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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害喜

 快乐的家 2011-09-26
                                                                                   正在害喜

       去医院确诊的前两天,刘俐父亲看了一部韩剧《非常主播》,车太贤演的男主角十六岁便有了女儿,十六年后,他女儿也早早地有了儿子。刘父无比感慨:这男人三十出头便做了外公,我今年六十出头,比人家多活了一倍,却还没当上外公,差别实在太大。午饭前,刘俐在医院给他打电话:“爸,我怀孕了。”父亲呆了几秒钟,兴奋得都有些结巴了:
  “好,好,蛮好——总算当上外公了。”
  刘俐问林津,听见老婆怀孕是什么感觉。他胸一挺,回答:“有责任感了。”刘俐不太满意,“说得温情些——”他想了想,搜肠刮肚,憋出个词:“悲喜交加。”刘俐更不满意了,“哪里来的悲——”他说,物价飞涨,两个人养活自己都不容易了,现在又添了一个,压力太大。刘俐板起面孔,“哪有那么吓人——说点好听的,讨人喜欢的。”他想了又想,一本正经地来了句:“林家有后了,很好。”刘俐只得闭嘴。
  刘俐请了两个月的病假。都说怀孕头三个月最要紧,容易流产,一点儿也累不得。科室里一个女同事,比刘俐早些怀上,已经休了三个月了,又向主管递了假条,说是再请两个月。“这辈子只能生一个,千万不能疏忽——”她劝刘俐要早点补叶酸,买惠氏的“玛特纳”,避免胎儿畸形。三个月后再吃“奥聪”,可以促进智力发育。又说小孩的衣物先别急着买,等七个月后再买不迟,是老古话。“这不是迷信,”她向刘俐解释,“反正当心点总归没错。别的事情都能开玩笑,唯独生孩子,性命攸关。”
  星期天,刘俐和林津去商场买防辐射背心,事先在网上做了功课,说把手机包在背心里,如果没有信号,就表示合格。林津拿手机一件件地试,让她在一旁打电话。结果没一件能屏蔽信号,手机响了又响。营业员最后推荐了一件银丝的,说是最新研制的高科技产品。林津试了三次,两次能打通,一次提示无信号。相比之前,已经是很好的成绩了。价格也不菲,要一千五。林津说:
  “其实这东西没啥花头,回家拿个锅盖顶在肚子上,一样的道理。就是金属屏蔽。”
  牢骚归牢骚,买还是照买。林津去刷卡时,刘俐问那个营业员:“这东西真的管用吗?”营业员笑笑,很老实地回答:“也就是买个安心。谁也没真的统计过。”
  接着,又去药房买了叶酸和钙片。再去书店买了本《怀孕圣经》。然后回娘家。早上还在睡觉时,刘俐母亲便打来电话,问想吃什么。刘俐那时还没有完全清醒,随口便答了声“樱桃”。走到离家不远的超市,进去想买瓶酒给父亲,看见智利进口的樱桃,要108块一斤。林津吐了吐舌头,“你爸妈不会真买吧?”刘俐说不会,“就算要买,多半也是国产的。”林津说:“这季节哪来的国产樱桃啊,只有进口货。”刘俐说:“我跟你打赌,赌十块钱——108块一斤啊,我爸妈的退休工资才多少?”
