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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钗黛形象的B面1

 wgs9007 2011-05-21
《红楼梦》:钗黛形象的B面(第一章)1
 
 

第一章:“理想”与“世俗”:钗黛性格的B面

 

题曰: 

双美争妍二百春,再笔情缘话浅深。

蘅芷清芬谁堪识?洞天别有烈性真。 

凡认真读过《红楼梦》的人,都一定会感到,这是一部博大精深又纷繁复杂,很难用一句话两句话可以说说清的奇书。书中有太多的未解之谜,尚等待着人们去挖掘、探索,更有许多相关的疑问,一经提出,便往往会在读者群中引发长久的争议。小说中的钗黛问题,无疑就是这样一种最富于争议性的话题之一。宝钗与黛玉,这两位女主角,究竟孰优?孰劣?哪一位才是宝玉合适的妻子?自《红楼梦》面世以来,人们一直为此争执不休。据说,历史上的“拥林派”和“拥薛派”,甚至可以因此闹到“一言不合,遂相龃龉,几挥老拳”,以至于“誓不共谈红楼”的程度(见邹弢《三借庐笔谈》)。如此的争论,可谓激烈之至矣。然而,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却可能同时为论辩的双方都不曾注意到。什么现象?“拥林”与“拥薛”的双方,虽然表面上争得你死我活,誓不两立,但其内心深处却又都默认一种完全相同的思维习惯和心理定势。——两百多年来,人们总是习惯性地将所谓“理性的、功利的、世俗的、有心计的”这一面,判定给宝钗;将所谓“感情的、艺术的、个性的、任情任性的”这一面,判定给黛玉。然后,再就这种两极化分派的结果,进行褒林贬薛或者褒薛贬林的评述。却很少有人反过来想一想这种判定本身是否存在问题,想一想宝钗是否也具有“感情的、艺术的、个性的、任情任性的”一面,黛玉是否也具有“理性的、功利的、世俗的、有心计的”一面!“拥林派”固然利用这种片面的分派,大做文章,一方面盛赞黛玉的“纯洁”、“孤高”、“叛逆”,一方面将宝钗指责成所谓的“乡愿”、“巧伪人”和“城府甚深”的“阴谋家”。而“拥薛派”虽然极不赞成这种荒诞无稽的指责,却也基本上是站在肯定社会功利的立场上,来为宝钗辩护的。——也没有对这种分派本身提出疑义。长此以往,久而久之,早期的习惯和定见,变成了后期的迷信和偏见,乃至人们一提到宝钗,便仿佛无处不是谋略与功利;一提到黛玉,便仿佛无处不是感情与眼泪。于是,有“聪明”的读者喊出了这样一句有名的口号:“注重现实生活的人们,你们去喜欢薛宝钗吧!倾向性灵生活的人们,你们去爱慕林黛玉吧!”(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一位曾经在电视剧《红楼梦》中饰演过林黛玉的女演员,更是代许多人说出了他们心目中对于钗、黛的主观印象。她说:“黛玉是一种理想层面的人物,她的本质是和自然的东西对话;宝钗却是一个世俗的美女,她距离更高的那一层境界还差的很远。”(见《陈晓旭北师大访谈录》2001年3月19日)这样的说法,自然是极大地迎合了世人,尤其是那些“拥林派”读者的看法。可事实果真如此吗?原著中的宝钗与黛玉真的像这些人描述的那样,是一个“世俗”、一个“理想”这么简单么?近年来,随着传统红学的日趋没落和若干新的研究方法的出现,一些年轻的学人开始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不同的见解。有人说:“林黛玉与宝玉的爱情并非纯精神的,也包含着物欲的那一面,并且具有很强的世俗性。她对贾府和宝玉未来的关注,她的一首诗《杏帘在望》是最好的注脚。”(梅玫、阎大卫《林黛玉真实的人性品格》,原载《求是学刊》2002年第2期。)有人则指出:“以前将薛宝钗的一举一动都视为企图夺爱于黛玉的阴谋,这种看法完全是错误的。……其实,和黛玉相比,宝钗对于宝玉的爱慕,倒反而有更多的非世俗的、理想主义的成份。”(钟长鸣《红楼五日谈》,原载于《北国之春》2003年第10期。)新说甫现,一时间争议再起。但与以往不同,此次争论却并没有仅仅停留于“拥林”或“拥薛”之上,而是直接指向了原先那种两极化的分派本身。于是,我们看到,昔日那些似成定论,从未被人触动过的种种说法,也就不能不在新的反思面前,渐渐变得苍白、模糊了起来…… 

其实,在笔者看来,所谓“理想”与“世俗”也好,“感情”与“理性”也好,“性灵”与“功利”也好,任何一种试图以简单的二元对立模式,来概括钗黛形象之内涵的做法,都难逃削足适履之嫌。人们读《红楼梦》,总喜欢从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线性思维出发,将书中的人物脸谱化、概型化。殊不知,小说里的钗、黛均如同那件“两面皆可照人”的“风月宝鉴”,其性格都有着截然不同的A、B两面!什么是“A面”?我们在《弁言》中已经说过,“A面”就是人人皆见、人人皆知的这一面。虽然是人人皆见、人人皆知,却不免流于浅表,未必能反映出人物性格中更为真实的东西。又,什么是“B面”?也如我们在前面所说,“B面”就是鲜为人知、被人忽略了的这一面。虽然其相对隐蔽,不易察觉,但可能才真正反映出了人物内心深处,更核心、更本质的内涵。“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红楼梦》的写人,充满了老庄的辩证色彩。这种情形,显然是很难用简单的概念去指代人物的真性的。当然了,如果一定要用“理想”与“世俗”这样的词汇,来描述、界定钗、黛的话,我们只能说,宝钗、黛玉皆兼具“理想”与“世俗”两方面的特性,每一位身上都包含了“人性最基本的‘吊诡’(悖论)”(王蒙语)。而更确切地讲,宝钗实际上是“世俗世界”中的“理想主义者”,黛玉实际上是“理想世界”中的“世俗主义”者。在《红楼梦》中,黛玉是身处“世外”,却心向“世内”;宝钗是身处“世内”,却心向“世外”!为什么是这样的结论呢?接下来,就让我们顺着“理想”与“世俗”这两条线索,深入到小说的“反面”、“背面”,对钗、黛的思想本质、心理性格作一番详尽的剖析。

