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女士

　刘髀先生的娘是西汉历史上著名的美女。李女士的名字失传，盖中国传统文化中，女人不值钱也。
　　她的出身一点也不煊赫，而是当时被认为最下践的歌女——嗟夫，现在台北的歌女，一个月的银子比二十个大学堂教习都多，身价自有不同。她哥哥李延年先生则是一位宫廷音乐师，而且能歌善舞，每逢演唱自己谱的歌曲时，刘彻先生都大大地感动。有一次李延年先生在舞蹈时唱曰：
　　　　　　　　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入城
　　　　　　　　再顾倾入国
　　　　　　　　即令她倾了城与倾了国
　　　　　　　　我还是爱她
　　　　　　　　只因佳人难再得
　　西方佳人海伦，倾了特洛伊之城。东方佳人褒姒，倾了周王之国。但佳人如果实在美艳绝伦，纵然倾了城兼顾了国，只要能一亲芳泽，也心甘情愿，何况并不一定非“倾”不可耶乎。刘彻先生叹日：“世界上真有这种美女哉？”老姐平阳公主（就是推荐卫子夫女士那一位），就透露消息，告诉老弟说，李延年先生的妹妹，就具备这种倾城倾国的条件。刘彻先生急忙教李延年先生把妹妹找来。他阁下见过的美女多啦，可是一见李女士，立刻发晕。
　　从此，刘彻先生就把卫子夫女士抛到脑后，沉迷在李女士的美妙怀抱之中，几乎形形不离。而她阁下不但美艳绝伦，而且比哥哥还要能歌善舞，以致把刘彻先生搞得如醉如痴。（这不能怪老家伙，换了柏老，我可能疯。）有一次，刘彻先生头皮发痒，顺手取过李女士的玉簪去搔。其他宫女们发现玉簪竟有如此妙用，就都改用玉簪，希望刘彻先生也去她卧房搔上一下。看情形这项目的似乎没有达到，但却有很大的后遗症，因为宫廷大批采购玉簪的缘故，全中国玉的价格，竟告猛涨。
　　不断缠绵的结果，李女士生下一个儿子，就是我们所叙述的引起血流成河的男主角刘髀。对李女士来说，正是鲜花般的日子，可是，不知道是幸或是不幸，李女士病倒在床。再宠爱的美女，一旦病倒在床，皇帝老爷绝不会跟小民夫妻一样，在榻前嘘寒问暖，侍奉汤药，当然另找别的美女拥抱去啦，刘彻先生自不能例外。
　　然而，李女士的病情日益沉重，医生束手无策，消息传到刘彻先生耳朵里，立即前来探望。李女士一听御驾光临，就用被子把头蒙住，向刘彻先生泣日；“我害病太久，憔悴不成人形，不能相见。只把孩子跟我哥哥托付给你，求你照顾。”刘彻先生日：“亲爱的，你的病很重，可能不起，为啥不当面托付孩子和哥耶？”李女士日：“圣人说过，做妻子的容貌不修饰，不能面对丈夫，实不敢相见。”刘彻先生急曰：“只要你教我见最后一面，我马上就擢升你哥哥当大官。”这是一个动人的甜言密语，性情老实的老奶，不被说服者几希。可是李女士坚持不肯，曰：“升官不升官，只在你一念之间，不在我们见最后一面。”刘彻先生觉得不是滋味，李女士越是不要见，他越是想见。而李女士胸有成竹，老家伙越是想见，她越不要见。后来，逼得紧啦，李女士转身向里，蒙着头一味啼哭，索性不再说话。刘彻先生以皇帝之尊，又在他的皇宫之中，他想见谁就见谁，想玩谁就玩谁，想不到竟碰了李女士的钉子，勃然大怒，一跺脚脚，回头就走。”
　　刘彻先生跺脚而走。在病榻旁伺候李女士的姐妹们，一齐花容失色，盖得罪了专制帝王，比得罪一条出狗还要危险，不但孩子不管，不但哥哥升不了官，可能还有别的灾难。就埋怨她曰：“你这个傻子，皇帝对你这么好，怎的那么倔强，使他伤心？见一面托付哥哥，岂不更为可靠，难道你恨他呀？”李女士叹曰：“你们不了解臭男人，我所以坚决拒绝跟他见面，正是为了孩子、哥哥着想。我因为长得漂亮，才能从卑微的地位爬上来。