  回到家,进门便看见茶几上洗好的一盆樱桃。父母双双迎出来,脸上是隆重至极的笑容,仿佛十几年没见。刘俐放下包,便去厕所。母亲跟着她,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托着她的腰。
  “妈,帮帮忙嘛——”刘俐道。
  “地板前几天刚打的蜡,怕你滑。”母亲说着,干脆挽起了她的胳膊。一会儿出来,父亲捧上樱桃,“智利进口的,你妈为了你,大出血了。” 林津朝刘俐笑笑,做了个“你输了”的口形。刘俐嘿的一声,拿过便吃。父亲问:“味道怎么样?”刘俐竖起大拇指,连夸“好吃”。
  “那就多吃点。”父亲母亲坐在女儿对面,笑吟吟地看着她吃。半天才想起林津,“小林你也吃——”刘母说。林津客气着,吃了一个就收手了。
  “我这是识相,否则你爸妈看见我跟他们外孙抢东西吃,不恨死我才怪。”晚上回到家,林津对妻子诉苦。刘俐骂他“十三点”,故意气他,“樱桃味道倒真的蛮好——”
  “你也别得意,”他道,“你这叫母以子贵。你以为你爸妈是买给你吃的啊——是买给他们外孙吃的。”
  刘俐朝他白眼:“林津啊林津,我发现你这人特别小气。吃不到樱桃,就挑拨我们父女母女的关系。”
  公公婆婆住在苏州。听说刘俐怀孕的消息,激动得要命。电话里声音都发抖了,再三关照林津好好照顾她,“俐俐三十二岁了,高龄产妇一定要格外当心——”刘俐说,三十二岁还算不上高龄产妇,现在超过三十五岁再怀孕的人都多的是。“让她多吃一点,到时候生孩子才有力气——要顺产,千万别剖腹产——”林津说:“妈你也想得太远了,孩子才五个礼拜呢。”婆婆又问林津要了银行卡的账号,打了三千块钱过来,“让俐俐买点营养品——”
  刘俐觉得,没必要收老人的钱。林津却说是他们一片心意,“他们不能在你身边照顾,所以就意思意思。别扫他们的兴。”刘俐撇嘴说:“我晓得,钱是给他们孙子的,不是给我的——我是母以子贵。”
  林津笑起来:“我老婆真是聪明,一点就透。”
  晚上睡觉时,林津趴在妻子肚子上要听胎动。刘俐一把推开他,“现在才多大啊,会动就成妖怪了。”说着拿起一旁新买的《怀孕圣经》,念给他听:“——五周的胎儿,长度大约零点六厘米,形状大小像一颗苹果籽——”林津“啊”的一声,“苹果籽?才这么点大?”刘俐道:“你以为呢,现在就像一个西瓜好不好?——漫漫长征才刚开始呢,有得熬了。”
  夫妻俩躺在床上,商量着给小孩取什么名字好。刘俐说,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林津说,据说搭脉就能知道是男是女,“好像左手脉膊强,就是男孩,右手强,就是女孩。”刘俐嘲他:“你搞得像老中医一样。”林津拿过刘俐的左手,搭了脉,随即又换了手,“好像右手强一些,大概是女孩。嘿,丫头片子。”
  刘俐挑他的刺,“什么叫丫头片子——你是不是喜欢男孩?”
  他摇手,“没有没有。男女都一样,只要健康就行。”
  “真的?”她朝他看。
  “真的!不过——”他诡异地笑笑,“男孩嘛,总归听着好听一些,有面子——你懂的呀。”
  “重男轻女!”刘俐嘿的一声。
  刘俐父亲戒烟了。他老早便给自己定下规矩——只要女儿一怀孕,立刻戒烟。四十几年的烟龄,说断就断,毫不含糊。刘母说这都是刘俐的功劳。“你要是早几年怀上,你爸哪里还会抽到现在?”
  刘俐故意逗父亲:“爸,戒烟难不难受?”刘父连连摇头:“不难受不难受,舒服着呢。”刘俐还要淘气,拿根香烟,放在父亲鼻前,“爸,抽一根吧,没关系。”刘父一把推开,很坚定的样子,“说不抽就不抽,你少促狭——我现在算是看出来了,生女儿没啥意思,只会惹爹妈不开心。当初让你别结婚吧,你非要结,找了那么个傻乎乎的小子。结了婚,让你早点生孩子,你不肯,说要过二人世界,拖到三十好几才怀上孕,等得你爸爸胡子眉毛差不多全白了,才当上外公——我跟你讲,千万别生女儿,女儿让爸妈操不完的心。还是儿子好,爽气,丢丢摔摔好养活,半夜三更回来也不用替他担心,将来骗人家的小姑娘,怎么都不吃亏。生儿子,一定要生儿子。”
  刘俐对母亲说:“爸和林津一样,都是重男轻女。”
  刘母笑道:“你爸是嘴上说说,心里不晓得多欢喜呢——你看,桌上不是又买了樱桃?”
