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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名家写景散文(8)

 寒月荷风 2011-10-05
《白马湖》朱自清
  《白马湖》朱自清  白马湖 朱自清 今天是个下雨的日子。这使我想起了白马湖;因为我第一回到白马湖,正是微风飘萧的春日。
   白马湖在甬绍铁道的驿亭站,是个极小极小的乡下地方。在北方说起这个名字,管保一百个人一百个人不知道。但那却是一个不坏的地方。这名字先就是一个不坏的名字。据说从前(宋时?)有个姓周的骑白马入湖仙去,所以有这个名字。这个故事也是一个不坏的故事。假使你乐意搜集,或也可编成一本小书,交北新书局印去。
   白马湖并非圆圆的或方方的一个湖,如你所想到的,这是曲曲折折大大小小许多湖的总名。湖水清极了,如你所能想到的,一点儿不含糊像镜子。沿铁路的水,再没有比这里清的,这是公论。遇到旱年的夏季,别处湖里都长了草,这里却还是一清如故。白马湖最大的,也是最好的一个,便是我们住过的屋的门前那一个。那个湖不算小,但湖口让两面的山包抄住了。外面只见微微的碧波而已,想不到有那么大的一片。湖的尽里头,有一个三四十户人家的村落,叫做西徐岙,因为姓徐的多。这村落与外面本是不相通的,村里人要出来得撑船。后来春晖中学在湖边造了房子,这才造了两座玲珑的小木桥,筑起一道煤屑路,直通到驿亭车站。那是窄窄的一条人行路,蜿蜒曲折的,路上虽常不见人,走起来却不见寂寞——。尤其在微雨的春天,一个初到的来客,他左顾右盼,是只有觉得热闹的。
   春晖中学在湖的最胜处,我们住过的屋也相去不远,是半西式。湖光山色从门里从墙头进来,到我们窗前、桌上。我们几家接连着;丏翁的家最讲究。屋里有名人字画,有古瓷,有铜佛,院子里满种着花。屋子里的陈设又常常变换,给人新鲜的受用。他有这样好的屋子,又是好客如命,我们便不时地上他家里喝老酒。丏翁夫人的烹调也极好,每回总是满满的盘碗拿出来,空空的收回去。白马湖最好的时候是黄昏。湖上的山笼着一层青色的薄雾,在水里映着参差的模糊的影子。水光微微地暗淡,像是一面古铜镜。轻风吹来,有一两缕波纹,但随即平静了。天上偶见几只归鸟,我们看着它们越飞越远,直到不见为止。这个时候便是我们喝酒的时候。我们说话很少;上了灯话才多些,但大家都已微有醉意。是该回家的时候了。若有月光也许还得徘徊一会;若是黑夜,便在暗里摸索醉着回去。
   白马湖的春日自然最好。山是青得要滴下来,水是满满的、软软的。小马路的两边,一株间一株地种着小桃与杨柳。小桃上各缀着几朵重瓣的红花,像夜空的疏星。杨柳在暖风里不住地摇曳。在这路上走着,时而听见锐而长的火车的笛声是别有风味的。在春天,不论是晴是雨,是月夜是黑夜,白马湖都好。——雨中田里菜花的颜色最早鲜艳;黑夜虽什么不见,但可静静地受用春天的力量。夏夜也有好处,有月时可以在湖里划小船,四面满是青霭。船上望别的村庄,像是蜃楼海市,浮在水上,迷离徜恍的;有时听见人声或犬吠,大有世外之感。若没有月呢,便在田野里看萤火。那萤火不是一星半点的,如你们在城中所见;那是成千成百的萤火。一片儿飞出来,像金线网似的,又像耍着许多火绳似的。只有一层使我愤恨。那里水田多,蚊子太多,而且几乎全闪闪烁烁是疟蚊子。我们一家都染了疟疾,至今三四年了,还有未断根的。蚊子多足以减少露坐夜谈或划船夜游的兴致,这未免是美中不足了。
   离开白马湖是三年前的一个冬日。前一晚“别筵”上,有丏翁与云君,我不能忘记丏翁,那是一个真挚豪爽的朋友。但我也不能忘记云君,我应该这样说,那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七月十四日,北平。
   摘自: 原载1929年11月1日《清华周刊》第32卷第3期      
                  《巴莱崖壁画》凌渡
  《巴莱崖壁画》凌渡  巴莱崖壁画 凌渡 “摩岩壁画成专著,彻夜歌声听壮家。”
   每读郭沫若同志这两句诗,我的脑海里便会幻化出一幅多彩的左江崖壁画来。
   左江及其支流明江两岩绵延数百里的山峦,被人称为是壮族文化之一——左江崖壁画的“自然展览宫”。目前已发现的五十幅崖壁画中,画幅最大,画像最多的,还是以广西宁明县境内、明江岸边的巴莱为首。巴莱系壮语,直译应是斑麻的石山,亦可意译为花的石山,所以人们又称左江江崖壁画为花山崖壁画。
   崖壁画是与创造他的民族一起得到翻身解放的。过去历代反动统治阶级辱称壮族为“獞”,对她压迫、歧视和凌辱。壮族人民创作的崖壁画,当然更不悄一顾了。“一唱雄鸡天下白”,解放了,作为中华民族之一的壮族,从此得以团结、平等和睦地同各兄弟民族一起,幸福地生活在祖国的大家庭里。“獞”变成了“僮”,后来在敬爱的周总理的关怀下,又改为“壮”。一字之改,意义多么深刻啊!党和政府对祖国各民族人民的文化遗产极为重视,崖壁画被列为广西壮族自治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之一,引起了区内外历史学家、考古学家、民族学家的极大注意。一九五四年,一九五六年和一九六二年,有关部门先后对崖壁画进行了三次考察,发表了一些专题研究文章。郭老十分高兴,在《南宁见闻》一诗中,便有“摩岩壁画成专著”句记述这件事。
   现在,雄浑壮丽的岩壁画已不是飘渺的幻景,而是真实具体地矗立在我的眼前了!
