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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斋初学集 [清]钱谦益 1

 昵称191190 2011-06-19

 

牧斋初学集 [清]钱谦益 7

初学集卷一百九
    ○读杜二笺(上)

    《读杜小笺》既成,续有所得,取次书之,复得二卷。侯豫瞻自都门归,携《杜诗胥钞》,已成帙矣。无盟过吴门,则曰:《寄卢小笺》尚未付邮筒也。德水于杜,别具手眼,余言之戋戋者,未必有当于德水,宜无盟为我藏拙也。子美《和舂陵行》序曰:“简知我者,不必寄元。”余窃取斯义,题之曰《二笺》而刻之。甲戌九月,谦益记。

    (行次昭陵)
往者灾犹降,苍生喘未苏。指麾安率土,荡涤抚洪炉。
    班固《东都赋》曰:“往者王莽作逆,汉祚中缺;天人致诛,六合相灭。于时之乱,生民几亡,鬼神泯绝;壑无完柩,郛罔遗室。原野厌人之肉,川谷流人之血。秦、项之灾,犹不克半。书契以来,未之或纪。故下人号而上诉,上帝怀而降监,乃致命乎圣皇。于是圣皇乃握乾符,阐坤珍,披皇图,稽帝文。赫然发愤,应若兴云。霆击昆阳,凭怒雷震。遂超大河,跨北岳,立号高邑,建都河、雒,绍百王之荒屯,因造化之荡涤。体元立制,继天而作。系唐统,接汉绪。茂育群生,恢复疆宇。勋兼乎在昔,事勤乎三五。右班赋序建武革命之事,几二百言。此诗以二十字隐括无遗词。古人脱胎换骨之妙,最宜深味,故详著之于此。

    (兵车行)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栏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道傍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
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边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此为南诏之师而作也。天宝十载,鲜于仲通讨南诏,丧师于泸南。杨国忠掩其败状,反以捷闻。制大募两京及河南北兵以击南诏,人莫肯应募。国忠遣御史分道捕人,连枷送诣军所。于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声振野。此诗篇首直叙其事,而设为征人问答之辞。“君不闻”以下,言山东二百州,皆以征伐之苦,绎骚至此,不独南诏一役为然,故曰“役夫敢申恨也”。“且如”以下,言虽为土著之民,而田庐荒芜,租税无所从出,亦不免于死亡,不独征人也。“君不见”以下,举青海累年之故事,以明征南之必不返为可痛也。不言征南之苦,而言山东、关西、陇右,其词哀苦而不迫如此。一则曰“君不闻”,一则曰“君不见”,有诗人呼祈父之意焉。是时国忠方贵盛,未敢斥言之,故杂举河、陇之事,错互其词,若不为南征而发者,此作者之深意也。

    (洗兵马)
中兴诸将收山东,捷书夜报清昼同。河广传闻一苇过,胡危命在破竹中。
氏残邺城不日得,独任朔方无限功。京师皆骑汗血马,回纥饣委肉蒲萄宫。
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过崆峒。三年笛里《关山月》,万国兵前草木风。
成王功大心转小,郭相谋深古来少。司徒清鉴悬明镜,尚书气与秋天杳。
二三豪俊为时出,整顿乾坤济时了。东走无复忆鲈鱼,南飞觉有安巢鸟。
青春复随冠冕入,紫禁正耐烟华绕。鹤驾通宵凤辇备,鸡鸣问寝龙楼晓。
攀龙附凤势莫当,天下尽化为侯王。汝等岂知蒙帝力,时来不得夸身强。
关中既留萧丞相,幕下复用张子房。张公一生江海客,身长九尺须眉苍。
征起适遇风云会,扶颠始知筹策良。青袍白马更何有?后汉今周喜再昌。
寸地尺天皆入贡,奇祥异瑞争来送。不知何国致白环?复道诸山得银瓮。
隐士休歌《紫芝曲》,词人解撰《河清颂》。田家望望惜雨干,布谷处处催春种。
淇上健儿归莫懒,城南思妇愁多梦。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
    《洗兵马》,刺肃宗也。刺其不能尽子道,且不能信任父之贤臣以致太平也。首序中兴诸将之功,而即继之曰,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过崆峒。崆峒者,朔方回銮之地。安不忘危,所谓愿君无忘其在莒也。两京收复,銮舆反正。紫禁依然,寝门无恙。整顿乾坤,皆二三豪俊之力,于灵武诸人何与?诸人侥天之幸,攀龙附凤,化为侯王,又欲开猜阻之隙,建非常之功,岂非所谓贪天功以为己力者乎?斥之曰“汝等”,贱而恶之之辞也。当是时,内则张良娣、李辅国,外则崔圆、贺兰进明辈,皆逢君之恶,忌疾蜀郡元从之臣。而玄宗旧臣,遣赴行在,一时物望最重者,无如房、张镐。既以进明之谮罢矣,镐虽继相而旋出,亦不能久于其位,故章末谆复言之。“青袍白马”以下,言能终用镐,则扶颠筹策,太平之效,可以坐致,如此望之也,亦忧之也,非寻常颂祷之词也。“张公一生”以下,独详于张者,已罢矣,犹望其专用镐也。是时李邺侯亦先去矣,泌亦、镐一流人也。泌之告肃宗也,一则曰陛下家事,必待上皇,一则曰上皇不来矣。泌虽在肃宗左右,实乃心上皇。之败,泌力为营救,肃宗必心疑之。泌之力辞还山,以避祸也。镐等终用,则泌亦当复出,故曰隐士休歌《紫芝曲》也。两京既复,诸将之能事毕矣,故曰“整顿乾坤济时了”。收京之后,洗兵马以致太平,此贤相之任也。而肃宗以谗猜之故,不能信用其父之贤臣,故曰“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常不用?”盖至是而太平之望益邈矣。呜呼!伤哉!公以上疏救房,自拾遗移官,流落剑外,终身不振。此其一生出处事君交友之大节,而后世罕有知之者。则以房之生平为唐史抹杀,而肃宗之逆状,隐而未暴故也。史称登相位,夺将权,聚浮薄之徒,败军旅之事。又言其高谈虚论,招纳宾客,因董庭兰以招纳货贿,若以周行具悉之诏为金科玉条者。以宰相自请讨贼,可谓之夺将权乎?刘秩固不足当曳落河,王思礼、严武亦可谓浮薄之徒乎?门客受赃,不宜见累,肃宗犹不能非张镐之言,而史顾以此坐乎?请循本而论之:肃宗擅立之后,猜忌其父,因而猜忌其父所遣之臣,而其尤也。贺兰进明之谮曰:“昨于南朝为圣皇制置天下,于圣皇为忠,于陛下则非忠。圣皇于陛下何人也?而敢以忠不忠为言,其仇雠视父之心,进明深知之矣。”李辅国之言曰:“陈玄礼、高力士谋不利于陛下。”六军将士,尽灵武功臣,皆反仄不安。与镐在朝,何啻十玄礼、百力士!肃宗岂尝斯须忘之?是故之求将兵,知不安其位而以危事自效也。许之将而又使中人监之,不欲其专兵也,又使其进退不得自便也。败兵之后不即去,而以琴客之事罢,俾正衙弹劾以秽其名也。罢而相镐,不得已而从人望也。五月相,八月即出之河南,不欲其久于内也。六月贬而五月先罢镐,汲汲乎惟恐Θ之不尽也。败师而罢,镐有功而亦罢,意不在乎功罪也。自汉以来,钩党之事多矣,未有人主自钩党者,未有人主钩其父之臣以为党而文致罪状、榜之朝堂、以明欺天下后世者。六月之诏,岂不大异哉!肃宗之事上皇,视汉宣帝之于昌邑,其心内忌,不啻过之。幽居西内,辟谷成疾,与主父之探爵何异?移仗之日,玄宗呼力士曰:“微将军,阿瞒几为兵死鬼矣。”论至于此,当与商臣、隋广,同服上刑,许世子止,岂足道哉?唐史有隐于肃宗,归其狱于辅国。而后世读史者无异辞。司马公《通鉴》乃特书曰:“令万安、咸宜二公主视服膳,四方所献珍异,先荐上皇。”呜呼!斯岂李辅国所谓匹夫之孝乎?何儒者之易愚也?余读杜诗,感鸡鸣问寝之语、考信唐史房被谮之故,故牵连书之如此。

