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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 灯

 shshz 2011-07-27


李振娟

惠兰已经三宿没有合眼了。她就这样盯着怀里刚满五个月的儿子,坐靠在炕角,看看,抹抹泪;抹抹泪,看看。

儿子熟睡的模样心疼得很,眼缝长长的,阖着的眼皮饱碌碌的。单看睡着的样子,就知道娃儿长了一双好看的大眼睛。再看那小嘴唇儿红艳艳地嘟嘟着,时不时地扭扭身子咂叭咂叭。这么个乖模样为啥偏偏就……瞧着瞧着,惠兰的心就揪扯着疼,泪就涌了上来。

天色一点一点暗了下来。娃儿的小脸儿渐渐地模糊了。惠兰挪了挪身子,把娃儿抱到胸前,把娃儿的小脸贴在自己的脸上,心里柔软的要化掉。再是个痴呆儿,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她的手颤抖着,轻轻地摸索着娃儿的小脸儿,想着怀里的娃儿将来不能像别的娃儿那样上学念书、成家立业,只能靠人养活,心就被痛和悔占了。唉,早知这样,那阵为啥要东躲西藏挣命生下这娃呢?这样想时,她把娃儿贴得更紧了。心里又是一阵自责:再咋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娃儿是无辜的。叹息和泪水再次把她淹没。

婆婆进了屋,看见炕沿上饭碗里的饭仍旧没动,就皱了皱眉头,劝惠兰:“你这个娃娃咋这么死心眼哩,那颗果树上不结谎花呢?你整日里把自己这么熬煎着咋能行呢?事情已经这样了,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大人娃娃一家子人还得顾哩,你不长个精神撑起来不行哩。快吃些饭吧。”说话间,婆婆已把碗里的饭热好了端上来。

若没人打搅,一个人抱着娃儿卧躺着还能忍着些。婆婆进屋一劝,惠兰不禁放声恸哭起来。忆起怀孕前满脑子对儿子的憧憬,怀孕后一腔子的盼,生下来一看果真是个男娃时的自豪与骄傲。一年多的日子里,都像是活在梦里,美美的,飘飘的。就连害口的头三个月的头晕、恶心和临生前两个月身子沉重、行动不便,也没觉得难挨。即便是显怀后为了掩人耳目,丢下家,躲到百里之外的妹妹家过活得几个月,也没觉出个难挨。只要能生出个男娃,有啥挺不过去的呢?还记得开春在妹妹家过满月时,母亲和几个姨妈特意赶过去庆贺,自己抱着儿子的喜气劲儿,还似在昨天。谁曾想到,五个月来养得白胖、喜人的儿子竟是个先天性痴呆儿!这一年多来脑子里的想,心里的盼,身体的劳顿竟落得这样的结果。惠兰的哭声如泣如诉,仿佛要在这恸哭里把所有的悲哀都哭尽。

婆婆从泪水涟涟的儿媳怀里抱过这个小名唤作“壮壮”的小孙子端详着。这个娃儿几个月来除了饿了哭两声外,大大地眼睛总是乏塌塌地朝着一个地方瞧。对大人的逗弄总是不理不睬。他活在一个正常人猜不透的世界里。婆婆的疑虑在娃儿给送往医院检查后得到了证实。看着无辜的小孙子,想着别人家的娃儿活眉活眼招人疼的模样儿,婆婆也跟着媳妇儿抹起了泪。

“吃些饭吧,惠兰。苗苗和乐乐明儿就回来了。强子也该回来了。你吃些饭,拿起个精神,日子还得往下过。”在婆婆的再三劝说下,惠兰硬撑着吃了几口就躺下了。短短的几天里,她的模样脱了形,浑身懈了力,软塌成一滩泥。先前那样模样俊俏、心性强的女子一下子陷在磨折里。

哭尽了力气的惠兰,卧躺下一会儿就睡着了。三宿了,她再也支撑不住了。

惠兰入梦了。她梦见儿子已转眼长成一个大小伙子。可整天除了吃外,就是淌着口水傻笑。村里人拿他逗乐,问:“壮壮,你妈干啥去了?”他答不上来,只是冲着问话的人傻笑。又问:“壮壮,给你说个媳妇可好?”他还是傻笑,流长长的口水。问话的人看他傻得可气,就抡起拳头吓唬他,他便撒腿跑回家,扑倒在自己腿边。惠兰刚要扶起儿子,便觉心口一阵绞痛,站立不住,坐倒在地上,想要给儿子叮嘱几句,却已说不出话来。想着自己殁了,可怜的儿子今后在这世上该如何活下去?心里一阵的着急、难受,便向空中挣扎、抓挖着……从梦中醒来时,惠兰发觉天还没有黑尽,自己只睡了一小会儿,只是一直被噩梦缠着。

醒来的惠兰望望熟睡中的儿子,心里就揪扯着痛起来。这时,嫂子高亮而悠长的声音在院门口响了起来:“强强哎……回来吃饭来……”嫂子把那个哎音拖得长长的,腔儿脆得不行,都有些发颤了,得意、骄傲都在里面了。

