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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晃对阿城

 知道. 2011-09-28
洪晃,《iLOOK世界都市》杂志和《乐》广告周刊的出版人;十二岁赴美国,大学毕业后曾做过贸易、投资咨询等一大堆事,都和洋务有关。
  
    ○ 阿城
    口 洪晃
  
   口:你知道披特儿吗?
  
   ○:披特太多了,哪个披特?
  
   口:原来驻北京的一个德国记者,老婆是瑞士的。
  
   ○:不认识。怎么了?
  
   口:中风了,不会说话了,明天要到我家来住着。
  
   ○:看中医?
  
   口:瞎,就别提了。他那瑞士老婆不管他,自己找了个三十几岁的情儿,把老头儿送中国来了。
  
   ○:噢,寄来个包裹。
  
   口:刚才一个美国人打电话来,一听就急了,说买张票再把老头儿运回去。我心说,噢,这么着把人运回去,不也是把人当包裹了吗?
  
   ○:而且很可能那边儿他老婆不接,变成无法投递,退回来。真是包裹还好,人可是要死了。
  
   口:这个披特儿当年在北京可是个人物, 爱开party,吃,喝,去的人可多了。这一中风,不会说话了,去年还自杀了一回。被老婆送到中国来,先在朋友那儿住了一阵儿,明天到我这儿来。我们那电影儿明天不是还要补些镜头吗?他就要先去现场呆着,之后再把他运回来。你从旁观者,你觉得披特儿这件事儿怎么办?
  
   ○:责任和义务。我感觉你们是道德上的义务,不能不管他。但是你们有责任必须管吗?
  
   口:没有。
  
   ○:就是这两个的矛盾。还有是就是惯,中国人说把这孩子惯坏了。我从旁听,他可能从前有点儿被中国朋友惯坏了。
  
   口:这倒是。
  
   ○:他老婆可能意识到他们是外国人,在西方无论责任或义务都不能解决的,就扔到中国来。中国人好客。
  
   口:大家都是觉得有这个义务但没这个责任。美国人就特坚决,送回去。
  
   ○:还是要找有责任的那一方,他老婆有责任,还有就是他们的政府。他们的政府在北京有常驻机构,也就是大使馆,要告诉他们你们有一个公民在这儿是这种情况,你们怎么办?大使馆管不管不管,我先知会你。
  
   如果披特儿真的在这儿有什么状况,你就说不清了,披特儿自杀过,再出事儿,查不清的话,你就有法律责任了。大使馆那时候就来了,我们的公民怎么回子事儿?你把他怎么了?
  
   口:披特儿刚过来的时候,是个香饽饽儿,他原来不是好开party吗?而且他又特喜欢在人尖子里头做社交,所以他周围那些人都是什么大使二使的,所以他头一次回来的时候,这大使请他那大使请他,都觉得人家会说话的时候,也没少到人家家里吃啊喝啊的,现在人家这样了,总得请一回,所以有点儿像抢小媳妇儿似的,我还觉得这外国人还真雷锋啊。现在就都不理了,要打包送回。
  
   ○:中国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说的就是义务如果变成责任,事情就起变化了。
  
   孔子有个学生子贡,他有一次在齐国吧见到一个鲁国人做了奴隶,就出钱把这个人赎回来了,子贡是经商的很有钱。结果这件事儿在鲁国成为美谈,子贡成了雷锋。
  
   孔子知道了这件事儿,就对学生们说我不要再见到什么狗屁子贡了。子贡听说了就很慌,跑到老师那儿去。学生们拦不住啊,子贡见到了孔子就问老师为什么不要再见我了呢?
  
   孔子说,你难道不知道鲁国有个法律是如果见到鲁国人在外为奴,回来报告,国家出钱去赎回来?你子贡有钱没错儿,但是你这么做,鲁国的穷人怎么办?他们见到鲁国人在外为奴而无力赎回,岂不是要在心里承受很大的道德压力吗?
  
