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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馔大理

 大闲人 2011-08-10

花馔大理

原 因 《 光明日报 》( 2011年08月10日   13 版)

    如果屈原在《离骚》里用诗句“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表达了一种清高和脱俗,那么,人们在大理以花入馔,是否意在咀嚼一种惆怅呢? 

    花是大理的表情。在那里,山花遍野,家家院落也种满关不住的万紫千红。花也是大理的心情,各种各样的花,还会被大理的女人绣在头饰、腰围、裙子甚至鞋上,被大理的巧手雕画在窗棂门楣、墙头屋瓦、甚至做蜜饯的青梅上。因此,对于花的凋落,大理人不像林黛玉,将悲悯葬于黄土之冢,他们把五月初五白族花神娜枝的生日定为花食节,把对花飞花谢的惋叹传递给味蕾,寄送给口腔。他们葬花于腹,要化冉冉春光为流淌在血液里的锦缎。

    满腹鲜花,自然满眼鲜花;满眼鲜花,也应满腹鲜花。这,也许就是他们质朴而简单的逻辑。

    那次在大理吃花,是在一家颇有情趣的餐厅。餐厅是一幢玻璃小屋,立在花圃中间。抬头举目,绿潮红浪翻卷;仰俯呼吸,馨香缠绵悠远。是玲珑之艇,潜于深海,是观景之台,浮于霓霞之波。菜上来了:一碟菊花酥灿然如黄金,颤颤如蝶翅。系新采菊花裹蛋清小粉浆糊炸制而成。撒上白糖,像覆了一层秋霜。入口,一种被清香过的甜,被酥香过的脆,迸裂着飞溅,犹如在嘴里绽放了一支礼花,滋味和口感,与我在蒙自吃过的菊花过桥米线大不相同,那是将一小碟菊花倾入用于烫菜肴及米线的热汤中,瓣瓣金黄妆点出一碗星空,美丽,菊花的清香却淡远得很。一碟肥腊肉炒石榴花暗红中透出亮白。红得耀眼的石榴花之所以褪了色,是因为在沸水中焯过并浸泡过,这样,能去除涩味并使肥厚的花瓣变得柔韧。石榴花本身无味却广纳诸味,仿佛魔杯,一只只满斟着油盐葱椒肉的丰富味道,口感绵实。一碟凉拌油菜花碧绿中缀满碎金。带嫩茎细叶的菜花用沸水烫过,揉上香油然后塞进杯形器皿倒扣半天,切细,浇上梅子醋,拌入椒盐。一箸进口,会有一股辛辣之气长驱直入,冲进鼻腔,进军脑门。强烈的刺激感使人几乎尖声惊叫,泪水却止不住地盈满眼眶。其味类似芥末功效却远胜之——刺激感越强烈越停不住伸出去又送到嘴边的竹筷。与色貌雅洁、味道温和的凉拌梅花相比,凉拌菜花大悲大喜,至性至情,故俗名“冲菜”。一碟蒸芋头花糯软粑绵,入口即化,淡淡的清香却盘旋缭绕于口腔,经久不散。当年我下乡的洱海渔村少蔬菜,村民却喜种芋头。芋头开花的季节,临做饭,先跳进地里摘一捧芋花,撕去花杆上的紫色薄皮,露出剔透本色,切成段,热锅快炒,然后装盘蒸透,菜就有了。这道菜在出炉过程中必须不沾冷水,否则麻嘴。芋花也可像做油鸡枞一样,用香油炸干水分装瓶,给留学英伦或漂泊京沪的儿女细嚼慢咽,品尝乡愁。这家餐厅的蒸芋花做得精致,未用深色调料,齐崭崭寸许长的晶莹,是一碟不忍下筷的玉花,而那喷薄而出的别致香气,却又成为挡不住的诱惑,极具对舌头的挑战性。一碟肉汁牡丹炒莲花,冠冕群英。此菜先用牡丹花瓣与肉共烩,制得肉汁牡丹,再与莲花爆炒。程序讲究,用材也不太好收集、保鲜,绝对属珍馐之列。虽说食牡丹养颜而食莲可以知足忘忧,但色为国色,味是天香,此刻成就的就是三五饕餮客了。餐厅主人介绍,牡丹花还可做成牡丹花熘片、牡丹花里脊丝等多种菜肴,让人馋涎欲滴,但也只能留待来日再一亲芳泽。一碟素炒海菜花最具本土风味。洱海明月,是大理从古至今的名片,而漂浮于洱海边的海菜花,一方面用只生长于无污染环境的性格标示洱海水的清澈,一方面也用自己的皎洁之姿营造出另一种月色。是的,我总是固执地称洱海海菜花为月亮花,并把口感特别好的海菜花蓓蕾当成一只只月光荷包。是的,海菜花是人们给洱海予拳拳之爱后的回报,是大自然回赠人们的爱情信物,其味清欢。接踵而来是一大钵汤菜:白杜鹃花煮青豆瓣。苍山多杜鹃。唯白色的可食。但也需煮过、漂洗过,以去除毒素。此馔是山里人家待客的佳肴。上世纪80年代,刚大学毕业的我曾陪福建诗人蔡其矫上南诏宝窟石宝山。参观过那些沐过唐风浴过宋雨的崖雕石刻以后,我们在海云居寺歇脚。一顿午餐,特别是其中的一钵杜鹃花汤,是女住持至今难忘的盛情。是时,唯美蔡诗人钮洞里别着一朵在山间小路上采摘的杜鹃花,也许嘴里吃着花,心里就开放着花朵一般的诗句。斯人已乘黄鹤去,石宝山满岭满谷的杜鹃花却开过一春又一春。幸喜这位山河大地不倦的丈量者的诗草犹在,岁月的记忆犹在。

