常看。算鼓角關河,琴心兒女,一例聲吞腸斷。  更極目蒼茫里,容易覺興亡無限。等閑花開落,歡緣如夢,醒時休怪春長短。此情誰管?任崢嶸歲月,銷磨幾許閑恩怨。斜陽蔓草,終古人間淚滿。

浣溪沙 六首
何處秋墳哭鬼雄?晝收關洛付新烽,凱歌凄咽鼓鼙中。  誰料枉經千劫後,翻憐及見九州同,夕陽還似靖康紅!

電炬流輝望裏賒,升平同慶按紅牙,長衢冠帶走鈿車。  一代廟堂新制作,六朝煙水舊豪華,千霄野哭動千家。
 
謀國惟聞誅竊鉤,嵯峨第宅盡王侯,新聲玉樹幾時休?   何止百年宗社感,真成萬世子孫憂,漸漸麥秀望神州。

眥裂空餘淚數行,填膺孤憤欲成狂,人間無用是文章!  亂世死生何足道,漢家興廢總難忘,病帷驚起對殘釭。

哀樂無端枉費情,臨歧反轍涕縱橫,忍看頹日漸西傾。  閱世幾人容白眼,傳經一樣誤蒼生,亂山催暝獨屏營。

四野玄陰怯倚闌,最新歌舞舊江山,獨醒同醉一般難。  濁世更無輕命地,浮生猶有著書年,漫天風雪閉重關。

燭影搖紅
丙戌除夕
重照山河,燭花依舊啼紅淚。浮雲一霎變陰晴,何況經年事。不憶蓴鱸故里,憶天涯、寒梅舊蕊。撥殘爐焰,宛轉春灰,難溫冰意。  多少凄涼,夢痕分付清尊洗。病懷消盡昔時狂,斟酒先愁醉。野哭夷歌四起,漸長宵、悲歡倦理。曉雞休唱,知道明朝,人間何世?

洞仙歌
飛鴻沈響,漸高樓愁倚。望眼凄迷濺紅淚。甚分明,昨夜便作他生。渾未信,人世無情至此!  久拚從決絕,刻骨相思,強遣輕忘總非易。腸斷不堪回,如夢疑酲,憐病枕、銷凝能幾?縱一樣梅邊舊東風,早冷透花前,去年心意。

玉樓春 二首
今生不作重逢計,更絕他生飄渺事。相思未遣已先回,絮語難忘偏易記。  纏綿至此真何味,一霎幽歡殘夢里。無情人世有情癡,惟剩歌詞知此意。

玉梅花下相思地,縱使重逢情漫費。沈吟猶惜故時歡,決絕終成今日意。  幾多煙柳回腸事,忍為傷春長濺淚。詞箋收拾舊鉛華,別有悲歌弦上起。

浣溪沙
向晚東風拂面溫,天涯舊月映眉顰,誰家玉笛怨黃昏?  似酒濃春都化淚,如花墜夢旋成塵,梅邊空憶去年人。
 
蝶戀花
草色羅裙君不記。燕子來時,那解傳芳字。珍重題紅羞遠寄,夢痕漫皺春池水。  淚眼愁腸無處避。粉亂香融,春溢東風裏。萬縷楊絲吹又起,如何斷得相思意。

聲聲慢
行雲無定,歸雁空回,君心已隔蓬山。漫道當時,天涯輕別曾拚。浮生自殊哀樂,想梅邊同夢應難。渾未慣,向華燈珠箔,沈醉歌筵。  極目人間何世,剩傷高餘淚,托命殘編。一味矜嚴,尊前怕損清歡。長留此情追憶,又爭知、依舊盟寒。惜往日,悔相疏朱戶畫闌!

蝶戀花
忘卻當時花下意。從此相思,不作相逢計。縱使相逢歌酒地,重簾曲檻成回避。  便向芳筵同一醉。但道今朝,難得晴天氣。斷盡柔腸彈盡淚,舊歡他日羞重理。

清平樂
晴檐乍曉,歷亂啼山鳥。睡足明窗初日照,試把粉奩開了。  頻年螺黛拋殘,畫眉偶學遙山。一笑春風病起,鏡中依舊朱顏。

鷓鴣天 
極目江南日已斜,萋萋芳草接天涯。隋堤縱發新栽柳,桃觀仍開舊種花。  鵑有淚,燕無家,東風今日更寒些。可憐春事闌珊處,猶看群蜂鬧晚衙。
 
謁金門 二首
丁亥六月一日,珞珈山紀事。
山月黑,枝上杜鵑低泣。殘夜敲門傳喚急,暗塵愁去客。  馳道雷車轉疾,欲挽猋輪無力。填海冤禽無片石,血花空化碧。

春早歇,一夕空枝吹析。破壁回風燈乍滅,沈沈昏夜闊。  已是蓮心苦徹,何況藕絲甘絕。如此人間無可說,淚花紅似血!

鷓鴣天 二首
驚見戈矛逼講筵,青山碧血夜如年。何須文字方成獄,始信頭顱不值錢。  愁偶語,泣殘編,難從故紙覓桃源。無端留命供刀俎,真悔懵騰盼凱旋!

歷歷新烽照劫灰,東歸愁認舊樓臺。劇憐萬姓成孤注,悵望千秋賦七哀。  朝市換,估船來,橫江鐵鎖為誰開?百年難待悲辛有,何處青山骨可埋?
 
