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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灵魂,本就不属于这个尘世

 雏菊花开22 2011-09-18

 
曾经听朋友谈顾城生前的事,说在一个诗歌研讨会上,各路诗人、学者都在就一些煞有介事的重要诗歌问题发言,什么艺术啊责任啊之类,吵得不可开交。有人说,让诗人顾城也发言说两句吧。顾城眼神空濛,好像刚刚从远方回来一样。他讲起有一天早晨自己在山上走,看见满山的野花野草,草叶上结着露珠。他讲得很入神,细致地描述他的感受,描述那颗露珠,就好像不在那样一个场合,就好像身边没有那样一些人。

那场景想必非常奇怪:一个八十年代典型的充满激情的文学会议上,那个讲述者是那样不合时宜地从容和安静,安静得像宗教一样。其它的与会者在做什么?如同朝圣者一般屏气聆听?还是互相递一个暧昧的眼神,不屑地笑笑,低头抿一口茶,不讲话?我想,从这样一个想象的场景中,大概可以看到诗人和这个尘世之间,复杂的张力关系。

听这样的事,总让我想起顾城那首流传最广的诗,《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也许

我是被妈妈宠坏的孩子

我任性

我希望

每一个时刻

都像彩色蜡笔那样美丽

我希望

能在心爱的白纸上画画

画出笨拙的自由

画下一只永远不会

流泪的眼睛

……

我想画下遥远的风景

画下清晰的地平线和水波

画下许许多多快乐的小河

画下丘陵--

……

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我想涂去一切不幸

我想在大地上

画满窗子

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

都习惯光明

这首诗是如此贴切地塑造了他自己的形象,也塑造了他所有诗歌的形象;甚至超越他自己,在一个抽象的层次上,定义了所有的诗人和诗作。他始终坚持退回到一个孩子的视野,充满期待和忧伤地观察这个世界。他看到这个世界是不那么好的,但是孩子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永远有一个梦幻的世界,永远认为自己可以画出一副更好的图画。世界的动荡不安和禁锢束缚在孩子的幻想当中都将失去意义,虽然不仅仅是我们,连孩子自己也知道,这样的梦幻是何其虚空。顾城只是选择转过身去,回到自己的内心。我想,他是从心底里承认自己的脆弱的,但同时他必以另外一种方式在脆弱中建构自己的立身之地。

其实,面对这个世界有几个人不脆弱?所有的人,也无非是以自己的方式--或同流合污,或佯装强大--来建构一个自己的立身之地。顾城的难得在于他真诚地暴露自己的无能--幻想本身不就是无能的标签吗?他毫不伪饰,也就毫不妥协;敢于任性,也就敢于自弃于尘世。

终其一生,顾城都沉溺于他任性的自我认同。几乎所有人都叫他“童话诗人”,也确实,即便在他那首著名的《一代人》中,也能看到他童话般的语言方式,而不是像其它以“文革”为写作对象的诗歌那样,充满了狂躁和暴烈的气息。这甚至让我们怀疑那已经被普遍认同的解释:顾城真的是在写"文革"一代的成长吗?或者,只是这样吗?顾城将自己孩子的人性揉在语言当中,塑造出一种与此世迥然不同的童话气质,这童话气质使我们远离我们所在读诗的这个世界,而进入到另一境界之中。而在另外的世界里,我们安能以此世的方式来理解文字和反思自我?

所以我说,顾城的那首《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亦在一个更加抽象的层次上,定义了所有的诗人和诗作--在某种意义上,诗歌的价值就在于,将我们拉离这个庸常、琐碎的尘世,给我们另外一个世界。在本文开首所想象还原的那一场景中,我们难道不能从那样一个世俗的画面中,辨识出一种氤氲的气息么?正是那气息,使诗人与常人不同,也使读诗者与人不同。因此,在我看来,此世对于诗人的认同与命名都是外在的,真正的诗人是不能够为我们所命名,也不能为我们所想象的。他们在写诗的时候,突然打开了通往一个更好更纯粹的世界的大门,同时在那些瞬间飞离重浊的尘世,完成短暂的升华,以使我们在读诗的时候,有机会感受到和他一样的生命体验。所谓的写诗与读诗,在我看来无非就是这样。

因此,在很多人谈论顾城暴烈残酷的死亡的时候,有些人同情,有些人谩骂,有些人说要给诗人以特权,有些人说在生命的层面人人平等,有些人说要把诗人一分为二地看待,一方面他是诗人,一方面他是一个有缺陷的普通人……而我什么都听从,什么也都不听从,我既没有立场,也没有意见,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思考,因为在我看来,那一个世界的事情,岂是此世的我能够理解?正如我打开这本书,阅读那些诗歌的时候,我并不尝试理解,只用所有的器官和经验,去体会那不能言明的美与力量。

草写于201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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