   那是去年暮春的一天下午,我们来到和巴莱隔江相对的村子,渡不了江,夕阳西下的时候,只好坐在江这边岸上的一片柔软的草地上,观赏对面的巴莱崖壁画。画幅虽然离我们有二百来米远,但在明丽的阳光的映照下,却分外清晰。
   巴莱山势陡峭,临江一面,是斧劈刀削一般的高耸入云的铅灰色悬崖绝壁,画就在这崖壁上画。画幅宽一百三十五米,高四十四米,全是用赤红色的颜料画成的。这些颜色与山崖上的石灰石起了化合作用,所以历经两千看的风风雨雨,色彩始终鲜艳不衰。由于日长年久,风雨的侵蚀,钟乳石的成长运动,崖逢水的渗腐,掩盖和剥削了一部分画像,形成了明显的三个画组。至今仍清楚可见的画像,还有一千三百多个,最大的人像高达三米,最小的也有三十厘米。画中人物形象鲜明动人,或舞蹈,或跳跃,或骑马,或挥刀,或持盾,或捧物,形状丰富多彩,且绘制得粗犷有力,朴素生动。加之悬崖下只有一条巨石嶙峋的狭窄山道,山道下面又是约十来米的陡坡,再下,便是滔滔的明江水了,所以即使机械化水平较高的今天,人们也很难想象出古人怎样在临江的危壁上画成这一幅巨制的,难怪专家学者们赞叹不已了。只是崖壁究竟表现了什么主题,因为没有文字记载,至今专家们仍各持已见,未有统一的定论。
   这会儿,晚霞给崖壁画抹上一层迷人的金色,使他显得格外壮丽。明江,平静极了,明镜一般,摄下了他的影子。渐渐夜色浓了。透过苍茫的烟霭,那些维妙维肖的人物,一个个似乎都活动起来,还似乎时时传来他们的鼓乐声和欢笑声。无比美好的景色,使人涌起多少遐思漫想啊!于是,关于崖壁画的许许多多神奇的传说,自然而然流进了我的记忆:从前有一群仙人云游到这里,对这里的美丽景色流连忘返。公鸡打鸣了,他们也不知道。白昼来临了。他们就一个个都化成了现在崖壁画上的人像;又说,古代,因为拓荒或狩猎捕鱼的胜利,壮族人民通宵达旦地欢歌狂舞,庆祝丰收,山神深受感动,用神笔悄悄地把他们的英姿一个个描下来……
   第二天清晨,我们渡过明江,来到崖壁画下面。要是说昨天傍晚在江那边,仿佛时隐时现地听到画中人的声音,而现在站在他们的面前,近在咫尺,画中的“铜鼓与蛮(南方少数民族)歌”更仿佛震撼于心,不绝于耳了!
   各种各样的人像物像,目不暇接,引人入胜,其中我最感兴趣之一的,便是画中那些有芒纹的圆形物像,他象征着铜鼓。这些芒纹,是太阳的光芒。铜鼓上饰以太阳,是古代人对太阳神崇拜的反映。画面上的铜鼓形象多着哩,可以想象,铜鼓在壮族古代生活中地位多么重要。郭老曾有写铜鼓的词《满江红》,对壮族文化赞赏备至。词曰: 铜鼓云屯,欣赏了,壮家文化。中心处,一轮皎日,光芒四射。肖像周天辰十二,云波层迭纹多寡。边缘上,成对伏青蛙,服牛马。径寻大,壮而大;径咫尺,精而雅。也并非一律千篇如卦。东汉马援曾此见,道光年号界天下。细思量,当是盖窖藏,鼓非也。
   追述过去,展望今天。在古代就创造了灿烂的“铜鼓文化”和别具一格的左江崖壁画艺术的勤劳、智慧的壮族人民,今天又怎样呢?
   于是,我又想起了这样一件事:一次,我和一位壮族诗人闲谈。当时,他恰巧正在构思一首吟咏崖壁画的诗。诗人感情强烈,联想丰富。他深情地说,我们不但有古老的巨幅壁画,更有着我们当代壮丽无比的崖壁画。我们壮乡的山,我们壮乡的水,我们壮乡一切欣欣向荣的社会主义事业,不正是屹立在祖国南疆一幅气势磅礴、瑰丽非凡的崖壁画吗!多么形象生动的比喻!崖壁画的画师是谁?诗人用画龙点睛之笔“点”出来了。
   从巴莱回到南宁,正值劳动节。我随着各族人民的人流,喜气洋洋地在人民公园里参加游园。壮、汉、瑶、苗、仫佬、毛难、京等各族人民,穿着鲜艳的民族服装,翩翩起舞,纵声高唱。触景情生,我内心不禁一动,这不就是我们时代崖壁画的一幅绝妙的缩影吗 摘自: 《战地》增刊1979年第1期      
                  《鞍山印象》高洪波
  《鞍山印象》高洪波  鞍山印象 高洪波 鞍山在中国的名气太大了,大到已成为一种象征,一提起鞍山,马上让人想到钢铁、想到高炉,想到奔流的铁水与飞溅的钢花,以及炉前工们那面罩后炯炯的眼睛,丈八长矛样舞动的钢钎。
   鞍山是钢都,鞍山又是铁城,鞍山拥有孟泰这样家喻户晓的老英雄,拥有孟泰的鞍山自然成了工人阶级的大本营。鞍山同时又是国有大中型企业的排头兵,在九十年代急剧变革的大潮中,鞍山面临的是一种什么样的考验是不言而喻的——别的不说,至少在我的想象中,鞍山的天空中必不乏携带粉尘的云絮,空气里也免不了藏有不怀好意的硫磺的气息,鞍山的街道,想必不那么宽敞,街道上跑动的汽车,一定也是怒气冲冲鸣声四溅的模样,工业城市与农业城市(此处用词不当)的区别,不就在噪音与污染比例的大小上吗!