嫂子只比惠兰早嫁进张家一年,可七八年里在这个家里占尽了上风。是她精明能干会过日子么?是她端庄贤惠明事理么?都不是。她进了张家门第二年就生了个白胖小子。自此,公公婆婆、小叔子、小姑子都把她看起得很。她俨然成了家里的人物,有份量得很。年年像开春耕种这样的大事,公公把一家人叫到一搭,男人们围着炕桌坐,女人们坐炕沿。公公问:“今年的田咋种哩?是随大伙儿一起在天景山边的种麦子,七星河边的种稻子哩,还是统统种上玉米哩?”公公这话自然是对着炕桌旁的几个儿子问的。“咱种咱的,玉米省事,产量也高,也能卖上价。”“随大家伙吧。”“咱都种麦子,麦行间再套种玉米,两不耽搁。”搁在往年,听完几个儿子的意见,公公自己在吧嗒着旱烟,皱着眉头沉吟一会儿就定了。可嫂子生了儿子后情况就变了。公公在定事情时,总是要把目光转向炕沿上抱着娃儿坐着的大媳妇:“嗯,老大家的你看呢?”这要放在没生下儿子时的光景,嫂子肯定会低眉顺眼有些为难地推说:“爹您看吧。”当然,要在那时,公公也不会拿这样的大事去问嫂子。一个女人家嘛,跟她问那干啥。可如今的大媳妇,可是给张家传了个续香火的后的人。能不待见么?

公公问罢,嫂子清清嗓子,抱着娃的身子挺了挺,说:“爹,我看就依强强她爸的,咱种咱的,玉米省事,产量也高,也能卖上价。”

“那行,咱就种玉米。”公公坐起身来,在炕沿上磕了磕烟锅,把种地的是事定了。

在村子里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再邋遢些,只要能生出传宗接代的男娃来,就是最大的能耐,就能在婆家站住脚,在村子里抬起头;就能拿事,说话有人听。就像嫂子,一个儿子生的,在家俨然半个当家的。

嫂子脸盘大,肉皮黄,眼睛小,仿佛碱大发黄的馍馍上点了两个芝麻。个矮,胖,还是罗圈腿,看上去活像两根弯棒支着一口沙锅。若是大哥腮帮上没有那片鸽蛋大的胎记,是不会看上她的。嫂子是个聪明人,有自知之明的。刚过门那会儿,说话干活总是陪着小心,生怕惹人笑话,讨人嫌弃。穷汉家的闺女,长得又不俊,没个仰仗的,就得低声下气地做人。那会儿,嫂子每顿饭总是伺候着公公婆婆小叔子小姑子吃完,自己才捧了碗蹲在灶房里悄悄吃的。

嫂子过门后,锅灶上的事婆婆就撂下不管了。嫂子倒也欢喜。锅灶上她是拿得出手的。烙饼、蒸馍、擀面、炒菜样样难不倒她。做姑娘那阵,她娘家妈总是愤愤地说:“长得俊能顶吃还是顶穿?本事学下才是真格的,好饭能把人的心养住。”嫂子牢牢记下了。

进了婆家的门,再普通不过的白菜、土豆、萝卜到嫂子手里摆弄得有滋有味,且一日三餐不重样。婆婆由此心里宽慰了许多:丑是丑了些,倒也能指事。

一年后,惠兰也进了张家的门。喜事办过的第二天,惠兰早早就起来了。不曾想,进了灶房,嫂子已经围着锅灶忙活了,见了惠兰还客气地说:“你先睡着么,锅灶上的事有我哩。”惠兰很是难为情。就去给嫂子打下手。惠兰和面,嫂子拦挡说:“快放下妹子,和面糊手,让我来。”惠兰切菜,嫂子又拦挡:“妹子我来,菜汁儿染手。”看着嫂子在锅灶上麻利地忙活,惠兰站在一旁一时不知干点啥好。嫂子说:“瞧你那肉皮子,白白嫩嫩的,天生享福的命。你就歇着陪嫂子说说话也好。”说罢又叹:“嫂子有你一半人材就好了。”惠兰过意不去,感激地说:“嫂子让您多担待了。”说罢,心下觉得嫂子真是不易。她听嫂子话,搬个小板凳坐在锅台边。望着渐渐亮起来的木窗格,想着已是人家的媳妇,往后那不可知的长长的路……

惠兰过门头年,嫂子还没有生儿子强强。妯娌两个天天一搭上锅灶、做针线活。虽说新媳妇惠兰与公公婆婆、大伯子、小叔子、小姑子都不咋熟,但有嫂子伴着,倒也不心慌。婆婆是个居士,平日里闭门念经的时候多。公公吃罢饭就背着手下地里转去了。再的人也是各有各的事干。素日里,惠兰和嫂子妯娌两个就在一搭扯磨、做活。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笑着,针线在手上飞快地引着,光阴悄悄地流走。

惠兰过门头两年的日子是平静的。白日里一大家子人互相帮衬着过日子,晚上上炕小两口说着悄悄话,把被窝鼓捣的热热乎乎……日子的滋味,惠兰只尝了个甜。

日子的滋味是在嫂子生了个白胖儿子开始变的。

嫂子说变就变,让惠兰一时适应不过来。嫁进了张家,左邻右舍都还生疏着,婆家除了自己的男人栓子,就是与嫂子熟了。嫂子有了身子后也一直是实诚得很,一天到晚忙这忙那的不消停。难受了就对惠兰诉诉,身子不便,脸上的锈斑,胃口不好,让她苦恼得很。惠兰就给她说宽心话,伴她到田间小路上转悠。麦田里吹过来的风拂过嫂子的身子,嫂子通身爽利了,走起路来也轻省多了。心上一舒坦,就想起一些高兴的事,一路说与惠兰。妯娌两个的笑声在田野里传得很远。

