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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笼集 上山 上山非为采药， 也非到洞中求仙； 只为一时高兴， 竟想飞到山颠。 但我懒游名胜， 只是卧观天空； 听凭行云飞霞， 穿游我口鼻耳孔。 因此我俗忧尘虑， 都被云霞冲去， 它还洗去我思想与爱， 记忆中知识，诗句。 所以我从山上回来， 变成了分外痴傻， 我已忘去了人事， 也无能再懂人话。 我虽还有情感与梦， 但此后无人再知， 邻人说我已疯， 亲友说我已痴。 只是我母亲希奇， 她疑心我已吞药成仙， 说多少谈话行动， 都像云游山颠。 一九四二，六，四。南岳 叫化 马路上都是人， 人都是专家， 沿路竖有招牌， 到处叫嚣喧哗。 招牌上都是字， 有字的地方都是诗， 还有污秽的颜色， 说都是名画。 于是狗的狂吠， 耗子的唧喳， 群蝇的嗡嗡， 说都是新型的文化。 我开始感到饥渴， 在无人的荒野中叫化， 此处有一颗带疑的良心， 愿换取半只可口的西瓜。 一九四二，六，二一。桂林。 山居 头上白云峥嵘， 脚下山路崎岖， 我登峰顶访你， 原想劝你归去。 但你寂然默坐， 对我不言不语， 在你墙上桌上， 也不见留有诗句。 黄昏鸱鸮夜归， 声声念着咒语， 于是你劝我下山， 说夜来将有大雨。 那么是你连年山居， 就此学会了鸟语， 于是我也不再归去， 静候夜来大雨。 一九四二，六，二四。桂林。 寂寞 在迢迢的旅途中， 我早被颠得疲累， 那么何怪在烦嚣的城市， 我会病得分外憔悴。 莫说炎热的天气， 所有的花儿都枯萎， 何以灿烂的果树， 也未见有果实累累。 此时谁关心征人未归？ 谁关心壕中战士未睡？ 难道只有昏暗的灯光， 伴我的感情为他们流泪？ 我寂寞，我愿我院里 今夜有爱恋人世的新鬼， 他会用舌尖将我纸窗舔破， 将我凄凉的心儿撕得粉碎。 一九四二，七，一。桂林 少女像 今夜你松乱的头发， 竟象征了江南的想象， 在云端，伴着星光， 散布了万种的惆怅。 还有你灯光下的眼睛， 昨夜似会幻化过水底的月亮， 在今宵的三更时分， 将从你眉瓣中播送夜香。 我希望你睡眠时的笑容， 莫骗取魔鬼的旧帐， 我怕它会记在一个青年的心上， 叫他为相思永远凄凉。 但我不信你端直的鼻子， 已指定了你生命的光亮， 我怕你撼轲的牙齿， 将决定你命运中的惆怅。 一九四二，七，二九。桂林七星岩 旅中夜醒 谁在这悄悄的三更夜， 把我从泪梦中惊醒？ 可是在这荒漠的旅途中， 会有种鸟儿特别多情？ 这是缠绵的松风， 歌颂那月色的凄清？ 或者是附近的溪流， 驶来了古人的低吟？ 此处既无往昔的流萤， 带我进儿时的梦境， 那么该是我旧识的星光， 轻敲我寂寞的窗棂？ 但这时只有壁缝中的灯光， 在夜来分外光明， 那么莫非流离中的少女， 也在旅店中细味乡心。 原来是旅途的寂寞， 叫她漫弄店头断弦的胡琴， 试拉记忆中的小曲， 抒诉她哀怨的旅情。 一九四二，八，一Ｏ。阳朔 吐丝 我从地狱里出来， 本想偷溜到天堂， 后来在人间流落， ——听东面唱歌， ——听西面唱歌。 我开始想学， 但我不是鹦鹉， 没有它聪敏， 会把人类的话语反复嘀嘟。 于是我提高嗓子瞎唱， 唱晨曦爬进夜窗， 唱月圆月缺， 唱萤火虫冒充星光。 但如今我变成哑子， 想再唱已不成事， 我只是一只沉默的蜘蛛， ——赶到东头吐丝， ——赶到西头吐丝。 一九四二，七，一一。桂林 旅程 流水抱着树林， 白云吻着山颠， 于是如带的公路， 盘旋到天边。 这里每一声汽车的长号， 都带了一把旅心， 此中有多少爱与梦， 寄托在遥远的明星。 长记得千万里尘土起处， 掠过了无数飞骑， 有多少吞天的壮志， 都播种在草原中间。 那何怪万千的老幼男女， 都愿在汗臭的车上装成咸鱼， 只因祖国有悲壮的呼声， 他们才不怕劳悴地远去。 一九四二，八，一Ｏ。阳朔 低梦 谁收购了山边的黄昏， 把娥眉月抛在天空， 于是迷茫的山野， 透露了我的残梦。 过去童年的颜色， 都流落在春天的花丛， 如今悠悠的天边， 唯山色还有几分青葱。 在那灰白的原野路上， 滑过了我多少青春的蹄痕， 如今唯我迢迢的睡眠里， 允许我细味那低低的梦。 一九四二，八，一一。阳朔 灯笼 树梢风声如吟， 使我再无睡意， 于是我手提灯笼， 走到碧莲峰底。 我看见万种星星， 点点都是缠绵， 还有月色如蜜， 竟把山色涂遍。 后来白云飞来， 星星化为雨点， 它把山梢月色， 轻洒灰白河面。 怪你夜来贪睡， 辜负了风情雨意， 但我因有灯笼在手， 竟把它当作了你。 一九四二，八，一一。阳朔 你的世界 你说树林里小鸟怕惊醒， 不许我走树荫下的小路， 还有青草上露珠要凋落， 也不许我在草径上散步。 那么趁今夜月色如酒， 可否让我的小舟飘在湖心？ 你说这湖面上都是山影， 还有湖心中睡满了星星。 那么就让我在山脚下， 听夜鸟漫声嘀嘟， 或者在那寂寞的亭中， 看白云在银河里摆渡。 但是你说那都是你的世界， 你播种着许多神秘的诗情， 那么难道在这悠悠的长夜， 注定我爬越那险峻的梦境？ 一九四二，八，一二。阳朔 月影 我在静悄悄的河上， 身边没有一盏灯火， 寂寞的岸边都是青草， 船在萤火星影里蹉跎。 