    (奉赠太常张卿二十韵)
    方丈三韩外,昆仑万国西。建标天地阔,诣绝古今迷。
气得神仙迥,恩承雨露低。相门清议众,儒术大名齐。
轩冕罗天阙,琳琅识介。伶官诗必诵,夔乐典犹稽。
健笔凌《鹦鹉》,锋莹鹈。友于皆挺拔,公望各端倪。
通籍逾青琐,亨衢紫泥。灵虬传夕箭,归马散霜蹄。
能事闻重译,嘉谟及远黎。弼谐方一展,班序更何跻?
适越空颠踬,游梁竟惨凄。谬知终画虎,微分是醯鸡。
萍泛无休日,桃阴想旧蹊。吹嘘人所羡,腾跃事仍暌。
碧海真难涉,青云不可梯。顾深惭锻炼,才小辱提携。
槛束哀猿叫,枝惊夜鹊栖。几时陪羽猎?应指钓璜溪。
    “方丈”、“昆仑”,指秦皇、汉武也。秦皇之求方丈,汉武之穷昆仑,皆为天地古今阔绝不可致之事,岂如玄宗使张均取妙宝真符于宝仙洞往而旋获乎?均以此取幸于玄宗,故曰:“气得神仙迥,恩承雨露低”也。“方丈”四句,隐然借秦皇、汉武以讽玄宗之求仙,亦讽均不当以求仙得幸也。“相门”以下,言均之门第如此,遭际如此,声望如此,岂不可以自致公辅?何事以求仙幸进耶?投赠之诗,托讽深厚如此。其意切则其词愈婉,此风人之指也。“适越”以下,自陈其颠踬,又教均以大臣之道,当为国求贤,不当以求仙逢迎人主,非徒望之以荐引也。“应指钓璜溪”,以太公望自况,其自待亦不薄矣!

    (收京)
    生意甘衰白,天涯正寂寥。忽闻哀痛诏,又下圣明朝。
羽翼怀商老,文思忆帝尧。叨逢罪己日,沾洒望青霄。
    收京之时,上皇在蜀,已诰定行日。肃宗汲汲御丹凤楼下制,不能少待。李泌有言:“后代何以辨陛下灵武即位之意乎?”此诗云:“忽闻哀痛诏,又下圣明朝。”盖讥之也。泌每言家事必待上皇,又为群臣草表致上皇东归,能调护两宫,故以商老许之。肃宗已即大位,而以商老羽翼为言,亦元结书太子即位之义也。玄宗内禅,故以帝尧称之。肃宗未尽人子之礼,公所不与,故曰“忆帝尧”,皆微辞也。逢罪己之日,而沾洒青霄,其不诵而规可知矣。公诗言商老不一而足,曰“每怪商山老,兼存翊赞功”。曰“日莫还歌《紫芝曲》,时危惨淡来悲风”。皆指泌也。其大意则于《赠韩谏议》诗发之。

    (奉赠王中允)
    中允声名久,如今契阔深。共传收庾信,不比得陈琳。
一病缘明主,三年独此心。穷愁应有作,试诵《白头吟》。
    庾信《哀江南赋》曰:“大盗移国,金陵瓦解。”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别馆。以侯景拟禄山,以子山拟摩诘,可谓切当矣。曹公谓陈琳曰:“卿罪状孤一人足矣,何至上及祖父?”当时从逆之臣,必有谤讪朝廷,进献符命,如玄宗之数张均,所谓与逆贼作权要官,毁阿奴三哥家事者。其视陈琳之于曹公,以敌国相訾,罪更不可言矣。维独痛愤赋诗,闻于行在,故曰“不比得陈琳”也。维既阳不受伪署,一病三年。肃宗复责授中允,故曰:“穷愁应有作,试诵《白头吟》。”其于郑虔则曰:“可念此翁怀直道,也沾新国用轻刑。”皆讥肃宗政刑之失当也。