先说黛玉,她的实际情形,就与许多人的想象大不相同。在一般人的眼中,黛玉大约是一个“极清高”、“极不善于处世”的女孩,不比宝钗“老于世故”、“八面玲珑”。不错,从表面上看,黛玉的为人处世,也确实不及宝钗那样圆熟练达。但如果你肯于沉下心来,细细观察的话,事情就会出现一种微妙的变化。——事实上,黛玉对于世俗利益及地位、声望的关注和向往,却又是远在于宝钗之上的!换句话说,黛玉只是在“入世”的客观能力上输给了宝钗;但在追求世俗名利的主观意愿方面,却又远远地强过于她!何以见得?小说第7回,“周妇送宫花”一事中,黛玉的表现,即为明证。此一回,小说交代,“周瑞家的”应薛姨妈之请,挨个给众位姑娘送去宫样的纱花。在别的姐妹处,都无甚余话,唯独到了黛玉这里,不想却发生了意外的波折。作者这样写道:

 谁知此时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顽呢。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带。”宝玉听说,便先问:“什么花儿?拿来给我。”一面早伸手接过来了。开匣看时,原来是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儿。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第7回) 

——“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读者请看,仅仅是是一个送花顺序的问题,就让黛玉把它与自己在贾府中的地位高下联系了起来!试想,黛玉若不是十分在意于她在现实社会中的名利得失的话,又何至于过激如此?自然了,“拥林派”的论者一定会站出来,拿“清高”、“自尊心强”等词汇,来为黛玉辩护。更有甚者,有人则干脆曲为解释,把黛玉这种表现说成是“她用‘比刀子还利害’的话语,投向庸俗与虚伪”(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红楼梦鉴赏辞典》“人物形象”部分/章培恒、陈建华/文)。但问题是,此时“周瑞家的”应薛姨妈之请,好心好意地为众小姐送宫花,这样的行为,又有哪一点“庸俗”,哪一点“虚伪”呢?如此的举动又是否真的伤害了黛玉的“尊严”呢?到底是别人“庸俗”、“虚伪”,还是黛玉自己的一颗名利之心太过于强烈?至少,后者的因素绝不会小于前者。黛玉如果不是汲汲于世俗的等级、位秩,她也就根本不会在两只小小的宫花之上,再生出什么别的轩轾来了。 

黛玉是个薄命的女孩,诚如她自己所言:“我原本是无依无靠投奔来的。”(第45回)然而,也正是这种寄人篱下的不幸,在她的内心世界中造成了强烈的自卑。从心理学的角度讲,一个人愈是自卑,便愈容易滋生出强烈出人头地、高人一等的占有欲。这是一种压力与反弹的关系。而古人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品位高的人常常胸怀坦荡,品位低的人总是为一些小事耿耿于怀),在很大程度上,说的也是同样的道理。黛玉的心态,差不多就属于这样的情况。她唯恐别人瞧不起自己,便越要施展自己的种种才华,运用自己的种种心计,以博得显要的位置,“将众人压倒”。这种急切的心理,以至于使她在第18回,对元妃竭力奉迎的时候,不经意间便表露出了自己的心迹:“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以“颂圣”而“邀宠”,以“邀宠”来“大展其才,将众人压倒”。亦诚如脂砚斋所叹云:“吾不知在黛卿胸中,实有何丘壑!”(甲戌本第7回侧批) 

后世读者常把黛玉描绘成一个“一尘不染”——绝不沾一点俗务的孤傲仙子。可事实上,黛玉的所谓“孤傲”,却基本上仅止于平辈之间,或者干脆就是针对那些丫环仆妇等下人的品性。我们看到,对于掌握家政实权的贾母、凤姐诸人,黛玉却又是非常在意揣摩她们的心理的。如第3回,黛玉初进贾府之时,作者即以春秋笔法,暗点了她的这种心机。原著写道,贾母问黛玉:“因念何书?”黛玉答道:“只刚念了四书。”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谦虚道:“她们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黛玉却立即从中揣摩出了另外的意思。当宝玉后来再问她“妹妹可曾读书”时,她便改口为“不曾读书,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了。*[注2]*又如第35回,黛玉揣摩凤姐的心态。宝玉挨打后,众人纷纷前往探视。林黛玉便“自立于花阴之下,远远地却向怡红院内望着”。“只见李宫裁、迎春、探春、惜春并各项人等都向怡红院内去过之后,一起一起的散尽了,只不见凤姐来”,她便在心里盘算起来:“如何她不来瞧宝玉?便是有事缠住了,她必定也是要来打个花胡哨,讨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儿才是,今儿这早晚不来,必有原故。”果然,不一会儿,便“只见贾母搭着凤姐儿的手”给宝玉探伤来了。一个十五岁(可能还不到)的女孩,竟有这样的心计,能把凤姐的心理揣摩得如此准确,你能说她没有些城府世故吗?也难怪,脂砚斋反复提醒读者注意的,恰是“黛玉之心机眼力”!