这些光景才过去几个月就都变了。嫂子生了个儿子。婆婆是个居士,基本不动荤。可这当儿不同了,大媳妇自把孙子生下了,别人伺候她不放心,就亲自上灶了。生男娃亏身子得很,得给媳妇子好好补补。婆婆唤惠兰到集上买回两只乌鸡,又唤小儿子把家养的鸽子逮几只收拾了。大媳妇子生产后的第二天,婆婆就炖了鸽子让惠兰端给。惠兰轻手轻脚进嫂子的月房时,炕边已围了几个人,小叔子、小姑子趴在炕上支起下巴瞅着酣睡中的小侄子笑。大伯子坐在炕角望着趴在炕上的小弟小妹乐,眼里满是温情。惠兰进屋前想着嫂子怕是正抱着儿子喂奶,或是哄儿子睡觉。可嫂子没有。嫂子在炕上躺着,背用大枕头垫起。头发挽在脑后,额前光光亮亮的很利索,一点也不似惠兰想象中坐月子女人的那种邋遢。看见惠兰进来,嫂子没有动。不比往常那样,眼睛马上亮了,蓄满笑意,又是招手,又是让炕的。这回没有。嫂子正瞅着房梁盘算着什么。听见动静,朝地上瞥了一眼,接着盘算。“嫂子,起来吃饭来。”惠兰把鸽子汤端上来。“嗯,吃。”嫂子没有和惠兰客气,把碗接过去。这要放在往常,嫂子一准忙不迭地坐起来嚷嚷到:“哎哟,我的好妹子,你咋这样客气?看把你麻烦的。”

嫂子接过碗吃起来,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她没看惠兰,连一丝笑容也没给她。惠兰把鸽子汤递给嫂子后,空着双手晾在炕沿边,不知是走还是坐。大伯子柱子一直倚在炕角笑笑地看着趴在炕上的小弟小妹稀罕儿子的喜气样子,没理会惠兰。

惠兰晾在那里正不知咋样才好,婆婆进来了,大伯子和嫂子都抬起头笑望着母亲。大伯子那笑好似电影里将士得胜归来,面对犒赏自己的元帅是的那种笑。嫂子的笑是想藏又藏不住的那种,抿嘴矜持着,终没掩住内心的得意。“味道咋的唦?”婆婆关切地问。“好得很,妈,我就爱吃个鸽子。”嫂子展颜笑着说。“爱吃就多吃些,你这会子吃个啥都是应该的。”婆婆言语里满是对生下给张家延续香火的男娃的大媳妇子的感激。

婆婆进门的当儿,惠兰默默地退到门口。屋里的人都没有留意她。她就在婆婆、大伯子和嫂子的欢声笑语里悄悄地推门出去。

家里添了个娃娃就热闹开了。婆婆、小叔子、小姑子没事就到嫂子屋里抱娃娃耍。小家伙生得俊,一双黑眼睛圆溜溜地招人疼。吃饱肚子,不哭也不闹,就爱拿黑眼睛瞅人,望望这个,瞅瞅那个,小拳头挥舞的更欢了。把跟前的人惹得舍不得走开。公公卧躺在堂屋的红木椅上,捧着掉了皮子的字典,蘸了唾沫若有所思地翻着。大半天了,合上字典,脑子里闪过一念,咳嗽一声,坐正,郑重其事地咬准三个字,宣布了:“张自强。”“男儿当自强嘛。”很明显,公公是想起了电视里的那句歌词,来了灵感。才落地几天的娃娃就有了个这么硬气的名字。蹲在窗根抱个黄瓷小盆捡小米的惠兰唏嘘着。不大一会儿,就听见嫂子张自强、张自强连名代姓地唤着逗弄儿子,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得意。想着嫂子生儿子前后对自己相差悬殊的态度,全家上下围着嫂子和嫂子的儿子转,把自己当个木头人似地忽视,惠兰捡小米的手由不住有些发颤,捡在手心里的几粒碎石子又掉入黄瓷盆里。

嫂子有了儿子后,婆家人的冷落,加上嫁过来日子不长,还没有与庄邻混熟络,惠兰就觉得很孤单。一个女人家孤单了又不能总是缠磨男人,那是会招人笑话的。惠兰平日里进出屋就与自己的影子相伴着。

惠兰独自在屋里没事常思谋老辈人的话:母以子贵。一个女人再好些,生不出个男娃来,是不会让人看重的。尝到了些做女人的滋味后,惠兰就想着自己要是也能像嫂子那样,生个儿子就好了。

热闹是人家的。惠兰平日里干完该干的活,就安心守在屋里做针线。这天,她在灶房里忙活完一家人的晌午饭,洗涮完锅灶,看着那一盆油腻腻的涮锅水时,胃里泛上一阵恶心。惠兰使劲压服着胸口,寻到猪圈旁干呕了一阵,吐出几口酸水,心里舒坦了些,头又晕得不行。挣劲回屋上炕躺下,她就纳闷今儿这是咋的了?早起还清清干干的,一会儿工夫就难受得不行了。这样寻思着,惠兰想到了自己的身子。掐指一算,心里一惊,随即自顾自地笑了。

在炕上翻了个身,惠兰望着墙上“年年有余”的年画,一个大胖小子骑在一条大鲤鱼背上欢喜地笑着。望着望着,她就望到了画里的大胖小子换作了自己的儿子,画里的大鲤鱼换作了男人栓子,自己在一旁瞅着他俩笑。这样憧憬着,惠兰眼里就都是盼了。