   这是孔子讲的仁的一个方面。做善事,搞不好的话,有可能不仁。所以仁要体现为法律,要形成专业,才可能造成普遍性。
  
   口:还真可能是这样。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原来不是和凯歌吗?我妈特别爱开party,开呢,我就把凯歌的父亲叫来,老爷子挺爱和我妈聊的。后来凯歌他妈就把我叫去了,说妞子你能不能别这么着。我心想我又哪儿做错了得罪了?他妈就说,我有一儿一女,你呢,家里有四合院儿,老叫着老爷子去,我这女儿可没有四合院儿,你还让不让她叫她爹去她那儿了?
  
   ○:唐朝有个李勉,在开封做官,有一次审案,被一个犯人感动了,就放他跑掉了。后来李勉辞了官在黄河以北游荡,偶然遇到了放跑了的那个人。那个人邀李勉到家里,晚上和老婆商量怎么报答李勉的活命之恩。
  
   老婆说给他一千匹好丝绸怎么样,老公说还报答不了啊,老婆说那两千匹呢,老公说还是不够报答的,于是老婆说,这样的话,只有把你的恩人杀掉了。
  
   口:杀掉?
  
   ○:报答不了的恩,或者是善,就是恶了。
  
   这其实也是个爱情故事,老婆非常明白老公会一辈子在什么上永远拧巴,要救老公,只有口出恶言,破坏自己的形象,点出症结。
  
   我倒还没有看到世界上有什么作品讲道德心理讲到这个程度。前两年王小帅要拍爱情题材的电影,我介绍了这个故事,他当时挺激动,后来没有下文了。
  
   你在《三联生活周刊》上的文章,我挺喜欢的。态度好,过去不是常讲态度吗?
  
   口:态度——我没什么态度吧,那个挺好玩儿的。
  
   ○:定期写吗?
  
   口:原来定期给他们写,但是后来就是因为老得去拉广告,我又中文水平特差,写东西就特慢,狗屁一千字我得磨蹭磨蹭磨一个礼拜,写完了改写完了改,就不写了。
  
   ○:其实你说就行……
  
   口:那最好我说你写……
  
   ○:我的意思是你说,叫你的助手整理整理,你再改改就行了。你和索拉、宁赢的电影搞得怎么样了?
  
   口:完了,拍完了。
  
   ○:很快啊。
  
   口:明天再到我妈那儿补点儿镜头就全完了。在我妈那儿拍的时候,我妈嫌烦,这一拍完了,我妈还挺想的,“怎么都走啦?”觉得热闹。明天早上再去一回,七点半。
  
   ○:一般来说有两大忌,一是别让人在自己家里拍电影,二是别当演员……
  
   口:这两大忌我都惹上了。当时要在我妈家拍的时候,我妈说有个条件就是我得上个镜头什么的,宁赢就叫我妈演个老管家。
  
   我觉得中国拍电影就是编剧都是平民百姓,生了个如花似玉的闺女,想把闺女送进宫,闺女就是那剧本。进了宫之后呢,就发现皇帝就是导演,演员就是三宫六院里的妃子,平时没事儿就等着皇上叫唤你,是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摄影师就是个太监,导演最后的那一下,他先撸半天,导演最后上来看一下,好,行了。宰相就是那制片,大炊辈儿。
  
   人就是这么贱,四个演的,三个非专业,一个专业。等的时候,专业的会等,看看书,喝喝茶。这仨非专业的吧,镜头对着谁,谁肯定没毛病,也不冷,脊椎也不疼,心脏也不加速。只要是镜头对着另外一个,你是背景,你肯定有毛病,脊椎疼,心跳过速,太冷,“我觉得这话别扭”,“我能换个姿势坐吗”?全来了。
  
   这电影里的女人你觉得是不是老了点?不够漂亮?
  