等雾把草原点化成水， 我终于把路径走错， 所以在那潺潺的滩头， 我会把如镜的月影弄破。 我虽不信天上的月宫， 有长睡的嫦娥， 但水底的月影里， 总有唼喋在那里做窠。 夏去秋来的天时奈何， 耿耿长夜里最怕梦多， 于是我期待月影里的唼喋， 赠我一曲引路的夜歌。 一九四二，八，一二。阳朔 洞中 过去云封山窟， 有人修炼成仙， 怪他驾云飞去， 此后无人升天。 那么你为何终日倦倦， 总在洞中留恋？ 难道等夜岚如雾， 你要跟蝙蝠学仙？ 多少落霞炊烟， 都在山边争飞， 还有奇花异禽， 你难道没有看见？ 山外公路河流， 哪条不盘旋回绕上天？ 难道这都不是你的前途， 偏要在这洞中留恋！ 一九四二，八，一四。阳朔桂林途中 淡淡的灯火 白天太阳如灯， 你要在房中静坐， 夜里月色如画， 你偏说天暗难走。 多少美境消失， 都因你的懒惰， 那么你凌云壮志， 也已在病中消磨？ 云边青峰无数， 你一处未曾游过， 到处青春有限， 你为何这样蹉跎？ 莫怪人说你疯， 莫怪人说你着魔， 原来在闪烁的太阳下， 你独爱你淡淡的灯火。 一九四二，八，一四。阳朔桂林途中 夜誓 今宵船泊野渡， 谛听扰人瀑布， 我本抱病在身， 因此更加叫苦。 岸上野竹如狮， 云边青峰如虎， 四周无限山色， 融成一片烟雾。 抬头竟是故乡， 嵌满星星无数， 在那玉衡下面， 有多少溪水如诉。 记取溪边白石， 有我夜誓如故， 他随流水长逝， 化作了哀怨瀑布。 一九四二，八，二三。桂林 盆景 白云围着青峰， 烟雾绕着竹林， 四周清水山岩， 长天碧蓝无垠。 怪我旅心恍惚， 怪我今宵有病， 误把夜来山色， 看成桌上盆景。 此景有人赠我， 消我斗室凄清， 多少次我都 把它想成了真景。 苦茶热气如雾， 纸烟蕴湮如云， 在那窗下桌上， 渡着月光灯影。 如今山色萧然， 无人知我有病， 把它看成盆景， 记取周围温情。 一九四二，八，二五。桂林 第一个秋夜 该是风把树叶 翻成了万种姿态； 今夜多年的宿鸟， 也都无法归来。 遥远的月儿下面， 我记得有寂寞的海， 海边际挂着云彩， 深藏着悠悠的悲哀。 多少人来了去， 多少人去了来， 只有我迢迢的心， 竟未离过寂寞的海。 唱芳草盛绿， 叹芳草枯衰， 今夜如霜的月光， 把虫吟照得分外悲哀。 它好像对我抖索地喊： “莫守着第一个秋夜， 莫守着第一个秋夜， 月光已把世界溶成了海。” 一九四二，八，二七，五更。桂林 旅景 昨夜月光如水， 二更枕被已凉， 三更四更醒来， 梦多总怪夜长。 客地偏多乡忧， 良宵夜夜蹉跎， 家书倍增乡思， 秋来哀愁更厚。 窗外江南少女， 多少袖短袖长， 两两三三闲谈， 秋衣多陷故乡。 还有粤东天足， 如今不堪再裸， 街头可有新货， 今年袜价几何？ 树梢绿叶已黄， 那堪金色斜阳， 最怕夜来有风， 弃落满院凄凉。 天外儿女情多， 都因铁蹄烽火， 羡慕他人家书， 争问故乡如何？ 一九四二，八，三Ｏ。桂林 怪梦 江边太阳新落， 山头夜月已红， 地平线上的海， 今天分外沉重。 山峰后面山峰， 白云尖端长虹， 寂寞的大地， 长久都朦胧。 要是无边的海里， 永无传说的蛟； 那么我希望今宵有彗星， 割破这低闷的长空。 我不信寂寞的夜里， 有人诅咒我发疯， 但昨夜可真有带咒的秋风， 刮给我许多疯狂的怪梦。 一九四二，九，一，五更。桂林 黄昏 那潺潺的溪流， 永远是这个声响， 还有低迷的天空， 总嵌着古老的月亮。 千遍一律的故事， 从无新的花样， 长枕在葡萄架下， 谁说总会有酒香？ 今天山脚下的烟雾， 浮荡着我的想象； 它上升到淡淡的虹角， 问炎夏还有多少惆怅？ 愿这沉重的黄昏， 随新雨化作秋凉， 那么银色的天空， 当有较温柔的太阳。 一九四二，九，六，上午。桂林 雨中漫感 怪路途泥泞 我无处依归， 是多少离人的泪， 化作了这份泪水？ 前人梦成蝴蝶， 未曾在泥土上试飞， 问双翅能载几两尘土， 可免得在泥中憔悴？ 无虹，无月，无星， 也寻不出淡酒一杯 可让我在疲乏之中， 谋一时的沉醉！ 不要说我只有 一颗心同两条腿， 就是我有万条腿千颗心， 也何能逃得了腿断心碎？ 一九四二，九，二Ｏ。重庆 原野上 我听过鸡声喔喔， 我听过蛙声阁阁， 我还听过蟋蟀， 整个的秋夜诉她茕独。 唯有地下的故人， 如今学会了沉默， 在荒凉的地土里， 不说一声寂寞。 造物将平静 交给高低的山谷， 雨在平匀的海面， 注定了永远的起伏。 那么我何必注意花开， 何必注意叶落， 我该注意生时的心灵， 在死时烧毁了躯壳。 与其在颤动的阁楼下， 夜夜听野狐夜哭， 何如在苍苍的原野上， 静看星星陨落？ 一九四二，九，二五，夜。重庆旅居 戒烟辞 你幻过丝，幻过蛇， 幻过窈窕的女子， 变成云，变成雾， 叫我躺在你怀里做事。 于是你代替我梦， 代替我爱，代替我诗， 叫我望着你伴我 寂寞的生命飞逝。 我在你唇边呼吸， 消磨我遐想沉思， 还消磨我寥落的良夜， 与苦闷厌烦的天时。 但现在我要离开你， 像春蚕离开丝， 把你作为衣上灰脚上泥， 笑你在别人口中多事。 从此我就能自由的呼吸， 在新鲜的空气里沉思， 我于是会创造梦，创造爱， 也会创造无烟火气息的新诗。 一九四二，九，二八。重庆 关心 你把头发熨成云， 把嘴唇涂成血， 还把忧郁的眉毛， 拔成像柳条。 