    杜鹃花配青豆瓣煮汤,一如苍山雪一如清碧溪的玛瑙石,相映成趣;一清香一浓鲜,良缘妙结。它非常市井却又不失品位,当年曾喂养我们饥馑的童年。可用来煮汤的据说还有多种花卉。在大理生活的年月,敝庐曾养昙花一盆。开放之夜,曾和家人关灯点烛观赏,附庸风雅一番。也曾在其嗒然萎谢之晨,采之东窗下,悠然投铁锅,物尽其用一下。谁知入口滑腻,口感不好,味道也只平平。从此洗心革面,再不重蹈覆辙。白族民间习俗有称作“梨花会”的,在洁白梨花如云飘荡的季节,亲朋好友、同学同事要相邀相约到梨园野炊。一锅泥鳅钻豆腐或者一碗香椿凉螺蛳里,必然飞入被调皮孩子或多情春风故意摇落的缤纷梨花。箸落此浑然天成的花馔,别有一番滋味在欢笑声中。木芙蓉煮汤,色香味形与杜鹃花汤大同小异。牡丹花则可配银耳烧汤。大理名兰小雪素汆汤,据说是花馔美汤之最。惜不是兰花开放的季节。如今我们能在一餐中得吃多种鲜花,得益于盐渍、密封冷藏等日益多样的保鲜方法及花卉蔬菜的温棚培育。但兰花以自己高贵的娇嫩拒绝冷藏,并且坚持在自己的春天才释放芬芳,可师可敬。

    席间,忽有主人之友——一位白族民间歌手——手持一束带露的木槿花到访。见我们正在享用花馔,他二话不说直奔厨房,洗手卷袖,用面粉蛋清调出一碗精糊,把花放进去蘸个透,然后放入油锅煎至颜色刚好泛黄,捞出来撒上椒盐装盘,为鲜花盛宴再添一道佳肴。动作之快,让我等不及从压轴点心(一屉用桂花、金雀花拌入蜂蜜为馅蒸的包子,一钵把金银花、桑花撒入青包谷浆熬成的粥)的迷醉中回过神。 

    木槿花朝开暮谢,只有一天寿命,如眼泪之易干,故白族民间称它为泪水花。歌手边请我们品尝他的杰作,边唱了一支情歌为我们助兴。当“阿妹的笑是大朵的花,阿妹的泪是小朵的花”这样的句子被他沙哑着嗓子唱出,举座动容,满桌花馔里立刻增添了一种味道——

    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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