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曰:「孔子称色难。色难者,观父母之志趣,不待发言而后顺之者也。然则经何以贵于谏争乎?」曰:「谏者为救过也。亲之命可从而不从,是悖戾也;不可从而从之,则陷亲于大恶。然而不谏,是路人,故当不义则不可不争也。」或曰:「然则争之能无拂亲之意乎?」曰:「所谓争者,顺而止之,志在必于从也。孔子曰:事父母几谏。(包曰几者微也,当微谏纳善言于父母。)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包曰谏父母者见志有不从己谏之色,则又当恭敬不违父母意而遂己之谏。)《礼》曰:父母有过,下气怡色,柔声以谏。谏若不入,起敬起孝。悦则复谏(起犹更也),不悦则与其得罪于乡党州闾,宁孰谏。(子从父之命不可谓孝也。)父母怒不悦而挞之流血,不敢疾怨,起敬起孝。又曰事亲有隐而无犯,又曰父母有过,谏而不逆,又曰三谏而不听则号泣而随之,言穷无所之也。」或曰:「谏则彰亲之过,奈何?」曰:「谏诸内隐诸外者也,谏诸内则亲过不远,隐诸外故人莫得而闻也。且孝子善则称亲,过则归己。《凯风》曰:母氏圣善,我无令人。其心如是,夫又何过之彰乎?」 大不孝之所以习成者有四。一曰私财。财入我手,便为我有,而在父母手者,又谓我得有之也。财足则忘亲,财乏则觊亲,求财不得则怨亲。亲不能自养,而寄食我财,则又怨亲。甚且以单父只子,而因财相夷者有矣;少长互推,而弃亲不养者有矣。不知身谁之身,财谁之财,我不带一财来,而襁哺无缺,以至今日,谁为者乎?乃多营几文财,便欲与我亲较算也。二曰恋妻子。妻子习狎,而父母严重也。有美味钱财,欲以娱妻宠子,有佳会良辰,欲以拥妻抱子,而悦亲之念遂微也。不思子为我子,而我为谁子。亲子我而我不顾,则我亦何赖有子哉。夫妻和好,固是一家乐事,然当呱呱待哺,便溺未分时,岂解恋妻?岂妻能顾复得我生活耶?父母看子成人,得有室家,不胜终身之喜,乃有妇而亲反不得有子耶?三曰嫖荡。欲火正炽,客诱如狂,有倚庐伤心者,不解也;家业浪费,妇姑勃溪,有激聒诮让者,不辨也。怀子不寐,风雨凄永夜之魂;垂白无欢,菽水冷半生之奉。吁嗟!狂兴几何,忍令有此?四曰争妒。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憾;父母之于众子也,情岂无偏。乃攘臂争分,侧目夺宠,或兄弟而觭觤不平,或姐妹而计较纤悉,护短争长,分曹伐异,相谗蛊而家道暌,积瞋喜而孝情薄矣。此四者,亦人之常情,恐孝子不免,而流遂至于大不孝。吁,可惕哉! ○有似孝而非孝者。父有过,当几谏;有愆,当克盖。若但知顺亲于情,而不知顺亲于理,或任其偏僻,而致戾于一家;或听其恣睢,而取憎于乡里;或护其阴私,而得罪于天地,此成亲之恶者,乌得为孝?○有自谓孝,而实非孝者。能服劳,能奉养,而有德色,在小姓人家,止此一室,父子朝夕团圆,即有言语之伤,寻即消释,反得真率尽情。乃有士人知书者,其于父,或嫌其老而称逸以安置之,或惮其腐而托故以违离之,或见其卑而借理以衡压之,遂致日远日疏,相对话少,意色冷淡,尊而不亲。○更有一种好游者,舍堂上之乐,结朋友之欢,异乡远省,累月穷年,觊人膏润,名曰为贫为养,实则畜子奉妻,乌得为孝?○又有人见为孝,而神见非孝者。生亦尽养,事亦承欢,而备物鲜情,绝无真乐。