    (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
    衡岳啼猿里,巴州鸟道边。故人俱不到,谪宦两悠然。
开辟乾坤正,荣枯雨露偏。每觉升元辅,深期列大贤。
秉钧方咫尺,铩翮再联翩。禁掖朋从改,微班性命全。
贾笔论孤愤,严诗赋几篇?定知深意苦,莫使众人传。
贝锦无停织,朱丝有断弦。浦鸥防碎首,霜鹘不空拳。
    严武之贬,已见于贬房之制。而贾至以中书舍人出守汝州,《旧书》不载,他皆无可考。此诗云:“秉钧方咫尺,铩翮再联翩。”知至与公及武,后先贬官也。按十五载八月,玄宗幸普安郡,下诏制置天下,此诏实出至手。此事房建议,而至当制。贺兰之谮已入,至安能一日容于朝廷?将贬而至先出守,其坐党明矣。至父子演纶,受知于玄宗。肃宗深忌蜀郡旧臣,其再贬岳州,虽坐小法,亦以此故也。“每觉升元辅,深期列大贤”。盖等用事,则必将引用至、武,故其贬也,亦联翩而去。“贝锦”以下,虽移官州郡,而以忧谗畏讥相戒,未能一日安枕也。公送至出守诗:“西掖梧桐树。”不胜迁谪之感。太白亦云:“圣主恩深孝文帝,怜君不遣到长沙。”可以互见。

    (高都护骢马行)
    安西都护胡青骢,声价然来向东。此马临阵久无敌,与人一心成大功。
功成惠养随所致,飘飘远自流沙至。雄姿未受伏枥恩,猛气犹思战场利。
腕促蹄高如踣铁,交河几蹴曾冰裂。五花散作云满身,万里方看汗流血。
长安壮儿不敢骑,走过掣电倾城知。青丝络头为君老,何由却出横门道?
    此诗感叹骢马之失所也。此马产于青海,转战交河,岂自知功成之后,羁绁豢养,收敛其雄姿猛气,而俯首受伏枥之恩。纵使声价然,倾城掣电,岂其万里流血之志乎?“青丝络头为君老,何由却出横门道?”横门者,长安走西域之道也。廉颇、马援据鞍跃马,与老骥之骧首嘶风,亦何以异?曰“为君老”,有感愤之思焉。愿终惠养,可以为感恩,而未可以为知己也。《瘦马行》为房次律而作。胡青骢,或云为哥舒翰也。

    (潼关吏)
哀哉潼关吏,百万化为鱼。请嘱防关将,慎勿学哥舒。
    初,哥舒翰请坚守潼关,郭子仪、李光弼亦谓潼关大军唯应固守,不可轻出。玄宗信国忠之言,遣中使趣之,项背相望。翰不得已,抚膺恸哭而出。然则潼关之失守,岂翰之罪哉!潼关之陷,陈涛之再败,其罪皆在于趣战者,故曰“请嘱防关将,慎勿学哥舒”。又曰:“安得附书与我军,忍待明年莫仓卒。”此可以为千古用中人监军之戒。

    (遣兴)
府中罗旧尹,沙道尚依然。赫赫萧京兆,今为时所怜。
    东坡曰:“明皇虽诛萧至忠,然甚怀之。”侯君集云:“蹉跌至此。”至忠亦蹉跌者耶?故子美亦哀之,案:萧至忠未尝官京兆尹,不当曰“萧京兆”。若以萧望之比至忠,则望之为左冯翊,未尝为京兆也。天宝八年,京兆尹萧炅坐赃左迁汝阴太守,史称其为林甫所厚,为国忠诬奏谴逐,则所谓“萧京兆”,盖炅也。炅先代裴耀卿为转运使,又拜河西节度使,尝击吐蕃于白草。姚汝能《安禄山事迹》云:萧炅为河南尹,以赃下狱。林甫佐之,特与转太府卿。未几,拜京兆尹。高力士权移将相,炅亲附之。其事亦详《旧书?吉温传》中,所谓“赫赫萧京兆”者,亦可想见。唐京兆尹多宰相私人,相与附丽,若炅与鲜于仲通辈皆是。故曰“府中罗旧尹,沙道尚依然”也。故为人所羡,今为人所怜。用汉成帝时童谣,哀之亦刺之也。仲通附国忠,旋亦见逐。此诗虽刺炅,亦以讽仲通也。世所传《志林》及诗话等书,多后人假托。此盖非东坡之言也。

    (秦州杂诗)
    东柯好崖谷,不与众峰群。落日邀双鸟,晴天养片云。
野人矜险绝,水竹会平分。采药吾将老,儿童未遣闻。
    “晴天养片云”,吴季海本作养,他本皆作卷。晴天无云,而养片云于谷中,则崖谷之深峻可知矣。山泽多藏育,山川出云,皆叶养字之义。“养”字似新而实稳,所以为佳。如以尖新之见取之,此一字,却不知增诗家几丈魔矣。

    (建都)
    苍生未苏息,胡马半乾坤。议在云台上,谁扶黄屋尊?
建都分魏阙,下诏辟荆门。恐失东人望,其如西极存?
时危当雪耻,计大岂轻论。虽倚三阶正,终愁万国翻。
牵裾恨不死,漏网辱殊恩。永负汉庭哭,遥怜湘水魂。
穷冬客江剑,随事有田园。风断青蒲节,霜埋翠竹根。
衣冠空穰穰,关辅久昏昏。愿枉长安日,光辉照北原。
    此诗因建南都而追思分镇之事,终以房之议为是也。牵裾以下,追叙移官之事,盖公之移官以救,而之得罪以分镇,故牵连及之也。是岁七月,上皇移幸西内。九月,置南都于荆州,革南京为蜀郡。一置一革,汲汲然欲反其父之所为,非尽为形胜也。公心痛之而不敢讼言,故曰“虽倚三阶正,终愁万国翻”。“愿枉长安日,光辉照北原”。定、哀之微词如此。

    (登楼)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可怜后主还祠庙,日莫聊为《梁父吟》。
    黄鹤曰:吐蕃陷京师,立广武王承宏为帝。郭子仪复京师,乘舆反正,故曰“北极朝廷终不改”。言吐蕃虽立君,终不能改命也。此说良是。“西山寇盗”,盖指吐蕃,若以剑南西山之事言之,而曰“朝廷终不改”,则迂而无谓矣。“可怜后主还祠庙”,殆以代宗任用程元振、鱼朝恩致蒙尘之祸,而托讽于后主之用黄皓也。“日莫聊为《梁父吟》”,伤时恋主,而自负亦在其中。其兴寄微婉,一句而包数义如此。