于是你浅颦甜笑， 作微微的叹息； 有时轻轻的低喟， 还表现断断续续的啜泣。 这样你打动了人， 人人说你漂亮甜蜜， 大家预备了丰富的宴会， 请你赏光列席。 那是我也在座， 但都说我鼓掌不热烈， 还怪我头发太乱， 怪我衬衫上没有领结。 可是你独关心我傻， 劝我笑不要太真切， 劝我哭不要太响， 还劝我不要深深的叹息。 一九四二，九，三Ｏ。重庆 卖火篇 我从江南进来， 带来了一心净火， 你说我还是书生气， 这里要得是冰万箩。 店中好销的是冰淇淋， 其次也是冰水果， 有人叫卖热汤圆， 大家都说无胃口。 去年六月二十一， 你穿着皮袍子过河， 我说你穿得太热， 你说你要出锋头。 今年已是十月末， 你怪我心中带火， 你说这也许是你热心， 但别人看了不好过。 此后你带我东走西走， 过山越岭又渡河， 我说我真是太累， 你偏说我太懒惰。 但大路不走走小路， 在转弯角落里蹉跎， 这究竟是我太糊涂， 还是你自己弄错？ 后面新鬼旧鬼， 前面大河小河， 还有隔山头是圆月， 月宫里躲着嫦娥。 我说一份价钱一份货， 你说有钱可使鬼推磨， 买进卖出都是你， 但是你终未买到嫦娥。 路上警报虽常， 但是山河多如蜂窠， 人在洞中谈情， 我在洞中卖火。 于是春天里梦多， 夏天里汗多， 秋天里多叹息， 冬天里又多忧愁。 你说我糊涂也好， 说我落伍也可， 但是你还是拉我跑， 说我无谓的感慨太多。 谁知过了大年初一， 到处云浓霜重， 你深夜出去舞剑， 叫我独守着被窠。 在那漆黑夜里， 月亮天天挂错， 它不挂在山前， 偏偏挂在山后。 窗外是梅花竹叶， 竟无你舞影婆娑， 于是我到处寻你， 打破了十面大锣。 我起初泪如雨， 后来我心已破， 有人说你变成霜， 但我信你化为火。 世事变幻莫测， 谁知人寿几何？ 现在我流落街头， 到处还在卖火。 一九四二，一Ｏ，三。重庆 画像 我悟到禁果在你面颊上， 陪衬你正直的鼻梁， 使我回忆远远的过去， 有许多无谓的惆怅。 在繁星的秋夜， 谁代替了虚伪的月亮， 是你无邪的眼光， 充满了人生的想象。 从此我讨厌人说， 你心底酝蓄着新蜜旧酿， 因为在你沉默的唇中， 我了解有冷艳的花香。 谁说是眉心的骄矜， 把你点化成超脱的神像， 那柔发辫成的小辫， 还象征你烦恼的花样。 一九四二，九，三Ｏ。重庆 客居 天上月光黯淡， 隔岸灯火朦胧， 只因主人好客， 我宿在山坡村中。 远处是疲懒的狗叫， 近处是凄切的秋虫， 还有窗外的汽车， 早晨有声音千万种。 我虽爱好这些， 但怕江上清风， 多少舟车奔波， 都怪我载愁太重。 梦到扬子江畔， 莫提长圆灯笼， 你我两鬓虽斑， 难忘滑汗上的旧梦。 一九四二，九，三Ｏ。重庆南岸 即景 东面有人唯唯， 北面有人诺诺， 还有几个人在写信， 有几个人在画竹。 一份公事从里问到外面， 又从南桌转到西桌， 四五十只手签字盖章， 又是四五十只摸索。 偶尔有虚伪的笑， 与疲倦的叹息， 伴着茶杯声叮当， 纸片儿声音悉嗦。 有几个心儿想儿病； 有几个心儿想妻独； 还有几个心儿想： 秋凉时寒衣未足。 有人候远处的情人信， 有人期待近处的欢约， 有人怪昨天输的多， 打算今夜通宵畅搏。 还有人沾沾自喜， 等年底加倍的俸禄， 或者因昨天的小功， 盼望下月的升擢。 是老鼠从容地进门， 从墙边溜到壁角， 它啃咬地下的纸屑， 问可是树叶被秋风吹落。 黄昏时满室黯淡， 大家的心头都有些落寞。 最欢迎能有两岁的婴孩， 到此发几声天真的嚎哭。 一九四二，一Ｏ，六。重庆 入梦 原来是你的头发， 昨夜先入我梦， 叫我在崎岖的山谷， 迷失了我的行踪。 我似该飞出这世界， 到无边的天空， 但你带魔的娥眉， 正幻成五彩的长虹。 还有那夜来三更月， 又是你睡眼的朦胧； 多少甜苦的泪珠， 化繁星点缀了苍穹。 于是我只好飞向太阳， 你说那里正是你的心胸， 那么太阳系外的星云， 难道又是你笑容？ 你说你鼻子是神箭， 嘴唇是神弓， 在这宇宙里监视我， 永远守着这梦。 一九四二，一Ｏ，八。长醒于重庆南岸 憔悴 不过三日未回， 何以这样憔悴？ 莫非三天忘食， 还是三夜未睡？ 我有旧交无数， 天天约我宴会， 还有新知爱我， 夜夜劝我早睡。 那末是你夜来疏忽， 未防秋风紧吹？ 但我常记老母叮咛， 夜夜紧拥棉被。 这样该是乡思过浓， 关山梦魂太累？ 但我远客异地， 唯此是我安慰。 想是我感慨太多， 没有诉说机会， 因此无穷哀怨， 压得我心灵已碎。 昨夜秋雨萧萧， 我在渡头流泪， 难道就是为此， 被你看成憔悴？ 一九四二，一Ｏ，九。重庆 寒梅 我因长年潦倒， 去冬未采寒梅， 如今春夏已过， 何处尚留芳菲？ 年来东西漂泊， 疏忽了柳絮狂飞， 如今在市场流落， 更未关心花儿枯萎。 莫说灰色的天际， 五彩的云霞都醉， 就是原野的阳光， 也难掩我旧情若水。 等到秋风起时， 哪里还有安慰？ 那么今年冬季， 莫忘采取寒梅。 一九四二，双十节前夜。重庆南岸 早醒 昨夜四更灯熄， 你还留恋残星， 今天秋凉气爽， 何以这样早醒？ 可是昨霄梦中， 没有把我看清， 所以赶早醒来， 等候天边黎明。 但是在你醒时， 再无我的人影， 那时晨曦映窗， 觅得数声黄莺。 莫将黄莺作我， 连声叫你小名， 我还在你梦中， 问你因何早醒？ 一九四二，一Ｏ，一一，下午。重庆 人影 没有一个人影， 也未见一只犬鸡， 在这阴雨的黑夜， 我走到黝黑的山底。 