惠兰有了身子后,还是像往常那样该干啥干啥。只是爬高下低、搬重东西时暗暗加着小心。恶心呕吐时也是背着人的。人家嫂子那时节就是这样的,都怀上好一阵子了才只是给自己透了个信儿。嫂子拿得稳,捂得严。到了三个月的时候,婆婆在灶房里瞥见大媳妇明显粗了的腰身,侧眼端详了一阵,嘴里起了蜜,绵柔地问:“珍珍,我瞭你像是有身子了?”正在淘米的嫂子听见婆婆的问话,暗暗舒了口气,迈过脸,垂下眼,低声应了:“嗯。妈。”就接着淘米了。婆婆心上一时喜得不知咋好,又想着媳妇子都快出怀了,她这个当婆婆的才知道,太粗心了,就觉得亏下了媳妇子的。但马上心里又怪媳妇子不早说,便怨到:“你这个娃娃,这么大的事你咋不早言传呢?还一天到晚地趴在锅灶上。赶紧缓着去,饭妈煮。往后你想吃个啥,妈就给你煮个啥。”嫂子听后心里热乎乎的,但没有放下手中的活儿,还像从前那样乖顺地笑道:“妈,没啥,出点劲身上反倒舒坦哩。”婆婆再看大媳妇子时,就觉得大媳妇子慢祥、实诚。农村人么,就的找个这样的媳妇子。好看?好看能当饭吃?

嫂子是个心思很密的人。她早盼着婆婆看出自己的身子来。但她又不想因着自己当人面呕吐呀捂腔子呀一些动静给婆婆知道。那太沉不住气了,本是个大事也会给人看轻的。再说,太把自己当事了,万一生个丫头咋办?还是拿稳些好。这些人情世故嫂子通的很。

有了身子后,惠兰的心里实实满满的,日子就过得快得很。清明一过,梨花开了,杏花笑了,桃花俏在枝头艳艳地争春。浓浓的春意在庄稼院里闹开了。惠兰换了单衣裳,站在太阳底下眯缝着眼睛瞅了一阵子花,就浑身飘着香出了院门朝田野走去。惠兰是喜好到田野转悠的。田洼子里那扑眼的绿,那沁心沁脾的爽气,是能叫人畅快地啥也不想的。别看惠兰平日里悄没声息的,脚一踩到松泛的泥土上,心里就活了。田野里翻滚的麦浪,欢腾的渠水,像大戏里的过门儿激越着她的心。

这个时节的田野,像一个刚刚开始发育的女娃娃,柔柔的、嫩嫩的,又暗藏着压服不住的蓬勃劲儿。青青的麦苗,吸着地里的湿,出落着身子。青葱儿、绿蒜苗儿都在菜圃里相赶着长个儿。惠兰在田间小路上慢悠悠地走着,细细地看着,就觉着这些绿生生的小苗苗而心疼得很,像她肚里正在生长的小宝宝。这样想着,惠兰的心里柔得很,呼吸都轻了。再看那渠边的小柳树,枝枝条条都披挂上了嫩嫩的绿衣,在春风中欢喜地向自己招手。

弯下腰身掐根蒜苗,在衣襟上抹抹,送进嘴里嚼嚼,那辣中带着清香的滋味解馋得很。惠兰索性掐了一把边吃着回家去。

在田洼子里转悠时间过得快得很,不防已过了煮饭时间。进灶房时,嫂子已在锅灶上忙活了。正在切土豆的嫂子冷眼瞥了惠兰一下,啥也没说,切菜的动静却大了。菜刀丁丁当当的。惠兰知道嫂子生气了,嘴上不好发落,就拿切菜使气。她便惭愧地说:“嫂子我来煮。”嫂子还是没吱声,又瞥了一眼惠兰手里的蒜苗,撇了一下嘴。惠兰明白嫂子是在笑话自己嘴馋,菜蔬还只是个苗苗就等不及掐了回来。惠兰羞得有些无地自容了。恨自己为啥要把蒜苗捏回家,唉,真是丢人现眼。一会儿,婆婆抱着孙子进来,看见惠兰手里的蒜苗,再看看惠兰的身子,心下明白了,欲开口问惠兰,孙子却哇哇地哭闹着扑妈妈。婆婆就把娃娃抱给大媳妇,转身出了灶房。嫂子也撂下手中的活儿抱着娃娃出去了。

灶房里剩下了惠兰一个人。她心里不由得涌上一股子酸热。想想自己当姑娘那会,年月里给爹妈疼着,凡事由着自己,动不动还要使个性子,哪像做人媳妇这么难,时时注意,步步小心,还落下埋怨。这使她想起了村里一些上了岁数的女人的叹息:这女人呀,也就当姑娘的几日好时光,嫁了人,一辈子,难肠的事多着哩。惠兰边煮饭,边咀嚼着这句话,咀嚼着做了媳妇一年来的种种滋味。

“惠兰,累了就缓缓,小心身子。”惠兰给鸡和食时婆婆看见了叮嘱道。惠兰的身子已显出来了。听到婆婆的叮嘱,惠兰心里怔了一下,应道:“哦,妈,好的。”和着鸡食,惠兰琢磨着婆婆的话,猜婆婆是早看出来压着没吱声,还是才看出来的。要是早看出来咋一直没说个啥,领孙子真就忙得搭句话的工夫也没有么?要是才看出来,婆婆咋一点不惊喜?要么婆婆压根就不稀罕,孙子已经抱上了么。鸡食热气腾腾的,鸡咯咯咯地抖着翅膀挤着、闹着,往鸡食槽前扑,惠兰的心里凉得很。

