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18日,是金华被列为历史文化名城的一周年纪念日,也是金华博物馆正式开馆的日子。届时,将有12位金华先贤的名人塑像陈列在那里,与展厅里那些熠熠生辉的文物瑰宝一起供市民瞻仰观摩,这其中就有画坛泰斗黄宾虹的塑像。熟知宾虹大师的人可能会纳闷,黄宾虹不是安徽歙县人吗?他的名字宾虹就是从家乡潭渡村的滨虹亭演变来的,历来介绍宾虹大师的文章都是这么写的,祖籍安徽歙县潭渡村,现在怎么又跑到金华来了呢?
其实金华城随处逛一逛,便会发现不少黄宾虹的印迹:市区有宾虹广场,古子城有黄宾虹故居,婺江中心岛有黄宾虹公园,似乎空气中都弥漫着黄宾虹的影子。看得出,这座城市是以他为傲的。金华与黄宾虹到底有着怎样的渊源呢?让我们拂开厚重的历史帷幔,回到风雨如晦的19世纪末。
1865年1月27日,正是农历正月初一,在侨居金华经商的安徽中年商人黄定华家里,诞生了一位让家人欣喜不已的男婴,他就是日后叱咤画坛、在诗书画印上均有巨大成就的一代宗师黄宾虹。从此,八婺山水陪伴了大师从出生、童年直到弱冠之年的青葱岁月,脉脉金华山、滔滔婺江水日后幻化为中国绘画史上具有创新意义的浓墨重彩。父亲黄定华在金华经商多年,生意日见起色,基本上把家安在了金华。而母亲方氏,则是地道的金华人,娘家就在赫赫有名的酒坊巷。年幼的宾虹常和表兄弟们在酒坊巷边上的星君楼上嬉耍玩闹。酒坊巷可不是一条寻常的巷陌,这里承载着赶考学子们的美好梦想,承载着抗日将军的稳健步履,承载着革命志士的满腔热血。曾几何时,小巷深处也飘荡过少年宾虹的欢声笑语,为古老的街巷注入了勃勃生机。
历史的因缘际会真是让人惊诧不已。黄定华虽说是个商人,却有丰富的学术修养,喜欢舞文弄墨,结交文人士绅。对长子宾虹,他邀请当时金华城里有名的先生讲授四书五经,予以悉心栽培。当时的中国经过鸦片战争和太平天国的灾乱,积贫积弱,民不聊生。国家民族生死存亡之际,催生出了一批自强不息的优秀儿女。他们或救民于倒悬,或振兴衰微的文化,在黑暗的苍穹画出了闪亮的人生轨迹。就在宾虹出生后两个月,谭嗣同降生了,这位试图变更社会、推翻清政府的仁人志士,与在绘画领域革新图强的黄宾虹,后来英雄相见惺惺相惜。差不多同时代的鲁迅、陈独秀,也在宾虹的画室里谈古论今,研讨印玺,成为友朋。这种现象应该不是孤立和偶然的,它和我们这个民族重视教育、尊重文化、诗礼传家的传统是分不开的。地处浙中的金华,有孔孟之乡的“小邹鲁”之称。诗书礼义廉耻孝道的教化,在金华有着悠久的传统,这也是今天被评为中国十佳和谐发展城市的一个重要文化基础。
浸淫在浓郁的儒家学术氛围中的黄宾虹在打下了坚实的传统文化基础的同时,小小年纪便表现出了绘画方面的天赋。4岁时父亲画画,他就会站在边上静静观看。父亲见他这么感兴趣,就让他握着笔涂抹。殊不知这一握,直至他92岁仙逝,这支笔就再也没有放下过。黄宾虹临终前断断续续吟咏过两句诗:“何物羡人,二月杏花八月桂;有谁催我,三更灯火五更鸡。”这两句诗正是他早年生活的真实写照。在杏花吐芳时,黄宾虹登上过婺江畔的八咏楼,赏景吟诗,对答如流,让长辈们欣喜不已,深感孺子可教;在桂花飘香时,黄宾虹游历过北山双龙洞,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无论用怎样的笔墨也描绘不尽的江山神奇。而三更灯火五更鸡,则催促着少年宾虹,日日临池,笔耕不辍,不敢稍有懈怠。正是这种韧性、勤奋,成就了他的事业。傅雷曾经这样评价:“宾虹则是广收博取,不宗一家一派,浸淫唐宋,集历代名家精华之大成,而构成自己面目。他的写实本领,不用说国画家中几百年无人可比,即赫赫有名的国内几位洋画家也难与比肩。他的概括与综合的智力极强,所以他一生的面目也最多,而成功也最晚。六十左右的作品尚未成熟,直至七十、八十、九十,方始登峰造极。我认为在综合方面,石涛以后,宾虹一人而已。”潘天寿也说:“写其游历之晓山、晚山、夜山与雨后初晴之阴山,使满纸乌黑如旧拓三老碑版,不堪向迩。然远视之,则峰峦阴翳,林木蓊郁,淋漓磅礴,绚烂纷披,层次分明,万象毕现,只觉青翠与遥天相接,水光与云气交辉,杳然深远,无所抵止。”两位大家从理论和技术层面基本上概括了黄宾虹的艺术成就。