想是前面有茅屋， 我骤见到了灯火。 那时我正期望有星儿， 但它比星儿还温燠明朗。 于是我听到孩子啼声， 又听到母亲的歌唱： “孩子，乖乖地睡，不用怕了， 这里的鬼子已经扫光。” 我开始有无限的惊奇， 世界原来是这样的美丽， 人类里蕴蓄着这许多爱， 而宇宙里藏着无穷的真理。 一九四二，一Ｏ，一一，下午。重庆 旅情 有多少可怜的谄媚， 与带妒的奚落， 驱我在虚伪的笑声中， 逃避那人间的冷酷。 因此多年来， 无人知道我寂寞， 无人知道我灵魂， 在古旧的星光中沦落。 我拍卖了爱， 拍卖了行旅与衣服， 还拍卖了我心灵深处， 一丝甜同一丝苦涩。 我一只手在人间叫化， 一只手同朋友紧握， 但我竟无第三只手， 在我灵魂的伤处抚摸。 我再不贪恋同情了解， 哪我还贪恋什么？ 但偌大的土地， 竟无处可训练我孤独。 我记得江南的小阁楼， 躺着我凌乱的书桌， 那里有多少笑与泪， 想总有月光在摸索。 但今夜萧萧的雨水， 已湿遍了街头巷角， 而遥远的天边， 竟长年有广大的沙漠。 一九四二，一Ｏ，一一，夜。重庆 你 最后有人说那就是你， 我开始有万种惊异， 原来你眉梢眼角的美， 就是我信仰中的神秘。 究竟谁把闪耀的梦， 种植在你的心底， 叫你甜美的唇角， 永挂着笑容低迷。 我有颗平凡的心， 从未有过意义， 但今天你眼睛的光芒， 把他点化成神奇。 原谅我的糊涂， 我竟忘了我曾经见你， 在小溪流水夜里， 你是星影我是泥。 但昨夜是否是梦， 我通宵在这里怀疑， 可是今晨天际的光亮， 使我悟到有光的地方都有你。 一九四二，一Ｏ，一三。重庆 点化 有人曾经把水变酒， 有人曾经点石成金， 如今我沉重的灵魂， 被你点成轻灵。 在我荒芜的心胸， 你出现得像一颗新星， 它透照宇宙的阴暗， 创造出灿烂的生命。 最奇怪是我别后的耳根， 竟长悬着你的声音， 时时佛我智慧上的尘土， 提炼我原有的聪敏。 如今我悟到寥落的春梦， 才是我过去的生命， 是你闪耀的光芒， 使我在青天下清醒。 一九四二，一Ｏ，一四。重庆 祷 我静静的祈祷， 难道就是犯罪？ 使这整个的情境， 变成这样灰黯。 该是我寂寞的心头， 深锁着寥落的伤悲， 使所有的美景， 都失去了光辉。 过去我有爱与梦， 在我期待里憔悴； 如今在惨淡的秋夜， 何怪我都是忏悔。 但一段青春一段梦， 哪一段不以你为依归？ 那么请恕我晨夜祈祷， 莫让我相思变灰。 一九四二，一Ｏ，一四，夜。重庆 信 秋来细雨未停， 地上水滑泥泞， 我一切都已消耗， 只剩了一段旅心。 路头轿马吆喝， 路尾汽车驰骋， 这些我都未闻， 只听见路人呻吟。 多少红霞化成雾， 夜来星月散成云， 中秋重阳雨中过， 到底何日可放晴？ 我在街头踟躇， 未见一颗星影， 唯窗口灯光明处， 有少女埋头写信。 四周灰黯如梦， 唯有彼处光明， 那么难道她要寄我 故乡的山色水音。 一九四二，一Ｏ，一八，晨。重庆 深居 钢琴沉默已久， 尘土层层紧封， 还有窗帘长垂， 灯火永远朦胧。 人说主人病酒， 人说主人患疯， 还有说主人深居， 只因忧愁太重。 园林早已凋落， 满地落叶缤纷， 谁说炎夏过长， 主人期待秋风？ 其实因主人多情， 秋来天天做梦， 所以四更三更醒来， 总怪咖啡欠浓。 一九四二，一Ｏ，一八。重庆 密语 我说：“深秋为何不关窗？” 你说：“我夜夜要期待星光。” “那么难道让秋风任意来往？” 我说：“我天天等待那颗星。” 你说：“你总是到处多情。” “那么难道要她等我到天明？” 你说：“那我要送你难忘的笑容。” 我说：“我会把它留在梦中。” “那么你睡眼将永远惺忪！” 我说：“你窗外有善歌的夜莺？” 你说：“这就是那星儿在低吟。” “那么你难道永远在床上谛听？” 我说：“今夜可不是有星无风？” 你说：“但是你到底有我无梦。” “那么你也许只活在我的梦中。” 你说：“然则你整夜都不关窗？” 我说：“因为我整夜需要星光。” “那么我就会夜夜任意来往。” 一九四二，一Ｏ，一八，深夜。重庆 青烟 如今我不信人生没有意义， 因为虽说青春几岁， 但难道还不够我缠绵。 问今年有多少秋意， 比往岁似更多凄迷， 我顿悟到—— 我已跨入了中年。 但当星星睡在江底， 白云爬到天际， 我总觉得—— 我还是刚到人间。 我再不敢夸说我灵魂美丽， 因为在这静悄悄的夜里， 我看到的不过是一缕青烟。 一九四二，一Ｏ，一九，晨五更。 友人小像 天边正少两颗星， 朋友，对大海请莫凝视， 怕远处的渔船迷途， 向着你定睛的方向驾驶。 还有，海风来时，莫笑， 因昨天老蚌遗失了掌珠， 会冤枉你拐逃，占据， 将摆脱海风来赎取。 此外要当心春天行云， 会把你头发化成细雨， 它会使所有的花儿早开， 骗取了三分之一唐宋诗句。 于是我信：假如你唇作弓， 玲珑的鼻子肯作飞矢， 那就有人会袒开心胸， 露出低迷的笑容就死。 一九四二，一Ｏ，一九，上午。重庆 遗笑 你洒了满室衣香， 撒了一地轻笑， 于是你忽忽外出， 留下门帘儿飘摇。 我乃遍拾遗笑， 编成美丽歌谣， 还把你半怒半嗔， 算作里面曲调。 等到晨曦升时， 我将它挂到桃梢， 他日桃花再香， 邻人都称花娇。 但往来唯有黄莺， 学唱花顶歌谣， 引来远近来客， 齐说莺歌美妙。 可是此中幽情， 到底无人知晓， 唯我痴心长记， 歌中是你轻笑。 