  刘俐对爸妈道:“下次别买了,这么贵的东西,我会不好意思的。”刘父嘿的一声,“把你养这么大,头次见你这么客气——放心,也就是这一阵,等再过些日子,你求我买都难。”刘俐嘻嘻笑道:“新买马桶三天香。”刘父点头道:“没错,就是这话。”
  刘俐吃着樱桃,想起林津的话,“你女婿说,你们樱桃是买给外孙,不是买给我吃的。”刘父道:“说得对。”刘母在女儿头上敲了一记,“这话你也拿出来说——你啊,傻乎乎的。”刘父在一旁道:“她傻,她男人也傻。两个人傻到一块了。就盼着将来生出来的孩子千万别傻。”刘俐笑道:“书上说了,女孩的智商是父母一人一半,男孩则完全取决于母亲。我这下放心了,就算生女孩,至少也有一半我的智商,问题不大。男孩就更不用怕了,肯定聪明。”刘父瞪了女儿一眼,“那可不一定——我和你妈这么聪明,你妈一百分,我八十分,本来想平均一下总归有九十吧?谁晓得基因突变,生下来你最多六十分,勉强及格——再加上你男人六十分,将来这个不管男孩女孩,也就是六十分的料了。”刘父说着,哈哈大笑。
  刘俐朝父亲嘟嘴:“爸爸诅咒亲外孙,兴奋得不得了。像在诅咒阶级敌人。”
  刘母炖了一大锅鸡汤,让女儿多喝,“你现在是两个人补,一定要多吃——”又问她:“你们在家吃什么呀?”刘俐得意洋洋地炫耀起林津这几天的表现,“乖得不得了。买汰烧他全包了,下班前还会打电话问我,晚上想吃什么。昨天睡到半夜,我突然想吃避风塘的虾饺,他二话不说,披上衣服就去给我买了——怎么样,不错吧?”
  刘父故意道:“你就作吧——你以为他是买给你吃的啊?他是买给他儿子吃的。”
  刘俐嘿的一声,把碗里的鸡汤一饮而尽,“爸爸你随便说,我现在绝对不生气。这叫情绪胎教,晓得吗?我要是一生气,肚子里的宝宝也会跟着生气。我屏牢,就是不生气。”
  “肚子里有小把戏,变得像个人了。”刘父笑道。
  假条批下来了,主管开会时对大家诉苦,要是再来个怀孕的,他只有去跳黄浦江了。科室里好几个育龄女子,听了都笑,“他黄浦江是跳定了,早点晚点的事——”
  休假第一天,刘俐约了两个大学里的死党,去唐宫吃午茶。这两个朋友截然不同。一个大学毕业便结婚生子,走贤妻良母路线,现在儿子都读小学三年级了。另一个铁了心当丁克,这辈子无论如何都不要小孩。刘俐说自己属于立场不坚定的那种,“要么就早点生,要么就干脆不生。像我这样,一把年纪再怀孕,又辛苦又不容易恢复。亏死了。”又劝丁克朋友一定要守住,“女人的希望就在你身上,千万别被家庭小孩套牢,要过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生了孩子的朋友听了便笑,“你这个人啊,自己有了小孩,开心得眉开眼笑,倒劝人家不要生。”刘俐笑道:“我这叫没办法,有都有了,总不见得再把它变回去咯?”丁克朋友说:“那你生出来送给我。我就当弄个洋娃娃,玩几年再还给你。”刘俐嘿的一声:“你想得美。”
  妊娠第六周。《怀孕圣经》上说,这时的胎儿像个小蝌蚪,有个小尾巴。林津每天上班时都打几通电话回家。“蝌蚪好吗?”他问。刘俐说:“蝌蚪还行,就是蝌蚪他妈妈有些太无聊了,待在家不晓得做什么好。以前上班时候老想着休假,现在真的休假了,倒不习惯了。”
  林津劝她出去走走,呼吸外面的空气。刘俐说不行,“外面都是流感病毒,前三个月要是染上流感就麻烦了。再说日本核泄漏,上海离那边又不是很远,万一沾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完了。我现在连去超市买东西都要戴上口罩。”林津说:“那你就上网玩游戏。”刘俐说:  “那更不行了。电脑辐射太大。我妈说连电视都不能多看,别说电脑了。”林津叹了口气,“养个蝌蚪真是太不容易了。”刘俐道:“那是。你以为女人生孩子是多么轻松的事啊。”
  “那你就上床睡觉吧,”林津道,“等我下班回来,再叫醒你吃饭。”
  “那吃完饭呢?”