減字木蘭花
平生何事,寂寞人間差一死。天地悠悠,獨立蒼茫涕泗流!  蓼蟲辛苦,風雨挑燈誰可語?塊壘難平,異代同悲阮步兵!

鷓鴣天
何止琴尊減舊情,炊粱剪韭事全更。潑茶永晝書難賭,數漏寒宵夢易驚。  綾作褓,乳盈瓶,熏籠殘燭到天明。無端低詠閑吟趣,換得兒啼四五聲。
 
浣溪沙
前歲寅恪丈赴英倫醫治眼疾無效,將歸國寫定元白詩箋證,付美延世妹讀之,賦詩云:眼昏到此眼昏旋,辜負西來萬里緣。杜老花枝迷霧影,米家圖畫滿雲煙。余生所欠為何物?後世相知有別傳。歸寫香山新樂府,女嬰學誦待他年。伏讀增感,亦成小詞。戊子三月。
哀樂人間奈此情,聊憑蠹管寫新聲,何年洛誦待嬌嬰。  未定相知期后世,已教結習誤今生,有涯難遣況時名!

鷓鴣天 八首
青雀西飛第幾回,不同心處枉勞媒。障羞無復遮紈扇,占夢何曾到錦鞋。  春酒暖,綺筵開,藏鉤射覆總難猜。年年牛女空相望,終負星槎海上來。

妙舞初傳向畫堂,香車又見賽明妝。高樓佳會傷離恨,別館新愁誤報章。  闌斗鴨,帨鳴尨,近來蹤跡太疏狂。春衣藍似江南水,故損朱顏賺阮郎。

移得垂楊檻外栽,鈿車竟日是輕雷。妝成對鏡青鸞舞,睡起開簾社燕來。  歌宛轉,酒追陪,鴛帷各夢漏聲催。卻憐神女難為雨,衹解行雲上楚臺。

芳會金錢約日來,香箋遞處雀屏開。舊盟枉費三生誓,新制空夸八斗才。  金作屋,錦成堆,故應著意向妝臺。佳人苦自描眉樣,捧得瑤函上玉階。

夕照縈情怯倚樓,相思何計付書郵。十年辛苦終成夢,兩字平安卻惹愁。  鸚鵡粒,鷫鸘裘,傳呼女伴作清游。蛾眉還怕能招妒,閉入長門不自由。

鳳紙題名易斷腸,茫茫消息隔紅墻。風侵錦帳春無夢,寒透并刀夜有霜。  休歎息,怕思量,閑門寂寞度昏黃。敢將心事傳鸚鵡,衹許相逢道勝常。
 
幽恨新來漸不支,紅妝日日減胭脂。花前已厭蜂衙鬧,海上還傳蜃市奇。  珠論斛,桂成枝,天寒翠袖苦禁持。怕看明日春潮漲,化淚流愁又一時。

久病長愁晼晚春,蓬山爭信絕音塵。眉顰難效慚西子,國色相窺惱宋鄰。  捐玉珮,送金尊,情深一往憶王孫。東風已失韶光半,覿面紅樓最斷魂!
 
水龍吟
丁亥之冬,余在武昌分娩,庸醫陳某□謂難產,脅令剖腹取胎;乃奏刀之際,復遺手術巾一方于余腹中,遂致臥疾經年,迄今不愈。淹纏歲月,黮暗河山,聊賦此篇,以申幽憤。己丑二月,記于滬濱。
十年留命兵間,畫樓卻作離魂地。冤凝碧血,瘢縈紅縷,經秋憔悴。歷劫刀圭,牽情襁褓,艱難一死。歎中興不見,藐孤誰托?知多少,凄涼意。  爭信餘生至此,楚雲深、問天無計。傷時倦侶,啼饑嬌女,共揮酸淚。寄旅難歸,家鄉作客,悲辛人事。對茫茫來日,飄零藥裹,病何時起?

外集

浪淘沙
斜月照疏林,庭院深深。春寒和病壓重衾。絳蠟銀屏愁正遠,人隔花陰。  難話此時心,題遍羅襟。去年惆悵到如今。昨夜星辰前夜夢,無限沈吟。

南浦 春水
柳下碧潺湲,甚年年,長任韶華空逝。萍夢未曾圓,孤村外,終古斜陽無語。池塘乍皺,暖風中為吹愁去。惆悵江南新漲綠,只載落花飛絮。  空明點出螺鬟,問朝朝洗凈,青山幾許?舊恨小紅橋,驚鴻影,漫把閑情低訴。荒江寂寞,幾時重見魚龍舞?野渡蒼茫煙雨裏,難認小舟歸路。

浣溪沙
如水新寒夜正賒,玉釵撥火試煎茶。燈描人影上窗紗。  珠箔月明更漏永,銀屏風起篆煙斜。安排清夢到梅花。

滿庭芳 燕
社日才過,新煙初試,拂柳乍見雙雙。無多春色,領略杏花香。早是雕梁塵滿,空費盡、軟語商量。休回首,吳宮浩劫,往事斷人腸。  移巢,何處穩?風簾不定,故壘都荒。嘆舊時王謝,難覓畫堂。惆悵烏衣零落,更銷得、幾度斜陽!東風裏,呢喃不住,空自話興亡。