如你他日归来， 已失当日爱娇， 记取黄莺声中， 是你嗔怒轻笑。 一九四二，一Ｏ，二三。重庆 故乡 天边海角迢迢， 应念故乡池塘。 问涓涓江水， 今夜流向何方？ 我有新情低迷， 我有旧梦荒唐， 还有昨宵船头歌， 今夜还无心低唱。 秋来细雨如酒， 今夕寒风猖狂， 多少树上醉叶， 偏偏舞入寒江。 最怕江水染红， 流入我故乡池塘， 池塘青草虽绿， 饮此难免枯黄。 唯望淡月多情， 暂留白露变霜， 因三更草上情约， 难辨霜色月光。 一九四二，一Ｏ，二三。重庆 期待 像春天的大地， 期待种子， 像寥落的旧粱， 期待燕子。 有人期待梦， 有人期待诗， 有人期待邮差， 在门外叫他的名字。 云雾提醒征人， 远处多感的发丝， 夜月提醒家园， 山外怀乡的眸子。 星光喂养我， 长夜的相思， 风雨喂养我， 生命的消逝。 是谁安排了， 这沉重的日子， 黄昏到五更， 抽烟想心事！ 一九四二，一Ｏ，二三。重庆 意外的音讯 你收到这意外的音讯， 我该怎么样想你： 是惊？是怒？是伤心？ 院中下着雨， 你也许就会忘记， 听它湿透你衣履？ 你停止奏琴， 呆坐在那儿， 猜疑这消息的伪真。 或者你将不安地来去， 但当心你廊下门槛， 我记得是两尺有余。 是改留神你琴上花瓶， 因为月未升时， 梅花是你的知音。 但你可会想到：这音讯， 我负着什么样心境寄你： 是悔，是怨，是担心？ 一九四二，一Ｏ，二三，夜。重庆 归途 是风牵落叶？ 是雨打残荷？ 在这寥落的门头， 难道有谁走过？ 要不是迷路的野禽， 在溪头访寻旧窠， 难道又是你在彷徨， 深夜到我这里借火？ 过去遥远的桥上， 从未有人过河， 今夜桥栏的缺处， 不断隐现灯火。 那么，望着灯火前去， 你难道还会走错？ 穿过古松修竹， 转湾是你的房屋。 一九四二，一Ｏ，二五，下午。重庆 蹉跎 多少山长水短， 多少旧恨新愁， 还有多少乡思， 在我梦里渡过。 门前竹叶萧索， 窗外人影婆娑， 三更四更五更， 你在何处消磨？ 我萧萧的胸怀， 年来已经够懒惰， 难道你眉边春色 与嘴角笑容未消瘦？ 因此耿耿的长夜， 你不怕雾浓霜厚 靠这月下山脚古道， 任它华年白发蹉跎。 一九四二，一Ｏ，二五，夜。重庆 安详 可是四季的花儿， 都到你座前颂扬？ 所以世上的南风， 再不送你花香。 多少树下黄昏， 只有月儿消长， 难道当年的繁星， 也只在你头上发亮？ 虎声如雷你不理， 猿声如泣你不响， 还有人们频频的询问， 你也没有一丝反响。 多少指甲与头发， 在你感觉中生长。 那么川流的时光， 难道还不够你想像？ 无限星云的流动， 随时都会吞没太阳， 而你竟妄敢学上帝， 在灿烂的宝座上安详。 一九四二，一Ｏ，二五，夜。重庆 自己 我在松影下散步， 忽然失去了自己， 一直寻到林外， 我才看见了你。 你走得这样仓皇， 难道也寻不到自己？ 否则在银色的林中， 偷走了我的东西？ 你说我不是乌鸦， 不应开口无理， 不说你发疯发痴， 要骂你偷了东西。 我说你也许偶尔碰到， 带走了我的自己， 因为今夜月色如画， 我会遗失了自己。 你说你来自西溪， 那面人家三千几， 五百、三百、两百， 家家户户养小鸡。 今夜小鸡千千万， 月下都失去了自己。 成群结队东西游， 到处在寻找自己。 于是你开始发觉， 你身边也丢了自己， 所以奔到松林来看， 是否流落着自己？ 我说我在松林中散步， 并没有见到什么东西， 难道我在松针上叹息， 唤来了你的自己？ 这样我开始悟到， 也许我就是你自己， 于是我频频相问， 你可是我的自己？ 但是你说我可笑， 说我是我，你是你， 只因大家在林中进出， 所以偶然碰在一起。 于是你走向松林， 我就奔到西溪， 西溪小鸡千万只， 我夹在里面寻自己。 但月光铺满西溪， 到处忙着小鸡， 我只寻到鸡影， 没有寻到自己。 林下松针千千万， 你难道会寻到自己？ 我想等到月落西山， 你会相信我是你自己。 但那时恐怕已晚， 因为人生本来无几。 你将永远寻不到我， 我再也寻不到你。 一九四二，一Ｏ，二六，晨。重庆 大笑 我听见你去你来， 我听见你喊你叫， 我还听见三更夜里， 你抱怨睡不着觉。 那时我在隔壁， 我听了哈哈大笑， 你说我存心不良， 有意对你讥诮。 其实我失眠已久， 忍耐那长夜悄悄， 而你昨夜梦中， 偏说我不想睡觉。 假如今夜有愁， 使你感到无聊， 那么与其一人叹息， 何妨两人大笑。 一九四三，一Ｏ，二八。重庆 天国音讯 多少高山流水， 沿途歌声琴音， 还有市场消息， 我都不想去听。 田园好花如锦， 难动我近来游兴， 长夜低嘘高叹， 辜负良辰美景。 你说我精神异常， 到处卖弄聪敏， 既怪柳梢太长， 又嫌月色欠明。 其实我一片糊涂， 只有一颗痴心， 遥望云飞霞升， 等待天国音讯。 一九四二，一Ｏ，二八。重庆 等候 近看灯光人影， 遥望树梢山颠， 我不言不语， 痴心在此等你。 莫非贪看风景， 流落在雾怀云底， 还是酒绿灯红， 你尚在市上交际。 多少年的故事， 你都说我爱情淡于妒忌； 如今在这悠悠期待中， 难道你还要旧话重提。 我愿我疯狂变为麻木， 把这个情约忘记， 奈如许云雯水理， 竟到处幻化着你。 一九四二，一Ｏ，二八。重庆 留情 你知道树上老鹧鸪， 从不咒骂夜莺； 还有月下的溪流， 也未怪过蟋蟀低吟。 