    (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
    伊昔临淄亭,酒酣托末契。重叙东都别,朝阴改轩砌。
论文到崔苏,指尽流水逝。近伏盈川雄,未甘特进丽。
是非张相国,相扼一危脆。争名古岂然,关键不闭。
例及吾家诗,旷怀埽氛翳。慷慨嗣真作,咨嗟玉山桂。
钟律俨高悬,鲸鲵喷迢,坡也青州血,芜没汶阳瘗。
哀赠竟萧条,恩波延揭厉。子孙存如线,旧客舟凝滞。
君臣尚论兵,将帅接燕蓟。朗咏《六公篇》,忧来豁蒙蔽。
    自此至篇末,学者多苦其汗漫不属。吾谓论文以下,论其文也。杨、李、崔、苏,邕同时文笔之士。邕之论文也,叹崔、苏之已逝,伏盈川而夷特进,与燕公之论相合。燕公首推盈川,次及崔、李,世皆叹其是非之当。何至于邕,则相扼不少贷?盖崔、苏已殁,而邕独与说争名,说虽忌刻,亦邕之露才扬己,有以取之。卢藏用所以致戒于干将莫耶也。“关键不闭”,用《老子》《道经》之言,言邕之不善闭也。“例及”以下,论其诗也。邕之诗可以接踵吾祖《六公》之篇,可以追配嗣真之作,所谓“钟律俨高悬,鲲鲸喷迢”也。膳部之没也,李峤以下请加命,武平一为表上之。邕既子孙如线,而已则旧客凝滞,感今思昔,此所以不能自已于哀也。

    (忆昔)
    忆昔先王巡朔方,千乘万骑入咸阳。阴山骄子汗血马,长驱东胡胡走藏。
邺城反覆不足怪,关中小儿坏纪纲,张后不乐上为忙。
至令今上犹拨乱,劳身焦思补四方。我昔近侍叨奉引,出兵整肃不可当。
为留猛士守未央,致使岐雍防西羌。犬戎直来坐御床,百官跣足随天王。
愿见北地傅介子,老儒不用尚书郎。
    《忆昔》之首章,刺代宗也。肃宗朝之祸乱,皆张后、李辅国为之。代宗在东朝,已身履其难。少属乱离,长于军旅。即位以来,焦心劳思,祸犹未艾,亦可以少悟矣。乃复信任阉宦,夺子仪之兵柄,以召犬戎之难,此不亦童昏之尤者乎?公不敢斥言,故以《忆昔》为词。其次章则追思开元之全盛,而深叹其不可复见也。

    (戏题寄上汉中王)
鲁卫弥尊重,徐陈略丧亡。空余枚叟在,应念早升堂。
    开元十四年,上幸宁王宪宅,与诸王宴,探韵赋诗曰:“鲁、卫情先重,亲贤尚转多。”为宪之子,故曰鲁、卫弥尊重。即用明皇诗语也。刘会孟评此诗:“鲁、卫对偶然,贵介之盛,宾客之感,其自叙亦在里许。”刘之无知妄论,一至于此。而赵子尝犹称述之,岂不异哉!

    (诸将)
主恩前后三持节,军令分明数举杯。
    杜鸿渐入成都,以军政委崔宁,日与僚属纵酒高会,故曰“军令分明数举杯”。追思严武之军令,实暗讥鸿渐之日饮不事事,有愧于持节而辜主恩也。《八哀诗》于严武则云:“岂无成都酒,忧国只细倾。”可以互相证明。

    (承闻故房相公灵榇自阆州启殡归葬东都有作)
一德兴王后,孤魂久客间。
    房相玄宗,建分镇讨贼之议,首定兴复之策,故以一德兴王许之。以贺兰进明之谮,为肃宗所恶,几致伊生婴﹃之祸,故以伊尹比之,寓意于玄、肃父子之间,亦微词也。

    (舍弟观自蓝田迎妻子到江陵因寄)
    庾信罗含皆有宅,春来秋去作谁家?短墙若在从衰草,乔木如存可假花。
卜筑应同蒋诩径,为园须似邵平瓜。比年病酒开涓滴,弟劝兄酬何怨嗟?
    庾信、罗含之宅虽在荆州,所谓信美非吾土也。譬诸巢燕,“春来秋去”,是可以为家乎?“短墙”、“乔木”,指秦中之故居也。蒋诩隐杜陵,邵平隐青门,皆公故里之人老于田园者,非泛指寻常隐沦也。“弟劝兄酬”,言归秦之乐也。旧注不解,以为思卜居荆南,踵庾信、罗含之迹,失之远矣。

    (折槛行)
    呜呼房魏不复见,秦王学士时难羡。青襟胄子困泥涂,白马将军若雷电。
千载少似朱云人,至今折槛空嶙峋。娄公不语宋公语,尚忆先皇容直臣。
    永泰元年,代宗命裴冕等十三人于集贤殿待制,以备询问,盖亦效贞观时瀛洲学士之意。独孤及上疏,以为虽容其直,而不录其言,故曰:“秦王学士时难羡。”叹集贤待制之臣,不及贞观之盛时也。次年国子监释奠,鱼朝恩帅六军诸将听讲,子弟皆服朱紫为诸生。朝恩遂判国子监事。集贤待制之臣,不能救正,故曰:“青衿胄子困泥涂,白马将军若雷电。”言教化陵夷,而中人子弟得以横行也。当时大臣钳口饱食,效师德之畏逊,而不能继宋之忠谠,故以“折槛”为讽。言集贤诸臣,自无魏、宋辈耳,未可谓朝廷不能容直如先皇也。