高陽臺
簾影搖波,屏山隔夢,孤衾閑數更籌。殘月空庭,斷腸人在南樓。相思應是無憑準,問何由、說與新愁?枉朝朝,獨立雕闌,幾度凝眸。  東風不解年時恨,縱心情如舊,漫溯前遊。細字銀箋,幽懷欲語還休。鶯花過眼成陳跡,怕匆匆、春色難留。更誰知,天上人間,此意悠悠。

探春慢 湖上清明薄遊
山色才晴,波痕新漲,湖上遊船無數。桃頰烘雲,柳眉照水,人與春光相妒。雙槳東風裏,待看遍、櫻桃千樹。不妨載酒聽歌,斜陽相送歸去。  猶記斷橋西堍。曾擊楫狂吟,不知春暮。似水流年,如煙舊夢,零落當時勝侶。一晌繁華歇,倩誰喚、燕留鶯住。過了清明,又是飛花飛絮。

蝶戀花
十二紅樓迷碧樹。芳草萋萋,門外天涯路。一夜東風吹柳絮,江南寂寞韶華暮。  落盡櫻桃愁幾許?繡幕遮燈,隔夢聽春雨。宿酒醒時聞杜宇,畫屏題遍相思句。

踏莎行
夢短情長,愁深杯小。紅窗睡起聞啼鳥。幾番風雨過清明,落花飛絮知多少?  處處斜陽,年年芳草。高樓極目長安道。一分春色一分愁,綠楊枝外鶯聲老。

望海潮 綠陰
殘英難綴,新條怒茁,匆匆暗換芳菲。渭北別情,江南舊樹,此愁更有誰知?濃碧遍天涯。早長安春老,漫比花時。莫惜金衣,不堪重認昔年枝。  繁華轉眼如斯。剩亂柯交錯,暗影迷離。人靜晝長,深深蔭戶,誰憐隔斷晴暉?望處景全非。悵青山已失,極目生悲。還怕秋聲,一天風雨助淒其。

高陽臺
深樹蟬鳴,回廊人寂,清陰滿地橫斜。獨臥羅帷,不堪愁病初加。銀箋怕寫相思字,奈夢魂、還繞天涯。最難銷,才到黃昏,又聽悲笳。  藥爐煙靜愁清晝,記年時逸興,雪藕沈瓜。醉裏吟情,而今知在誰家?塵封錦瑟朱弦冷,更何人、細數年華?縱絲絲,楊柳依稀,不見飛花。

瑞鶴仙
蕭條寒食節。又草綠江南,愁聽鵜鴂。前遊怕重說。記梅花結社,吟情飆發。茶香酒熱。對樓外、青山一發。看新詞、題遍銀屏,把盞笑邀明月。  離別。魂銷芳榼。淚灑春波,錦江歸楫。墮歡難拾。都零落舊詩篋。況京華吟侶,消磨豪氣,回首風流盡歇。更誰知、風雨簾櫳,有人怨絕。

齊天樂
波痕初漲江南岸,芳洲杏雲紅膩。蝶粉飄香,鶯梭織夢,駘蕩光風搖蕙。樓高漫倚,縱折盡很不錯 楊,此情誰寄?怕檢春衫,繡襟猶涴舊時淚。  京華自憐倦旅,且登臨莫問,今夕何世?暖陌飛花,春簾卷雨,重見歸來燕子。閑愁喚起。甚落到寒梅,未成歸計。極目關山,夕陽千萬裏。

卜算子
楊柳水邊樓,芳草天涯路。開到薔薇又春暮,簾外飛紅雨。  歸也未能歸,住也如何住。燒盡金爐卐字香,一晌沈吟處。

念奴嬌
甲戌中秋之夕,扶醉歸來,南樓闃無一人。憑高對月,淒然動羈旅之感。
幾番風露,奈匆匆又到,中秋時節。繡閣華筵留客住,醉倒尊前休怯。珠箔飄燈,銀屏隔夢,歸後愁翻切。樓中人去,一庭空鎖明月。  誰更為慰飄零?韶華偷逝,流水長嗚咽。生怕清輝偏照恨,多謝層雲明滅。還恐朝來,相逢一笑,此意應難說。晚妝青鏡,自羞清淚盈睫。

探春慢
老桂香殘,碧梧葉墜,長安又值秋暮。破壁寒蛩,遼天斷雁,誰識旅懷淒楚?寂寂深庭宇,更聽過、幾番風雨。已拚萍梗飄流,況是天涯難住。  漫問清愁幾許?縱重拂吟箋,幽恨慵訴。殘雪關山,斜陽城郭,怕說前程何處。楓落吳江冷,還羞自、買舟歸去。為賦消憂,尚有京華舊侶。

憶舊遊
記梅花結社,紅葉題詞,商略清遊。蔓草臺城路,趁晨曦踏露,曲徑尋幽。繞堤萬絲楊柳,幾度系扁舟。更載酒湖山,傷高念遠,共倚危樓。  回頭昔經地,嘆夢痕難覓,殘照空留。別後吟情減,縱詩囊還在,只貯離憂。卻憐野橋流水,還有舊沙鷗。漫極目秋空,寒煙散碧都化愁。

雨霖鈴 甲戌重九,用柳韻。
寒螀聲切,正西風晚,老桂香歇。誰家菊酒新釀?開宴處、詩情飆發。獨客孤吟未了,和清淚低噎。漫極目、殘照寒空,一片荒煙暮愁闊。  湘雲蜀水傷離別。記當年、共醉重陽節。臺城幾換秋草,空剩得、舊時明月。懶去題糕,還任詞箋賦筆虛設。算此日、多少相思,怕傅飛鴻說。