秋来风雨萧萧， 时使树上的睡叶吃惊， 但今夜因有野鹤投宿， 所以也未忍敲响松针。 只有窗上的梅影， 香透了它们的被衾， 院中老树上的乌鸦， 才会把甜睡中的白鸽唱醒。 那么在这寂寞的夜里， 务请你舌下留情， 你即不关心我枕边春梦， 也请可怜我云霄痴心。 一九四二，一一，一，晨。重庆 永久的谎话 在这嚣嚣的生活中， 我只听到各种笑骂， 就是在我的做梦时， 也听不到你一句真话。 可是你一心俏皮聪敏， 里面没有一点痴傻， 所以你虽有千种表情， 但总没有真笑真话。 难道如此奇伟的宇宙， 不过上帝的一句谎话， 把时间无尽的永久， 凝成了生命的一刹那？ 你说你整个的生涯， 是一朵不枯的鲜花， 在生老病死的里面， 永久的谎言都是真话。 然则当生命消逝时， 你也不希望有果有瓜， 因此你庄严的笑容中， 永远不透露一句真话！ 一九四二，一一，一。重庆 铁树 落叶在地上萧索， 像弃婴在墙角乱爬， 更哪堪秋雨成泪， 黄昏时哀怨地洒。 这样你叫我怪谁， 怪多情还是怪痴傻？ 或者只怪我生来糊涂， 终身对环境指鹿为马！ 但我还是整夜不睡， 期待铁树开花， 听凭人说我幼稚， 也听凭人说我老大。 多少神仙的世界， 在人世间也会变画， 那么我诗中的想像， 难道也不能使铁树开花？ 一九四二，一一，一，下午。重庆 哀怨 夜来听够秋雁， 晨起又闻鹧鸪， 日月风雨山水， 莫非我的故土。 生命空虚如梦， 年来更见糊涂， 寻得甜语如酒， 难消心头凄苦。 过去多少往事， 残荷碎蕉老梧， 回首旧约惨淡， 何处是我归途？ 终因生性愚鲁 还是痴心如故， 任把灵魂秘密， 听凭寒蛩哀诉。 一九四二，一一，一，夜。重庆 未归 我有颗沉重的心， 流落在外面未归， 可是他在罔头祈祷， 还是在月下忏悔。 或者是到荒凉的墓头， 对寥落的骷髅赞美， 希望骷髅口中的新歌， 染绿了月亮的光辉。 此处似已没有什么新花， 风吹散了丁香，雨打尽玫瑰， 难道荒凉的岸边，我怕， 还流落可怜的寒梅？ 有这份冷香的引诱， 他就会禁不住犯罪， 在惨绿色的月光下， 他会残忍地看她憔悴。 那么我愿骷髅的新歌， 句句都是可怕的忏悔， 告诉他血肉消逝的当儿， 霉烂尽多少旧罪。 那么他也许会真心祈祷， 在那月光下长跪， 听远寺幽长的钟声， 流晶莹沉重的泪水。 这样，我愿我沉重的心， 永远流落在外面不归， 让我在月光下祈祷， 它会长留在罔头忏悔。 一九四二，一一，二。渝 追悔 你说在寂寞溪头， 年年种植着寒梅， 就希望在如锦的春天， 有落英香澈清水。 那么我该用古旧的聪敏， 培养着一种轻罪， 留它在衰老时的病中， 梦呓里可好好地忏悔。 我寥落的灵魂深处， 储藏着无数哀怨的旧泪， 愿在我含羞的忏悔时， 灌溉我面容的憔悴。 可是淡淡的梅香流尽， 溪水里永远浮着轻罪？ 愿你信我最美的体验， 这无可挽回的某一种追悔。 一九四二，一一，二，晨。重庆 偶像 昊天有难言的寂寞， 大地有无谓的惆怅， 火山里埋着可怕的情感， 汪洋中蓄着丰富的思想。 十年来我长期的沉默， 都躺在大自然的怀里。 看历史上的光与爱， 在哪一瞬创造了上帝？ 但是我开始爱，开始崇拜， 我塑我宗教的偶像， 靠宇宙的永恒， 用我自己的想像。 于是那神秘的气氛， 就笼罩了我的大地， 叫我生命的每秒钟， 赞美那大自然的壮丽。 一九四二，一一，三，上午。重庆 恒久的懊悔 上帝交付了人类智慧， 交付了人灵魂的高贵， 难道忘了交付一份慈悲？ 我曾辜负了 多情的夜莺， 五更时为我 把心尖唱碎！ 我也曾忍心 任凭痴心的蜡炬 为我的光明 流尽了眼泪。 是这份回忆， 我久久未睡。 学夜莺蜡炬， 悲哀地憔悴。 难道我献给上帝光荣与赞美， 献给上帝我生命与智慧， 还要我献给他恒久的懊悔？！ 一九四二，一一，六，黄昏。重庆 街游 非恨昼短夜长， 不恋星星繁多， 那么三更夜里， 街游到底为何？ 只因夜读无兴， 尤怕灯火如豆， 年年墙上人影， 如今更见消瘦。 莫怪夜来苦眠， 都为连年烽火， 秋凉虽恨衣薄， 幸未感冒咳嗽。 只因乡愁恼人， 使我不敢闲坐， 宁愿披星戴月， 长夜流落街头。 一九四二，一一，八，晨一时半。重庆 睡 我因心头痛苦， 流落市井买醉， 良辰美景蹉跎， 三更四更不归。 昨夜露华如酒， 我又整夜未睡。 贪看柳梢月色， 笑我人影憔悴。 怪我神情恍惚， 未识天色晴暗， 白天不省人事， 夜来忘了甜睡。 幸我还有灵魂， 在我母亲梦中， 她把枕头作我， 拍它早点安睡。 一九四二，一一，八，午。重庆 否则 谁那里有光荣的记忆， 记忆里有甜美的梦， 梦里怀着我原始的痴心？ 谁那里是丰富的想像， 想像里是灿烂的世界， 世界里藏着我真实的生命？ 那么请暂借我这记忆这想像， 使我在恍惚的梦里， 重会我降生时带来的魂灵。 否则我只好把糊涂作聪敏， 把街头的情调当作痴心， 把市场上生活当作生命！ 一九四二，一一，八。重庆 夸口 你用铅华挽回了时光的消逝， 永远扮演十八岁美丽的故事， 于是在你临死时你会对我说： “我们一样老，一样死， 但我过的青春是否 比你多过几千次？” 一九四二，一一，一Ｏ。重庆 这一角街头 附近没有可恋的柳色， 也没有可爱的荷塘， 天上没有动人的星星， 也没有媚人的月光。 既未见雁归，也未闻雁过， 树上也并无投宿的凤凰， 蟋蟀已沉默，鸱鸮已睡去， 更不用说也无夜莺的歌唱。 