   事实上鞍山完全不是这种形象,一下火车,出得漂亮的车站,鞍山市以雄伟壮丽的建筑群来迎接我们,同行的邓友梅先生曾在鞍山生活过十四年,他揉揉眼睛,连说变化太大,鞍山已让他认不出来了。
   当驱车驶过鞍山的街道时,我发现鞍山很像另一座以整洁美丽而著称的东北城市长春,从马路两旁的“台叮”式小楼,到街心广场、环行道,甚至路畔一盆连一盆盛开着的鲜花、笔直如士兵的绿树,都给人以“春城”的印象,尤其是缓缓驶过的有轨电车,古朴中有一种悠悠的韵味,拥有有轨电车的城市,在中国已是日益地罕见了。
   在鞍山小住四日,两天时间足不出户,在会议室内研讨“新时期散文创作”,两天时间参观访问,从鞍钢的十号高炉到海城西柳的服装大市场,坚硬的钢铁和柔软的布料,组合成一种缤纷复杂的印象,而乡镇企业的发达兴旺,企业经营者们对文化传统的渴求与认同,更让人耳目一新。譬如一位叫戴喜东的企业家,依靠“三鱼牌”小水泵占领广大市场而发财致富,可他却将数百万元用于一座小学校的兴建,让小学生们接受传统文化的熏陶,背唐诗宋词直至《三字经》,这自然毫无营利的可能,可戴喜东这位海城人身上浓郁的传统文化积淀,让人看到了文化的伟力。须知此地昔日是张作霖大帅的发祥地,出“胡子”的地方,崇尚武力和蛮勇,如今先富起来的人们首先想到的是教育,是对传统文化的回归,听到儿童们朗朗的读书声,你恍若听到了下一个世纪叱咤风云的一代人的宣言。
   在海城还看到了一家养老院,又称“老年公寓”,镇政府投资800万元修建,设施良好,令人怦然心动,邓友梅于是又发感慨:从小学校到养老院,不过一个小时的时间。他说的是参观路线,但大家听出了一种人生的感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中国在下个世纪将进入老年社会,老年公寓会成为一种普及性的福利设施,能想到建设老年公寓,无疑具有超前意识,了不起的海城人!出得老年公寓,路边田野中有大片盛开的鲜花,五彩缤纷.迎我摇曳,远处的鲜花田里有人在工作,好像在收割鲜花.鲜花是名贵的荷兰郁金香,一位农民企业家承包的,他的这种决策使乡亲们获益匪浅,辽东大地上这片开满鲜花的土地,为我的鞍山印象留下亮丽的一笔。似乎还不只是鲜花,路边稻田用网围住,田里混养着螃蟹,这自然又是一种智能型农业结构的产物;再走不远处,映入眼帘的是葡萄园,葡萄们不是孤独相处,聪明而幽默的种植者替它们选择了豆角作为生存伙伴,诗意的葡萄与务实的豆角和谐相处,组成一道辽东田野上别致的风景。
   鞍山四日,两日遇雨。雨中我们拜谒玉佛苑,欣赏世界最大的一尊玉佛和玉面观音组合成的玉雕,雨中的足音、雨中的惊喜、雨中的传奇故事,使玉佛蒙上了一层神秘感。不过令我感动的不是围绕着玉佛本身的故事,那神奇的龙与风的图案,那逼肖的“真”字玉纹,以及左顾右盼都能指点出的各色宗教人物,真让我震惊不已的是人的伟力,是人们把这块重达二百六十多吨的“玉石王”从山上运到城市的搬运过程,搬运“玉石王”的同时,也搬运着理性和智慧、奋斗与无畏,而“玉石王”由一块端坐岫岩满族自治县32年的璞王变成巍峨宫殿内的玉佛和王观音,又经历了人类多么巨大的努力和付出啊!我们在现实中生活的同时,我们也在进入历史,设想一下百年之后的鞍山、百年之后的玉佛苑,后人们参观、拜谒时的情景吧:空旷的大殿里,香烟缭绕中,传说将更传奇,神话会更神秘,硕大无朋的玉佛和玉观音,历尽一个世纪的沧桑之后,会把慧眼投给百年后的朝拜者,让他们在无尽的惊诧中感悟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鞍山祖先们的胆识魄力,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百出的时代!