  “接着睡觉。”
  怀孕七周起,刘俐开始有了妊娠反应。反胃,恶心。看到什么都想吐。一点异味都闻不得。“不管什么味道,酸甜苦辣咸,现在到了嘴里,都比平常扩大一万倍。酸梅汤像醋,冰淇淋像糖精,苦瓜像黄连——连喝白开水都觉得有味儿。”更糟糕的是,刘俐的口味有些变幻莫测,前一分钟还想吃芒果,林津出去买了来,她又想吃菠萝了。千辛万苦地买来菠萝,她却说看见就想吐,想吃火龙果了。
  “计划永远跟不上变化,”林津沮丧地对着家里一堆水果,只好自己拼命地吃,“搞得好像我怀孕似的——”饭菜也是一样,事先说好吃什么,等上了桌,便一点胃口也没有了。刘俐怀孕前最喜欢吃的黑椒牛柳、炒什锦、蟹粉蛋,现在完全没有兴趣了。最后往往是拿水泡饭,就着榨菜吃。
  林津提议去饭店吃,“喜欢什么就点什么,那里选择多。”
  话是如此,可到了饭店还是不行。首先是气味,油烟味让刘俐立刻冲进厕所呕吐。大堂经理都想不通了,说我们这里通风很好啊,卫生条件也是一流的。林津连忙说,没关系没关系,纯属个人原因。一会儿刘俐出来了,脸色白得像纸。好不容易点了菜,经理推荐迷你佛跳墙,说最有营养,适合孕妇吃。198元一份。林津多了个心眼,只点了一份。也亏得如此,果然一会儿刘俐就说不想吃了,“一股腥味——”
  满桌的菜,林津几乎是一个人在吃。刘俐点了杯草莓汁,小口小口地嘬着。见他咂巴着嘴,吃得十分香甜,便有些嫉妒。“好吃吗?”她故意问。
  林津瞥见她有些恶狠狠的眼神,“不怎么好吃。”他一本正经地摇头。
  “不好吃你还吃得这么津津有味?”
  他叹了口气,“东西再好吃,只要想到我爱妻在旁边受苦,就形同嚼蜡,完全没有味道了。”这家伙居然还用了个成语。
  “死相!”刘俐笑骂。
  他问她,书上说这礼拜胎儿是什么样子?她说,像一粒咖啡豆。他在手里比划着,“还没我小手指甲大?——嘿,这么一丁点的东西,就晓得作怪,害他妈妈受罪。现在是拿他没办法,等他生出来,结结实实一顿生活,打得他服帖。替老婆大人出气。”
  刘俐嘿嘿笑着,“真的?”
