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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笑容(下)[原创]

 好好爱我吧 2011-07-31
父亲的笑容(下)[原创]
余晖 发表在 荷韵轻香|散文 华声论坛 http://bbs.voc.com.cn/forum-5-1.html



 军子的所在的学校同乡关系的并不多,最近的也是唯一的一个算是同一个城市,但那同学距离军子家七百多里地呢!大学里的学生多是南方地区的,北方的很少。而在生活习惯特别是花费习惯上,北方和南方差异多多。军子即便拼命练习蹩脚的普通话尽量想融合到他们之中,但仍力不从心。因为那些小鸟依依的南方孩子个个出手阔绰,穿着打扮比猫脸变化还快。他们兴起的什么学社什么会员都是需要交费的,军子紧掐细算,妈妈给的那几百块钱依旧迅速只剩下几个钢蹦子。已经铺就的钱币关系想退出也是很难很尴尬的,军子几度给家里发信求救,开始得到回复是:不用上了,回家。后来得到回复是:让老师盖个证明章。再后来干脆没了音讯。军子一看就明了这是父亲的手笔,于是抱着侥幸的心理给姐姐发信,回复居然依旧是父亲的口气:生活费会按期给你,提前花完就饿着吧。

    军子感觉自己像被抛弃了一般,因为退出了派系,遭到他们的嘲笑和奚落。宿舍里同学们不是鸡腿就是火腿,深更半夜那种咀嚼的动静和香味让军子彻夜难眠。不是那位距离七百里的同乡借给五十块钱,军子差点去捡垃圾吃。三号的时候,家里寄来的一百三十块钱如期到达,电报上父亲留话:学校是否有奖学金。军子明白父亲的意思,但拿奖学金就自己目前的成绩至少差着一个光年呢!军子悻悻的抽出五十元要还给同乡,并顺便邀请他去吃鸡腿。那同乡低着头说:一个鸡腿顶十天伙食呢!你去吃吧,这五十块钱我给你存着,说完扭头走了。

    军子和那个同乡成了挚友,也慢慢了解到同乡的苦衷,他上学的花费全部是由爷爷承担,他的妈妈去世了,父亲在石矿被砸成瘫痪,赔偿的五万元成了家里唯一的积蓄,爷爷把那些钱做了计划,大半留做学费,说即使父亲和爷爷得病死了,这些学费钱也雷打不动,谁得了重病就自己了解。爷爷在石矿伙房里做饭,每个月有一百多元,可以带个馒头回家给儿子,那也是矿主大发慈悲才能做得。军子还头次听说居然有这样的事,自己家在平原,见不到山和石矿,只以为有山的地方一定山清水秀小鸟依人。那个月军子最后居然剩下六十多块钱,他买了两支上海钢笔送给同乡一支。

    暑假的时候,军子原本打算回家的。但同乡说要在学校找点零活,不想回家,这也激起了军子的仗义。因为诺大的校园将会空荡无人,留下同乡会何等孤独?再说自己回家被父亲问起奖学金会无言以对,不如和老乡留下,便给家发信:暑期不回家,潜心学习。父亲回言:下学期伙食费减半。中间收到姐姐寄来的一封信,一看就是妈妈逼她写的,全篇充满妈妈的泪水和思念以及对父亲的责怪和埋怨,但最后依旧找出为父亲开脱的理由。学校给他们安排了工作,就是为教师家属院送牛奶。这份工作原本有人负责的,需要早上天不亮就去奶站领奶,然后回家属院挨家放到院门上的小盒子里,他们每个人负责五十户,可以得到五元的报酬。因为奶站领奶的人太多,所以需要早去,四点多就去排队,早上七点送到家属院一般就没事了,两个人便钻进图书馆并结识了暑期在这里扫卫生的三位同学,通过他们和暑期留校的几十名同学成立了青年读书会。这个暑期彻底改变了军子,也彻底改变了他的将来,直到今天,军子回忆起来仍不失激动。他每次给学生演讲说到这里总会哽咽沉默一段,并感激那段激情和纯真。