熬着吧,说不定生个儿子呢。有了儿子就有指望,有了底气,就是人家不待见也没啥,自个心里踏实着哩,也用不着看人脸色过日子。有儿子的女人和没儿子的女人到底是两样的。

有了儿子就能在婆家站住脚,日子就顺心了。惠兰抚摸着肚子暗暗给自己打气。有了信心,日子是不难熬。

惠兰临盆这天夜里梦见了自己行走在雨中。黄土路上泥泞难行,自己不小心滑了一跤,就觉得肚子一阵的疼痛。醒来时,惠兰才知道临生的阵痛来了。

折腾了半宿,惠兰浑身给汗浸透了。她想着这疼痛好歹有个尽头,快些生了吧。

随着一声嘹亮的啼哭,惠兰的身子一下子空了,心却提到了嗓子眼。婆婆没有表情,只是忙着包裹娃娃。为惠兰接生的徐大婶也没有欢喜地啧啧着报喜。惠兰就明白了是个女娃,心上一下就没了力气,浑身瘫软成一堆泥,合上了眼睛。

同是生养娃娃,惠兰的屋里静得很。婆婆进来的少,态度也是淡漠的,送个啥,拿个啥,隔了几步远,看一眼孙女就走了。与嫂子那会儿没法比。

女儿很乖,像是知道自己不受宠爱,不哭也不闹,醒来眼睛不睁先拿小嘴拱着找妈妈奶头。抱过来喂过奶拍拍后背放下,大眼睛望着什么,静静地望一会儿就又悄然睡去了。

盯着女儿望上一阵,惠兰的泪就来了。栓子劝她:“哭啥,妥妥缓几年,咱还能再生一个。儿子会有的。”正说着,嫂子抱着儿子进来了。看惠兰抹泪,就劝道:“好好儿的哭啥鼻子?丫头也是人么,都生儿子还了得,长大了找不上媳妇哩。”说着又对着熟睡的娃娃瞅了一会儿啧啧笑道:“你看这脸盘子,这小嘴儿,活脱脱一个小栓子。”说罢自顾自地笑起来。嫂子兴致大得很,惠兰生了女儿成了她的喜日子。栓子陪着嫂子笑。惠兰却怎么也笑不出来。生了儿子说啥都是有理的,尤其是风凉话,是专供她们说的。原本伤心的惠兰听了嫂子的话,硬下了心,偏要生出个给她瞧瞧。

日子照例是冷清地过着,惠兰在婆家照例是时时注意,处处小心,只是有了女儿伴着,不再孤单,日子过得也快。

转眼就是四年。四年里,村子里没什么大的变化,只是庄稼又种了四茬,树上又添了四圈年轮;庄稼院里又娶进几个新媳妇,又生过几个娃。说到生娃,惠兰把村里她们这一辈的捋了一遍,发现大多数人家都是生养一个男娃一个女娃,再就是两个男娃。“双女户”的少,只有四家。如今计划生育抓得紧,农村只许生两胎,超生是要挨罚的。这四家的媳妇就格外地显眼,平日里的穿戴,言行举止,光阴的好赖都是人们谈论的焦点,稍有差错,就惹人笑话。她们面对的更多的是同情和冷眼。她们于是有了两种看似不同的姿态,要么是见谁都陪着笑脸,谁也怕得罪;要么啥时候见人都绷着个脸,像是世上的人都欠下她的。

“双女户”家媳妇的日子不好过。整日陪着笑脸的日子难熬,整日绷着脸的日子更难熬。好在这样的人家只是少数的。已怀了二胎快临盆的惠兰不愿往坏处想,像她这样第一胎生了女娃,第二胎大多都生男娃。自己又没做背时缺德的事,不会生不出儿子的,只管安心等着生娃娃吧。

“又是个女娃。”婆婆的声音有气无力。说罢长叹了一声。惠兰听见后就一时撑不住,眼前一黑,昏了过去。一摊血水在炕上慢慢地洇开了。

惠兰一家成了村里的第五户“双女户”。惠兰很快成为村里人闲话的中心。“这媳妇子是从哪个庄子的嫁过来的?娘家妈生过男娃么?”“瞧她那细腰小胯的,中看不中用,一看就不像能生出儿子的。栓子傻,找媳妇只图模样好。”“准是这媳妇子前世没行下好事。”……很长时间里,惠兰不敢出门。

不得不下地干活了,惠兰就远远地躲开人。但还是觉得脊梁心后有数不清的指头在指指戳戳。她心里有怨,怨老天爷不开眼,她惠兰又没做下啥坏事,咋这样作弄人。又恨自己肚子不争气,没能生出为自己撑腰长面子的男娃。她心里更多的是担忧,怕早晚两个女儿长大嫁了,成了人家的人,她和栓子老了没有依靠。