  “真的——往死里打。”
  “傻子!”刘俐在他头上轻轻砸了个毛栗。
  几天后,林津说要去广州出差一个月。起初刘俐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后来才晓得是真的。“哪有老婆怀孕,老公不在身边的?”刘俐一气之下,回了娘家。林津追过去,刘俐不许父母替他开门。刘母说女儿:
  “别像小孩似的,要讲道理。他是去出差,又不是玩。”
  林津向刘俐保证,最多一个月,肯定回来。而且每天一个电话,雷打不动。“电脑上装个摄像头,我们在网上聊天,就像面对面一样。多好。”刘俐嘿的一声,“算了吧,明晓得我不能用电脑。少开空头支票。”林津道:“那天天打电话,可以听到声音,不是也蛮好?你老公又不是布莱德·皮特,这张面孔也没啥好看的。”刘俐道:“这倒是,看多了容易做噩梦,对小孩也不好。”林津嘿的一笑:“那我去韩国整成布莱德·皮特,好不好?”刘俐撇嘴道:“光整容不行,换个脑袋还差不多。”
  林津离开的那天,刘俐坚持送他到机场。“大肚子亲自送你,是不是感觉头上生角?”她问他。林津笑道:“何止头上生角,简直就是脚底生风,人都要飞起来了。”刘俐挽着他的胳膊,拽得紧紧的。兀自舍不得,眼圈都红了。林津笑道:“从没见你对我这么依恋过。”刘俐嗔道:“就算不是你,哪怕是一只小猫小狗,待久了总归也有感情的。”林津点头:“我晓得,不是我太讨人喜欢,是我老婆感情丰富。”刘俐再三关照他:“每天都要打电话,一天也不许忘。”林津很郑重地点头:“绝对不忘,以你肚子里那颗咖啡豆的名义起誓。”
  “这个礼拜已经是蚕豆了。”刘俐纠正他。
  这天晚上,刘俐反应特别强烈,晚饭没吃便睡了,还吐了两口清水。后来胃里一个劲地泛酸水,头也跟着疼了。林津下了飞机便给妻子打电话。刘俐听到他的声音,“哇”的一声便哭了,吓了林津一跳。
  “你怎么了?”他问。
  “呜——我难受——难受死了,呜——”刘俐哭得稀里哗啦,“我要老公回来——陪我——呜——”
  林津又是着急,又是好笑。“要不要去医院?”
  “没有老公陪,我不去,呜——”
  “那打个电话让你爸妈陪一趟。”
  “我只要老公陪,呜——”
  “别哭了,对孩子不好。”
  “不好就不好,我才不管,呜——”
  “你要不要先睡?睡着了说不定会好些。”
  “不要——没有老公,我不睡,呜——”
  两人的电话直打到半夜。刘俐哭累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林津才挂了电话。他还是第一次见刘俐这样,平常她也会发嗲,但这次的程度完全不同。结婚以来,林津还是第一次体会到夫妻间的那种难分难舍的感觉。刘俐哭得昏天黑地,像孩子似的。林津想笑,又觉得心里挺不好受。第二天清早,天刚亮,他便急急地打了个电话过去。刘俐还在睡觉,口气明显不耐烦:
  “我还没睡醒呢——以后早上九点前不许打电话!”
  小白兔变回母老虎。林津放心了,又有些失落。挂掉电话,给她发了条短信:“老婆,好好保重。”
  刘俐搬去娘家住一阵。刘父刘母把女儿房间重新打扫一遍,床单被子都换上新的,都在阳光下晒得喷香。女儿结婚后,还是头次搬回来住。刘母每天很早便起床,为女儿去买早点,生煎、小笼、油条、蛋饼,变着花样。接着再是买菜。老两口平常买菜是比较省的,最多两个素菜加一个荤菜,现在女儿回来了,又是怀了孕,讲究营养搭配,品种多元化。刘母专门去买了本关于孕妇的营养菜谱,照着上面做。忙归忙,心里还是惬意的。好像又回到过去,女儿没出嫁的那段时光。
  刘俐口味变得异常清淡,规定家里烧菜不能放味精,盐要尽量少放。刘母烧个老鸭芋艿汤,只放了一小勺盐。刘俐喝了,连声说太咸。“那下次你自己放。”刘母说。
  刘俐便真的自己放盐。不到两天,刘父便抱怨说受不了,“淡得像给腰子病人吃的,没有盐,连走路都没力气——”刘俐还闻不得油烟味,偏偏家里的脱排油烟机坏了,刘父只得重新买了一个。
  “给钱给钱,”刘父向女儿开玩笑,“家里开销一下子上去了,真要命——”
  楼上楼下的邻居都晓得刘家女儿怀孕了,碰见了便要恭喜一番:“怀孕啦?好事好事——”刘父嘴上还要谦虚:“唉,将来有得烦了——”邻居又问:“几个月了?”刘父回答:“才两个月,早着呢。”回到家便对老伴发牢骚:“那女的比你小了十来岁,孙子都抱了半年多了。她哪里是恭喜我,是触我心境!”