國香 水仙,用山谷本事。
玉潤香溫。記清泉白石,曾托靈根。還憐卷簾初見,素影留痕。一自淩波去後,有紅葉、難寄殷勤。重來漢臯日,翠帶驚風,羅襪生塵。  國香天不管,嘆冰弦寫怨,愁滿湘雲。曲終人遠,誰更為賦招魂?恨不相逢解珮,算那回、孤負芳春。檀心漫低訴,歲晚江空,月冷黃昏。

鷓鴣天
砧杵聲中翠袖單,相思幾度倚闌幹。蛩吟莎井人初靜,雁唳霜天月未圓。  燈焰盡,酒尊殘。舊愁和夢到吟邊。薰爐乍歇重衾冷,誰念南樓此夜寒?

齊天樂 乙亥重九,登雞鳴寺,步霜厓師韻。
舊遊重到臺城路,松間共誰閑坐?屐印都迷,酒香猶滯,書劍依然江左。雲房漫鎖。任一夕天風,夢痕吹破。自插茱萸,近來吟興醉時可。  長安三載倦旅,嘆登臨多難,無奈重過。故闕殘灰,寒沙古月,寥落江天漁火。疏狂笑我。怕明日蕓窗,又添清課。刻燭催詩,只愁吟未妥。

三姝媚 菊影
重陽初過了。正東籬黃昏,月明風清。暗寫秋心,怕一枝難寄,采香人老。未解為容,應不入、淵明詩稿。幾度徘徊,三徑荒涼,夢魂都杳。  蓬壁孤燈低照,料問影酬形,此時懷抱。欲弄芳菲,奈一庭霜露,亂愁誰掃?待賦離魂,還自恐、知音今少。漫道歸來環珮,圖中更好。

高陽臺
簟影生涼,燈花結夢,半簾霜月初殘。撥盡寒灰,愁心已化輕煙。斷鴻應有相思字,問天風、吹落誰邊?枉朝朝、極目行雲,倚遍闌幹。  青鸞不拂胭脂冷,漸魂銷別後,興減尊前。待譜離情,秋聲卻滿冰弦。重來縱記臨歧約,怕相逢、不似當年。便飄零,賦筆詞箋,莫寫纏綿。

長亭怨慢 登清涼山
向幽徑、牽蘿尋路。獨對高寒,白雲如絮。送盡江流,夕陽千古更無語。畫樓猶在,空極目,人何處?四谷響秋聲,任落葉、飄零如許。  凝佇。望盈盈一水,道是莫愁曾住。橫波轉盼,恰稱得、遠山眉嫵。更莫說幾換山川,況金粉、而今無主。把一片清愁,分付炊煙千縷。

鵲橋仙 七夕,用少遊韻。
錦雲織夢,銀河瀉淚,盼斷佳期一度。天風拂袂曉星沈,訴不盡相思無數。  仙橋易斷,帝閽難叩,極目煙波去路。幾時歷劫到人間,換得個朝朝暮暮?

聲聲慢
丙子新秋,由蘇之京,邂逅天白,共就友人所止校舍宿。時方暑假,池館荒寂,翦燭淒然,因賦此闋。
空簾落月,破壁寒蛩,羈懷久慣淒清。短燭長宵,相對漫話平生。關河未愁雨雪,奈天涯、無處飄零。書正遠,向故人休說,昔日遊情。  十載江湖搖落,嘆堤邊柳色,依舊青青。一樹梧桐,夜夜自做秋聲。憑高欲吟楚賦,怕潛來、山鬼偷聽。夢未穩,又蕭蕭、門外馬鳴。
(以上共二十五首,癸酉(1933年)至丙子(1936年)在南京作。)

清平樂 二首
紅箋細字,難盡平生意。欲把此情和淚寄,愁隔千山萬水。  年年漸慣分離,篝燈猶是相思。幾夜高樓風雨,畫闌憑損羅衣。

春庭夜月,愁照丁香結。芳草繁華容易歇,消得幾回輕別。  紅樓舊約無憑,羅帷低掩香燈。無奈更殘夢醒,淚花落枕成冰。

采桑子 千帆客中寄示小詞,戲答。
風懷絕代銷魂句,後約前期,舊好新知,刻意清狂教釀詩。  桃根桃葉牽情處,盡許相思,待到歸時,親檢吟囊索近詞。

三姝媚 十一月二十九日,感夢而作。
翠帷銀燭炧。漸曉夢依稀,曲闌芳榭。晚鏡新妝,正斷紅雙臉,黛眉初畫。淺笑輕顰,依舊是、雲英未嫁。鬢霧衣雲,繡箔飄香,珠燈高掛。  門外綠楊嘶馬。甚側帽相逢,酒闌低話。說到相思,但背人佯理,越羅裙釵。乍醒還驚,憐舊日、風情雕謝。被冷香銷,付與吟箋暗寫。

金縷曲
己卯秋,扶病西遷雅州,得浣溪沙十闋,分呈寄庵師及素秋。師既損書遠問,秋嗣箋來,復舉梁汾我亦飄零久之語,用相慰藉。秋固淚書,余亦泣誦。蓋萬人如海,誠鮮能共哀樂如秋與余者也。因次顧詞原韻賦答。
病骨支離久。剩招魂、天涯尚有,幾人師友?藥盞飄零烽火外,更許苦吟消瘦。不及問、乍來僝僽。破碎山河生死別,但關心、千裏平安否。家國恨,忍重剖。  塵揚東海當丁醜。嘆長安、露盤承淚,暮鴉啼柳。一縷心魂經百劫,還仗新詞護守。恐負汝、金尊相壽。譜就商聲腸易斷,況空名、未必傳身後。多少事,休回首。