及死亡之日,衾棺尽美,哭踊随常,亦无真哀。至觅地安葬,竭力费财,又为子孙谋荫,非为父母求安。此神目视之甚明者也。○又有一时称孝,而不能高千古,即能千古传孝,而不能满一心者。其人于前弊,一无所犯,于孝行,无一不周。而未闻大道,修身尽性之事,尚有缺陷,总是堕落遗体,莫报亲恩。故德为圣人,孝斯称大。为人子者,急宜自省。 至于后母,而子更易遭不孝之名者,非母之性皆好虐,而其子皆不孝也。后母于子,分则亲而意多疏;子于后母,意虽疏而分则尊。但妇人性愚多执,不曰恩而曰分,不能先施吾爱。为子者又曰,彼遇我寡恩。上下交争于恩与礼之间,而不慈不孝之端由此而生矣。是在为子者,常念从吾父者吾母也,吾尽吾礼者分也,岂论报施哉。有悍气戾性者,吾得以礼周旋之;礼不能动者,吾以情通之;情不可通者,吾以诚感之。敬之所以尽其礼也,顺之所以通其情也,爱之所以致其诚也。子自托于骨肉,母有不以骨肉视之者乎。夫世俗之变,子不得于母,由于情伪而心疑,情伪则天性隔,心疑则间隙生。子母不协,妇姑愈暌,凡辞色、礼节、衣服、饮食、财货之类皆足为生嫌启衅之端。果能小心以承之,无私以感之,至诚以格之,天下庶无不可事之继母也。 晋西河人王延,事亲色养。夏则扇枕席,冬则以身温被,隆冬盛寒,体无全衣,而亲极滋味。 凡为子孙者,凡事必告禀家长,不可直行己志。虽所行皆是,其奈不孝何? 《颜氏家训?论兄弟》曰:“方其幼也,父母左提右挈,前襟后裾,食则同案,衣则传服,学则连业,游则共方,虽有悖乱之人,不能不相爱也。及其壮也,各妻其妻,各子其子,虽有笃厚之人,不能不少衰也。娣娰之比兄弟,则疏薄矣。今使疏薄之人,而节量亲厚之恩,犹方底而圆盖,必不合也。唯友悌深至,不为旁人之所移者,可免夫。”兄弟之际,异于他人,望深虽易怨,比他亲则易弭。譬犹居室,一穴则塞之,一隙则涂之,无颓毁之虑。如雀鼠之不恤,风雨之不防,壁陷楹沦,无可救矣。仆妾之为雀鼠,妻子之为风雨,甚哉。兄弟不睦,则子侄不爱;子侄不爱,则群从疏薄。群从爱,而失敬于兄者,何其能多而不能少也。人或将数万之师,得其死力,而失恩于兄弟者,何其能疏而不能亲也。娣娰者,多争之地也,所以然者,以其当公务而就私情,处重责而怀薄义也。若能恕己而行,换子而抚,则此患不生矣。人之事兄,不同于事父,何怨爱弟不如爱子乎,是反照而不明也。 王莽末,天下乱,人相食。沛国赵孝,弟礼为饿贼所得。孝闻之,即自缚诣贼曰:“礼久饿羸瘦,不如孝肥。”饿贼大惊,并放之,谓曰:“且同归,更持米糒来。”孝求不能得,复往报贼,愿就烹。众异之,遂不害,乡党服其义。 逢时思亲,遇节思亲,饥寒思亲,疾病思亲,安乐思亲,忧患思亲,嫁娶思亲,诞日思亲,出身思亲,养儿思亲。 人子于父母在时,不思勉力奉养,及至殁后,虽享祀丰洁,一陌纸钱值几文?一滴何曾到九泉?况有一陌不烧,一滴不灌者耶。 子有长幼,亦有贤愚,父母爱之,莫分长幼贤愚之见。但爱长子时,少者不闻不见,故少子不言父母之爱吾兄。爱少子时,长子习闻习见,故长子只疑父母之爱我弟。即父母所分家私,亦不分长幼贤愚也。但贤子或自恃而思厚,愚子或自歉而恐薄,故兄弟间或不免有嫉妒心,不知父母爱子,一如鳲鸠饲子之均平也,何曾长幼贤愚异视哉?故必兄爱弟,弟敬兄,贤矜愚,愚齐贤,则父母其安乐之矣,其斯以为孝乎。不然兄残弟,弟贼兄,贤欺愚,愚欺贤,则父母之心终不安。父母之心不安,曾是以为孝乎?