　　夫以美色被人宠爱，一旦美色衰退，爱情也就消失。一旦爱情消失，恩情也就跟着消失。老家伙所以一直受我，不过是爱我的容貌，如今忽然发现我已成了一个黄脸婆，大非往昔，他绝对不会怜惜，而只会感到作呕，还肯管我的孩子和哥哥乎耶？”
幽魂的相会
　　从车女士病危时拒不跟皇帝丈夫刘彻先生见面，以致使刘彻先生跺脚而去，可看出李女士的绝顶智慧，如果换了别的老奶，准推故而起，抱住刘彻先生鼻涕一把泪一把，那就糟啦。柏杨先生不得不向李女上递佩服书，她只几句话，就把具男人的全部家当，都抖了出来，她那明艳如花的容貌之后，智商至少有四百二十（据着妻发表地的测验．相杨先生智商约在三十四至三十五之间）呜呼，特别在此告诫读者老奶，如果臭男人既倾倒你的“外在美”，又敬慕你的“内在美”，用不着去跑卦摊，准前途如锦。如果臭男人只倾倒于你的“外在美”对“内在美”只字不提，你不过是个绣花枕头，一旦色衰爱弛，只好靠着骂“臭里人都没良心”过日子矣。如果具男人只满口奉承你“内在美”，对“外在美”守口如瓶，那也是一种警钟，你可得小心你的外表，不要死心眼相信该臭男人的甜言蜜语，说他才高一等，跟别人不一样，只在乎老奶的内在美。不在乎老奶的外在美。你如果有此死心眼，就要付出此死心眼的代价。
　　柏杨先生所说的“外在美”，可不是专指狭义的面如桃花，而是包括身材、衣着，尤其是由高贵气质所发展出来的高贵风度。没事时或有事时，都请细细品味李女士的金言。
　　李女士不久就香销玉殒，刘彻先生跺脚之怒，早已忘光，大恸特恸，把她安葬在长安近郊，坟墓成三角形，高七公尺，周围六十步，民间称之为“习仙台”，也称之为“英陵”。
　　果如李女士所料，刘彻先生脑筋里仍是她健康时如花似玉的印象，眷恋思念，不能自已。于是擢升她的大哥李广利先生担任陆军元帅（贰师将军），她的二哥李延年先生担任音乐部部长（协律都尉）。这时有一位职业灵媒专家，看见刘彻先生失魂落魄，茶不思饭不想的模样，向刘彻先生声称，他能召请李女士的亡魂跟他相见，刘彻先生兴奋异常。
　　——这位职业灵媒专家，姓名不传。《汉书》说是少翁先生，《史记》说召的不是李女士的魂，而是刘彻先生另一位小老婆王女士的魂，《西汉纪年》则只笼统地说某先生某女士。我们对此不作考据，盖考据也无从下手。只能依常情推测，刘彻先生访灵媒专家召魂，当然有可能性，既召王女士之魂，也可能召李女士之魂和其他任何一位红颜薄命之魂，不可能只召一次就洗手不干。所以召李女士之魂是可以肯定的，如果不是少翁先生主持，当另有归国学人或青年才俊主持也。
　　召魂的那天晚上，灵媒专家大忙特忙，把李女士生前睡的纱帐放下，灯火齐明，香烟缭绕。布置下一个“万径人踪灭”的神秘气氛。然后请刘彻先生坐在另外一座纱帐里，遥遥观望。灵媒专家装腔做势，口中念念有一9一词之后，刘彻先生隐隐约约地看见李女士在纱帐里出现，然后下床，轻移莲步。他阁下怦然心动，正想上去拥抱时，那美丽的幽灵却冉冉消失。
　　刘彻先生的伤感是可想而知的，为了纪念这场相会，他作诗曰：
　　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
　　“姗姗来迟”从此成为中国的成语，但两千年引用下来，变成了老奶们赴约时超过约会时间的形容词。刘彻先生对车女士大概是深情的。那时，为了远征南粤王国（现在广东。广西两省和越南共和国的北部），在长安城市开凿了一个巨湖—一训练海军。他阁下时时泛舟湖上，自作悼歌，教官女们歌唱、他的另一首悼亡歌曰：
　　衣襟啊，悄悄无声玉阶啊，静静尘生空房寂寞，是多么寒冷一片一片落叶，堆积在门前数层情人啊可知道我的心神不宁
　　原文：罗袂兮无声，重墀兮尘生，虚房冷而寂寞，落叶依于宁扃，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宁。