至第62回,作者则干脆让黛玉向宝玉作了一番表白,打破了那种黛玉从不沾染俗务的神话!她说: 

“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得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至后手不接。” 

——你看,黛玉“心里每常闲了”,也到底忘不了要替贾府的家计营生多多“算计”!此刻,她是如此地周详,又如此地贤惠,简直如同贾府的模范儿媳一般。过去,人们总是说,黛玉是“封建礼教”的“叛逆者”,是“封建家庭”的“逆子”,但与此一对照,岂不又成了一种莫大的讽刺?!且莫着急,倒是一位《红楼梦》的识家,一语道破了内中的奥妙。他说:“黛玉为成就‘木石姻缘’,首先取得了宝玉的爱恋。之后,她也要用自己的言行,博得家长们的支持了。……她对于贾府种种家计营生的格外关注,这有意无意之间也是在为她日后嫁入贾门,成为‘宝二奶奶’做准备。”(钟长鸣《红楼五日谈》)——确实,原著中,一心欲得“宝二奶奶”之位的,不是宝钗,而恰恰是黛玉自己!! 

与上述黛玉情形相反相成的,倒是宝钗的情况。世人读《红楼梦》往往爱强调宝钗的所谓“有心计”、“会做人”的一面,殊不知,宝钗自己却是根本不屑于世俗的种种权势和地位的。尽管她熟谙世故,却并不以世故本身为念。相反,她内心深处所追求的,完全是另一种精神境界。譬如第28回,宝钗面对元春赐礼的态度,即充分显示出了她远拒世俗污秽的立场和品格。 

小说第28回叙,端午节元春以礼物分赐大观园,独有宝钗所得的礼物,与宝玉一模一样。或许,在旁人看来,这正是元妃器重宝钗的象征,攀附还来不及呢,庆幸还庆幸不过来呢。可他们却惟独忘记了宝钗自己的态度!宝钗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对此,原著作了一番颇有意味的描述。书中这样写道: 

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日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幸亏宝玉被一个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惦记着黛玉,并不理论这事。(第28回) 

——你看,面对元春赐礼的恩赏,宝钗不仅没有感到任何的“庆幸”,反而“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甚至反过来以宝玉被黛玉缠着为“幸”。这样洁身自好、特立独行的态度,是有些人所谓的“欲夺宝二奶奶之位”的形状模样吗?读者试想,如果上面的遭际换了黛玉,又会怎样呢?从“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一回中,黛玉含酸的态度来看,若黛玉得到了同样的恩赏,只怕是欣喜庆幸还来不及呢,炫耀攀附还来不及呢。岂有可能像宝钗这样,把别人眼中正是攀龙附凤的大好机会的际遇,视为“越发没意思”的事情! 

红学界曾长期存在着宝钗到底爱不爱宝玉的争论。其实,我们从第34回,宝钗探望宝玉时,那种“娇羞怯怯”的情态中,以及那种在宝玉看来,“亲切稠密,大有深意”的话语中,即不难发现,宝钗是打心底里爱慕宝玉的。然而,宝钗之爱宝玉,却又远比黛玉来得单纯的多。她的感情基本上只停留在一个青春少女对异性知己的自然渴慕之上,而并没有像黛玉那样,把自己的爱情追求,同结一门亲,改变自己寄人篱下之地位这样的现实目的联系起来。这也就决定了黛玉的爱情必然有着非常明确的婚姻和现实的指向,而宝钗之爱宝玉却纯粹是一种精神上的爱恋。薛姨妈在王夫人面有意无意地提及“金玉”之事,说宝钗的金锁“要等到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这固然是有着借女儿之婚事联姻,来巩固家族利益的目的。可家族的意志,却并不等于少女自己的意志。而事实上,宝钗对于这种将其儿女真情,附着上许多世俗功利的目的事情,是极为反感的。她之所以因母亲之言,便故意“远着宝玉”,正是对家长意志的一种无声的抗议。由此,我们便不难明白,为什么当元春的赐礼“独她与宝玉一样”时,她不仅没有感到丝毫的庆幸,反而“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甚至反过来以宝玉被黛玉缠住为“幸”了。*[注3]* 

如果说宝钗对于元春赐礼的不屑,犹显温和而隐晦的话,那么第38回,宝钗的那一首夺魁的《螃蟹咏》,则不见敦厚,倒现出了十分的犀利和尖刻。其诗曰: 

桂霭桐荫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斧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这是一首文笔老辣,言辞尖刻的讽刺诗。所讽刺的恰是世间的贪婪、鄙俗之辈。犹以一句“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酣畅淋漓,把世间俗子丑态刻画得入木三分。连宝玉看了,也不禁高呼:“写得痛快!”众姐妹看毕都说:“这方是食螃蟹的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假如此诗署名“萧湘妃子”,后世的评家看了,一定会有人会站出来大颂而特颂其“可贵的战斗精神”,以证明黛玉的所谓“叛逆性”。可原著却似乎有意要同这种观点开玩笑,作者偏不将此诗归于平素间语言尖酸的“林萧湘”,而是出人意料地归于看上去端庄稳重的“薛蘅芜”,且在回目上大书“薛蘅芜讽和螃蟹咏”,这无疑是对钗黛深层次性格的又一种暗示!