    (戏为六绝句)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
    杨王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龙文虎脊皆君驭,历块过都见尔曹。
    才力应难夸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
    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
    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
    作诗以论文,而题曰《戏为六绝句》,盖寓言以自况也。韩退之之诗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然则当公之世,群儿之谤伤者或不少矣,故借庾信四子以发其意。嗤点流传,轻薄为文,皆暗指并时之人也。一则曰尔曹,再则曰尔曹,正退之所谓群儿也。卢、王之文劣于汉、魏,而能江河万古者,以其近于《风》《骚》也。况其上薄《风》《骚》而又不劣于汉、魏者乎?“凡今谁是出群雄?”公所以自命也。“兰苕”、“翡翠”,指当时研揣声病,寻摘章句之徒。“鲸鱼”、“碧海”,则所谓浑涵汪洋,千汇万状,兼古人而有之者也。亦退之之所谓横空盘硬,妥帖排,垠崖崩豁,乾坤雷良者也。论至于此,非李、杜谁足以当之?而他人有不怃然自失者乎?不薄今人以下,惜时人之是古非今,不知别裁而正告之也。齐、梁以下,对屈、宋言之,皆今人也,盖曰:“吾岂敢以才力出群而妄自夸大乎?”于古人则爱之,于今人则不敢薄,期于清词丽句,必与古人为邻则可耳。今人目长足短,自谓窃攀屈、宋,而转作齐、梁之后尘,不亦伤乎!则又正告之曰:今人之未及前贤,无怪其然也。以其递相祖述,沿流失源,而不知谁为之先也。《骚》《雅》有真《骚》《雅》,汉、魏有真汉、魏。等而下之,至于齐、梁、唐初,靡不有真面目焉。舍是则皆伪体也。别者,区别之谓;裁者,裁而去之也。果能别裁伪体,则近于《风》《雅》矣。自《风》《雅》以下至于庾信、四子,孰非我师?虽欲为嗤点轻薄之流,其可得乎?故曰“转益多师是汝师”。呼之曰“汝”,所谓“尔曹”也。哀其身与名俱灭,谆谆然呼而寤之也。题之曰“戏”,亦见其通怀商榷,不欲自以为是,后人知此意者鲜矣!

初学集卷一百十
    ○读杜二笺(下)

(收京)
    仙仗离丹极,妖星照玉除。须为下殿走,不可好楼居。
屈汾阳驾,聊飞燕将书。依然七庙略,更与万方初。
    此诗盖深惜玄宗西幸,不意有灵武之事,遂失大柄,而婉词以伤之也。“须为下殿走,不可好楼居。”言玄宗之西巡避难,出于不得已,而非有失国之罪,致其子之代立也。“(屈汾阳驾”,言西幸之为出,不应遂然丧其天下也。“聊飞燕将书”,言禄山使哥舒招诸将,而诸将不从,知禄山之无能为也。“依然七庙略,更与万方初”,言玄宗当归奉七庙,与万方更始。肃宗乃汲汲御丹凤楼下制册称上皇,玄宗自此绝临御之望矣。故次章有忽闻沾洒之痛焉。
    汗马收宫阙,春城铲贼壕。赏应歌《大杜》,归及荐樱桃。
杂虏横戈数,功臣甲第高。万方频送喜,无乃圣躬劳?
    玄宗以至德二载十二月至自蜀郡,公望其复登大位,奉事七庙。而肃宗不循子道,明年亲享太庙,玄宗退居兴庆宫久矣。故曰“归及荐樱桃”,盖伤之也。是时加封元从功臣,皆不出于上皇,故曰“赏应歌《大杜》”,亦微词也。“甲第”论功,“万方”送喜,此收京之盛事,岂知公独有一人向隅之感乎?杨盈川曰:“匈奴未灭,甲第何高?”此语于功臣亦有讽也。
    (咏怀古迹)伯仲之间见伊吕,指麾若定失萧曹。
    张辅《乐葛优劣论》:孔明包文武之德,文以宁内,武以折冲。殆将与伊、吕争俦,岂徒乐毅为伍哉!崔浩与毛循之论曰:“亮之相刘备,当九州鼎沸之会,英雄奋发之时,君臣相得,鱼水为喻,而不能与曹氏争天下,委弃荆州,退入巴、蜀,诱夺刘璋,伪连孙氏,守穷崎岖之地,僭号边夷之间,此策之下者,可与赵佗为偶,而以为萧、曹亚匹,不亦过乎?”谓寿贬亮,非为失实。此诗二语,括张、崔二氏之论而折衷之,所以伸辅之公言,而抑浩之党陈寿也。公诗每希风孔明,其托寄远矣。

    (自平)
    自平宫中吕太一,收珠南海千余日。近供生犀翡翠稀,复恐征戍干戈密。
蛮溪豪族小动摇,世封刺史非时朝。蓬莱殿前诸主将,才如伏波不得骄。
    此诗言唐盛时处置蛮夷之法,而戒中官之生事也。太宗时,溪洞蛮夷来归顺者,皆授以刺史,不以时朝,比于内诸侯,姑务羁縻而已。“蛮夷豪族小动摇”,言其小小蠢动,朝廷置之不问也。“世封刺史非时朝”,不责以时朝岁贡之礼也。如此则蛮夷率俾,虽有伏波之将,不得生事于外夷也。“蓬莱殿前诸主将”,指中官掌禁军者而言。是时宦官吕太一大掠广州,以收珠阻乱。《诸将》诗云:“南海明珠久寂寥。”亦谓此也。

    (狂夫)
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
    《北山移文》李善注,引梁简文帝《草堂传》曰:汝南周,昔经在蜀,以蜀草堂寺林壑可怀,乃于钟山雷次宗学馆立寺,因名草堂,亦号山茨,所谓草堂之灵也。李德裕《益州五长史真记》曰:益州草堂寺列画前史一十四人。注引《成都记》云:在府西七里,去浣花亭三里,草堂寺自梁有之,故德裕记又云:精舍甚古,貌像将倾。甫卜居浣花里,近草堂寺,因名草堂。志云:寺枕浣花溪,接杜工部旧居草堂,俗呼为草堂寺。此大误也。本传云:于成都浣花里种竹植树,结庐枕江。《卜居》诗:“浣花流水水西头。”《狂夫》诗:“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堂成》云:“背郭堂成荫白茅。”《西郊》诗:“时出碧鸡坊,西郊向草堂。”《怀锦水居止》诗:“万里桥南宅,百花潭北庄。”然则草堂背成都郭,在西郊碧鸡坊外,万里桥南,百花潭北,浣花水西,历历可考。陆放翁云:“少陵有二草堂,一在万里桥西,一在浣花。”万里桥踪迹不可见,放翁在蜀久,无容有误。然少陵在成都,实无二草堂也。