金縷曲
余病八閱月矣。印唐始約養屙白沙,素秋復邀就醫渝州,皆不果行,而兩君者頃亦多疾苦。余既譜金縷以寄素秋,言之不足,因再用此調分寄。詞成自歌,不知涕之無從也。
寂寞人間世。論交遊、死生患難,如君能幾?辛苦分金憐管叔,是我平生鮑子。更莫說、文章信美。不見相如親賣酒,算從來、詞賦工何味?心血盡,幾人會?  重逢待訴淒涼意。且休教、等閑飄盡,天涯涕淚。用素秋書中語。我亦萬金輕擲者,今日難謀鬥米。空料理、年年歸計。一樣關山多病日,未能忘、尚有中原事。堪共語,兄和姊。
(以上六首,己卯(1939年)至庚辰(1940年)在雅安作。)

點絳唇
舊日秦淮,城南燈火笙歌路。酒邊詞賦,愛道飄零苦。  別後關山,處處驚笳鼓。聽風雨,暗塵弦柱,渾覺愁慵譜。

河瀆神
嫩約誤王昌,依然銀漢紅墻。遙憐舊夢小回廊,今夜新歡未央。  一樣殘英如雪亂,蝶蜂空過鄰院。美人弄妝來晚,綠窗春去誰管?
(以上二首,庚辰(1940年)在成都作。)

浣溪沙 三首
浴罷全開四面窗,不知何處晚風涼。欲移冰簟費商量。  一雨難消秋後熱,數枝新放夜來香。吹燈待月上回廊。

緗帙拋殘倦未收,脂塵粉蠹懶梳頭。閑愁欲說不如休。  簾裏簟紋慵織夢,風前團扇漸知秋。輕雲乍斂月如鉤。

寂寞閑階長碧莎,午窗喧鳥雨初過。枕邊猶夢舊山河。  罷按箏弦恩怨細,四看棋局縱橫多。西風人世奈愁何?

鵲踏枝 四首
余和弘度丈此調,意有未盡,續成四章,所謂言之不足也。
隔院垂楊分暗碧。護夢重簾,不敵東風急。一夜青蕪生故國,萬花濺淚春歸日。  寶馬驕嘶過紫陌。海燕來遲,卻帶愁消息。芳景無多應共惜,問君何事輕拋擲?

零落殘英春去久。細草清陰,商略銷長晝。筵畔郎當回舞袖,昨宵夢裏曾攜手。  聞道關河人漸瘦。頻弄鸞釵,怕蔔平安否。消受蓮塘雷雨驟,佳期珍重三秋後。

過盡行雲無雁字。乍見青驄,卻向倡家系。北鬥回環長夜裏,紅墻依舊相思地。  浪蕊浮花情苦費。近日歌筵,見說成回避。一夕秋風連角起,樓頭陌上同憔悴。

醉擁貂裘眠繡閣。不卷重簾,爭信新寒惡。映雪憑霜羅袖薄,相思人在闌幹角。  手弄連環心似昨。縱誤花時,未斷來春約。萬息千消容易錯,深盟忍便渾拋卻。

如夢令
四鄭雲羅天凈,河轉星光不定。坐久月痕低,露濕墻陰苔冷。愁省,愁省,依約那時情景。

點絳唇
過了收燈,山城不見花飛處。嫩陰庭戶,留得春閑住。  綠遍芳郊,懶趁新晴去。空憐取,小樓前度,紅杏江南雨。

卜算子
閣雨晚雲閑,補得青山空。淺草茸茸遠接天,綠遍庭階縫。  錦被懶熏香,幾日春寒重。生怕殘歡醒後愁,不做關情夢。

紅羅襖
草暗天涯路,花擁水邊樓。嘆燕舊巢新,翻忘羈旅。春濃夢淡,難著閑愁。  自經亂,渾懶清遊。看山偶上簾鉤。□□□□□。奈酒醒,客意冷於秋。

鷓鴣天
隕石如星日月愁,年年江上血成流。新殤故鬼千家骨,昨海今田幾處樓。  馳羽檄,擁貔貅。衣冠萬國賦同仇。盡收關洛尋常事,立馬蓬山最上頭。

浣溪沙
剩舞殘歌尚未休,齊雲莫更起高樓。好留西北望神州。  南渡衣冠非故國,新亭涕淚誤清流。蜀山相向夕陽愁。

水龍吟 挽翔冬師
楚些空賦招魂,沈沈醉魄呼難起。傳經晚歲,長吟永夜,前塵忍記。巫峽愁雲,秦淮舊月,酒醒何世?對河山滿眼,斜陽欲暝,傷時淚,如鉛水。  西北高樓獨倚。望長安、浮雲輕蔽。移梅有恨,叩閽無路,未回天意。沈陸深憂,收京短夢,但留詩史。算傷心剩待,九州同日,倩兒孫祭。

菩薩蠻 春草
春風不管行人遠,無情綠到江南岸。不見脬鶯飛,忍教胡馬肥。  大堤如發直,莫更妨油壁。辛苦問歸期,王孫知未知?