怨过恨过,惠兰静心思想。她比照前后,左思谋右考虑,想不出还有啥能替代没有儿子的缺憾。她苦恼得很,心不甘。

比起惠兰,嫂子的命出奇的好。嫁到张家五年光景里,为张家添了两个续香火的后。这让她不但在婆家站稳了脚跟,就是在村子里也把腰杆挺得直直的。她平日里与庄邻四姓走动的勤,抱上小儿子去听上辈的婶子讲村里族里的旧事,和同辈的媳妇子扯磨,逗弄小辈的娃娃耍,活套得很,完完全全一个陆庄的人了,没有人再把她当成外头嫁过来的年轻媳妇了,她是陆庄的女人了。陆庄的人情世故她也摸熟了。陆庄人笑话的人她也笑话,陆庄人抬举的人她也抬举,陆庄人爱行的事她也爱行,陆庄人忌讳的事她也忌讳。有时候,她甚至还影响陆庄人的言行,她说个啥,人家就跟上说个啥。那天,她跟邻近的几个媳妇子坐在村巷的老槐树下绣鞋垫,惠兰也在。几个媳妇子坐在一快又一搭没一搭地扯着磨,五颜六色的丝线隔着鞋垫穿上引下。不时地,有人会停顿一下,把细小的针尖儿伸进发丝里磨磨,瞥一眼另外的几个同伴,继续拿起鞋垫穿上引下。无意中,嫂子就瞥见了惠兰脖子里黄灿灿的金项链。她这金项链是啥时节买的呢?她和我两个先后进的张家的门,明明我和她两个买的一样,都是一个金戒指,一辆自行车么。那几年村里娶媳妇还没几家给买金项链的。看来是新近栓子给买的。

因三蛋子也在去年年底娶了媳妇。家大了,地却增不了。一家大大小小十几口人,仅靠种那几亩地是不行的。公公婆婆老两口合计着,就拿主意把家分了。家一分,就都各自奔自己的小日子去了。因嫂子生了两个儿子,心意满足了,可负担也重了。柱子去年就进城打工去了,嫂子留在家里种那二亩地。这样男人外头票子挣着,女人家里庄稼种着,日子是有盼头的。惠兰两口子的想法与哥嫂不同,他们不比人家有儿子的心里踏实,总觉得生命的根还没有扎在陆庄的泥土里,还不算是真正的陆庄人。双脚整日踩在这片土地上尚且这样,要是离开了更像是风中的柳絮一样漂泊无依。倒不如守在村里。地不够种,搞点副业也好。于是就在院前盖了两间房,开了个小商店,卖些油盐酱醋烟酒日用品农具啥的,生意倒也不赖。

半年下来挣了些钱。栓子看着媳妇成天又是守商店又是操心两个女儿忙得团团转,心里又一直闷着,着实心疼,就揣了两千多块钱进城给媳妇买了条金项链,好叫她高兴高兴。

惠兰脖子上明晃晃的金项链刺痛了嫂子的心。柱子进城打工半年没给家寄过一分钱,说是工钱年底才结算。想想两个儿子将来上学、盖房子、娶媳妇,啥时节攒够那一疙瘩票子。嫂子愁得很,身上的这件花的确良衫子已穿了三夏,都洗得褪了色也舍不得买件新的。可人家都戴上金项链了。那链子那么粗那么亮!嫂子心里委屈得很。转眼又忿忿地想,你惠兰是个啥东西,连个儿子都生不出的货,还金贵的不行。就停下手中的活儿,故意惊奇地问:“哟,惠兰,你啥时节买的金项链唦?啧啧,明格锃锃的。”惠兰听了低头看了看脖子上的项链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哦,前几天栓子进城买的。为这个事我还说了他一顿呢,咱们庄户人带这么贵重的东西干啥,花钱一点儿不知道心疼。”嫂子听了嘴一撇:“哎呀,还是栓子舍得花钱。”说罢,几个女人都放下手中的活儿,凑了过来看惠兰的项链,啧啧地称赞:“好看地很么。还是惠兰有福气。我们想都不敢想哩。”

等同伴们都瞧过了,夸过了,坐下来做针线的当儿,嫂子又说话了:“唉,还是人家想得开。换了我就不行。没有生强强的那时节,别说披金戴银了,就是穿件新衣裳心里都不踏实。没有生下个男娃来,穿上能咋?戴上又能咋?空的。白的。到头来死了连个烧纸钱的人都没有。”嫂子越说越激动,其他的几个同伴觉得有理,也跟上符合:“就是的。没有儿子枉来世上一趟,啥意思都没有。”……她们丝毫没有顾忌惠兰是个“双女户”,专说给她听。谁让她连个儿子也没生下,还戴上了金项链。也太把自己当人看了。惠兰使针的手在抖。生了儿子的说啥都有理,没有儿子的矮人一截,干啥都有错。惠兰收起针线含泪走了。

躺在炕上,惠兰的心乏得很。原本大丫头已上了小学,小丫头也离了自己的手脚,不缠磨人了。自己也习惯了悄没声息的过日子。可人言可畏,唾沫星子淹死人。你不招惹人家,人家却撵着欺侮你。生养人的事不比种庄稼,人勤地不懒。肚子里头的事谁能拿得准?可人家不体谅你这些,就是容不下你。往后的路还长着呢,里里外外的气啥时候受到头。再说两个丫头日后嫁了,栓子和她两个咋熬日月呢?老了总得有个靠山吧。

惠兰想到了豁出去再偷偷生一个。有了儿子总有她出头的一日。

闪过这一念,惠兰心上攒了些劲,又起来忙活了。忙完一天,上炕睡觉时,惠兰把心里的念头给栓子讲了。栓子性子比惠兰还慢详。听罢惠兰的话,想了想说:“没儿子我也心不甘。可如今计划生育抓得紧,乡上三天两头来人查,只怕到时顶不住。”惠兰听了叹息一声,不再言语,转身睡去。