亦惟孝能友于兄弟,惟友于兄弟,方全个孝子。 兄弟一体所分者,不可有彼此之间。彼贫犹己贫,彼病犹己病,彼辱犹己辱,必扶持赒恤为上。若有一毫之利而兴阋墙之斗,一言之忤而乖同气之情,其于父母何? 叔伯汝之从父也。亲疏虽有少殊,名分诚无二致。为子侄者,当事之如父,不可少有抗犯,为叔伯者,亦当爱之如子,不可少有凌辱。 吾见世俗有等人,褊浅、躁急、强梗、凶狠,有一毫挫于宗族,悻悻见于面,怀忿恨于心,思百端以复之。殊不知弱不弱于他人,弱于宗族,犹弱于祖宗,弱于自身,有何愧?强不强于他人,强于宗族,是强尔祖宗,强尔自身,有何荣?为子孙者,切不可与宗族较。不惟宗族,于人亦然。大抵有容德乃大,无欺心自安。昔娄公唾面自干,刘公认牛不较,可以取法矣。 人家兄弟不睦,多因争财起见,争财多因妇言起见。盖妇人见识卑浅,每于锱铢升斗间,即切切于心,啧啧于口。男子听信之,则钱财之念重,而兄弟之谊疏矣。独不思钱财易求,兄弟难得。夫妻乃异姓相聚,兄弟是一体分形,安可因妇言而重财产,遂薄我兄弟耶?为人妇者,亦宜思夫之兄弟,即舅姑之骨肉,惟敦厚含忍,即有大不堪者,须和言以理喻之。我不较量,彼亦自和平矣。 世有同父各母,而兄弟不相友爱者,甚为昧理。夫兄弟原只论父不论母,既同父便一样是兄弟。若以各母而遂生分别,则重母而轻父,将置父于何地耶?更有以兄弟婢妾所生,而遂轻之贱之,且凌虐之者,尤为刻薄。夫既为父所生,即是兄弟,且父既生之,则必一体爱之。父爱之而汝虐之,则父之心必不悦,是不惟不友,而且不孝矣。其可乎? 吕新吾曰:“凡人骨肉之好不终,只因看得尔我二字太分晓,只看得利字过重,义字渐轻,故骨肉有所不顾耳。”骨肉之渐疏,不如外人之日亲,皆此故也。 子孙或出或入,当于父母尊长之前,行出告反面之礼,遵游必有方之语。不然,非独使亲有倚门倚闾之忧,亦使己有无拘无束之非。 寒食拜扫之礼,亦不可缺。一缺之,非惟祖宗之墓渐不能识,而且人子之心自此而离。吾于世俗验之多矣,戒之!戒之! 湛甘泉曰:“贫贱不薄于骨肉,富贵不加于父兄宗族者,谁乎?故收拾人心,必原于祠庙。世降俗偷,人忘其祖,邸第之雄,田园之美,肥甘艳丽,以饱妻子。祖考所栖,与虫鼠为伍,听其鄙陋污秽,可胜悼哉?” 吕新吾曰:“夫水有源,塞其源则流绝;木有本,伐其本则枝枯。祖宗者,子孙之本源也,而昏眊忽之。常事弗举,精意不孚,视神主一段木士耳,视邱墓一抔土耳。本源是弃,后何以昌?吾身所自出,薄若秋叶,冷若余灰,与灭子绝孙何异?乃美尔车裘,华尔宫室,欢乐尔妻子,良心近死,禽耳兽耳!且贱卒贫家,岁未尝不数具酒食,以宴亲友,劝醉劝饱,竭力尽欢。乃岁时生忌,祠墓前一设牲醴焉,仍可以乐妻孥宴亲友,何所劳费。乃视祖宗,不若亲友,是尚得齿于人群乎?是尚可笑谈自立于天地这间乎?余故以此愧子孙之厚于身而薄于祖者。 继子之事继父继母,必不可不笃其孝敬。盖既嗣为子,则顾复之,衣食之,教诲之,婚配之,有田产家私则分授之,固与待亲生之子无异也。则继子事之,何可与生身父母有异耶? 出继之子,待本生父母,必不可忘其怀胎哺乳之苦,及保抱鞠育之恩。况汝享用别房财产,亦幸父母生汝而得受此享用也,安可忘其所自来耶? 媳妇是别家人,欲其一来即孝顺翁姑,原属事之最难。此全在为夫者于新婚后,朝夕以孝顺翁姑劝戒其妻,方能渐渐感化。苟或容纵之,听信之,则其忤逆也,势所必然矣。独不思人之娶妻,本为奉事父母,妻而不孝翁姑,即律所当出,而子犹溺爱之乎?