  “隔壁老王比你还大几岁呢,儿子的对象都不晓得在哪里呢。”刘母道。
  “所以说啊,”刘父摇头,“这帮小的,都让老的操不完的心。操心完小的,还要操心小的小的。”
  刘母笑他:“老头子,你在绕口令啊?”
  林津每天都会打几个电话。铃声一响,刘父看来电显示,如果是女婿的,便不接,让给女儿。刘俐接起来,照例要讲个半天。两人在电话里咯咯咯又是笑又是闹。刘父在一旁皱眉头:
  “给爹妈打电话总是简单明了,利索得像发电报。一碰到憨大女婿,就叽里呱啦说不完的话。养女儿没意思,真没意思。”
  刘俐对着电话笑:“爸爸在嫉妒你——”
  林津说:“嫉妒也没用,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谁让他生女儿——”
  刘俐捂住电话,对父亲叫道:“爸爸,你女婿嘲笑你生不出儿子!”
  刘父嘿的一声。刘母在女儿背上轻轻一掐,“你怎么回事,挑拨离间啊——”
  “就这副德行,还好意思说自己智商高。”刘父摇头。
  刘俐念《怀孕圣经》给丈夫听:“——第九周,胎儿有2厘米长,看上去像颗葡萄——他已经会做抬手、踢腿、伸腿、移动双臂的小动作了——准妈妈可以进行适当的胎教,以情绪胎教为主,也可以播放轻音乐,或是讲故事给他听——”
  “我现在每天临睡前都给他讲一段童话故事,将来我们宝贝生出来肯定很聪明。”刘俐对丈夫道。
  “光讲童话怎么够,这样的教育太单一了,”林津忽地压低音量,贼忒兮兮地,“你说——我们要是每天给他念一段《金瓶梅》,会怎么样?”
  刘俐“呀”的一声,“亏你想得出,你这个人真是太下作了!”
  “没事,反正男孩子皮厚,不当回事。”
  “那如果是个女孩呢?”