日子安生了就过得快得很。说话间,张家的老疙瘩丫头已长成个标致的大姑娘了。张家隔三差五就有人上门提亲,门槛都快要踏折了。这丫头也怪,看了少说不下七八个小伙子,却没有一个中意的。当妈的着急了:“你这丫头,这个瞅不上,那个看不中,你到底要找个啥样子的人么?”原来这丫头心里已装下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二嫂惠兰娘家大姨妈的小儿子。小伙子长得俊朗,人也能干。家里种着几亩地,乡街上还开着个摩托车修理部。

前段日子,惠兰的大表弟结婚,她带了小姑子春香一搭去吃席。席间,春香看着二嫂忙前忙后的小表弟就心动得不行,脸也腾红了,悄声问惠兰:“二嫂,那个小伙子是谁么?”“就是新郎的弟弟么。”惠兰答话间瞅了春香一眼,心里已明白了几分,就打趣道:“咋了,瞅上人家了?你的眼光真不赖,小伙能干着哩。”

姑嫂两个吃完席回去的路上,春香缠着惠兰问个不停。惠兰就把小表弟的情况一一说给了小姑子。说罢问:“咋样,春香?二嫂明儿给你说去?”春香低头直笑不答,挽着惠兰的胳膊亲候得很。

回去后,惠兰向公婆提了这事,公婆高兴得很,说只要春香中意,咱作爹妈的不干涉。惠兰随后就上大姨妈家去说了,大姨妈一家也高兴得很。过了几天,公婆就把几个媳妇儿叫到一搭来商量。公公说:“小伙子是惠兰大姨妈的小儿子,前些日子来你们也见了,人长得周正,也能下苦。种着地,还在乡街上开了个摩托修理部。你们几个当嫂嫂的看这事中不中?”大媳妇珍珍一听准是惠兰牵得线。一想到惠兰开商店如今大把的票子挣着,又是买金项链,又是吃香喝辣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心想,瞧那背时鬼样,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还逞能得不行。我偏要搅合搅合,叫她再能!她于是就摆出一副诚心实意为春香着想的样子说:“爹,婚姻的事是个大事,我看咱还得好好思谋思谋。您想想看,人一心不能二用。小伙子又是种庄稼,又是做生意的,成天骑个摩托车急慌慌地两头跑,怕终了没啥好事。”公公听大媳妇这么一说,心里咯噔一下,烟卷差点从嘴边掉了下来。大媳妇自从生了两个儿子后,在公婆心里就有分量的很。既然大媳妇把话说到了这份上,这事还有个啥商量的呢?公公不再做声了,只是低着头吸烟。婆婆听了也不言语了。屋里一时很静。惠兰默默地退出了屋。

好好儿一桩事就这样给搅黄了。惠兰心里很清楚,嫂子是冲自己来的。她就是要臊人面子,叫人下不来台。她这样做明摆着我惠兰没生出个儿子来,在这个家里站不住脚,说话没人听,她撵着欺侮人么?都是女人么,咋就不体谅做女人的难处。生不出儿子也不是我的错。谁不想生儿子呢?可得有那个命分。你命好生了两个儿子就把我不当人看了?这人活着还有没有一点天良了?惠兰坐在炕上越想心里越难过,觉得做女人太难了。鼻子一酸,眼泪无声地淌了下来。

这件事过后,惠兰夜里常常睡不好觉,眼圈发黑,眼睛浮肿者。即便是到商店买东西的顾客,也难从她脸上见到喜色。惠兰思谋自己,一天到晚忙乎到底图个啥?还要人前人后地受气。要是有个儿子,咋会落到这一步呢。再想,与其这样煎熬着过活,不如豁出去再生一个,生他个儿子出来,堵上她们的嘴,后半辈子也有了指望。

这回惠兰没有同栓子商量。这还有啥商量的呢?不生,就有受不完的气,这辈子别想在村里抬起头。这种滋味我惠兰尝够了。我受的那个罪,你栓子哪能体会到呢?想清楚后,惠兰背着家里人偷偷去把环取了。

陆庄的村支书张华是栓子的表姐夫。陆庄北向卧在黄河边,南又靠着天景山。黄河支流七星河穿村而过。地肥水美人勤劳。张华当上村支书以来没有被旱涝灾荒缠磨过。村里的民风也是好的,极少发生打架斗殴、偷盗抢劫的事。张华这个村支书的责任就是想方设法带领村里人搞些农副业、养殖业,尽快富起来。他带领大家在香山上种了上千亩压砂硒瓜,且户户都养着成百上千的鸡,几年下来,村里大多数人家都过上了好日子,在县城买楼房的人家也有几户。村支书当到这个份上是不易的。乡上的会他经常是代表,老发言,县上的会也请过他。可张华也有害头疼的事。用他本人的话说就是:“不愁天,不愁地,就愁搞计划生育。”你盯着人家一时,盯不了一世。人家怀上了躲出去你上哪管去?真正超生了,也只能是罚款,不能断了人家活路。人家硬要超生还真是难办。张华头疼,实在想不出啥高招,只有隔三岔五拿上些礼行上几家“双女户”陪笑脸、说好话、做思想工作。张华一般都是吃罢后晌饭,顺手拿上几盒烟,或是一些糖果瓜子啥的,顺着门前的河坝溜达着去“双女户”家。进了人家的院门,狗先摇着尾巴迎了上来,围着张华这嗅嗅那闻闻。老来老往的,狗早把他盯下了。进屋人倒冷漠得很,顶多挪挪屁股让让炕。“双女户”家的主人一般都沉默得很。似乎总在思谋事。男人没事倚在炕角吧嗒烟,眼睛空茫地瞅着窗子。女人洗洗涮涮的,也是不声不响。两个女娃或坐或站总是很懂事的样子。张华自己点上烟,吸上几口,话就来了:“这几天好着哩么?”“好着哩。”答话总是淡淡的、短短的一句,说罢就没了下文。张华就自顾自地说开了:“唉,现如今我看还是生丫头好。丫头乖顺、贴心,负担也轻,长大了也能指上。如今丫头养老的还真不少哩。那些生儿子的就不一样了,负担重,从碎娃娃起就谋划着将来给儿子置房娶媳妇,操不完的心。再说现在医疗保险、社会保险已经在咱们农村推行,真正是老有所依,老有所养。没有儿子咱们老了也不怕。”自顾自地说了一大堆,张华把自己都感动了,可人家还是该忙啥忙啥,并没有停下来应和他的话。但张华相信他的话说到位了,他们嘴上虽然不说,心里会考虑的。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再坐上一阵,张华打声招呼就走了。人家也只是抬一下头,目送他一下。