    生活费并没减半,反倒是多了五十,父亲称:可以订份报纸。妈妈来信:称父亲大概脑袋有病,上个月父亲起早遛弯,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捡到了个化肥袋子,里面有一万三千多块钱,妈妈数了六遍才数清楚。半晌的时候,丢钱的才疯了似地出现。原来是邻村的哥俩每人想买辆拖拉机,老大还要顺便买台电视。军子所在的村子是通往城里公交车的站点,而那哥俩村里不通车,所以一大早就领着媳妇带着孩子满怀激动的带着两家的全部积蓄要做头班车进城。老大怕钱多惹眼,便用个化肥袋子把钱装了,在等车的时候铺在地上坐着吸烟。大概过于紧张,一只手还紧攥着化肥袋子的一个角,偏偏时间一久,过于紧张反倒误事,车来的时候一家人慌手麻脚挤上了车,却把一袋子钱丢在路边。这玩意大清早也没个人,谁捡到也不知道,那些钱在当时足可以盖两座新房子娶两房媳妇的。再说又不是在生产队有钱没地方花,改革开放大家瞪着眼恨不能把老鼠洞扒了找老鼠,着自己跑来的财按老人说法就是命里有。父亲大概命里有但他不愿要,老人们又说是那家人不该破财遇到了贵人。父亲把钱如数还给了他们,妈妈生气的倒不是心疼这本就不属于自己的钱,而是那家人本来哭鼻子抹泪的一路央求,见到钱一到手似乎怕父亲反悔,连个客气话也没说就匆匆走了,至少留个名或给个奖励吧?害的妈妈白搭进一壶茶水和数了六遍的精力。

    军子从车站和父母离别,慢慢习惯了大学生活,也热衷于年轻人的激情,变得忙碌异常,成为校友心中的典范和老师的掌上榜样,随着学习成绩的飞进和对将来充满希望的憧憬,眼界的开阔和对知识的渴求以及对社会了解的期望令他如饥似渴,并开始理解父亲的威信是用什么换来的。原本以为父亲是因为生产队解散失去了队长职务,不能再施展他的梦想而郁闷,但看到的和听到的让军子慢慢理解了父亲笑容的遗忘原因。社会从大家帮助一个人到一个人帮助大家的体制改变,如何还有笑容?父亲喜欢操那三十多户人家的心,那些人只有凝聚才有出路,一旦分散无疑就是一盘散沙,会被弱肉强食的暴风骤雨吞没。军子后来为此写了一篇文章,交与浙大一位相当有名的郑姓教授,并和教授成为挚友。

    军子大学三年没有回家一次,他从开始的暑期打工到寒假和同学们去搞社会调查,然后就是支教和志愿,甚至为了取得素材和资料深入社会底层。当时浙大搞社会关系的教授当属章显民,后来调到复旦,在章显民的感染下,军子把理想矛头指向教育,并担任实习教师给学生讲课。当他意气风发的时候,姐姐来电:速归,父亲病重。军子对父亲的思念是强烈的,从朦胧的憎恨到理解需要的过程是复杂和酸楚的,父亲虽然识字不多,没受过什么深邃的教育,但那种正义和强烈的民族理念是无需学习的,是与生俱来的。他用高于别人的道德底线约束着自己,默默的付出,只是越来越不被人理解罢了。

    医院到处充斥着消毒水和酒精的刺鼻气味,护士和医生们总是漠然的忙碌着。在进入父亲病房的走廊里,军子站住了,走廊里传出朗朗的豪爽笑声,那样自然和豁达,居然是父亲。军子背着行军包慢慢走过去,看到父亲正和病友们说什么,指手画脚好不快乐。三年不见,父亲的四方大脸变得瘦削,眼睛显得更大却凸显塌陷,原本黑黪黪的肤色变得苍白,头顶稀疏的顶着几束灰白的头发,不是那洪亮的声音,军子几乎认不出来。父亲是无意中看到军子的,他没有因为军子的出现而改变什么,依旧爽快的笑着向病友们介绍军子:我儿子,还上学呢呵呵。军子感觉心口梗动的疼痛,眼睛苦涩鼻子酸楚,他用嘴唇极力的抿着才没哭出声来,但眼泪已经如断线的珍珠颗颗晶莹沉重。这是军子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拥抱父亲,他再也感觉不到父亲的健壮和那呛人的烟叶气味,倒是一股冲鼻的药味夹杂着父亲微弱的搐动让军子的心更加疼痛。父亲拍了拍军子的后背:好小子,这么大劲了,哭什么,猫尿都呲到我脑门上了。父亲已经变得身材不再伟岸,军子完全可以清晰的看到他的头顶上的斑和杂乱的头发。