    (杜鹃)
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涪万无杜鹃,云安有杜鹃。
    《东坡外集》载《辨王谊伯论杜鹃》云:子美盖讥当时之刺史,有不禽鸟若也。严武在蜀,虽横敛刻薄,而实资中原,是“西川有杜鹃”。其不虔王命,擅军旅,绝贡赋以自固,如杜克逊在梓州,是“东川无杜鹃耳”。涪、万、云安刺史,微不可考。其尊君者为有,怀贰者为无,不在夫杜鹃真有无也。案杜克逊事,《新旧》两书俱无可考。严武在东川之后,节制东川者,李奂、张献诚也。其以梓州反者,段子璋也。梓州刺史见杜集者,有李梓州、杨梓州、章梓州,未闻有杜也。既曰讥当时刺史,不应以严武并列也。逆节之臣,前有段子璋,后有崔旰、杨子琳,不当舍之而刺涪、万之刺史微不可考者也。所谓杜克逊者,既不见史传,则亦子虚亡是之流,出后人伪撰耳,其文义舛错鄙倍,必非东坡之言。世所传《志林》诸书,多出妄庸人假托,如伪苏注之类,而无识者误编之集中也。黄鹤本载旧本题注云:上皇幸蜀还,肃宗用李辅国谋,迁之西内,上皇悒悒而崩。此诗感是而作。详味此诗,仍以旧注为是。

    (秋日夔府咏怀一百韵)
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
    鲍钦止注引《传灯录》云:北宗神秀禅师,其门人普寂立其师为六祖,而自称七祖。李华《大德云禅师碑》:自菩提达摩降及大禅师,七叶相承,谓之七祖。心法传示,为最上乘。又《中岳越禅师记》:摩诃达摩七叶至大禅师。按《旧书》神秀弟子普寂,号大禅师,则所谓七祖者大也。而此诗之意不然。自南北分宗,荷泽会序宗派,从如来下西域震旦凡六祖。房作《六叶图序》,于是曹溪之禅法大行。北宗门人,遂立其师为六祖,以攘曹溪之统。大以中宗制统神秀法众,都城传教,二十余年。如卢奕者,咸附寂以排会,故有七祖之称,而识者或未之许也。公盖与房次律辈咸归心于南宗者,故曰“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身之所许者如此,心之所求者如此,其归心于曹溪可知矣。大鉴之门,付嘱最亲,称孔门之颜子者,无如荷泽。法嗣最广,称曹溪之冢子者,无如南岳,皆不称七祖。曹溪之后,南岳、青原,是分五家,斥荷泽为知解宗徒,亦不称七祖。独孤及《三祖碑》云:能公退老于曹溪,其嗣无闻。秀公传普寂,门徒万,升堂者六十三。盖大鉴之后,衣止不传,亦不立七祖,其师门之规矩如此,所以息斗诤于北宗,定师传于五叶也。故曰“门求七祖禅”,又曰余亦师粲、可。公之为法门眼目者微矣。

    (赠左仆射郑国公严公武)
四登会府地,三掌华阳兵。
    按:《旧书?严武传》:武初以御史中丞出为绵州刺史,迁东川节度使,再拜成都尹兼御史大夫,充剑南节度使,三迁黄门侍郎,拜成都尹,充剑南节度等使。杜诗所谓三掌华阳兵,主恩前后三持节者是也。惟史于武传不记其迁拜出镇之岁月,而两川之分合,《新》《旧》书志、表与诸书互异,莫能归一。余详考之,两川之分也,《旧书?地理志》云:至德二载十月,玄宗驾回西京,改蜀郡为都府,长史为尹,又分剑南西川、东川各置节度使。《新书?方镇表》亦同。而《唐会要》则云:上元元年二月,分为两川。《会要》误也。先是称剑南节度,至是更号西川节度兼成都尹。乾元二年,以裴冕为之令。两川分于上元,则裴冕何得先兼成都尹乎?武传载上皇诰合剑两川为一道。余谓合两川非上皇诰,而分两川乃上皇诰。盖西内之后,上皇之诰不行久矣。此史误也。《图经》云:至德二载,明皇幸蜀,始分剑南为东西二川,西川治益州,东川治梓州。此其证也。武以乾元元年六月贬州刺史,未久而节度东川。上元二年,段子璋反,东川节度使李奂败奔成都。武自东川入朝,当在奂前。然则武之初镇,盖在乾元、上元之间也。两川之合也,《旧书》志以为广德元年,《新书》表以为广德二年,《唐会要》则以广德二年正月八日。盖皆在武三镇之时。《旧书》武传云:上皇诰以剑两川合为一道,拜武成都尹兼御史大夫,充剑南节度使。则合两川在武再镇之日。余谓《旧书》武传是,而志表诸书皆非也。案《高传》:剑南自玄宗还京后,于绵、益二州各置一节度。因出西山《三城置戍论》之疏奏,不纳。后绵州副使段子璋反,崔光远不能戢军,以代光远为成都尹、剑南西川使。以传考之。论罢西川节度,乃在子璋未反之前。及子璋反,李奂败,而光远不能兼制东川,故朝廷用前论,合两川为一而罢东川也。光远之罢也,武实代之。武召入,以代。失西山三州,又以武代。实代武,而武又代,谓代光远者误也。赵《玉垒记》曰:上元二年,东剑段子璋反,李奂走成都,崔光远命花惊定平之,纵兵剽掠士女,至断腕取金,监军按其罪。冬十月恚死。其月,廷命严武。此武代光远之证。宝应元年,杜有《严中丞见过》诗曰:“川合东西瞻使节。”系曰:自东川除西川,敕令两川都节制。此武再镇时合两川之证也。李奂虽重有节度,亦不能久于东川,何自奂后直至张献诚,无一人除东川者乎?故曰《旧书》武传是而他皆非也。若大历初复分两川,《旧书》云:在崔宁镇蜀之后。而《方镇表》以为元年。《会要》及卢求《成都记序》以为二年正月。按元年杜鸿渐表张献诚以山南西道兼领东川,至二年而始定。此又当以《旧书》《会要》为是也。《旧书》既失之不详,多所抵牾,而《通鉴》则尤为舂驳,武之初镇,《通鉴》既失载,而再镇则载于宝应元年六月,是年四月,召武入朝二圣山陵,为修道使。却云六月出镇,七月徐知道反,以守剑阁,武九月尚未出巴。故杜有何路出巴山之句。而云知道守要害拒武,武不得进。何背缪之甚也?胡三省泥于《通鉴》,乃云武只再镇剑南。《唐书》盖因杜诗,致有此误。则纰缪更不可言矣。谨书之以俟博闻者。