九十高龄尚能衰年变法,羽化成蝶,这些都和黄宾虹学画起步时在金华遇到的恩师分不开。在国画领域,如果指引不当或是参悟不透,很难在艺术上做出成绩。幸运的是,小宾虹遇到了一位良师,一位向他传授了终生受用的画理诤言的恩师。在父亲交往的朋友中,有位叫倪逸甫的画家,小宾虹经常缠着他讨教问题。倪逸甫并没有给他灌输长篇大论,只是让他把白纸挂在墙上,然后凝神默思,用心作画,几天后,白纸上似乎有了画的轮廓,才能运笔落墨,把胸中丘壑化为具体印迹。并且对他说:“当如做字法,笔笔分明,方不致为画匠也。”用力要匀、笔笔分明,简单的一句话,把画匠和画家的本质区别开来了。这句话就像茫茫夜空中的北斗星,从此不论天南海北,不论刮风下雨,启明远方的征人再也不会迷失方向。后来黄宾虹十分推崇的陈若木,就是这一理论的忠实践行者。耄耋之年,先生在眼睛白内障近乎失明的状态下,仍然摸摸索索画了一批画。“肉眼已无天眼在,好似万象又更新”,眼睛虽然看不清,心灵却与笔墨水乳交融,没有了外在章法,突出了内在神韵。2005年,浙江省展览馆举办了一场名为“画之大者”的黄宾虹书画大展,在二楼展厅里有几幅两面都用玻璃夹着的焦墨山水画,宣纸的两面都画得密密麻麻,韵味有致,分不清哪是正哪是反,以至于展览时只能用玻璃夹着两面观赏,令人惊叹不已。这些画看似墨黑似铁,粗头乱服,难辨正反,细看却笔笔分明,乱中不乱,凛然传递出一种关山飞渡的从容淡定。等到眼疾痊愈,真的就像开了天眼一样,先生迎来了奠定他在画坛崇高地位的事业高峰。而追本溯源,倪师的这番话是指路明灯,让他从此艺海翻腾,不致迷失方向。
另一个不得不提的人物,是黄宾虹正式拜师学画的义乌画家陈春帆。除了画理技法、线条墨色这些基本功的磨炼,让黄宾虹终生难忘的是父亲黄定华49岁生日时,陈春帆画了一张《家庆图》。画中人物神态安详,背景屋宇楼台井然错陈,一看就是一个家境殷实、母慈子孝、耕读传家的和睦家庭。这是当时黄家在金华的真实生活场景。这幅画黄宾虹珍藏了一辈子,无论怎样颠沛流离,都随身携带。每年春节前夕,他都要恭敬虔诚地拿出来供家人观摩一番。此时的宾虹除了怀念慈爱的双亲,眼前一定会浮现出幼时在金华度过的那些难忘岁月。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故乡的山山水水始终是大师笔下描绘的永恒主题。那条连接他精神故乡谭渡和现实家园金华的新安江,更是翠峦连绵,水汽氤氲,在先生的作品中始终似隐似现,像精灵一样出没于那些传世的鸿篇巨制之中。他曾经在一幅画上这样题道:“此余十数年前在金华山中所作画……楮墨如新世变沧桑不胜慨叹戊寅夏日”。戊寅年,推算起来,黄宾虹应该73岁了。多少思绪,多少怀想,溢于言表,跃然纸上。这种思乡之情在他90岁以后愈发浓烈,在《九十杂述》里,他详尽地描述了17岁时游历金华北山三洞的情景,憩园、赤松宫、朝真、双龙、冰壶洞,往事如烟,历历在目。先生在白内障摘除后画的第一幅画《狮山图》,画的就是金华罗店的狮子山。其后又画了《金华山赤松宫》和《方岩溪涧》等有关故土家园的画卷。这些画“笔致凝练如金石,活泼如龙蛇;设色妍而不艳,丽而不媚”,画面黑密厚重,多用焦墨、宿墨,打点作皴,层层积染,望去郁郁葱葱,雄浑华润,看似密不透风,却又通透空灵。和以往画家画江南山水多用平远景,笔致淡雅不同,黄宾虹笔下的江南少了几分妩媚,多了几分豪迈,“黑墨团里天地宽”,真正达到了法备气定、浑厚华滋的自由境界。“金华我季居,丘壑颇清美”。此时先生想着念着的山山水水,距他出生差不多又过了一个世纪,但在先生心底,却仍是那样清晰鲜活。
这片热土从来没有忘记它的优秀儿女。即将开馆的金华博物馆,黄宾虹塑像将和其他几位名人一起,热切地注视着他熟悉而又陌生的父老乡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