说实在的,张华心里不是滋味。他堂堂一个大男人,一个村支书,素日里大会小会开着,处处受人抬举着,要不是为了抓计划生育,哪会下这样的低气。难受是难受些,但他这法子还是很管用的。这几年还是稳住了这几家“双女户”。想到这,张华的心里又宽慰了许多,回家的步子也轻省了。

村里的四户“双女户”都被张华安抚得挺稳当。谁知挨到自家亲戚竟作了难。新近有人上门反映自家老婆的表弟媳妇惠兰偷偷怀上了,屁股和腰身都摆在那里了。唉,这事如何是好?年底了,村里一年的事儿抓得都挺好,眼望着“红旗村支部”就到手了,这个惠兰又整下这个事。眼下上头计划生育抓得正紧,各村都是“超生一票否决制”。惠兰这是存心捣乱。咱这一年算是白忙乎了。张华胀气得很,就冲着老婆巧英嚷嚷:“你瞧瞧你们家这个惠兰整得个啥事,我素日嘴皮子都磨薄了,咋就劝不下她。这就把人害下了么,唉!”说罢,张华苦恼的垂下了头。巧英歪得很,一向嘴不饶人:“你说的好听得很,亏得我把儿子给你生下了。要不你能饶下我?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活一世留不下个传后的,谁人能甘心?你是站着说话不怕腰疼!”张华听了更加苦恼,懒得去理巧英。他点了一根烟,朝惠兰家去了。张华想着看能不能劝惠兰把肚里的娃儿做掉。

上了人家的门才得知人早跑了。栓子正在灶房笨手笨脚地给两个丫头煮饭。见张华来了,不用问心里就明白咋回事,就陪着笑脸给张华递烟。张华心里气得很,真想把栓子臭骂一顿解气。可他那一副老实相又叫他开不了口,只是叹道:“你们真真把人害下了。”说罢,低着头走了。栓子望着张华走远的背影,狡黠地笑了。

临盆的这天夜里,惠兰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天地间混混沌沌的黑暗中,独独点着一盏油灯。无风。无响动。豆一般大的一星灯火,却像是被一缕风搅扰着,似灭非灭,暗淡得很,怎么也驱不走无边的黑暗。陷入在黑暗中,惠兰惶惑得很,想借这一星灯火找寻前面的路,可要灭不灭的暗淡的灯火,怎么也照不清楚。惠兰很着急,浑身冷汗淋淋的。

生下壮壮后,惠兰比没有儿子时更茫然了,这茫然里又添了一重疼痛,时时揪扯着她的心。她现在已顾不得别人的闲言碎语了。别人高看低看,瞧起瞧不起都无关紧要了。她如今所盼的只不过是趁着她和栓子还没老,挣苦挣累攒下一疙瘩钱,等他们死后,壮壮能靠它活下去。至于他们老了咋办,她顾不上去想。

开春了,风暖了,大地软和了,泛上层层的潮湿,铺展在那里,等待种子进入,染成一片绿色的希望。三三两两的燕子,唧唧唧地鸣叫着,剪影在村庄上空,惹动得卧在麦秸垛旁静静反刍的老牛的眼睛也活泛了,不是转动着迎送它们。在热炕上缓了一冬的村里人走出院门,活动活动筋骨,在土地上开始了新一茬的劳作。

土地和农人,农人和土地,春种秋收,一年一茬,一茬一年,轮回往复,逝去了多少鲜活的容颜。而这片黄土地依旧沉默着,把古老村庄的苦难、伤痛都掩盖在深处,以千年不变的姿态铺展在黄河岸边。一个人,一个家庭的苦难,相对这片广袤、厚重的土地是微不足道的。

日头不知不觉向西边滚落。村里人都陆陆续续扛犁背耙回村里。田野静了下来。惠兰没有走。一个人扛锄站在地头,迎着阵阵清风望着西边。此时,晚霞在西边的天空中燃烧起来,艳艳的霞光把打磨得如锦的土地染成一片茜红,似一张温暖的婚床。惠兰心里有一股暖热的潮湿在涌动,眼前掠过与栓子刚结婚时的情景。沉浸了一刻,壮壮的模样又在眼前晃,她眼里的泪终于没能噙住,潸然落下.......

惠兰的身子在发颤,有些支持不住,就在地头坐下来。身子靠在土地上,她的心里宽慰了些。她在想,一年一年地耕作在这片土地上,再苦再难,她都能够挺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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