   ○:赵本山不是小青年吧,观众会把漂亮不漂亮忘掉。一般的电影是让你一直注意演员漂亮不漂亮,其他的不重要。
  
   口:我平常从来不化妆,别的地方我都不认命,但是长得不好看,我认命。我妈(章含之)比我漂亮好几倍,我因此背上沉重的形象包袱。我就觉得打扮没用,干脆不打扮了,发展别的。
  
   ○:所以你朋友多啊。
  
   口:我觉得化妆的女人和不化妆的女人,可能完全是两个世界的。电影呢,拍一次也好,至少你知道你不能干什么,我这次知道我不能干什么了。全世界大概百分之九十八的女的对当电影明星都没什么意见,我原来也是,现在我属于那百分之二了。我干不了,我宁可当太监,打死了不能当这演员,忒难受了。
  
   而且你根本没思想。所以现在我非常非常佩服那些专业演员。
  
   ○:不同的导演,演员会不一样。银幕上的表演,都是导演通过了的,好或不好,都是导演的判断,怪不到演员。
  
   口:是吧?
  
   ○:让你演你自己还是让你演另一个人,这是两回事。化妆也不是问题,纪录片怎么办?
  
   杂志最近怎么样了?
  
   口:最近被文学青年整了一下。他是一个北大的研究生,瘦得不得了,也不洗澡什么的,一看就是那种顶级文学青年。过来之后,我说弄个栏吧,说了个“嫉妒”,好家伙他就列出来了二十多个定义什么的。你给他一个特别简单的问题,他都要把它变成哲学,他都要告诉你那个法国的福柯是怎么来评论这个问题的,黑格尔曾经说过什么什么,烦哪。
  
   他就是一点儿人性的东西都没有了。
  
   从那以后看见文学青年我就害怕。我觉得我受不了这个。
  
   这小孩还特逗,他身边有一帮子女孩子,就是他的跟随者。你让他写一篇文章,他就会说,这篇文章我写不合适,因为我的思想境界不在这儿,但是我有一些小妹妹,她们可以帮你写写这些文章。
  
   我心想也罢吧,就让她们写吧。前些日子不是出了一套杜拉斯的丛书吗?我说你就给我们写个小书评,对杜拉斯的感觉。他说,我是坚决反对杜拉斯这种情结的。我说没让你写得那么深,我没让你写文学评论,你就给我写一个介绍这本书的大概齐的文字,杜拉斯是谁就行了,我就这点儿要求,他说那不行,我怎么能够浪费我的时间写这么浅的东西呢?
  
   你大爷的,你还是个学生,挣点儿零花钱你应该挺高兴的。你把这写了,广大的白领和劳动人民群众,那些不是知识分子的人也知道杜拉斯是谁了,他们看了有一天也会产生和你同样的感情,那就是后事儿了对不对?你甭管那个,你先把这几百字给我们写了。
  
   不写,而且能跟你在电话上掰斥一个多钟头,为什么这个东西不值得一写,哎哟把我整的哟,矫情啊,蔑视一切。让他写东西他也不写,我就不知道他为什么来。
  
   他来的时候,我说你看我们是一本商业杂志,商业杂志的定义呢就在于我们服务的这一群人基本上是做商的,而且是人家忙里偷闲,飞机上啊,马桶上啊,睡觉前哪,不要特深刻的东西,你真的能够承受吗?他说行,我说.OK那你就在这儿吧。可是你让他写什么他不写,这个不行,那个不行。我就跟他说,我说这样吧,你不是文学底子特深吗,我们这儿都是搞服装的搞美容的,这些小孩儿文学底子不深,你要不然的话就找几本世界的古董文学什么狄更斯啊,也别扯太远,大概齐的说说什么英国文学什么法国文学什么的,给大家讲讲故事,这样小孩有兴趣的话也知道有这么回事儿,自己去找找什么的,“行,我给你写一个提纲吧”,我一听见写提纲我就骇怕了。
  
   结果又是过来一个巨长的,打出来差不多有10pa的提纲,说你说的那些东西,什么英国法国俄罗斯,我都觉得是很肤浅的,我觉得那些不值得一谈,我要给她们讲俄罗斯革命和文学的关系。嘿,我说一个时装杂志,我的编辑需要知道俄罗斯革命和俄罗斯文学的关系吗?您是不是留着这个等您当教授了,给哪个俄罗斯文学专业的研究生去讲这个?我是以低姿态跟他说,紧接着又来了10pa,说很明显,你对我要说的题目一无所知!我没有想到像你这样一个人,知识如此的浅薄!
  