　　两首悼歌都充满了感情，由宫女们分别歌唱。凄婉惆怅，更增加刘彻先生的伤怀。有一天，他阁下在一座名为“延凉室”里休息午睡，梦见李女士躺在身畔。送给他一种“蘅芜香”。刘彻先生猛的惊醒，人虽已沓，但枕席上和衣服上，却幽香扑鼻，好几个月不散。为了纪念这场春梦，乃改“延凉室”为“遗芳梦室”。
　　——蘅芜香，也名杜兰香，也名木兰香，跟现代的巴黎香水一样，在公元前一世纪时，固是贵重的香料也。
悼亡赋
　　刘彻先生除了为李女士做了一首悼亡歌，还为李女士做了一篇悼亡赋。赋是公元前二世纪到公元后一世纪间，中国文学最流行的文体。在陈娇女士的篇幅里出现的《长门赋》作者司马相如先生，本是一个穷途潦倒的知识分子，稍后又因和富家女郎发生爱情私奔，而更名誉扫地。但他所写的赋，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被刘彻先生的御眼看到，佩服得五体投地，嚷嚷曰：“他一定是一个古圣先贤，我要是跟他做朋友，就不虚此生矣。”恰巧一位宦官老爷是司马相如先生的同乡—一都是蜀郡（四川省西部）人。于是，运气来啦山都挡不住，司马相如先生被召到首都长安，派到中央政府任职，穷措大从此飞黄腾达起来，连罢黜的皇后老奶都要找他。一向瞧不起他的那位岳父大人，当初咬牙切齿地说，他第一眼就看出司马相如是一个文人无行的下三滥。而现在，他来了一个突变，到处大嗓门宣称，他第一眼就看出司马相如是一个才华横溢、不拘小节的伟大人物。
　　这个故事显示出赋的时代价值，刘彻先生悼念李女士的赋，在中国帝王文学中，居很高的地位。
　　赋曰：
　　悄悄的面庞，纤纤的胴体啊，命运是那么短促不长。设帷帐盼望着等候着啊，为什么不回到你的家乡。
　　那坟墓已荒芜了啊，幽幽的黑暗，深锁着我的悲伤。你所乘坐的马匹舆轿，都留弃在山陵外啊，”却去度漫漫长夜，不见阳光。秋风飒飒使人流泪啊，桂枝样的玉姿霎时消亡。心神惟悴，遥遥思念阿，挣扎着振起，目眩口张。我把你托付给那阴沉的墓穴啊，不到半年，已一片芜荒。想到你一去而不再回来啊，只剩下往事惆怅。像娇艳的荷花在等待风吹啊，散布出更多的芳香。雍容华贵的风度啊，却艳若桃李，冷若冰霜。更想到当你欢宴后斜扶栏杆啊，美目流盼，峨眉微扬。多么地爱你，心随着你转啊，可是你却栅栅来去，进出彷徨。短短的欢乐化作永别啊，纵然梦中都不能相忘。你不要去转世投胎，永不回来啊，让芳魂飘飘，再踏我们的门墙。然而劳魂却终于散去了啊，回首往事，徒增悲凉。天垂暮而道路又远啊，辞别你重回皇宫椒房。那落日匆匆西坠，刹那间一抹苍茫。沉湎怀思，意迷心僵。这份思潮像流水，永嵌在此心中央。难表我的情意，且听我歌唱——
　　美女四射的艳光，把鲜花都遮盖住啊。
　　那些心怀嫉妒的人，怎么能跟你相比啊。
　　正当你小猫般的年龄、却忽然天折啊。
　　你哥哥和你儿子，他们都泣涕痛哭啊。
　　那是多么悲痛，他们的声音不能停止啊。
　　可是他们听不到你的应声，往事已逝去啊。
　　憔悴叹息，为稚子洒下眼泪啊。
　　隐忍不言，相信我不会忘记恩情啊。
　　善心的人从不发誓，岂肯逼着我承诺啊。
　　你既一去不返，我再告诉你我的心啊。
　　去吧，幽途迢迢，劝你安寝啊。
　　你去的地方有新的住处，已不是故宫啊。
　　呜呼哀哉，永怀念你的劳魂啊。
　　现在，我们把该赋原文，抄在下面，以便读者老爷查考：（从略）
　　后来，刘彻先生死后，西汉政府追封车女士为“孝武皇后”，此是后话，不必管它。前已言之，刘彻先生不久就把李女士生的儿子刘髀，封为王爵——昌邑王，封国在山东省金乡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