浣溪沙 二首
鳳泊鸞飄不自憐,輕寒薄暖鎮相關。流光如夢夢如煙。  能記悲歡猶有淚,難為深淺更無言。何由腸斷似當年。

枕障熏爐夢已虛,燭花猶記舊情無?沈吟怕道不如初。  拚得有情還有淚,轉憐相怨勝相疏。故歡今意總難符。

南樓令
小膽怯空房,青燈照病床。怪宵來、雨橫風狂。未許離人成遠夢,千萬點,亂敲窗。  雲暗四山荒,愁多凜夜長。伴空庭、吠犬啼螀。今夕郵亭羅被薄,應念我,夜深涼。

鶯啼序 和夢窗
橫塘翠樓近水,聳雕檐鏤戶。任花影、長壓簾櫳,繡轂芳遊歸暮。鏡屏映、吳山凈碧,繁枝墜粉庭前樹。奈妝成猶滯春酲,夢迷風絮。  客裏秦淮,畫舸載酒,散衣香似霧。記停槳、斜日湖陰,幾回偷訴心素。裊長堤、垂楊乍結,漸縈得、相思千縷。向荷邊,羞指文鴛,笑邀閑鷺。  驚烽照海,晚角吹寒,轉輪嘆亂旅。莫問訊、六街灰燼,翠墮紅委,陣鹢橫飛,隕星如雨。遙天唳雁,荒原飛磷,昏燈搖焰孤村宿。正冥冥、水驛無舟渡。嚴城鼓絕淒涼,敗壁頹垣,怨血黯淡焦土。  巴江暗月,藎篋重搜,剩素衣舊苧。漫細檢、脂痕茸唾,遍染胡塵,忍對山河,更看歌舞。兵戈滿眼,層雲催暝,殘鵑啼老花濺淚,弄哀弦、愁入華年柱。離魂重繞江南,故國青蕪,舊遊認否?

漁家傲
奩鏡慵開新病起。釅茶淡酒都真無味。幾日鸞刀愁未試。幃倦倚,山居況遠漁樵市。  頹屋飄搖風雨裏。頻移短榻妨清睡。獨自沈吟無好計。書更寄,商量惟有歸來是。

太常引
四山如墨一燈青,孤樓長短更。客枕正淒清。聽永夜風聲雨聲。  貍屏圍夢,朱簾護燭,空記舊時情。歸信渺難憑,漫極目煙波雲程。
(以上二十一首,庚辰(1940年)至壬午(1942年)在樂山作。)

鷓鴣天
庭院輕陰綠乍稠,客懷先覺冷於秋。深杯當藥妨新病,剩淚盈襟濕舊愁。  燈黯黯,夢悠悠。連宵風雨繞高樓。羅衾自分無眠夜,何事哀弦未肯休?

菩薩蠻
黃昏幾陣瀟瀟雨,綠陰庭戶清無暑。胡蝶不飛來,閑階生碧苔。  畫樓春夢斷,極目行雲遠。過盡七香車,門前煙柳斜。

浣溪沙
飛絮濛濛點碧苔,相逢猶記舊樓臺。柳邊花外費徘徊。  芳訊幾回歸燕誤,驕嘶何日玉驄來?黃昏無緒一銜杯。

菩薩蠻
梧桐一葉飄金井,昨宵冰簟芙蓉冷。無處說新愁,重簾垂玉鉤。  熏爐香久歇,顫影殘燈滅。風雨夜深時,相思君不知。

菩薩蠻 四首
曲闌花影回廊月,經年心事憑誰說?腸斷怕君知,殘燈凝恨時。  晴窗秋意淺,依舊尋常見。回盼怯相看,沈吟低翠鬟。

雁聲遙過南樓去,西風落葉愁無數。密意苦相瞞,新來羅帶寬。  繁花容易謝,珍重秋燈夜。爭忍不相思,相逢能幾時?