   鞍山留给我的印象委实驳杂,一时间梳理不清,有两个早展我独自上街,踏着晨哈寻觅鞍山的气息,第一个早晨我信步走到烈士山下的早市,发现鞍山的早市品种丰富,从鲜豆浆、韭菜花到大茄子、牛羊肉一应俱全,价格非但不贵,像水蜜桃,每斤比北京还便宜一元。烈士山正修整大门,脚手架搭着,隔着支离的木头们,我读到辽宁书法家温同春先生书写的门联,上联为“想昔日血染战旗英灵守护神州地”,下联为“看今朝名垂史册浩歌长存赤县天”,落款为“鞍山大世界赠”,想必这是一家乐于公益事业的企业。
   第二个早晨换个方向,出门向左,走到加19公园,进到公园便听到一阵军乐声,寻声前往,在小湖畔的树丛中,几条汉子正兴致盎然地吹奏着兴之所致的曲调,大号、小号、萨克斯管、长笛,一应俱全,凑近细瞧,一位中年人手中的大号有“北洋”的字迹,号身陈旧类古董,或许真的是老祖宗留下的玩意儿?“迷人的乐队”旁若无人,似乎丝毫没干扰湖畔的钓者,这一批精神生活的追求者与早市上的农产品叫卖人之间,想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是一座城市纵横交错难以名状的秘密,只有深入其中才能洞悉,像我这样浅尝辄止走马观花,连印象都只能是浮泛而浅薄 的。但你须承认,黎明时分的军乐演奏,的确有一种雄健昂奋的 作用力,这也是鞍山市喧嚣声旋律中的一种,与北京人唱唱京戏 吊吊嗓子的潇洒找乐方式相比,鞍山人的找乐更具东北味。
   平生第一遭走鞍山,我为散文而走,我参加的是一个散文 创作研讨会,但在鞍山我却找到了诗意和音乐,感受到了钢都 人的揉合着坚硬与柔软组成的性格。鞍山是中国重工业的老祖 母,但返老还童的灵丹妙药正使她变得日益妩媚,至于什么是 灵丹妙药,你自已去猜好了。
   1997年8月30日鞍山归来鞍山印象 作者: 高洪波 鞍山在中国的名气太大了,大到已成为一种象征,一提起鞍山,马上让人想到钢铁、想到高炉,想到奔流的铁水与飞溅的钢花,以及炉前工们那面罩后炯炯的眼睛,丈八长矛样舞动的钢钎。
   鞍山是钢都,鞍山又是铁城,鞍山拥有孟泰这样家喻户晓的老英雄,拥有孟泰的鞍山自然成了工人阶级的大本营。鞍山同时又是国有大中型企业的排头兵,在九十年代急剧变革的大潮中,鞍山面临的是一种什么样的考验是不言而喻的——别的不说,至少在我的想象中,鞍山的天空中必不乏携带粉尘的云絮,空气里也免不了藏有不怀好意的硫磺的气息,鞍山的街道,想必不那么宽敞,街道上跑动的汽车,一定也是怒气冲冲鸣声四溅的模样,工业城市与农业城市(此处用词不当)的区别,不就在噪音与污染比例的大小上吗!
   事实上鞍山完全不是这种形象,一下火车,出得漂亮的车站,鞍山市以雄伟壮丽的建筑群来迎接我们,同行的邓友梅先生曾在鞍山生活过十四年,他揉揉眼睛,连说变化太大,鞍山已让他认不出来了。
   当驱车驶过鞍山的街道时,我发现鞍山很像另一座以整洁美丽而著称的东北城市长春,从马路两旁的“台叮”式小楼,到街心广场、环行道,甚至路畔一盆连一盆盛开着的鲜花、笔直如士兵的绿树,都给人以“春城”的印象,尤其是缓缓驶过的有轨电车,古朴中有一种悠悠的韵味,拥有有轨电车的城市,在中国已是日益地罕见了。
   在鞍山小住四日,两天时间足不出户,在会议室内研讨“新时期散文创作”,两天时间参观访问,从鞍钢的十号高炉到海城西柳的服装大市场,坚硬的钢铁和柔软的布料,组合成一种缤纷复杂的印象,而乡镇企业的发达兴旺,企业经营者们对文化传统的渴求与认同,更让人耳目一新。譬如一位叫戴喜东的企业家,依靠“三鱼牌”小水泵占领广大市场而发财致富,可他却将数百万元用于一座小学校的兴建,让小学生们接受传统文化的熏陶,背唐诗宋词直至《三字经》,这自然毫无营利的可能,可戴喜东这位海城人身上浓郁的传统文化积淀,让人看到了文化的伟力。须知此地昔日是张作霖大帅的发祥地,出“胡子”的地方,崇尚武力和蛮勇,如今先富起来的人们首先想到的是教育,是对传统文化的回归,听到儿童们朗朗的读书声,你恍若听到了下一个世纪叱咤风云的一代人的宣言。
   在海城还看到了一家养老院,又称“老年公寓”,镇政府投资800万元修建,设施良好,令人怦然心动,邓友梅于是又发感慨:从小学校到养老院,不过一个小时的时间。他说的是参观路线,但大家听出了一种人生的感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中国在下个世纪将进入老年社会,老年公寓会成为一种普及性的福利设施,能想到建设老年公寓,无疑具有超前意识,了不起的海城人!出得老年公寓,路边田野中有大片盛开的鲜花,五彩缤纷.迎我摇曳,远处的鲜花田里有人在工作,好像在收割鲜花.鲜花是名贵的荷兰郁金香,一位农民企业家承包的,他的这种决策使乡亲们获益匪浅,辽东大地上这片开满鲜花的土地,为我的鞍山印象留下亮丽的一笔。似乎还不只是鲜花,路边稻田用网围住,田里混养着螃蟹,这自然又是一种智能型农业结构的产物;再走不远处,映入眼帘的是葡萄园,葡萄们不是孤独相处,聪明而幽默的种植者替它们选择了豆角作为生存伙伴,诗意的葡萄与务实的豆角和谐相处,组成一道辽东田野上别致的风景。
   鞍山四日,两日遇雨。雨中我们拜谒玉佛苑,欣赏世界最大的一尊玉佛和玉面观音组合成的玉雕,雨中的足音、雨中的惊喜、雨中的传奇故事,使玉佛蒙上了一层神秘感。不过令我感动的不是围绕着玉佛本身的故事,那神奇的龙与风的图案,那逼肖的“真”字玉纹,以及左顾右盼都能指点出的各色宗教人物,真让我震惊不已的是人的伟力,是人们把这块重达二百六十多吨的“玉石王”从山上运到城市的搬运过程,搬运“玉石王”的同时,也搬运着理性和智慧、奋斗与无畏,而“玉石王”由一块端坐岫岩满族自治县32年的璞王变成巍峨宫殿内的玉佛和王观音,又经历了人类多么巨大的努力和付出啊!我们在现实中生活的同时,我们也在进入历史,设想一下百年之后的鞍山、百年之后的玉佛苑,后人们参观、拜谒时的情景吧:空旷的大殿里,香烟缭绕中,传说将更传奇,神话会更神秘,硕大无朋的玉佛和玉观音,历尽一个世纪的沧桑之后,会把慧眼投给百年后的朝拜者,让他们在无尽的惊诧中感悟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鞍山祖先们的胆识魄力,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百出的时代!