况汝所溺爱之妻,原是父母娶汝的。若因娶妇而薄待其父母,是父母求福而反得祸矣,子心其安之耶? 人能以待儿女之心待父母,乃是真孝子。可见待父母之心,万万不及待儿女之心也。不亦大可叹哉! 干蛊盖愆,凡以教孝也。若明知为蛊而不干,明知为愆而不盖,真不孝之尤者也。 孝子事亲,不可使吾亲有冷淡心;不可使吾亲有烦恼心;不可使吾亲有惊怖心;不可使吾亲有愁闷心;不可使吾亲有难言心;不可使吾亲有愧恨心。 每顾遗体之重,未尝一日敢忘先人。 孝莫辞劳,转眼便为人父母;善休望报,回头只看汝儿孙。 子以悦亲为孝。人子既分析后,设有急用,虽甚窘迫,亦不宜频在父母面前愁贫说苦以增其忧,此亦子之所当戒。 人子事亲,颜色词气必须和婉,不得失之严直。媳妇事翁姑亦然。 父母于诸子中,有独贫者,往往念之,常加矜恤。饮食衣服之类,或有所私厚。子之富者,如有所献,则转以与之,此乃父母均一之心。而子之富者,或以生怨,殆未之思也。若使我贫,父母必移此心于我也。 亲死必宜早葬,不可惑于风水之说,以致久淹亲柩。又死者以入土为安,亦不可为权厝之计,冷掷荒郊,久之多致风化,以贻终身之病,为子者所当切戒。 服内婚娶,律有明禁;世俗犯之,多主绝嗣。 兄弟虽众,当各自尽其孝心。父母身上有事,在我正可借此以少伸微报,必不可有推诿兄弟之心。设使父母只生汝一人,又将推谁诿谁耶?吾见世之兄弟推诿者,致父母有多子反不如独子之恨,真可慨也! 人子事亲,纵孝到极处,只是分当如此,不可有一毫居功念头。若有居功念头,则心便不诚,而非纯孝矣。 先儒云:“天下惟五伦施而不报,彼以逆来,我以顺受;彼以诈来,我以愚受。有此病自有此药,不必较量。”读之令人心平气和,涣然冰释矣。 幼而不肯事长,贱而不肯事贵,不肖而不肯事贤,谓之不祥。 后辈轻薄前辈,往往促寿,何也?天不肯以所轻薄者赠之也。 君莫侮我老,老终论到君。语云:“敬老得老。” 事亲者,虽菽水当尽承欢。若到子欲养而亲不在,即椎牛以祭,不如鸡豚之逮亲存也。 报亲之道,以奉养为主。奉养之道,各随其力。在贫贱者,父母既处寒微,眼界本来不大,布衣裳,时新食品,随意一物,皆可娱亲。况人虽极贫,未有终岁无所入者,但能先尽二人这用,而后及其身与妻子,即竭力之道也。若富贵者,即以父母所遗,还以奉之父母,尤为易易矣。 曾子曰:“孝衰于妻子。”此伤俗之语也,而于末俗尤甚。每见今人未娶妻时,相依者惟有父母,类皆有孝敬之心。一自娶妇后,则与妻日亲,与父母日疏,日视妻甚重,视父母反轻。设或娶著一悍暴之妇,不知孝道,为子者偏听其言,必至向之孝顺者,忽变而为忤逆矣,此诚可为长太息者也。故为子者待父母,必既娶妇后,一如未娶妇,仍旧依依于父母膝下。初不少衰其孝念,且能感化其妻,使之亦曲尽其孝敬焉,此方可为真孝也。 父母之于子孙,无论怀胎保抱,教养婚娶,种种吃尽辛苦。为子者,必当竭力报恩。且试回头思想父母未生你时节,你身在何处?原是与父母同一块肉、一口气、一点骨血。你今日如何把你与父母看做是两个,而竟与父母有二心。故古人论事亲,必以养志为孝。盖惟能养志,斯子心无间于亲心,方不把己与父母做两个看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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