 其实,所谓的“世故圆滑”也好,“正统卫道”也好,这些听上去振振有词的说法,原本就不过是人们强加于宝钗形象的一种粗浅、浮面的解读。如果拂去这一层历史的迷尘,倒不难发现,宝钗骨子里却实为一个清洁孤高又愤世嫉俗的女子!是父亲的早逝,母亲的暗弱,哥哥的荒唐,才让这个本性纯良的女孩,不得不过早地操心起家计营生,接触到人情世故。这一方面固然使她的为人处世,也有了臻于早熟的一面;但另一方面,却又并没有改变她“清洁自励”(脂砚斋语)的本心。相反,随着阅历的增加,视野的开阔,特别是目击了社会的种种污浊与黑暗之后,她倒愈发地坚定了其洁身自好、坚守自我的信念。这就如同曹雪芹自己,虽深谙人间百态、世之情伪,却反而变得更加狂介、傲岸一般!第42回,宝钗曾向黛玉坦言:“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也没有什么大害处。”这种对现实的负面认识,正是她愤世嫉俗的情由和批判精神的来源。——在当时那个社会,男人读书明理,辅国治民,女人恪守妇德,相夫教子,被公认为天经地义的事情。宝钗从小在家长那里受到的也是这样的教育。可是,当她循着这样的理论,去观察现实世界时,她看到的又究竟是怎样一幅景象呢?正如她自己所说,读书之人“读了书,倒更坏了”,“竟不如耕种买卖,倒也没有什么大害处”。而真正读书明理的君子,反倒是闻所未闻。——她所看到的完全是一个充满了黑暗、充斥着污浊的世界,一幅“礼崩乐坏”的景象。这也就不能不使她的内心,逐渐偏离传统儒家的敦厚稳重,而趋向于老庄哲学的孤愤和激扬之境。脂砚斋云:“宝钗诗全是自写身份,讽刺时事。只以品行为先,才技为末。纤巧流荡之词,绮靡秾艳之语,一洗皆尽。非不能也,屑而不为也。最恨近日小说中一百美人诗词语气只得一个艳稿。”(庚辰本第37回双行夹批)这里的“自写身份”、“讽刺时事”八字,确实很好地概括了宝钗在诗风、文风,乃至性格、人格方面的特质。——如果说“自写身份”,尚带有一种儒、道兼修的矜持意味的话;“讽刺时事”,则全然是一幅追弥衡、赛嵇康式的激越场景!面对世俗功利的种种诱惑,我们看到,宝钗采取的是尽量避而远之的态度。如前所述,宝钗将元春赐礼视为“越发没意思”之事,即是一个最好的例证。而对于世间的种种丑恶和污秽,她则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反感。比如第32回,当她听说贾雨村又跑到贾政这里投机钻营时,她便立即张口讥讽道:“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还跑什么!” 由此,书至第38回,作者特意择中宝钗,专门让她来完成通部小说中,骂世最狠、刺贪讥俗最“毒”的那首《螃蟹咏》,也就是一件顺理成章、理所当然的事情。而此刻耐人寻味的,倒是黛玉对于俗世污秽的态度。黛玉是贾雨村的学生。她被后人称为“叛逆者”。可她对于她的老师,以及像她老师这样的赃官墨吏,又何尝有过一丝一毫的不满或者异议呢?有人说,曹雪芹的写人,乃是细入发微,且匠心独运,他总能在人们“见惯不惊”之处,突显“出人意料”之奇。由钗黛此例观之,信夫!*[注4]* 

将骂世最狠的《螃蟹咏》,不归于黛玉,而偏偏归于宝钗,这是《红楼梦》中的一奇。而作者欲转叙一支富含了“道锋禅机”意味的《寄生草》,也让它出自宝钗之口,则更是奇中之奇!对此,原著中亦有一段很耐得咀嚼的文字。我们且辑录于下: 

至上酒席时,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道:“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宝钗便念道: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林黛玉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说的湘云也笑了。(第22回) 

《山门·寄生草》选自清初邱园所作《虎囊弹·山门》,取材于《水浒传》第4回“鲁智深大闹五台山”的故事。提辖鲁达为人行侠仗义,因替金氏父女主持公道,打杀恶人,而不得不遁入佛门避祸,改法名为“智深”,却又因为自己个性难改,无法忍受寺院的清规戒律,而屡屡犯戒,直至醉闹五台山,终亦为佛门所不容。这首《寄生草》就是鲁智深被驱逐出山门时,所发出的唱辞。“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一朝辞别了抱朴守真的隐逸之士,这世间便再无人能理解一颗英雄之心。这是何等的苦闷!何等的郁愤!纵然于五台山处,还有着“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的际遇,也只能“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落得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结果。“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更是一语道出了一个满怀正义,坚守个性,却不能为世所容的独行者孤独、愤懑、悲怆的心迹!然而,不知读者是否想过,这样一支富含了孤愤、悲壮色彩的《寄生草》,为什么竟会独得了宝钗的钟爱?那宝钗不是被很多人称为“封建淑女”吗?按说,既是“封建淑女”,那就理当远离这些《水浒》人物孤愤、反叛的精神才对。可宝钗偏偏放着那么多“正统”戏不点,却惟独对这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情有独钟。她还称颂水浒戏“排场又好,辞藻更妙”,说其中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这,又说明了什么呢?究竟是作者写错了文章,还是读者的判定本身就有大问题?恐怕还是在于宝钗自己的内心深处,亦有着同鲁智深一样的坚守正义、反叛现实的心绪,而容易对这类作品产生共鸣吧!小说第22回叙,宝玉亦深为宝钗推荐的这支《寄生草》所感动,进而生出了一段“参禅悟道”的文字。(这一回的回目就叫做“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宝钗见了宝玉“悟道”的曲子和偈语之后,便笑道:“这个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都是从我这一支曲子上来,我成了个罪魁了。”——好一个“罪魁”二字!试想,宝钗自己若不是偏爱老庄哲学,曾经沉溺于杂学旁收一类的“邪书”,她又何以深知这些道书禅机移人之性的厉害呢?脂砚斋对此评曰:“拍案叫绝!此方是大悟彻语录,非宝卿不能谈此也。”(庚辰本第22回双行夹批)显而易见,宝钗自己就是曾经被那些道锋禅机“移过性情”之人!只不过她是一个闺中弱女,不能象鲁智深那样,凭借一身武力杀尽恶人,畅快发泄,而只能把她的满怀正气,一腔悲愤,寄托到《寄生草》、《螃蟹咏》一类的悲曲愤辞上罢了。后世读者既不能从精微处发现《红楼》人物的真谛,徒以所谓“封建淑女”一类似是而非的概念来搪塞、掩饰,就正如俗人看不懂《山门》,却反以其为“热闹戏”一样,真可谓是“白听了这几年(有的人是白听了几十年)的戏”了!*[注5]* 