   鞍山留给我的印象委实驳杂,一时间梳理不清,有两个早展我独自上街,踏着晨哈寻觅鞍山的气息,第一个早晨我信步走到烈士山下的早市,发现鞍山的早市品种丰富,从鲜豆浆、韭菜花到大茄子、牛羊肉一应俱全,价格非但不贵,像水蜜桃,每斤比北京还便宜一元。烈士山正修整大门,脚手架搭着,隔着支离的木头们,我读到辽宁书法家温同春先生书写的门联,上联为“想昔日血染战旗英灵守护神州地”,下联为“看今朝名垂史册浩歌长存赤县天”,落款为“鞍山大世界赠”,想必这是一家乐于公益事业的企业。
   第二个早晨换个方向,出门向左,走到加19公园,进到公园便听到一阵军乐声,寻声前往,在小湖畔的树丛中,几条汉子正兴致盎然地吹奏着兴之所致的曲调,大号、小号、萨克斯管、长笛,一应俱全,凑近细瞧,一位中年人手中的大号有“北洋”的字迹,号身陈旧类古董,或许真的是老祖宗留下的玩意儿?“迷人的乐队”旁若无人,似乎丝毫没干扰湖畔的钓者,这一批精神生活的追求者与早市上的农产品叫卖人之间,想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是一座城市纵横交错难以名状的秘密,只有深入其中才能洞悉,像我这样浅尝辄止走马观花,连印象都只能是浮泛而浅薄 的。但你须承认,黎明时分的军乐演奏,的确有一种雄健昂奋的 作用力,这也是鞍山市喧嚣声旋律中的一种,与北京人唱唱京戏 吊吊嗓子的潇洒找乐方式相比,鞍山人的找乐更具东北味。
   平生第一遭走鞍山,我为散文而走,我参加的是一个散文 创作研讨会,但在鞍山我却找到了诗意和音乐,感受到了钢都 人的揉合着坚硬与柔软组成的性格。鞍山是中国重工业的老祖 母,但返老还童的灵丹妙药正使她变得日益妩媚,至于什么是 灵丹妙药,你自已去猜好了。
   1997年8月30日鞍山归来作 摘自: 《泸西情结》中国文联出版公司      
                  《爱晚亭》谢冰莹
  《爱晚亭》谢冰莹  爱晚亭 谢冰莹 萧索的微风,吹动沙沙的树叶,潺潺的溪水,和着婉转的鸟声。这是一曲多么美的自然音乐呵!
   枝头的鸣蝉,大概有点疲倦了?不然,何以它们的声音这样断续而凄楚呢?
   溪水总是这样穿过沙石,流过小草轻软地响着,它大概是日夜不停的吧?
   翩翩的蝶儿已停止了它们底工作躺在丛丛的草间去了。惟有无数的蚊儿还在绕着树枝一去一来地乱飞。
   浅蓝的云里映出从东方刚射出来的半边新月,她好似在凝视着我,睁着眼睛紧紧地盯望着我──望着在这溪水之前,绿树之下,爱晚亭旁之我──我的狂态。
   我乘着风起时大声呼啸,有时也蓬头乱发地跳跃着。哦哦,多么有趣哟!当我左手提着绸裙,右臂举起轻舞时,那一副天真娇戆而又惹人笑的狂态完全照在清澄的水里。于是我对着溪水中舞着的影儿笑了,她也笑了!我笑得更厉害,她也越笑得起劲。于是我又望着她哭,她也皱着眉张开口向我哭。我真的流起泪来了,然而她也掉了泪。她的泪和我的泪竟一样多,一样地快慢掉在水里。
   有时我跟着虾蟆跳,它跳入草里,我也跳入草里,它跳在石上蹲着,我也蹲在石的上面,可是它洞然一声跳进溪水里,我只得怅惘地痴望着它很自由地游行罢了。
   更有时鸟唱歌,我也唱歌;但是我的嗓子干了,声音嘶了。它还在很得意很快活似的唱着。
   最后,我这样用了左手撑持着全身,两眼斜视着衬在蔚蓝的云里的那几片白絮似的柔云,和向我微笑的淡月。
   我望久了,眼帘中像有无限的针刺着一般,我倦极了,倒在绿茸茸的嫩草上悠悠地睡了。和煦的春风,婉转的鸟声,一阵阵地,一声声地竟送我入了沉睡之乡。
   梦中看见了两年前死去的祖母,和去腊刚亡的两个表弟妹。祖母很和蔼地在微笑着抱住我亲吻,弟妹则牵着我的衣要求我讲《红毛野人的故事》,我似醒非醒地在觉伤心,叹了一声深长的冷气。
   清醒了,清醒了,完全清醒了;打开眼睛,满眼春色,于是我又忘掉了刚才的梦。
   然而当我斜倚石栏,倾听枫声,睨视流水,回忆过去一切甜蜜而幸福的生活时,不觉又是“清泪斑斑襟上垂”了。
   但是,清风吹干了泪痕,散发罩住着面庞的时候,我又拾起头来望着行云和流水,青山和飞鸟微微地苦笑了一声。
   唉!
   我愿以我这死灰、黯淡、枯燥、无聊的人生,换条欣欣向荣,生气蓬勃的新生命,我愿以我这烦闷而急躁的心灵,变成和月姊那样恬淡,那样幽闲,我愿所有的过去和未来的泪珠,都付之流水!
   我愿将满腔的忧愤,诉之于春风!
   我愿将凄切的悲歌,给与林间鸣鸟!
   我愿以绵绵的情丝,挂之于树梢!
   我愿以热烈的一颗赤心,浮之于太空!
   我愿我所有的一切,都化归乌有,化归乌有呵!