  “女孩就更应该早点接受性教育啊,将来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林津嬉皮笑脸。
  刘俐叹了口气,“我们家小孩真是前世作孽,才会碰到你这种爸爸。”
  刘母拿了些绒线,为未来外孙织毛衣。刘俐说太早了,“现在才几个月啊,晚些再织也不迟。”刘母说:“后面有后面的事,你以为闲得了啊?到时候有你忙的。”刘俐见她一件嫩黄色的小毛衣已织了大半,“也不晓得是男是女——”刘母道:“黄颜色不碍事的,男孩女孩都能穿。”
  刘母颈椎不好,这阵子更是有些严重了。刘俐站到她身后,替她按摩肩颈。刘母劝她歇歇,“你还是顾好自己吧。”刘俐说没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让母亲放松,指尖用力,一下一下地捏她颈后的穴位。“舒服吧?”她问。刘母点头,“有女儿按摩,比什么都舒服。”
  刘俐笑笑,看着母亲手中的小毛衣,问她:“小孩生出来是什么样子的?”刘母想了想,回答:“像个剥皮小猪猡。”刘俐啧啧两声:“真的?这么恶心?”刘母一笑:“小孩生下来都差不多,皮肤皱叽叽的,五官全挤在一块儿——长着长着就好看了。我怀你那阵子,家里条件不好,有个乡下亲戚是种苹果的,每次来看我都带一筐苹果。我别的没啥吃,苹果倒是吃得不少。所以你小时候皮肤特别白,头发又黄,眼睛大大的,像个小外国人。”
  刘俐又问:“那我小时候乖不乖?”刘母斜了她一眼,道:“你呀,整条弄堂就数你哭声最大,人家小孩吃饱奶就睡了,只有你,从早哭到晚,抱着也哭,躺着也哭,饿了哭,饱了又哭——绝对是个天哭星下凡。带你一个啊,比带人家十个还累。”刘俐问:“那你肯定烦死我了吧?”刘母道:“怎么不烦?你屁股上不晓得挨了我多少记巴掌!那时又不像现在,自己忙不过来,还可以请保姆。晚上被你折腾通宵,白天还要抱着你去上班,又要做饭,又要做家务。你爸恨起来的时候,就说,干脆把你送人算了。”
  刘母说到这里,不禁笑了笑,“巧也是巧,那时你爸有个好朋友,老婆不会生孩子,想领养一个。听你爸隔三岔五地抱怨,就说,你不要,那送给我好了。”刘俐瞪大眼睛:“真的啊?”刘母笑道:“真倒是真的。你爸那个臭脾气,人家也是随口一说,他竟然劈头盖脸骂了人家一通,差点连朋友都没得做。他说,再不好总归是自己家的小孩,就算被她烦死作死,也不舍得送人的——也是,自家的小孩,谁会不疼呢?”
  刘俐怔怔听着,忽地低下头,轻轻抚摸自己的肚子。

 

  “有时候觉得蛮神奇,”她有些痴痴地道,“原来我也会怀孕,好奇怪——”
  “真是傻话,”刘母说她,“是女人都会怀孕,有什么好奇怪的?女人啊,总归要有个孩子才行。之前你们拖着不肯要小孩,我也不好多说。其实一个完整的家,又怎么能没小孩呢?年轻时不觉得,将来上了岁数,迟早要后悔的。——做人还是要随大流,人家没有的你别强求,人家有的你也别落下。说到底,过日子就是这么简单。有个小孩烦是烦些,可到底还是开心的时候多。”
  刘母说着,伸手捋了捋女儿的刘海,“这些道理啊,等你把孩子生下来就晓得了。别看你现在三十多岁,可没生过孩子,就谈不上是大人。孩子会让你变得成熟的。”
  刘俐按着母亲的肩颈,“妈,你肩膀劳损得挺厉害。”
  “这把年纪了,老了。”
  半夜里,刘俐起来上厕所,经过客厅时,忽见阳台上有人影一闪。她吓了一跳,还当是小偷,借着月光再一看,竟然是父亲。他把阳台门关得严严实实,独自站着抽烟。夜里的风有些大,将他的头发吹得微微飘起,烟头也忽隐忽亮,像田野里的萤火。他大概有些冷,头一缩,拉紧了外衣。刘俐看着,忽地觉得非常不好意思,想父亲定是被烟瘾憋得受不了,白天硬撑着,直到半夜里才悄悄起来抽上一根,做贼似的。若不是为了她,父亲又怎会受这个罪。
  刘俐站了几秒钟,没有惊动父亲,轻轻地走了过去。
“——等你长大后,一定要好好孝顺外公,”刘俐平躺在床上,给肚子里的宝贝做胎教,“要努力读书,将来找个好工作,赚好多钱,给外公买最高级的香烟。多抽烟对身体不好,所以我们要以质量取胜,两个月买一条就可以了,要‘中华’,最好是‘熊猫’——”
  一天晚上,林津打来电话时,听刘俐的声音带着哭腔,大吃一惊,“怎么了,又不舒服了?”