   ○:你换一个人写不就行了吗?
  
   口:他呢,有一天,某某去找我,我就说我们一块儿去吃饭去。第二天他跟我说“你认识某某”?我说,啊,我以为他要给三联投稿什么的,我就说下次介绍你跟他认识,“嗯”,哼二声。回家之后,他给我发了一个长达两千字的E-mail,评论三联的长短,我吓呆了。
  
   我就没有见过这么不简单的孩子,孩子应该是很简单的。二十五六岁的小孩儿,见着一个人,一方面说他是怎么怎么起来的,三联嘛固然是怎么怎么样,但是哪天我看见三联什么什么,品头论足,我觉得二十多岁的一个孩子,就已经酸成这样了,那中国的知识分子,我不知道这样教育出来的……不知道可要不可要。
  
   你知道他就像那个——那个——,你知道在外国经常就有一屋子人,里面有一个头儿,后来就杀了什么什么的……
  
   ○:邪教?
  
   口:对,人民圣殿教什么的,他就像这么一个头,周围有些女孩子。你看我们那儿的小孩写一个东西,然后呢,我说你不是文字挺好的吗,你文字好就干脆帮我们润润文章吧。他改完了文章,他就得到小孩儿那儿去把人家臭骂一顿,当着面儿的跟小女孩儿骂。
  
   ○:施虐狂吧?
  
   口:他永远要告诉你,你不如他。
  
   刚开始办杂志的时候,我还觉得谢天谢地我还搞了一个文化的杂志,我就不是纯商人了,我原来不是卖铜卖铁的吗?我觉得卖铜卖铁真他妈糙,一块钱买来的东西,一块零五分卖出去就行了。我觉得我委屈了,我觉得我应该干一点儿就是比这稍微更有意思一点儿的事儿,然后就去搞那些投资什么的,后来发现闹了半天就是给人算账,把账算过来就行了。后来叫我搞杂志,好家伙,这一下可让我接触知识分子了,我他妈现在巴不得回去卖铜卖铁,把我吓的。
  
   中国知识分子过去那么多年挨整,挣钱也不是太多,有自卑的地方;但是他们又的的确确掌握着许多知识,所以又有自负的地方。这自卑和自负两头儿这么一分吧,就是一塌糊涂的一件事儿。
  
   所以我觉得有知识的人最好还是有点儿钱。没钱的话,事儿就特难办。有知识的人一没钱的话,他就会变得比谁都坏,比穷人坏多了。
  
   ○:拧巴了。
  
   口:特拧巴。
  
   好多特好的东西,不是那么刻意才出来的。他们太刻意了怎么怎么着,太想要那个东西了。你看着都替他着急,你怎么还没当文学家啊,你都二十六了,天哪。
  
   ○:你在欧洲或美国碰到过这样的知识分子吗?
  
   口:西方知识分子可能……我碰到过……有一个朋友,这朋友呢,原来是建筑师,做着做着就开始写诗了,然后就放弃了建筑,开始专业写诗。写诗绝对是贫困道路一条。他娶了自己的秘书。法国的女的应该是很会穿的,这个女的是一半儿法国人一半儿越南人,我就没有见过她那样儿天天穿得像纽约四十二街的妓女那样儿的,法国妓女都穿得挺体面的,法国人天生一个会打扮。诗人呢,开始办了一个小的杂志,挺有名的一个文学评论杂志,每个礼拜三呢大家聚在一块儿瞎侃,杂志印出来的话也就是送朋友。
  
   他们任何人都看不起,他做任何事儿都特拧巴,他倒还没有中国知识分子的那种尖刻,他不尖刻,够酸的就是了,谁也看不起。
  
   ○:我倒觉得这也许不是知识分子的问题,人就是有那么一类人,不管他干什么,都拧巴。福柯讲权力,知识就是一种权力,掌握知识的人有的时候和掌握权力的人很像,膨胀,原来心理上的毛病也会扩张,扩张到别人瞠目结舌。你看但凡掌握一点权力的人,都可能这样,比如警察啦,售货员啦,土大款啦,有时候捡垃圾的也会这样,当他把垃圾视为一种资源,而他又占有这个资源的时候。
  