    父亲是肝癌晚期,医生奇怪妈妈怎么会不知道?更奇怪父亲是如何支撑到现在?妈妈说父亲从来没有说过那里不舒服,还是自己戒了烟和酒。父亲一直忙碌着为牲畜治病和地里的农活,没见有什么异常,平时他总是默默地翻腾军子初中的课本,并一再嘱托不许私自给军子寄钱和信件,以致姐姐生了孩子也未告诉军子。姐夫和姐姐一直守在医院里,妈妈更是形影不离,那天晚上军子本想和父亲好好聊天的,但父亲显得疲惫异常,这也是军子记忆中没有的,父亲是个不懂疲惫的人。

    军子和妈妈在走廊里聊到深夜,他从背包里取出奖学金证书和一摞荣誉证书,告诉妈妈等爸爸睡醒给他看看,让他高兴自己的儿子没辜负他的期望。妈妈让姐姐留下,把军子和姐夫安排回家去睡,都三年了,也好顺便回家看看。姐夫开着面包车告诉军子,父亲是个伟大的人,他真的不计较个人得失,这样的人性现在珍贵难寻,父亲常告诫姐夫做医生要讲医德,不然连畜生都不如。姐夫做赤脚医生,父亲比卫生局管的还严,三天两头查问,他给牲畜看病从不昧良心,所以也要姐夫按他的逻辑为人处事。姐夫苦笑着说有时候老头子脾气真大,看那阵势我要干点坏事他非宰了我不可。姐夫的父亲一直瘫痪,父亲把他接到自己家里,让妈妈侍候,妈妈觉得这也太不方便了,别人会说闲话。父亲脸一沉:亲家是个瘫痪,又没老伴,反正你不侍候女儿就侍候,还闲话?侍候瘫痪出闲话就是闲扯淡,等自己瘫痪了就不说了。姐夫的父亲在军子家一直住到去世。

    家还是原来的样子,多年来家里总是有头黄牛。一条黑狗独自守着空荡的家,它对姐夫是熟悉的,看到车灯就知道是姐夫来了,但见到军子却是露出少许的戒备。屋里的摆设几乎和原来一样,只是外间多了一套杂牌子沙发。父亲和妈妈的房间依旧简洁古朴,妈妈收拾的利落,父亲使用的杂乱,那个破收音机还躺在枕头边。父亲有七八个各式各样的收音机,可以满足他在任何条件下的收听。收音机是他了解外界的最宽阔的渠道,父亲不是党员,据说也曾申请过,但没被批准,就一直搁下了。

    第二天,军子和姐夫早早赶到医院,妈妈和姐姐躺在地上的凉席上还没睡醒。父亲静静地躺着,面部慈祥,嘴角微微翘着,好像在做什么舒心的好梦。军子转到病床里面,却看到父亲一只胳膊耷拉着,地上是散落的奖学金证书。军子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生怕惊动什么,但一股无法克制的痛苦和不祥预感迎面扑来,他真的不想往下看和想。姐夫大概也看出端倪,他一步跨过来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极不情愿的翻看了一眼父亲的眼睛,眼泪瞬间从姐夫脸上滑落,军子恐惧的瞪着眼,他已经明白了一切:啊喝,爸!爸!军子的哭喊把妈妈和姐姐以及同病房的人惊醒了。其实父亲已经住院一个星期,然而就是短短七天,父亲用他特有的处事原则感动了很多人。不苟言笑的父亲在病魔缠身的时候带给病房的却是快乐,后来病友们反映,老锅唱红灯记威虎山学相声都有板有眼,看不出她是个被剧痛折磨得肝癌患者,连医生和护士也常围着他向他讨教快乐的问题,他们太不了解父亲了。父亲在住院期间大概奉献了终生的笑容,带去了鼓励。父亲遗体运往太平间的时候,走廊里聚满了病友和护士医生,他们都带着凝重和祝福,这就是父亲的笑容和骄傲。

后记:军子妈妈在父亲去世后三年的时候去世。军子当时正在德国学习社会关系,次年到美国和日本等国家,资费其中一少部分是国内教授资助和所在学院奖学金,其次大都是依赖勤工俭学,07年回国从事社会关系教育和研究工作,对当前社会矛盾和资本关系调整有独特的见解和贡献。军子为化名。

余晖-2011-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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