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马 来源：东西 (http:///)
还记得在诺丁汉时问过导师一个很家常的问题：劳伦斯小时候和大哥乔治感情甚笃，在城里上中学时每天中午都到大哥家吃午饭，这个结了婚的大哥一直照顾他三年，可大哥全家移民去了加拿大后怎么就再也与劳伦斯没联系了呢？按中国人的说法，劳伦斯没有子嗣，那大哥家的孩子就应该是他最近的血缘亲戚，他是他们的三爸，怎么会就断了联系呢？大哥家的孩子也没与劳伦斯相认，这真是奇怪，至少他们可以提供些劳伦斯生平的线索。没想到导师眨着眼睛不解地看着我说，这一点也不奇怪，我哥哥就在英国，但我们两家早就断了联系，从来没来往。于是我感到我问的问题很傻。
回过头来看自己的周围，发现真的是亲戚越来越少，大多都断了联系，甚至父母老家血缘很近的那些人，基本都断了联系。偶尔接到家里电话说来了个什么亲戚我都吓得心惊胆战，最怕人家又是“慕名”而来要办什么事，如找工作，上大学什么的。前些年这类事很多，我只能苦口婆心地解释自己虽然是在一个著名的单位工作，但仅仅是当文字翻译，这种人在这里都臭大街了，与什么食堂卖饭的，后勤部门做保洁的差不多，区别是我是脑力工作者，他们是体力劳动者，但共同点是都是这里最无权无势的人，谁想往这里，想进来，得去报名考试，我什么忙都帮不上的了。于是那些需要帮助的“你侄女”、“你外甥”“你姐夫”（没一个是亲的，但只要是同乡远房都这么向我介绍），见到这些人，接他们的电话除了害怕，还有惭愧和怜悯。在我们这个拼爹拼舅的国家，在我们这个什么都靠稠密的人际关系解决问题的国度，一个10来万人的城市可以东拉西扯全变成亲戚，互相照应。而在北上广，人际关系没那么让人窒息，大家还是可以相对地找到点公平的空间，靠考试手段获得最基本的工作，然后自己奋斗经年，有个好的结局。但那些老家的亲戚很多是最最草根的，真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们挤不进附近被关系网捆死的小城市，好不容易发现亲戚朋友里有个在北京“出息”了的，不找你找谁啊？可我怎么就那么笨蛋，要官没官，要买卖没买卖，仅仅是出本书“著名”而已，这些实际事没一样拿得起。于是真有老实的人就说：原来你混得不好，那我们就不难为你了，打扰了。最麻烦的是那些什么都不说的，你不知道他们怎么想。
很多很多少年时代美好的人际联系都在成年后变异了，仅仅因为我混得不好却又偏偏在一个“著名”的地方。
反之，因为我混得不好，偶尔发现个老乡同学相认，人家也怕我去麻烦，干脆就不搭理你。这事刺激得我好几年没有平静下来。因为这个人就在我附近，我考进这个单位后有老同学告诉我某某和我是同级不同系的校友，现在是哪个部门主任。我很自觉，没去打扰人家。但后来在一次活动中我们居然坐在一起，别人介绍时报出他的名字，我才把人和名字对上号。活动结束后我在走廊里叫住他，跟他认同学，按说他至少应该说：“噢，噢，真巧，毕业这么多年终于又见面了。”没想到，人家面无表情，只说：“哦，是吗。”我伸出一半的手就尴尬地缩回来了，再也不知说什么，只能自顾解嘲：“也是哈，年头儿太久了，走在街上都认不出了。”然后找个借口赶紧逃之夭夭。以后偶然在院子里见到，我干脆就装没看见，匆匆擦肩而过。我特别理解，他是我们母校毕业生在这里混得最好的一个，估计那个农业大省里的校友或表校友找他的海了去了，他必须这样，否则说不定会被这些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们给累死。
很多很多美好的亲朋都是被这些繁琐的俗事给疏远，亲情就这样被扼杀，有时我们不得不亲手去扼杀，可怜呢。吾等小城书呆子，混在北京却没有开窍去奋斗成大官大款，而是仍在过着独善其身的书呆子生活，就只配隐姓埋名找个犄角旮旯儿糗着，不幸被少年时代的人打听到下落或被父母的近房远房亲戚们发现“出息”了，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亲手扼杀这些希望和期盼的眼神，因为我不配享有这样的眼神，我能自己糗在北京玩点文化已经对我自己来说是吐血的事了，没有更多的血为那些本应是美好的人间情份淅沥了。自己默默惭愧吧。
十几年前我就在我的长篇小说《孽缘千里》中通过塑造一个人物而释放了自己的这种惭愧。我让一个太行山山村里出来读书后当了北京大记者的农民儿子忍辱负重放弃北京回到家乡创业，开了工厂，招进了很多当地的农民做工，为他们修了篮球场和游泳池，活儿重时每晚都加一个荤菜，等等。他无法再与他们休戚与共，但他做着这些慈善的事情。我塑造这个人物时，经常感到那是我在做。文学似乎也只能这样让自己释怀一下了。我又把自己变成他的一个混在北京的无聊文人发出议论，羡慕他的勇气和慈悲精神，痛斥自己为何不能像他一样脚踏实地成为一方土地的救星。我只能这样文学地解决自己的惭愧。最终还是惭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