   我们常常认为不掌握权力的人就是人民,其实人民里还是有各种各样的权力分布,所以我们又会纳闷儿,人民怎么是这样儿的呢?大大小小的权力在那儿搞鬼。
  
   口:在任何行业里相对而言聪明,但是又没有得到承认的人,基本上都会变成这样。有才气,但是运气不好。一般笨人还不会这样儿,都挺乐呵呵的。成功的,他狂,但是不会酸。
  
   一个笑话儿说法国人怎么自杀?他永远是这么开枪的(手比划在高于头的地方),因为法国人想象中的自己永远比别人看到的他高出来一截儿。
  
   我觉得现在一般的小孩儿不算,就是现在比较开放了,他没必要了,他不用别人发现,他可以在网上写篇儿文章,网上有多少人写啊,发了就没事儿了。
  
   下一代的醋劲儿可能少一点儿。
  
   哎你觉得中国那些美女作家怎么样啊?
  
   ○;美女作家?包装吧,有造成公众人物的意思,有给男权社会造成性幻想的意思,要不然怎么没有“美男作家”?出版公司包装,或自己包装自己。我猜她们自己有的不信,有的就信了,女性一般都愿意别人说自己漂亮,明明知道是假的也愿意,搞得奉承女性像“今天天气哈哈哈”,不需要技巧。
  
   美女而兼作家并非不可能,但这不是根本的,所以问题在于包装把这两项搞成根本性的。
  
   口:我们吧,作为这个杂志,当然就是也不一定有人看,我的情结就是,《上海宝贝》出来的时候,有一批人都是以把大胆的性生活写出来为特征,我觉得这也挺有意思,也是个卖点了,我就想做篇文章“中国女作家能不能谈性”,采访她们。
  
   结果采访了所有女作家,包括什么陈染、棉棉、王安忆、毕淑敏、卫慧,还有一大帮,基本上拒绝谈,“你们这个问题太无聊了”。我们说社会上现在谁都在说这件事儿啊,怎么就不能谈呢?“这个非常低级趣味”,王安忆是说我现在很忙,无法接受媒体采访,唯一一个诚实的是棉棉,“我说”,卫慧是说你们要是采访了棉棉,我就不接受你们采访。
  
   ○:两人死杠。
  
   口:陈染说了一些云里雾里的——到最后这篇文章就没法儿写。我就说她们不谈,为什么不谈,都给说出来,就照登,然后再把她们小说里的所有写性的东西列一下,拒绝谈,但是文章里头是这么写的。
  
   ○:这里有个社会人格和艺术人格的区分。你要人当面谈,就触到了社会人格的问题,很敏感,回旋余地少,让人纠缠住的可能性大;你要看她的作品,那是艺术人格,她可以让作品自己说话,作者有回避的余地。不过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口:本来我还想写呢,不就是一些黄色的小段子吗?我这人就特俗,我要是写东西没人看的话我就一点儿写的兴趣都没有,我认识的两个人都是长篇长篇的写,一个是个法国人,一个是个美国人,是个ABC,写完了说我就是为我自己写的,我就不发表,我说你给出版社寄过吗?她们说不寄,就是给自己写着玩儿。我想这他妈多憋得慌啊,我要是这样我就不写了,那写它干什么?洗洗睡吧,别费那老劲了,还一本儿一本儿的。
  
   ○:我开始写东西的时候,没发表的环境,那时候只能出毛主席语录,所以也就是写给朋友看看。这个习惯影响我到现在,总觉得人家看不看无所谓。
  
   现在美国有一种出书的方式,现在不是电脑打印的质量很好了吗?于是有人把自己写的东西打好装订好,到书店租个地方卖。大出版社呢,常常去了解一下,如果卖的情况好,比如一星期卖出去十本二十本,大出版社就找上来说我给你出吧。我觉得这个方法不错。
  
   口:我看作家这行不能干了,预付款又没了,我想我得掌握捷径,写那种人家特爱看的,本来我想了半天国内最缺的就是安娜•伊思宁那类的,半色情半不色情的,这玩意儿我写得来。结果美女作家一出来,这行儿也不能做了,得再找一个窍门儿了。
  
   ○:日本有一种小说叫“私小说”——
  
   口:撕小说?哪个斯?
  