    (寄李十二白二十韵)
乞归优诏许,遇我宿心亲。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
    鲁、黄鹤辈叙《杜诗年谱》,并云开元二十五年后客游齐、赵,从李白、高适过汴州,登吹台,而引《壮游》《昔游》《遣怀》三诗为证。余考之非也。以杜集考之,《赠李十二》诗云:“乞归优诏许,遇我宿心亲。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则李之遇杜,在天宝三年乞归之后,然后同为梁园、泗水之游也。东都《赠李》诗云:“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李阳冰《草堂集序》云:天子知其不可留,乃赐金归之。遂就从祖陈留采访大使彦允,请北海高天师授道于齐州紫极宫。曾巩序云:白,蜀郡人,初隐岷山,出居湖、汉之间,南游江、淮,至楚,留云梦者三年,去之齐、鲁,居徂来山竹溪,入吴。至长安,明皇召见,以为翰林供奉。顷之,不合去。北抵赵、魏、燕、晋,西陟、岐,历商于至洛阳,游梁最久。复之齐、鲁,南浮淮、泗,再入吴,转涉金陵,上秋浦,抵浔阳。记白游梁、宋、齐、鲁在罢翰林之后,并与杜诗合。《鲁城北同寻范十隐居》诗:“不愿论簪笏,悠悠沧海情。”亦李去官后作也。《遣怀》云:“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昔游》云:“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壮游》则云:“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苏侯据鞍喜,忽如携葛强。”在齐、赵则云苏侯,在梁、宋则云高、李,其朋游固区以别矣。苏侯注云:监门胄曹苏预,即源明也。开元中,源明客居徐、兖,天宝初举进士,诗独举苏侯,知杜之游齐、赵在开元时,而高、李不与也。以李集考之,《书情》则曰:“一朝去京国,十载游梁园。”《梁园吟》则曰:“我浮黄云去京关,挂席欲进波连山。天长水阔厌远涉,访古始及平台间。”此去官后游梁、宋之证,与杜诗合也。《单父东楼秋夜送族弟沈之秦》则云:“长安宫阙九天上,此地曾经为近臣。屈平憔悴滞江潭,亭伯流离放辽海。”《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则曰:“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何言石门路,重有金樽开?”此知李游单父后,于鲁郡石门与杜别也。单父至兖州二百七十里,盖公辈游梁、宋后,复至鲁郡,始言别也。以高集考之,《东征赋》曰:“岁在甲申,秋穷季月。高子游梁既久,方楚以超忽。望君门之悠哉,微先容以效拙。姑不隐而不仕,宜其漂沦而播越。”甲申为天宝三载,盖解封丘尉之后,仍游梁、宋,亦即李去翰林之年也。《登子贱琴堂赋诗序》曰:“甲申岁,登《子贱琴堂》。”即杜诗所谓晚登单父台也。以其时考之,天宝三载,杜在东都,四载在齐州,斯其与高、李游之日乎?李、杜二公先后游迹如此。年谱纰缪,不可以不正。段柯古《酉阳杂俎》载尧祠别杜补阙之诗,以谓别甫,则宋人已知其误矣。

    (聂耒阳以仆阻水书致酒肉疗饥荒江诗得代怀兴尽本韵)
    《旧书》本传,甫游衡山,寓居耒阳,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卒于耒阳。元稹《墓志》:“扁舟下荆、楚间,竟以寓卒,旅殡岳阳。”公卒于耒阳,殡于岳阳,史、志皆可考据。自吕汲公《诗谱》不明旅殡之义,以谓是年夏还襄、汉,卒于岳阳。于是王得臣、鲁、黄鹤之徒,纷纷聚讼,谓子美未尝卒于耒阳,又牵引回棹等诗,以为是夏还襄、汉之证。案史,崔宁杀郭英,杨子琳攻西川,蜀中大乱,甫以其家避乱荆楚,扁舟下峡,此大历三年也。是年至江陵,移居公安,岁暮之岳阳,明年之潭州,此于诗可考也。大历五年夏,避臧之乱入衡州。史云:溯沿湘流、衡山,寓居耒阳以卒。《明皇杂录》亦与史合,安得反据《诗谱》而疑之?其所引《登舟》《归秦》诸诗,皆四年秋冬潭州诗也,断不在耒阳之后。《回棹》诗有“衡岳蒸池”之句,盖五年夏入衡,苦其炎,思回棹为襄、汉之游而不果也。此诗在耒阳之前明矣,安可据为北还之证乎?以诗考之,大历四年,公终岁居潭。而诸谱皆云是年春入潭,旋之衡,夏畏热,复还潭,则又误认《回棹》诗为是年作也。作年谱者臆见揣度,遂奋笔而书之,其不可为典要如此。吾断以史志为正,曰:子美三年下峡,由江陵、公安之岳,四年之潭,五年之衡,卒于耒阳,殡于岳阳。其他支离傅会,尽削不载可也。当逆旅憔悴之日,涉旬不食,一饱无时,牛肉白酒,何足以为诟病,而杂然起为公讳?若夫刘斧之《摭遗》小说,韩退之、李元宾之伪诗,三尺童子皆知笑之。而诸人互相驳正,以为能事,何足道哉!