三更时的路灯也早已零落， 更无论无处还有灯烛辉煌； 生平也并无难望的情约， 值得我在这样的情境中守望。 但，只因为在这转湾的地方， 我会有三步路走在你的身旁， 因此我会在这凄凉冷落的世界， 终宵绕着这一角街头彷徨。 一九四二，一一，一Ｏ，夜。重庆 间隔 你在松柏下安睡， 我在海天中飘荡， 难道人间的会别， 永远是这样荒唐？ 长记得万万年前， 我们同在星云里流浪， 我代表原始的声音， 你代表初生的光芒。 那时我们拥抱在一起， 在星球与星球间来往， 所以如今在人世重逢， 我会感到时间的渺茫。 我在你眉宇眼锋间， 还寻得星云间的光芒， 难道因万万年的间隔， 你已把我的声音遗忘。 固然多年来在人世， 我吞食了聪敏的奇谎， 在嚣嚣的市场上流落， 为几斗米天天烦忙。 但是我寥落的痴心， 长挂在云霄歌唱， 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 它始终在期待你的光芒。 一九四二，一一，一二，夜。重庆 借 是谁在天上 为月亮烦忙， 天天向太阳 借一份光芒？ 是谁在原野 借月亮清光， 夜夜在田间， 叫牛羊奔忙？ 你借我灯笼， 走得这样仓皇， 难道黝黑的山谷 始终没有月光？ 可是有野鹿， 待产在青草上， 在临盆的瞬间， 需要你的灯光？ 一九四二，一一，一二，夜。渝 天堂地狱间 天堂地狱间， 人间编过多少故事， 如来佛挥着 迷途的手指； 基督背起了 沉重的十字。 天堂地狱间 我低诵那几个小字， 窗棂赠给我 十字架的影子； 羊毫笔象征 如来佛的手指。 黄昏将来时， 坐在窗棂边 写一首小诗： “天堂地狱间， 原来只隔着 那一张信纸。” 一九四二，一一，一三，黄昏。渝 送别 牡丹花旁的甜梦， 葡萄架下的忧惧， 木犀树底的心跳， 梅香垅中的低语。 山边青竹千万个， 个个都刻着我的诗句， 还有地上烂熟的桑葚， 颗颗都吻过你的衣履。 这些你都记得， 那还有什么值得忧虑？ 为玫瑰丛里的轻笑， 难道忘了槐树荫下的情趣？ 然则种得青松听风声， 声声都是叫你归去？ 否则是莲花香里有薄愁， 使你不能在此地安居？ 一九四二，一一，一四，夜。渝 忘记 像莲花忘记寒梅， 像太阳忘记雨丝， 还像遥远的星球， 忘记地球上的日子。 我现在要这样遗忘， 忘记我肩畔的影子， 忘记我眼前的笑容， 还忘记我舌下的名字。 你说：“你不会把我忘记， 除非你把我咒死， 因为唯有寥落的墓头， 才无处可寄你的相思。” 我说：“那你墓头的野花， 朵朵可寄我相思， 还有我相信你灵魂， 在天边总是我的天使。” 一九四二，一一，一九，下午。渝 愿 有多少五彩的花儿， 在茫茫的大地上点缀； 有多少灿烂的云霞， 在缥缈的天空上狂飞。 谁说美丽的灵魂， 如今都途遍了虚伪， 使甜美的爱与梦， 沦落在虚荣里憔悴。 究竟千种寥落的光荣， 只铸成了千种后悔， 而我们万种的追悼， 未换得半分安慰。 愿世间所有的骄傲， 一夜来都化作高贵， 愿人类中的聪敏， 再不在宇宙里犯罪。 一九四二，一一，二一，上午。渝 慰 今夜萧瑟的秋雨， 把清醒的老松灌醉， 那么何怪耿耿的长夜， 所有的花草都贪睡？ 在无垠的时间里， 生物何时不凋零枯萎？ 当此良宵一刻千金， 何苦吞安眠药求睡？ 所以我且化钱若水， 买得黄昏五更不归， 等到万籁俱寂， 要独守月儿的光辉。 于是我愿我月下的祈祷， 换取我眼角的一滴清泪， 让人世间所有的哀愁， 值此充作了梦中安慰。 一九四二，一一，二一，上午。渝 痴情 我始终不忘记， 在我过去童年时， 把一只燕子射死， 使它失伴的孤禽， 在我周围狂飞哀鸣， 这悲哀将长留我心底。 那你难道会忘记， 在这悠长的日子， 占据了我的相思， 使我寂寞的心灵， 在你周围狂飞哀鸣， 这悲哀将长留你心底。 可是我要忘你， 在这无穷的日子， 我知道你一样老死， 而我今宵的痴情， 将恒久在人间飘零， 这痴情已不在我心底。 正如它一定已经忘记， 那只失伴的燕子， 忘记我把它伴侣射死， 因为它当年的痴情， 已充实了我空虚的心灵， 这痴情不在它的心底。 一九四二，一一，二一，午。渝 古怪的故事 悲哀夹着欢笑， 衰老掺着爱娇， 在这寥落的人生中， 多少的平凡都是玄妙。 你说：“经过多少次吃惊， 任何的故事都是可笑。” 因此我该怪我自己幼稚， 平静的睡梦常有心跳。 但是如许的烦恼波涛， 在平匀的海里长啸， 为天边的繁星与明月， 梦想登灿烂的云霄。 因此我说：“只因有多少次惊心， 更感到这次有点蹊跷！” 是怀念那奇怪的故事， 难道你怪我不懂得睡觉？ 一九四二，一一，二一。渝 呓愿 我尝过人生的酸辣， 又尝过人生的苦辛， 多少年的哀怨与悔， 还未换得一份钟的欢欣。 春季芬芳的花草， 夏季已经飘零； 那时秋季的果实， 难道前冬季还未凋尽？ 过去会把无底的痴爱， 赌一夕恍惚的生命， 只因我们的梦挂在云霄， 所以夜夜在枕边吃惊。 问人生间有多少欢乐， 我愿意一瞬间把它享尽， 此后我有一声疲倦的叹息， 祈祷我就此长眠不醒。 一九四二，一一，二一，下午。渝 住处 自从白云狂飞， 山间已无归路， 多少桃梢梅枝， 都无我的住处。 因此我在歌唱， 想问杜鹃鹧鸪， 他的旧巢新筑， 能否借我暂住？ 但是风声萧萧， 只见云化为雾， 未闻杜鹃鹧鸪， 但听你在叫苦。 