   淡淡的阳光,穿过丛密的树林,穿过天顶,渐渐地往西边的角上移去,归鸦掠过我的头顶,呜呀呜呀地叫了几声;蝉声也嘈杂起来,流水的声音似乎也宏大了,林间的晚风也开始了它们的工作,我忽而打了一个寒噤,觉得有些凉意了,站起来整理了衣裙,低头望望我坐着的青草,已被我蹂躏得烘热而稀软了。
   “春风吹来,露珠润了之后,它该能恢复原状吧?”我很悲伤地叹息着说。
   我提起裙子,走下亭来,一个正在锄土的农夫,忽然伸了伸腰,回转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一直到我拐弯之后,他才收了视线。
   一九二六年春于麓山之昆涛亭      
                  《“竹影斋”主人自白》周沙尘
  《“竹影斋”主人自白》周沙尘  “竹影斋”主人自白 周沙尘 初春,我送给在抗大学习时的老班长刘宗卓同志一本《王府生活实录》。他看到“后记”中有“于北京竹影斋”的题记,便询问,“你这个书斋的斋名不俗,苏拭名句有‘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郑板桥爱竹竟至‘无竹不入居’的地步。你既不栽竹养竹,又不画竹,以‘竹影’为书斋命名,有何寓意?”
   老刘是老战友了,他这一问,使我面有难色。一时无言以答,只得如实向他说了: 原来我的家境贫寒,父亲在我出生五个月前辞世,抚养我的责任全落在母亲身上。她是一位勤劳善良的农村妇女,分娩前还在园子里种菜,到临产才匆匆忙忙往屋里跑,经过一片小竹林,我便来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幸得邻居相助,母子才安全入宅。这是我对“竹影”产生特殊感情的原因。后来,我上私塾,知道我出生经过的塾师特意教我学了《关帝诗图》上的两句诗:“莫嫌孤叶淡,终久不凋零。”那时我大约才十岁,但这两句诗时刻铭记着。当我开始写点东西时,便有了以“竹影斋”为书房命名的念头。这念头在我脑海里蕴蓄已三十多年,直到去年冬初,我已经满七十岁,才得到了一间10平方米的兼作卧室的书房,于是,启蒙塾师教我的“终久不凋零”,仿佛变成了一丛竹影,又浮现在我的脑子里。这丛竹影疏疏密密,勾起我的不少浮想,我顺便吟了七绝一首,自题《竹影斋》。诗云: 吟窗筛竹影,忽忆降生林。风雨长相对,悠悠共此心。
   这首诗大体上写了我一生的坎坷经历,丝毫没有附庸风雅之意,却有纪念母亲之情。
   老刘听后,讲了他的见解。他说。“自题《竹影斋》一诗,固然有特色,但寓情于竹,引竹自况却不够鲜明。竹子对于中国文化的影响,除了物用,主要表现在伦理美学方面。它有一些独特之处,如虚心、有节、挺拔、不畏霜雪,随处而安等等。这些特点,一经引入伦理和美学范畴,便成为君子、贤人等人格的化身。古人有终日对竹啸吟不辍者,王微之便是其中最富有代表性的,他乃至声称,‘不可一日无此君!’文人墨客礼赞竹子‘清风瘦骨’、‘超然脱俗’,白居易在《养竹记》一文中,还总结出竹子的‘本固’、‘性直’、‘心空’、‘节贞’等品德,以及清高耐寒的气韵,苍劲幽雅的真趣。”
   老战友一席话,使我深受启发,使我意识到:今一室之得,诚非易事。竹影斋的竹影,必须成为一种象征,一种寓意;万万不可只是自我陶醉了事。竹子那挺拔高昂,磊落潇洒,风雨难摧的物态,要化为我的心态,才不致辜负塾师和老战友对我的一片希望。于是,我恭录郑文题《墨竹图》诗一首,挂在竹影斋的墙上: 不过数片叶,满纸俱是节,万物要见根,非徒观半截。风雨不能摇,雪霜颇能涉,纸外更相寻,干云上天阙。
   摘自: 《中国老年报》 1990年 2月 28 日3版      
                  《祭黄帝陵》林祖涵
  《祭黄帝陵》林祖涵  祭黄帝陵 林祖涵 中华民国26年4月5日,苏维埃政府主席毛泽东、人民抗日红军总司令朱德敬派代表林祖涵,以鲜花时果之仪致祭于我中华民族始祖轩辕黄帝之陵。
   赫赫始祖,吾华肇造。胄衍祀绵,岳峨河浩。聪明睿知,光被遐荒。建此伟业,雄立东方。世变沧桑,中更蹉跌。越数千年,强邻蔑德。琉台不守,三韩为墟。辽海燕冀,汉奸何多!以地事敌,敌欲岂足?人执笞绳,我为奴辱。懿维我祖,命世之英。
   涿鹿奋战,区宇以宁。岂其苗裔,不武如斯:泱泱大国,让其沦胥?东等不才,剑屦俱奋。万里崎岖,为国效命。频年苦斗,备历险夷。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各党各界,团结坚固。不论军民,不分贫富。民族阵线,救国良方。四万万众,坚决抵抗。
   民主共和,改革内政。亿兆一心,战则必胜。还我河山,卫我国权。此物此志,永矢勿谖。经武整军,昭告列祖。实鉴临之,皇天后土。尚飨!