我们不妨就钗、黛二人对于写应制诗的态度问题,再作一番深入的对比。第18回,元春省亲,众人皆作诗恭维、颂圣。宝钗和黛玉自然也不例外。然而,同样是写应制诗,钗、黛的主观态度,却又有明显的不同。不同在何处呢?我们先来看看宝钗的《凝晖钟瑞》: 

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
文风已著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 

首、颔、颈三联可谓是字字句句都符合“应制”的规范了。可是,尾联的一句“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虽表面上亦是谦逊恭维之语,骨子里却隐隐透出了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娘娘的诗风既然充盈了“睿藻仙才”,我等愚钝惭愧,又如何敢再提笔颂圣呢?联系到后文,宝钗不屑于元妃恩赏的心理来看,她内心的这种傲气,真可以说是一以贯之的了。同宝钗相反,黛玉却安心要在这些歌功颂德的辞藻上大展奇才,而没有半点“惭意”。原著写明“黛玉今夜安心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因此她的《世外仙源》也就显出了一种别具一格的风貌: 

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 

黛玉此诗别出心裁,她把俗世大富大贵的场景,竟比做了别离红尘的仙境!写背景的幽远奇幻,是“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写近处的繁华奢糜,则是“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这里的“金谷”二字,语出东晋著名富豪石崇的“金谷园”一名。“金谷”园中之酒,当然是只配“玉堂”之主人所享用了。然而,黛玉却丝毫没有忘记,这看上去远离红尘、绮丽奇幻的“仙源”,却完全是由这红尘世界中最世俗的一种力量——皇权所一手造成。于是,诗文又接下来,也就很自然地引出了“颂圣”的主题:“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世外”的“仙源”,归根到底,还是落实到了对世俗权力的盛赞和邀宠之上!一首写完,黛玉仍意犹未尽,接下来,她又越俎代疱,替宝玉完成那首有名的《杏帘在望》: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杏帘在望》仍袭用《世外仙源》之思路,却又较之更为新颖别致。它先为我们描绘出了一幅桃花源式的社会景象:这里看不见人与人之间尖锐的社会矛盾,更不闻民生疾苦,遍地哀号。有的只是“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的和谐,以及“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的丰饶。然后,话锋一转,这样美好的世界,是由何而来呢?哦,正是明君创造了盛世。老百姓既然生活在这样一个明君治理的太平盛世里,还用得着为穿衣吃饭苦苦奔忙吗?是谓之“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这正是对皇权的一种更为巧妙的赞颂。脂砚斋言其“以幻入幻,顺水推舟”,联系到后世许多所谓“新诗”、“新民谣”,诸如“千口猪来万头羊,今年亩产万斤粮”之类,黛玉此诗真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也难怪元妃读了此诗,会将其认定为四首颂圣辞之冠了。

对于钗、黛写诗“颂圣”一事,脂砚斋有一段批语评得极妙。他(她)说: 

末二首是应制诗,余谓宝、林此作未见长,何也?盖后文别有惊人之句也,在宝卿有生不屑为此,在黛卿实不足一为。(庚辰本第17、18合回双行夹批) 

——在他(她)看来,钗黛写应制诗,俱没有发挥到自己的最佳水平。然而,之所以如此的原因,却又各不相同:在宝钗是主观态度上的“不屑”;在黛玉却是客观能力上的“不足”!写应制诗,非同一般的吟风弄月。严格说来,它实在是有许多独特的规矩和讲究。一个人若是想把应制诗写到上佳,则除了必须具备基本的文采之外,更少不了要有饱满的热情,以及对这些规矩和讲究的熟悉。博览群书的宝姑娘,自然深悉这内中的许多壸奥。她的《凝晖钟瑞》看上去中规中矩,四平八稳,遣词用典都很合乎一首标准应制诗的要求。可是,合乎要求是一回事,力争上游却是另一回事。而事实上,我们看到,宝钗的《凝晖钟瑞》恰恰最缺乏“颂圣”的激情!相反,她那一句“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倒时不时地透出一股子敬权势而远之的情绪。诚如脂批所言,宝钗之写应制诗,“此不过颂圣应酬耳,犹未见长,以后渐知”,“该后文别有惊人之句也”。——她的积极性根本就没有放在这些恭维奉承的词句之上,她的“别有惊人之句”,只留待于诸如《白海棠咏》、《螃蟹咏》这样清洁自励、讽时骂世的“绝唱”之中!也正如脂砚斋所称赞的那样:

宝钗诗全是自写身份,讽刺时事。只以品行为先,才技为末。纤巧流荡之词,绮靡秾艳之语,一洗皆尽,非不能也,屑而不为也。最恨近日小说中一百美人诗词语气只得一个艳稿。(庚辰第37回双行夹批) 

反过来,黛玉就显然不及宝钗这样熟悉应制的规矩和讲究。她的《世外仙源》和《杏帘在望》,确切地讲,都并非完全合乎应制诗的标准。可是谁又能否认这两首诗中所倾注的黛玉的激情呢?“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这是何等的热烈!何等的高调!面对这样的“画龙点睛”之笔,只要不带偏见,恐怕任何人都不得不承认,黛玉在这些“邀恩宠”的方面所下的功夫之深吧!而事实上,黛玉诗“以幻入幻,顺水推舟”的巧妙构思,也的确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她知识结构方面的缺陷。元春说:“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又指《杏帘》为四首“颂圣”诗题之冠。她能得到这样的褒美,自然是与她那种急欲出众邀宠的机心分不开的。尽管黛玉之写《仙源》、《杏帘》二首,还远不及她创作《葬花辞》、《秋窗风雨辞》那样得心应手,但毫无疑问,就其学力水平而言,此二首,尤其是第二首《杏帘在望》,已经是她竭尽全力的产物了。*[注6]*——一个是足能为之,却根本不屑为此;一个是本不足为此,却偏欲一为。很明显,对于写应制诗歌功颂德一类的事情,黛玉反比宝钗要积极得多!到关键时刻,二人相较,宝钗反比黛玉更能显出孤高傲世、不为俗利所羁绊的独立品格!——究竟孰为真正的清高?孰为真正的世俗?笔者以为,这里曹、脂诸人已经把钗黛各自的“B面”,表述得清清楚楚了。 

其实,《红楼梦》中,类似于此的“反向对比”,简直是多不胜数的。信手拈去,我们便不难找到新的例证。譬如,二人对待家计庶务的态度,原著中至少有两处情节,便很值得人们留意。小说第55至56回叙,元宵节过后,凤姐小产,王夫人命李纨、探春代理家政,又特地请来宝钗,托她辅助纨、探二人,各处关照。宝钗不得已只得答应了。谁知,在辅政期间,她却与探春纵论起学问来:

探春道:“因此我心中不自在。钱费两起,东西又白丢一半,通算起来,反费了两折子,不如竟把买办的每月蠲了为是。此是一件事。第二件,年里往赖大家去,你也去的,你看他那小园子比咱们这个如何?”平儿笑道:“还没有咱们这一半大,树木花草也少多了。”探春道:“我因和他家女儿说闲话儿,谁知那么个园子,除他们带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从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宝钗笑道:“真真膏粱纨绔之谈。虽是千金小姐,原不知这事,但你们都念过书识字的,竟没看见朱夫子有一篇《不自弃文》不成?”探春笑道:“虽看过,那不过是勉人自励,虚比浮词,那里都真有的?”宝钗道:“朱子都有虚比浮词?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办了两天时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你再出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越发把孔子也看虚了!”探春笑道:“你这样一个通人,竟没看见子书?当日《姬子》有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宝钗笑道:“底下一句呢?”探春笑道:“如今只断章取意,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骂我自己不成?”宝钗道:“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难为你是个聪敏人,这些正事大节目事竟没经历,也可惜迟了。”李纨笑道:“叫了人家来,不说正事,且你们对讲学问。”宝钗道:“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钗、探的这番关于“朱子”、“姬子”的纵论,看上去好似可有可无的闲笔,但作者却正好借此阐述了自己的修身齐家之道。齐家治家,自然不少了接触许多“利弊”,但作者却坚决反对因接触“利弊”而变得私欲膨胀、利欲熏心。相反,他主张的是,即使在不得已操持利弊大事的情况下,也不可失却必要的“仁心”和雅致的本性。曹雪芹笔下的探、钗、纨三头执政,“敏探春兴利除宿弊,识宝钗小惠全大体”,既一举革除了大观园多年的积弊,又不失高雅与仁德的作派。这无疑同凤姐那种一味的粗、俗、狠,形成了绝佳的对照。不过,此处更值得注意的,还是宝钗的态度:“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于市俗去了。”——虽涉足俗务,但她心中关切的仍然是颇带理想色彩的学问和品格!过去,常有人著书立说,把宝钗描述成一个所谓的“功利主义”者,说她“惟利是图”、“不择手段”。然,鉴此存照,这些乌七八糟的妖魔化的指斥,又究竟有哪一条真的符合原著的实际呢?这里,宝钗不仅没有半点所谓的“功利至上”的倾向,相反,她对于学问品格的格外关注,以及她那种惟恐“流于市俗” 的心态,还恰恰是那些“利欲熏心”者的死敌!这到底该说是一种“功利主义”呢,还是一种“理想主义”呢?毫无疑问,作者“风月宝鉴”式的妙笔,又一次对后世那些想当然的立论者,作出了尖刻的嘲笑!*[注7]* 