  刘俐说不是,“刚刚看了本小说,说一家三口本来生活得好好的,突然一场火灾,丈夫和儿子都没了,只剩下妻子一个人孤零零的。她想自杀,可试了几次都被人救下。她天天晚上都睡不着,抱着以前的全家福照片,一动不动地坐到天亮——”
  “那是小说,不是真的,”林津劝她,“别再看了,我们说点开心的。”
  “如果,我是说如果——”刘俐抽抽噎噎地道,“如果我生下小孩以后,将来也碰到这种事情,我肯定拼了命把你们救出去,自己去死。我不要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世界上,那太惨了——”
  林津忍不住好笑:“不不,还是你和孩子留着,我去死。”
  “不行!如果你们都没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坚持,“你不要跟我抢,我死就是我死。”
  林津笑起来,“别死啊活啊的了。放心,我们家住底楼,一有情况跑得比谁都快,保证大小平安。谁都死不了。”
  “我们一家三口,要永远生活在一起。等我年纪大了,我还要给我小孩带孩子,让他给我按摩肩膀。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一大家子一起出去郊游——”
  “好,没问题。——老婆,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以前你可是天塌下来当被盖,砍十刀都不会出血的现代女性。——是不是怀孕的关系?”
  “嗯,我觉得是。”
  “以后别看小说了,要看也看轻松搞笑的。你这样胎教对小孩不好,哭哭啼啼的——与其这样,还不如给他讲《金瓶梅》呢。”林津笑得不怀好意。
  “你就晓得《金瓶梅》——”
  刘俐怀孕三个月时,林津从北京回到上海。刚好赶上第一次产检。电话预约时,护士提醒要抽血,所以必须空腹。夫妻俩起了个大早,到了医院才八点不到。检查项目很多,抽血、验尿、心电图、B超、体重、血压——一圈转下来,好不容易才能吃上早饭。刘俐坐在座位上,轻轻抚摸着腹部。林津递上面包和牛奶,她吃了一口,便觉得反胃,“哇”地吐了出来。
  “害喜很严重啊——”旁边一个陪女儿来产检的母亲见了,说道。
  刘俐嗯了一声。
  “我怀你的时候,比她还要严重,连胆汁都差点吐出来,”这母亲对她女儿道,“女人害喜就是这样可怜。”她女儿的肚子已有八九个月的样子,听了便朝刘俐笑笑,“吃点话梅,会好些的。”
  刘俐点了点头,也朝她笑笑。
  大厅里,孕妇们走来走去,在护士们的指引下做着各种检查。家属跟在后面,如临大敌般。这时,一个抱着婴儿的女人走进来,到窗口拿药。那婴儿大约出生不久,胎毛还未完全褪却,一双眼睛滴溜滚圆,黑白分明,很是可爱。厅里候诊的人立刻被吸引了。孕妇们倒是坐着不动,有趣的是她们的丈夫,纷纷起身,向那婴儿靠拢来,笑眯眯地逗他。“弟弟还是妹妹啊?”一人问。
  新妈妈回答是“弟弟”。
  “啧啧——”一个男人竟还拿起那婴儿的小手,亲了亲。
  倘若放在别处,这些男人怕是无论如何是不会这样的。太过婆妈了。也许是这样的氛围,感同身受,激发出他们即将而来的父爱。看着竟有些滑稽了。刘俐见林津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婴儿,嘴角还不自禁地露出微笑。原本有些偏长的脸型,因这笑容,朝两边拉圆了,温柔又明亮,像春日里的第一抹阳光。
  “你说,我们的小孩会这么可爱吗?”刘俐推了推他。
  “当然!”林津重重地点头,“肯定比他还要可爱。可爱得不得了。”
  回去的路上,他问她:“这个礼拜,胎儿长成什么样了?”
  “像一条小金鱼。”刘俐回答。
  “好,我决定了——以后我们孩子的小名就叫‘小金鱼’,呵呵!”
  他说完,拿过妻子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紧紧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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