       
                  《西湖即景》于敏
  《西湖即景》于敏  西湖即景 于敏 上次来杭州,有一天碰上阴雨。“冒雨游山也莫嫌,却缘山色雨中添”,想起这两句诗,就去攀玉皇山。拾级而上,路湿苔滑,一会儿浑身汗漉漉的了。美好的事物要辛勤地探索,果然!云气翁翁蒙蒙,一派淡灰色的调子。衬托着这个背景,挂了万千水珠的竹子格外青翠。站在山顶上,一边可以俯瞰钱塘江。江水浩浩渺渺,从雾迷云封的天边曲折而下。对面的萧山只是一抹淡淡的背影。
   山顶上风大雨大,只好在茶榭里避雨。窗外翠竹摇曳,从这里远望,一种奇特的、出乎意想的美景使我惊呆了。西湖宛如墨染了一般,完全变成浓黑的了。“波漂菇米沉云黑”,信然!“沉云黑”三字出自胸臆,也还是得于自然。中国画里有一派米点山水,用饱墨浑洒大大小小的点子,或疏或密,或浓或淡,用来表现山雨空溟的景色。我一向以为这种技法写意太甚,用处是不大的。不想一个偶然的机会纠正了我的看法。湖水是浓黑的,而苏堤则是一条白色的带子,堤上的六桥竟宛如汉白玉雕刻的了。变幻的天工造成奇特的黑白对比,这美是我生平未见的。要在画面上传神地写实,似乎非米点的技法莫办。
   这次来杭州,一下火车,碰巧又是个雨天。“湖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这两句诗提起我的兴致,又冒雨去泛湖。苍茫的湖上只有我一叶扁舟,可见象我这样的疯子原是不多的。虽然全身淋湿,我丝毫也不后悔。上次雨中登山,领略了非常的湖景,这次乘雨泛舟,又欣赏了出奇的山色。雨中的山色,其美妙完全在若有若无之中。若说它有,它随着浮动的轻纱一般的云影,明明已经化作蒸腾的雾气。若说它无,它在云雾开豁之间,又时时显露出淡青色的、变幻多姿的、隐隐约约、重重叠叠的曲线。若无,颇感神奇;若有,倍觉亲切。要传神地描绘这幅景致,也只有用米点的技法。
   “行万进而路,读万卷书”,这是清代学者顾亭林的主张。这个“万”个字很有意思。美是无穷的,正象宇宙是无穷的,人生是无穷的。要在无穷中有一得之见,真得在“万”字上下功夫。为了认识一个客观事物,不怕探索一万次,这种勇气本身就是美的。
   我这个怪人引起船娘的好奇,而她的身世却也唤起我无限的同情。她叫柳阿巧,八岁就划船,朝朝暮暮,伴着一支桨儿,度过了二十二个年头。她是一部西湖的活历史。日本兵,国民党,达官,权吏,阔老,贵妇,给船户带来灾难,给西湖带来荒废。阿巧和她的伙伴,天蒙蒙亮就站在高大的台阶下边,向门深似海的宅邸里窥探,心情紧张得气也出不来了。能揽到一个顾客么?能得到一天的口粮么?有时揽到顾客,也不一定得到报酬,因为还有船租和把头的剥削。苏堤荒芜了,任是莺歌三月,它也没有春晓。湖水淤塞了,一湾浊流,怎能映出清朗的月色!柳浪闻莺辟为杀人场,黑夜传出凄厉的枪声。在一带山坳里有一处碧瓦的高楼,据阿巧指点,原是杨虎的别墅。我记起来了,在国民党罪恶统治的年代,杨虎是淞沪警备司令,而上海国民党的头子叫陈群,所以统名为“虎群狗党”。这些野兽的爪牙,曾经沥下多少革命先驱者的血,其中也有左翼文学先驱者的血。为了这事,鲁迅曾经写过《为了忘却的纪念》,其中一首七言律诗我至今还牢牢地记得:“……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好一个“怒”字!怒不可遏的中国人民赶走了虎群狗党,夺回了全中国,也夺回了西湖的美。
   可是我何必缅怀往事。柳阿巧坐在船头,正从回忆里醒过来。她展眉而笑,宛如轻风指起湖面的涟漪。既然现在生活在幸福中间,她怎能不笑。对于最近两年的灾荒,她没有悲叹,没有惊慌,没有失望。她当前的生活不算富裕,但是有了确实的保证。她是西湖公社的一员,得的是月薪,不怕淡季,不怕风雨,也不怕生活中有什么变故。她不久以前生了个婴儿,在公社的托儿所里喂得胖胖的了。她的大儿子正在上海读中学,提到这一点。她心里的狂喜不禁满溢在脸上。几时见过船娘的儿子读中学呢?她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她满心欢畅地驾起轻舟,把游客送到这里那里。她在挨乃声中送走了屈辱,迎一了幸福,也在挨乃声中展望更好的明天。她是西湖的主人,而幸福的主人都是好客的。她热情地为我指点,为我解说,很怕我忽略了她从小就熟悉的西湖的美。
   这里细雨霏霏,水天一色。阿巧送我到三潭印月,我就弃舟登岸。正是红瘦绿肥的暮春时节,但是西湖的花卉四时不断。我走过曲折的石桥,桥下的睡莲正沉睡未醒。杜鹃正盛开,白的如棉如雪,红的如火如血,一丛丛点缀在绿树修竹中间。杜若生在水边,很象兰花,但是不象兰花那么娇气;它繁茂得很,茁壮得很。醉人的香气扑面而来,很难分清这是哪一种花的香气。在这个天地里,那绿茸茸的细草,那碧莹莹的苔藓,似乎也都散发出清香。三潭在湖的中心,从这里引领四望,南北双峰早已裹在层云里,看不清了。柳浪和花港隐没在浓绿里,偶尔露出影子似的飞檐。南屏山下闪烁着点点金色,这是净慈寺的琉璃瓦。所有这一切都披上细雨的网。雨丝时疏时密,景色因而瞬息变化。如今勉强地见诸文字,自然无法捕捉那种空灵的意境。