与之遥相对映的,是黛玉的情况。前面说过,宝钗因为家庭的原因,而不得不小小年纪就接触到许多营生世务。那么,相比之下,黛玉的不幸中,又可以说包含了几分“幸运”了!正是贾母的溺爱、呵护,以及自身的体弱多病,使她得以远离世间无数琐事缠绕。她没有针凿之劳形,没有家务之烦心。她有充足的时间和充分的条件,去展示自己的文才和清高。然而,书至第62回,一向“目下无尘”的她,却有些迫不及待地向我们道出了她的内心秘密: 

黛玉和宝玉二人站在花下,遥遥知意。黛玉便说道:“你家三丫倒是个乖人。虽然叫他管事,倒也是一步也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来了。”宝玉道:“你还不知道呢,你病着时,他又干了好几件事,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几件事,单拿我和凤姐姐作筏子禁别人,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岂只乖而已。”黛玉道:“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黛玉听了,转身就往厅上寻宝钗说笑去了。(第62回) 

你看,黛玉“心里每常闲了”,不也要替贾府的家计,营生多多“算计”么?她内心深处,真正放不下的,还是家庭的、世俗的利益呵!黛玉提醒宝玉:“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却颇不以为然:“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听到这样大大咧咧的回答,黛玉已明显感到了话不投机。于是,“转身就往厅上寻宝钗说笑去了”。这里,小说并无一字评述,却已经巧妙地点出了宝黛二人思想上的深刻裂痕!

 一个是不得已涉足于俗务,却念念不忘用学问品格提着,惟恐 “流于市俗”。一个是本可以远离尘嚣,内心却偏偏不甘于宁静,“心里每常闲了”,就要为俗利而盘算。这不也同样是很能说明问题的吗? 

再来看二人在家长权威面前的表现。按照传统的观念,宝钗似乎是“惯于迎合” 的。她对于贾母、贾政、王夫人这样的“封建家长”,大概只会“一味地讨好”,而不会有丝毫的违拗。黛玉则好像很有“反封建”的“革命性”。似乎从所谓的“封建礼教”到所谓的“封建家庭”,都是她反对的内容。殊不知,这一切的论述都不过是后人一厢情愿的幻想。在原著中,真正敢于直抒胸意,当面拂逆家长意志的,恰恰是宝钗,而不是黛玉!第22回,元宵节灯谜诗会,在那样合家欢聚的场合上,宝钗的一首《更香谜》,就曾引得贾政大为扫兴: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此谜的谜底是更香。这里,宝钗也正巧借了更香燃烧的特点,倾泻出了自己心中郁结已久的愁怅和苦闷:“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宝钗全诗,以一位罢朝归隐的高洁之士自况。退隐独居以后,她不以“琴边衾里”的男欢女爱、娱嬉逸乐自慰,但为自己的理想不能实现,正气不能伸张而忧心如焚、彻夜难眼。是信念与现实的矛盾,让她日日“焦首”,夜夜“煎心”,使她大感“光阴荏苒” 的“当惜”。至于世事人言,荣辱得失,也就只能付与苍天,“风雨阴晴任变迁”了。至此,作者亦向读者暗示了宝钗日后的悲剧命运。

 按说,此时正值元宵佳节,合家欢聚。晚辈们应制作灯谜,无论如何,也应该添些吉利的话语才对。可宝钗却如此毫无顾忌地写下诸如“焦首”、“煎心”一类的悲愤之语,不仅远较前面元,迎、探、惜四人的灯谜更为不祥,而且字面上和情感上亦要露骨得多。她难道就不怕会因此而开罪于家长么?果然,贾政读了宝钗此迷心里便立即有了别的想法: 

贾政看完,心内自忖道:“此物还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想到此处,愈觉烦闷,竟大有悲戚之状,因而将适才的精神减去十分之八九,只垂头沉思。(第22回)*[注8]* 

——“小小之人,作此词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你看,在未来的公公贾政的心目中,宝姑娘的形象已经定格成这个样子!人谓宝钗“老于世故”、“八面玲珑”,但很明显,在这个“八面”之外的“第九面”、“第十面”上,她那棱角分明的个性就已经暴露无疑!而相比之下,黛玉这个所谓的“叛逆者”,在她的“第九面”和“第十面”上,又何尝有过这样敢于当面拂逆家长意志的行为呢?真要说什么“叛逆”,她有宝钗一半的勇气吗?惜哉!“专家”不“专”,“博士”不“博”,以致于“叛逆者”不“叛逆”,“卫道士”不“卫道”,这样的现象,我们见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说到此,我们不妨再补充一组事例。这就是第40回贾母偕刘姥姥同游大观园时,参观潇湘馆与蘅芜苑的情形。众所周知,《红楼梦》有“一声两歌,一手二牍”之妙,曹雪芹写景、写物,也正是为了喻人。那么,潇湘馆与蘅芜苑两处的景致与情致,又到底若何呢?我们还是来看看原著是怎么写的吧。 

关于潇湘馆,作者这样写道: 

贾母少歇一回,自然领着刘姥姥都见识见识。先到了潇湘馆。一进门,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羊肠一条石子漫的路。……紫鹃早打起湘帘,贾母等进来坐下。林黛玉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王夫人道:“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林黛玉听说,便命丫头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张椅子挪到下首,请王夫人坐了。刘姥姥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刘姥姥道:“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刘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这那象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第40回) 