重重簾幕遮朱戶,回燈細語愁難訴。未恨見時稀,人間多別離。  玉爐香易歇,心字灰難滅。深淺任君情,連宵魂夢縈。

綠窗依舊垂楊縷,窺窗無奈金鸚鵡。相見卻相疏,兩情應未殊。  烏啼殘月落,寒壓羅衾薄。不惜更回腸,思君秋夜長。

臨江仙 八首
一夕西風羅袖薄,曈曈曉日晶窗。當時相見只尋常。閑花深院宇,高柳小池塘。  不分年芳招燕子,閑情苦費商量。相思從此付回腸。春庭明月夜,新夢舊回廊。

晴日簾櫳花影碎,柳絲搖漾吟魂。爐香暖夢自溫存。病餘愁縱酒,情在怕經春。  獨上高樓空極目,憑闌無奈思君。東風不解約行雲。輕雷車轂遠,深院又黃昏。

羅帳沈沈更漏永,絳綃低護銀燈。回廊誰解話三生。春歸鵑有淚,夢醒蝶無情。  風雨江山搖落恨,十年已忍伶俜。鏡中翻惜鬢猶青。莫嫌鸞柱澀,長分譜商聲。

芳草淒迷春早歇,相思還共秋深。幾時杯酒話愁心。畫樓紅燭夜,水榭綠楊陰。  洞戶重簾人乍寂,回廊曾記相尋。海棠開後到如今。待忘花下語,掩淚更沈吟。

倚遍闌幹人自遠,幾回芳約蹉跎。玉珰難寄奈情何。盒中紅豆子,簾外綠鸚哥。  不惜長愁供短夢,鮫綃剩淚無多。思君日日斂雙蛾。未知深淺意,何計托微波。

詞譜商量銷絳蠟,爐煙細飏茶香。幾回重見換流光。清宵堪共惜,久別易相忘。  醞釀深情成淺語,低徊怕理疏狂。閑愁自伴漏聲長。月明侵翠幕,不管夢痕涼。

誰道闌幹才咫尺,青禽密語羞傳。春心一寸是蓬山。微雲難接夢,暮雨莫添寒。  相見尋常相別易,病愁何苦相關。小窗能得幾回看。疏簾移日影,珍重晚風前。

爇盡心香愁不滅,相思漸共灰寒。秋風也擬掩屏山。自橫金屈戍,難解玉連環。  月冷霜濃殘醉醒,新詞莫費吟箋。花前萬一暫相憐。一辭腸更斷,忍淚理朱弦。

浣溪沙 十六首
日夜憑闌有所思,鈿車不駐夕陽移。西樓辛苦待芳期。  繡箔微燈勞想象,香衾曉夢任淒迷。瑣窗朱戶月明知。

夢淺宵深易斷腸,銀燈寫影碧紋窗。枉將惆悵換清狂。  新月長留圓夜望,寒灰空憶爇時香。此情休恨只尋常。

費盡熏爐一炷煙,檐前眉月自娟娟。漫裁白璧作連環。  解道朱樓他夜憶,爭如紅燭此時看。相逢無語況魚箋。

自悔新詞譜舊箋,十年清淚澀朱弦。深悲難遣酒尊前。  蓮子有心終茹苦,柳條無恨不吹綿。天涯風雨莫相憐。

初月高樓聽晚鐘,玉驄空認往來蹤。鸞弦鳳紙意難通。  羅帶自將愁共結,寒宵不分夢還同。銀釭何況此時逢。

海思雲愁兩未知,綠窗回盼更矜持。無多清景惜芳時。  如夢如煙還暫見,非花非霧最相思。星辰昨夜總堪疑。

誰念西樓此夜醒,霜簾殘燭伴淒清。細思前語總難憑。  零夢如煙都化淚,柔情似水易成冰。繞弦風雨起秋聲。

寒日淒淒照影孤,柳陰花徑似當初。獨經行地費躑躕。  夢裏歡情猶間阻,人前蹤跡更生疏。綠窗肯信斷腸無。

楊柳陰陰隔鈿車,小簾私語總難符。月明真解憶人無?  懶譜新詞情未許,縱成輕睡夢還虛。此時爭忍更相疏?