   ○:私人的私。形式是好像在写给自己——
  
   口:就跟写日记似的?
  
   ○:写给自己的日记,不是雷锋日记。媒体啊电影啊摄影啊等等都有一个潜在功能,就是满足一般人的窥私欲望——
  
   口:对,是。
  
   ○:既然一般人是这样,那我就搞成不是给你看的,对你的诱惑力反而特别大。
  
   口:这倒是挺有意思的,这个好。
  
   ○:由私小说还可以出来侦探类型小说。
  
   口:这怎么搞?
  
   ○:侦探小说都是蛛丝马迹,私小说天生就是蛛丝马迹。我们常常会无意间听到别人的断断续续的谈话,比如我听你说披特儿,我不认识他,但我顺着蛛丝马迹,会拼出一披特儿来,所以小说没说谁杀了谁,但是读者猜出来了。
  
   口:这挺好玩儿的。行,歇下来我就写这个。这又是一招儿。
  
   ○:这种写法可以避开一般已有的模式。
  
   口:另外就是因特网再狂的话也不会代替纸面出版物,你觉得会吗?
  
   ○:现在的问题是阅读方式,纸面阅读可以是很随意的,一小片就可以,但是你很难在马桶上抱着个电脑阅读。电脑的开机关机相对来说都正式了,仓颉输入法的发明人朱邦复现在在香港不是在专攻阅读器吗,就有解决这个问题的意思。
  
   本质的问题是阅读电脑屏幕方式,超过了人眼视网膜的进化。你知道我们的视网膜,其实有视觉的动物都是,视网膜进化到现在,都是适合反射光而不适合入射光。入射光就比如太阳光灯光,我们很难逼视阳光,也很难长时间看亮着的灯泡,视网膜会损伤。我们适合看反射光,比如看书看画啦。电影也是反射光,但强了,所以电影超过两小时,眼睛就累。意大利是任何电影都分成上下集,也就是当中有一个休息。
  
   问题就在电脑屏幕是入射光,人眼看久了就累,当然累的原因还有屏幕频闪,液晶的屏幕就好多了。视网膜的进化过程有上千万上亿年了吧,不会在短短的几十年内就进化到适合接受入射光吧,早着呢。所以我认为公司里用电脑干活的小姐,应该有职业补贴,就像炉前工有补贴一样。
  
   技术的发展,永远有一个跟人的进化现状相符的问题,现在常常是超过了人的进化现状,超过了,就造成损伤。
  
   口:我不是老在网上买书吗?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买书的趣味全部没有了,你没法儿翻,现在他们也知道了,人买书得翻,它就会有一个look inside,你一看呢,书全搁那儿呢,你也就不买了;它总是给你几个片段,就特难受,你永远只能看它给你的片段,你要在书店里翻,这是一个乐趣,网上就是这点儿东西就全都没了。
  
   ○:没有随意性了。
  
   口:所以我觉得从这一点看的话,这全世界的树还得接着砍。印刷厂也不会有网了就倒闭了。
  
   ○:好多人上网,不在网上看,而是下载下来,再打印出来看。
  
   口:这就更费纸了,单面儿的嘛。你再怎么要求我们公司的那些小孩用再生纸,也不行,没这毛病。
  
   ○:再生纸贵。
  
   口:我们要求用过一次,背面再用,孩子们就没这毛病,没这习惯,多烦哪。
  
   ○:好啦,你明天还得早起伺候你们的电影儿,我明天也是得赶飞机出个远门儿,我们回来再说吧?
  
  
   2002.3.9.北京
  
     选自《收获》200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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