   细细想来,若论水,西湖不及太湖,不及洱海;若论山,双峰不及雁荡,更不及黄山。为什么西湖的声名特高,吸引着特多的游人?是因为湖山掩映,相得益彰么?是因为阴晴明晦,湖山的变化四时无穷么?后来游灵隐,我才想通了这个问题。这里峰峦挺秀,树木参天,流水潺媛,正是“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山名飞峰 ,下有许多石洞,最大的曰“龙弘”其中倒悬着许多冰柱一般的石钟乳。石壁上有千年以来历代的石刻佛像,其中不少艺术珍品。在洞的深处,有自然形成的裂隙,仰首窥视,可以看见一线苍天,所以名曰“一线天”。这么清幽的地方,谁见了能不惊叹!但是人们流连不去,不只因为有这山、这树、这泉、这洞、这石刻,还因为有一座庄严的庙宇;又不只因为有这庙宇,还因为与这庙宇相关的有一个为人民所喜爱的人物,他对权贵嘻笑怒骂,对平民扶危济困,就是在传说中被神化了的济颠僧。自然的美,人工的美,伦理的美,这一切综合为美的极致。
   后来游庙,我的想法更得到证实。从建筑艺术上着眼,岳庙并无特色;从造型艺术上看,岳飞的塑像更是不伦不类。但是这里的游人四时不断。有谁到西湖而不来瞻仰岳庙的呢!我想是很少的。如果西湖只有山水之秀和林睿之美,而没有岳飞、于谦、张苍水、秋瑾这班气壮山河的民族英雄,没有白居易、苏轼、林逋这些光昭古今的诗人,没有传为佳话的白娘子和苏小小,那么可以设想,人们的兴味是不会这么浓厚的。我们瞻仰岳庙而高歌岳飞的《满江红》,漫步南屏而暗诵张苍水的《绝命诗》;我们流连在苏堤上而追忆苏东坡的“六桥横绝天汉上,北山始与南屏通”,登孤山和放鹤亭而低吟林和靖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在这里,自然与人的功业与人的创造融为一体。相得益彰的不只山和水,还有自然和人。
   人和自然的关系也正如人和人的关系,日夕相处后情谊弥笃。我的信所距花港很近,每天早晚在这里散步,每天都更觉得不忍离去。一带屏障的蔷薇架是入门的地方。蔷薇正盛开,吐出清洌香气。入门以后,夹道是婆娑的修竹,是亭亭直立的雪松,是含苞未放的玉兰。一堵湖石山遮住去路,沿鹅石的曲径而上,见一古朴的敞亭,周围的色彩丰富极了。有什么大画家能区别这千差万别的绿和红么?我不知道。杜鹃早已零落,芍药正在况芳。湖石根下,曲径两旁,一丛丛,一球球,丹红的,绛紫的,米黄的,雪白的,都在笑靥迎人。你捧一朵花在手里,你会觉得她战战兢兢,似乎不胜娇羞。花气袭人,特别在艳阳天气是如此。浓香沁入肺腑,你好象就要醉倒在花下。下山,步过绿毡一般的草坪。在几行垂柳外边,就是曲折的石桥和鱼池,其中有几万条金色的鲤鱼。你拍拍手,它们就成群结队而来,张口和你寒暄。更向前走,沿着曲折的石栏,绕过一幢画楼,进入一个幽静的竹院。走出花墙,一带长堤横在面前,这正是绿阴婆娑的苏堤。苏堤外边,豁然开朗的是绿水平的西湖。站上映波桥,你最好极看那湖中的倒影。湖心亭和三潭印月历历在目,而在远方的对岸,是秀丽的孤山,是长虹般的断桥,是伫立在宝石山上的庄严的保叔塔。
   一般人都喜欢在晴朗的日子出游。我偏爱在非常的时间寻访非常的美。有一个浓雾的早晨,我来到堤边。四处迷迷茫茫,山和湖都不见了。面前只有看不透的乳白色的混沌。 埃乃之声由远而近,和悦耳的鸟声相应和。白色的空洞里隐隐约约有一个点子,而后,一只船的轮廓渐渐显露出来。这是这一天最早的一只游艇。又有一个月夜,我坐在苏堤的长椅上。朦胧的月色投下神秘的影子,在水面上撒开浮动不定的光,好似无数的银鱼儿在那里跳动。周围很静,鱼儿也就大胆了,都悄悄地来到水边,不时一翻身子,跃出水面,好象要窥探人间的奥秘。听到溅水声,一个银亮的物体在水面上一闪,转眼又不见了。
   初来的进修,看见树木花卉特盛,以为这地方得天独厚。住久了才知道也不尽然。游客一到这里,时时会发出惊叹。“这石径多么清洁,简直是纤法不染!”他未必知道,每天清早,有许多园林工人掌起长柄竹柄竹帚,在扫除枯枝败叶。“这蒙茸茸的草坪多么碧绿,好象铺上了绒毯!”他哪里知道,哪怕是烈日当空,也有女工戴起竹笠,蹲在地上,一棵棵拔掉那杂草。不经过几天的观察,谁能知道,时时有园林工人,提着唧筒,向树木花哉喷射药水;推起沉重的车子,移植盛开的花卉,剔除那些衰败了的,使一片姹紫嫣红永远娇艳;扛起高梯和竹竿,一棵棵扶正雪松,使它们永远保持亭亭直立的身姿。知道了这一切,我每次看见一花一叶落地,都觉得非常可惜。因为一花一叶里正不知包含了多少劳动。想到这些花和叶混合在泥土里,成为新的养料,培育出新的美,又只好释然于怀。我记得上次来时,夜里听见丁丁冬冬的响声。问起来,才知道是吸泥船在昼夜不停地工作。吸泥工人早已不知去向,但是留给我们清朗的湖水。啊,千千万万人付出劳动,我们才能享受到西湖的美。
   西湖的美是不朽的,因为劳动是不朽的,劳动者是不朽的。
   我常常在湖滨遇见柳阿巧。她每次见了我,圆圆的晒红的脸上总是浮起纯真的亲切的笑。她会忘记我这个游客,因为我不过是千千万万游客中的一个。但是我可永远不会忘记柳阿巧。每次远望湖上的船影,已经在我的眼网上成为永久的视像。柳阿巧们和园艺工人们启发了我,使我接近一条真理:劳动人民最懂得美,最能保护美,也最能创造美。只是在这个意义上,西湖的美才是永久的。
   一九六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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