惆悵情多語轉難,諱愁辛苦展眉彎。相思容易隔溪山。  心字暫留灰上印,花枝聊借鏡中看。晚風珍重莫摧殘。

已悔多情損少年,更因餘淚惜吟箋。新詞刻意為誰妍?  強別能拚難強忘,相疏未忍怕相憐。回腸千轉付無言。

有限清才不盡情,彩箋何計譜新聲?天涯只合賦飄零。  悔共春蠶絲宛轉,輸它紅燭淚縱橫。迷離殘夢不如醒。

數盡更籌註盡香,書簽爭信遣流光。關心花影隔疏窗。  佳約有期情更怯,相思無分意難忘。夢痕深淺費商量。

紅萼凝寒未可簪,小爐殘酒怕重斟。華年弦柱易侵尋。  清話暫教和漏永,相看何必更情深。羞拈羅帶結同心。

空向長宵共月明,吹寒畫角隔霜清。枕邊幽夢太無憑。  終恨離多嫌日少,自羞情重怕君輕。紅綿淚冷漸成冰。

剩有風懷句未刪,舊歡新夢盡如煙。閑愁忍使到君邊。  漫學春蠶成獨繭,聊同秋蠹守殘編。無情詞賦送華年。

蝶戀花 十二首
紅萼吹香江上樹。碧野朱橋,不記歸時路。故問吟箋前日譜,為誰暗寫相思句?  心事經年憑細數。一樣深情,兩處閑愁苦。夜夜回腸君信否?那時忍當尋常遇。

四角珠燈垂繡幕。急管繁弦,珍重良宵約。誰道芳情人未覺,風前乍換春衫薄。  不恨相逢當日錯。只恨南園,無主栽紅萼。何計憐君心緒惡,空將喜訊憑靈鵲。

晴日烘春風乍暖。幾度尋芳,小立薔薇院。欲訴相思猶未慣,沈吟先自羞回盼。  密緒如環終不斷。刻意憐君,拚取歡緣短。蓮子苦心飛絮亂,花前忍試情深淺。

一夜驚疑風更雨,蝶亂蜂狂,無計留春住。鳳紙偷傳腸斷語,人前惆悵情難訴。  只恐行雲從此去。柳徑重來,不分還相遇。散盡輕陰天未暮,新晴暖夢江幹路。

休說昨宵多少恨。照影清波,猶有相憐分。無奈語低香漸近,含情故自回眸問。  半晌羞紅生薄暈。卻怪新晴,著意烘雲鬢。今日花前歡未盡,明朝風雨無憑準。

幾度相逢楊柳院。密語難傳,鸚鵡簾前喚。萬苦千辛花下見,無端紅淚羅巾滿。  生怕深恩成薄怨。乍欲相疏,未別先腸斷。回看畫梁雙語燕,春來憐取尋芳伴。

秋藕絲長蓮子苦。閑語閑言,爭忍拋人去。飄似浮萍輕似絮,天涯猶欲因君住。  依舊月明穿繡戶。嘶慣花驄,應憶前遊路。知道相忘情未許,昨宵夢裏分明遇。

夢裏依然情繾綣。一晌相憐,更勝分明見。不信行雲從此遠,眼波鬢影無人管。  山石能移蓬海淺。漫說深盟,容易成輕怨。拚得相忘渾未慣,小窗私語思量遍。

移盡清陰紅日晚。乍卷疏簾,重向回廊見。卻道恩深爭忍怨,相思一夜腸千斷。  小病連朝情緒懶。露飲名園,猶覺春宵短。自笑謝橋來往慣,夢魂長逐楊花亂。

猶恨銀屏多間阻。細數春來,費盡閑愁緒。陌上新枝花幾許,相思總系垂楊樹。  任駐香車寒食路。羞被人憐,諱作傷心語。拚得長離情自苦,相看紅淚如春雨。

日暮高樓休獨倚。愁比天寬,何處能回避?江上晚風吹浪起,柔情忍付東流水。  欲待相忘無好計。一樹榴花,紅似前宵淚。刻骨悲歡重細理,縱教有夢難成睡。

一夜輕寒還乍暖。似月雙心,漸覺清輝滿。庭院深深簾不卷,憑君惜取芳時短。  辛苦相憐歡有限。團扇新裁,未忍遮羞面。春夢秋雲容易散,天長地久情難斷。

蝶戀花
胡蝶無情鶯亂語。為問人間,多少閑愁緒。長日玉爐香一炷,千辛萬苦憑誰訴?  吹盡繁枝春已暮。何事東風,不許楊花住?樹色陰陰遮繡戶,憑闌望斷天涯路。

蝶戀花
望盡垂楊江上路。一霎難忘,不盡朝連暮。十載空題腸斷句,而今始識相思苦。  魂夢重門飛不度。淚眼風前,灑作連宵雨。忍問香車何日遇,花陰又恐歡非故。

蝶戀花
猶憶當時湖上醉。面映桃花,眉奪垂楊萼。大好江山歌舞地,新妝連夜裁羅綺。  今日逢春空濺淚。夢似花雕,人比花憔悴。莫說承平年少事,雛鶯乳燕應難記。

蝶戀花
胡蝶無情鶯亂語。為問人間,多少閑愁緒。長日玉爐香一炷,千辛萬苦憑誰訴?  吹盡繁枝春已暮。何事東風,不許楊花住?樹色陰陰遮繡戶,憑闌望斷天涯路。

蝶戀花
望盡垂楊江上路。一霎難忘,不盡朝連暮。十載空題腸斷句,而今始識相思苦。  魂夢重門飛不度。淚眼風前,灑作連宵雨。忍問香車何日遇,花陰又恐歡非故。

蝶戀花
猶憶當時湖上醉。面映桃花,眉奪垂楊萼。大好江山歌舞地,新妝連夜裁羅綺。  今日逢春空濺淚。夢似花雕,人比花憔悴。莫說承平年少事,雛鶯乳燕應難記。

菩薩蠻
綠鬟翻浪紅羅結,雙眉細畫纖纖月。晶盞試咖啡,霓虹燈影稀。  蠻箋芳字托,艷舞誇新約。昨夜客機回,口脂天上來。

高陽臺
小苑花飛,長堤柳暗,東風幾日春深。有限芳時,樓臺無限輕陰。朱弦不惜相思苦,怕等閑、未會琴心。向燈前,欹枕熏爐,更費沈吟。  迢迢玉漏珠簾靜,記新詞細譜,淺酒同斟。曲檻回廊,殘宵曉夢重尋。今情故意終陳跡,況後期、難倩青禽。但安排,淚眼愁腸,萬感孤衾。

浣溪沙
對酒對花兩不勝,舊遊亭榭怯經行。殘書小硯暗塵生。  新句吟成愁有托,神方檢遍病無名。閑眠長日掩帷屏。
(以上五十首,壬午(1942年)至乙酉(1945年)在成都作。)

踏莎行 二首
丙申國慶,南京觀燈。
星月交輝,霓虹呈彩。明珠錯落燈如海。傾城士女湧春潮,輕雷轉處飛車蓋。  盛世難逢,青春可再。廿年回首愁何在?良宵歡意溢秋空,不辭白發花重戴。

淚鑄珠燈,血凝朱邸。金陵舊事猶能記。長街凍骨自縱橫,豪門酒暖笙簫沸。  海宇騰歡,人間換世。漁樵處處歌聲起。燭花紅映臉邊霞,蠶娘笑試新羅綺。

浪淘沙 題長江大橋
橫渡大江中,愁水愁風。忽驚破浪奪神工。一道長虹飛兩岸,橋影臨空。  形勝古今同,三鎮當沖。莫憑往事吊遺蹤。平卻向來天塹隊,多少英雄。

鷓鴣天 丁巳春,為人題桃花畫冊。
灼灼秾芳雨露稠,十分春色占枝頭。賺將阮肇迷仙境,卻累劉郎謫遠州。  梅自避,李難儔。菜花依舊遍田疇。殘紅亂落無人惜,一晌繁華逐水流。
(以上四首,丙申(1956年)至丁巳(1977年)在南京、武昌作。)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