很明显,这一段文字正集中地凸现了黛玉的“知书达礼”。且看那潇湘馆的室内陈设:“窗下案上设着笔砚”,“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而“知书”,正是为了“达礼”。再瞧瞧黛玉此刻的行止表现:贾母等尚未进门,紫鹃便“早打起湘帘”,准备迎接。及至贾母等进屋坐下,“林黛玉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王夫人道:“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林黛玉听说,便命丫头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张椅子挪到下首,请王夫人坐了”。这一茶一椅,一招一式,都无不符合一个标准的大家闺秀、世府千金的风范。人谓黛玉“孤傲”、“叛逆”,但此时此刻,她的行止、作派,又何尝有一点点所谓的“孤傲”、“叛逆”的影子呢?相反,倒显出了十二分的谦卑和恭顺呵!果然,黛玉的恭敬守礼,就引得贾母颇为高兴。当刘姥姥惊叹于潇湘馆好似“那位哥儿的书房”时,贾母便不无自豪地指着黛玉笑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让黛玉在亲友及众人面前,露了一脸。 

贾母等从潇湘馆出来,又参观了紫菱洲、秋爽斋等处,一路行船,来至蘅芜苑附近的花溆萝港之下。与前面黛玉的情形不同,宝钗的居室陈设,却引起了贾母心中的不悦。对此,小说是这样写的: 

贾母因见岸上的清厦旷朗,便问“这是你薛姑娘的屋子不是?”众人道:“是。”贾母忙命拢岸,顺着云步石梯上去,一同进了蘅芜苑,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贾母叹道:“这孩子太老实了。你没有陈设,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不理论,也没想到,你们的东西自然在家里没带了来。”说着,命鸳鸯去取些古董来,又嗔着凤姐儿:“不送些玩器来与你妹妹,这样小器。”王夫人凤姐儿等都笑回说:“他自己不要的。我们原送了来,他都退回去了。”薛姨妈也笑说:“他在家里也不大弄这些东西的。”贾母摇头道:“使不得。虽然他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象;二则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你们听那些书上、戏上说的小姐们的绣房,精致的还了得呢。他们姊妹们虽不敢比那些小姐们,也不要很离了格儿。有现成的东西,为什么不摆?若很爱素净,少几样倒使得。我最会收拾屋子的,如今老了,没有这些闲心了。他们姊妹们也还学着收拾的好,只怕俗气,有好东西也摆坏了。我看他们还不俗。如今让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净。我的梯己两件,收到如今,没给宝玉看见过,若经了他的眼,也没了。”说着叫过鸳鸯来,亲吩咐道:“你把那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桌屏,还有个墨烟冻石鼎,这三样摆在这案上就够了。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鸳鸯答应着,笑道:“这些东西都搁在东楼上的不知那个箱子里,还得慢慢找去,明儿再拿去也罢了。”贾母道:“明日后日都使得,只别忘了。”说着,坐了一回方出来。(第40回) 

与潇湘馆的炫才相比,蘅芜苑的起居布置,则更多地体现了宝钗素性淡泊,不事奢华的性格特点。“雪洞一般”的房屋,“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然而,在贾母的眼中,这样素净的居室,作为一个年轻姑娘的闺房,则未免太犯忌讳,而很有些“离了格儿”了。开初,贾母还以为这是宝钗老实,不知道向她姨娘要些东西陈设的缘故,又嗔怪凤姐“小器”。听了凤姐、王夫人及薛姨妈的解释之后,才知道如此的素净正是宝钗自己的偏好,忙摇头说道:“使不得。虽然他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象;二则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又特意告诫众人:“你们听那些书上、戏上说的小姐们的绣房,精致的还了得呢。他们姊妹们虽不敢比那些小姐们,也不要很离了格儿。”“使不得”,这是老年成常用的白话词汇,即含有“不行”、“不好”、“不妥”、“不许”的意思。(见周汝昌《红楼艺术》)为什么“使不得”?因为宝钗这样的布置,不仅大大地违背了这种大户人家、侯门绣户的常规,也让人看了觉得甚不吉利,无法欢愉起来。这里,贾母以“使不得”三字来否定宝钗自己的喜好。可见,在《红楼梦》原著中,贾母虽然很喜欢宝钗温婉、大度的为人,但对于宝钗骨子里所透出的个性和风骨,却又是大不以为然的。——相对于黛玉而言,宝钗恐怕更不符合她心目中理想的孙媳形象!果不出其然,接下来,贾母就表明了一定要按自己的审美理念“改造”蘅芜苑居室的强烈态度。她不仅硬要为蘅芜苑添置陈设,还坚持要用自己的水墨字画白绫帐子,去换下宝钗的青纱帐幔。当鸳鸯表示“东西都搁在东楼上的不知那个箱子里,还得慢慢找去,明儿再拿去”时,贾母便立即提醒她说:“明日后日都使得,只别忘了。”有方家针对贾母此举评论说:“其实,这不仅违背了宝钗淡雅之习,亦与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道家文化的审美意趣相左。……此皆欲雅反俗。”(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红楼梦鉴赏辞典》“陈设器用”部分/顾鸣塘/文)这确实堪称的评。但我们从贾母反复叮嘱鸳鸯别忘了给宝钗更换床帐的急切态度来看,亦可以见出宝钗这种“离格”的个性偏好,给予贾母的负面刺激,是何等之深了。*[注9]* 

贾母领刘姥姥畅游大观园,本来就有着向农村亲戚宣示、夸耀大家气象的心理。黛玉的心机和她的知书达礼,在很大程度上,就迎合并满足了贾母的这种愿望,所以引得她十分高兴。而宝钗居室的“个性化”布置,却让她颇感“离格”、“忌讳”。——毫无疑问,钗黛二人,于关键时刻,又一次表现出了与世人印象截然相反的倾向。那么,又到底是谁更“工于心计”、“老于世故”呢?慧心人断不难得出自己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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