    (注杜诗略例)
    吕汲公大防作《杜诗年谱》,以谓次第其出处之岁月,略见其为文之时,得以考其辞力少而锐,壮而肆,老而严者如此。汲公之意善矣,亦约略言之耳。后之为年谱者,纪年系事,互相排缵,梁权道、黄鹤、鲁之徒,用以编次后先,年经月纬,若亲与子美游从,而藉记其笔札者。其无可援据,则穿凿其诗之片言只字,而曲为之说,其亦近于愚矣。今据吴若本识其大略,某卷为天宝未乱作,某卷为居秦州、居成都、居夔州作。某紊乱失次者,略为诠订。而诸家曲说,一切削去。
    子美集皆天宝以后之作,而编诗者系某诗某诗于开元,仍《年谱》之讹也。子美与高、李游梁、宋、齐、鲁在天宝初太白放还之后,而《谱》系于开元二十五年,故诸家因之耳。旧史载高适代崔光远为成都尹,《谱》以为摄也,遂大书于上元一年曰:十月,以蜀州刺史高适摄成都。唐制,节度使阙,以行军司马摄知军府事,未闻以刺史也。元微之《墓志》载嗣子宗武,《谱》以宗文为早世也,遂大书于大历四年曰:夏,复回潭州,宗文夭。按樊晃《小集序》,子美殁后,宗文尚漂寓江陵也。若此之类,则愚而近于妄矣。
    杜诗昔号千家注,今虽不可尽见,亦略具于诸本中。大抵芜秽舛陋,如出一辙。其彼善于此者三家。赵次公以笺释文句为事,边幅单窘,少所发明,其失也短。蔡梦弼以捃摭子传为博,泛滥舂驳,昧于持择,其失也杂。黄鹤以考订史鉴为功,支离割剥,罔识指要,其失也愚。余于三家,截长补短,略存什一而已。
    注家错缪,不可悉数,略举数端,以资隅反:
    一曰:伪托古人。世所传伪苏注,即宋人《东坡事实》。朱文公云:闽中郑昂伪为之也。宋人注太白诗即引伪杜注以注李,而类书多误引为故实。如《赠李白》诗:何当拾瑶草?注载东方朔《与友人书》。元人编《真仙通鉴》,本朝人编《赤牍书记》并载入矣。洪容斋谓疑误后生者,此也。又注家所引《唐史拾遗》,唐无此书,亦出诸人伪撰。
    一曰:伪造故事。本无是事,反用杜诗见句增减为文,傅以前人之事,如伪苏注碧山学士之为张褒,一钱看囊之为阮孚,昏黑上头之为尝琮是也。蜀人师古注尤可恨,王翰卜邻,则造杜华母命华与翰卜邻之事;焦遂五斗,则造焦遂口吃醉后雄谭之事。流俗互相引据,疑误弘多。
    一曰:傅会前史。注家引用前史,真伪杂互。如王羲之未尝守永嘉,而曰庭列五马;向秀在朝本不任职,而曰继杜预镇荆。此类如盲人瞽说,不知何所来自,而注家犹传之。
    一曰:伪撰人名。有本无其名,而伪撰以实之者。如卫八处士之为卫宾,惠、荀之为惠昭、荀珏,向乡之为向询是也。有本非其人而妄引以当之者,如韦使君之为韦宙,马将军之为马,顾文学之为顾况,萧丞相之为萧华,己公之为齐己是也。至前年渝州杀刺史一首,注家妄撰渝、遂刺史及叛贼之名,而单复《读杜愚得》,遂系之于谱,尤为可笑。
    一曰:改窜古书。有引用古文而添改者,如慕容宝樗蒲得卢,添“袒跣大叫”四字,《赭白马赋》用“品骁腾”为句,而《蜀都赋》觞以缥青,一醉累月,断裂上下文,以就“蜀酒”之句也。有引用古诗而窜易者,如“庾信蒲城桑叶落”,改为“蒲城桑落酒”,陆机“佳人眇天末”,改为“凉风起天末”也。此类文义违反,大误后学,然而为之者亦愚且陋矣。
    一曰:颠倒事实。有以前事为后事者,如《白丝行》以为刺窦怀贞,萧京兆以为哀萧至忠是也。有以后事为前事者,如《悲青坂》而以为邺城之役,雍王节制而以为朱滔、李怀仙之属是也。
    一曰:强释文义。如“掖垣竹埤梧十寻”,解之曰:垣之竹,埤之梧,长皆十寻。有此句法乎?如“九重春色醉仙桃”,解之曰:入朝饮酒,其色如春。有此文理乎?此类皆足以疑误末学,削之不可胜削者也。
    一曰:错乱地里。如注龙门则旁引《禹贡》之龙门,不辨其在雒阳也。注土门、杏园,则概举长安之土门、杏园,不辩其在河南也。注马邑,则概举雁门之马邑,不辨其在成州也。诸家惟黄鹤颇知援据,惜其不晓抉择耳。
    一曰:妄系谱牒。按唐《宰相世系表》,杜预四子,锡、跻、耽、尹。襄阳杜氏出自预少子尹。元稹《墓志》云:晋当阳侯下十世而生依。甫《祭远祖当阳君文》,称十三叶孙甫。甫为预之后,未知预四子谁为甫之祖。而旧谱以甫为尹之后,此何据也?唐《旧书?杜易简传》:易简,襄州襄阳人。周硖州刺史叔毗曾孙。易简从祖弟审言。易简、审言,同出叔毗下,获嘉为甫高祖,即硖州之子也。《周书?杜叔毗传》:其先京兆杜陵人也。徙居襄阳。祖乾光,齐司徒右长史。父渐,梁边城太守。此世系之较然可考者也。以《世系表》推之,尹下六代为袭池阳侯洪泰,与乾光为行,洪泰生二子,祖悦、,与渐为行。,生三子,景仲、景秀、景恭,与叔毗为行。叔毗、景恭皆仕周,其子皆仕隋。叔毗之子为廉卿,则未知其为易简之祖欤?审言之祖欤?旧谱以叔毗为子,景仲、叔毗并系下,纰缪极矣。此不可不正也。颜鲁公撰《杜济神道碑》,为征南十四代孙。甫有《示从孙济》诗,斯为合矣。《世系表》济与位同出景秀下,并征南十四代,而诗称从弟位,抑又何欤?宋人谓《新唐宰相世系表》承用逐家谱牒,多所缪误。欧阳公略不笔削,恐未可以表为据也。姑书之以俟博闻者。
    宋人解杜诗,一字一句,皆有比托。若伪苏注之解屋上三重茅,师古之解笋根稚子,尤为可笑者也。黄鲁直解《春日忆李白》诗曰:庾信止于清新,鲍照止于俊逸,二家不能互兼所长。渭北地寒,故树有花少实;江东水乡,多蜃气,故云色驳杂。文体亦然。欲与白细论此耳。洪驹父《诗话》:一老书生注杜诗云:儒冠上服,本乎天者亲上,以譬君子。纨绔下服,本乎地者亲下,以譬小人。鲁直之论,何以异于此乎?而老书生独以见笑,何哉?
    杜集之传于世者,惟吴若本最为近古,它本不及也。题下及行间细字,诸本所谓公自注者多在焉。而别注亦错出其间,余稍以意为区别,其类于自注者,用朱字,别注则用白字,从《本草》之例。若其字句异同,则壹以吴本为主,间用它本参伍焉。
    宋人词话以蜀人《将进酒》为少陵作者。蔡梦弼诗注载王维画《子美骑驴醉图》,并子美断句诗。至于郑虔愈疟之说,宗文斧臂之戏,李观坟土之辩,韩愈摭遗之诗,皆委巷小人流传之语,君子所不道也。饭颗山头一诗,虽出于孟《本事》,而以谓讥其拘束,非通人之谭也,吾亦无取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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