你本长年在此， 难道也无居处， 春来木叶皆绿， 为何长叹低诉？ 你说：“自从夜莺死去， 柳梢旧巢无主， 人去楼空歌尽， 附近桃梢俱枯。” 那么我可否冒充夜莺， 在她旧巢里居住？ 我会借巢中血痕， 年年歌成桃花无数。 一九四二，一二，二，上午。渝 心灯 五更时的天际， 有星星三三两两， 你问我寥落的心头， 闪着何种的光亮？ 我有盏低迷的灯， 在我心头升降， 但你说此中多少光辉， 现在只剩惆怅。 我说万年来月亮消息， 夜夜都有消长， 难道你要我的灯， 永久只有一个花样。 它曾经灭，曾经低， 但不久它会像太阳， 这因为我愿把心头的爱， 都献充它的光亮。 那么你难道不担忧， 我痴情里过多的想像， 我几层把坟墓里的灯火， 放在我心头充光亮？ 一九四二，一二，二，上午。渝 讲 我遗失过心， 遗失过记忆， 但还未遗失 我记忆里的想像。 我失去了爱， 又忘去了梦， 但竟未忘去 梦里的惆怅。 多少的梦魂， 夜夜有花样， 唯我心头的灯， 长年是光亮。 那么趁我心正热， 趁我嗓子正响， 让我把这些话， 重新大声地讲。 一九四二，一二，二。渝 寄 你说：“不”你要一个人笑， 一个人在北极流泪， 再不管这里的爱， 一寸相思一寸灰， 只因为你身边的灯， 在路上失去过光辉。 我知道上帝告诉你 用爱洗净你罪， 用爱点缀你 灵魂的高贵， 但从未闻上帝要你 因爱而把两个灵魂摧毁。 多少的枯枝， 春来着蓓蕾， 多少的冰雪， 春来化为水， 难道你还相信， 枯了的心灵会重美？ 我有三分心盛血， 我有三分心盛泪， 留得四分盛光明， 来日充你心灯的光辉。 那么请你说声：“是”， 莫让你我的心儿枯萎。 一九四二，一二，二，下午。渝 爱 多少宇宙里的星云， 变成了一颗太阳， 叫多少生的烂灿， 多少死的重新生长。 大地的心脏有爱， 蕴蓄了万种想象， 多少煤铁山水树木， 点缀了无数的花样。 耶稣曾经用爱， 把白水点化成佳酿。 人类里平凡的死尸， 也曾被爱情铸成神像。 所以我肉身虽在市上流落， 我仍会创造光芒万丈， 这因为我的灵魂深处， 有爱，有梦，有信仰！ 一九四二，一二，二，夜深。 歌 我梦里的相思鸟， 昨宵的歌声特别嘹亮， 她唱我夜里的祈祷， 又唱我白天的想像。 她唱红了地球， 唱多了太阳， 还唱来隐去的星星， 唱圆了残缺的月亮。 她唱我画中的雪骤溶， 唱我诗中的花齐香， 还唱我音乐里的黑暗， 响澈了奇丽的光亮。 最后她把我唱醒， 叫我对大地赞扬， 说等到冬天过去， 有土的地方都有稻香。 一九四二，一二，二，深夜。渝 乡愁 你说我已经够憔悴， 不要贪听夜鸟， 唱远游的孤魂不寐。 但是你自己长年不寐， 低诉乡愁的梦中， 夜夜流尽相思泪。 秋雨化为柳枝的新泪， 一夜的缠绵， 把柳下的残荷打碎。 那么请当心我心碎， 因为它在你的梦里， 总傍着你乡愁不睡。 然则我们大家不睡， 坐听窗外的树叶， 夜深时在风中憔悴。 一九四二，一二，三，下午。 野感 多少灿烂的童年记忆， 只剩了那淡云炊烟的孤村， 所以在这重山重雾的异地， 我留恋那似曾相识的黄昏。 无数的白杨招来萧萧哀怨， 多少的鬼火照耀着荒冢， 在这静悄悄无月的夜半， 难道还有人在墓头低问： “你昨夜可是流落在外面， 回来时已是五更时分， 那时村鸡已经啼了三遍， 白虹开始抓破天空。” 长记得霜桥过处有红枫， 月光下像悬挂着万盏灯笼， 你指出哪一盏最光明灿烂， 哪一盏就最怕晨曦带来的清风。 一九四二，一二，三，夜。渝 记忆中的微喟 多年前我在云端走过， 流落了唇边灿烂的光辉， 从此在梅花杏花凋落后， 纵相思也不期待红杏青梅。 过去一切虔诚的祈祷与希望， 总换来肥皂泡中的忏悔， 所以再不愿有诗句情话， 夸赞我生命务必的华贵。 因此我只说天边的长虹， 不再提想像中花红柳绿， 无奈星星还是渡过了天河， 叫我在渺茫的记忆中微喟。 今宵青木关头的新月， 都信在绮腻的松顶甜睡， 但世上已有我在松下看到， 她也会在北极的冰峰上流泪。 一九四二，一二，三，夜尾。渝 怀念 我怀念白云下青峰翠微， 那面悬挂着多少红杏青梅， 在茶旗酒帘的小楼中， 有多少我用过的茶盅酒杯。 多少缠绵的情约已破， 多少绮丽的春梦已碎， 如今在重山重岭的道上， 是一颗平凡的痴心在颠沛。 所以我在青松翠竹的路边， 黄昏夕阳中向村人买醉， 醉了人人知道我会歌唱， 但无人知道我有梦在歌中憔悴。 于是我支起我古旧的手杖， 在寥落的荒野中徘徊， 看夜里到底是灯光还是鬼火， 来赴我期望中的欢会？ 一九四二，一二，四，晨半时。渝 惨淡的日子 多少年我守着炉火， 看宝剑长成青春， 多少年我守着墓地， 看青苗长成长松。 是燕子带去的春愁， 补足了我已忘的旧梦， 所以我眉梢间的哀怨， 化成今宵睡眼的朦胧。 地球里天南地北， 一生中长痴短疯， 多少灿烂的青春， 仅抵得五更时的残梦。 现在真无法使我相信， 我曾在这世上生存。 因为这许多惨淡的日子， 我还未曾见我的灵魂。 一九四二，一二，四，晨一时。渝 想念 为想念云想念风， 我想念虎想念龙， 空耗哀怨与叹息， 老去低迷的笑容。 十年青春轻轻逝， 异地幼伴老来逢， 应念溪头闺里月， 亦照山南墓头松。 耿耿秋夜耿耿愁， 低念乌鸦又念凤， 多少桑田皆沧海， 桃园一再成梅垅。 笑你糊涂笑你傻， 情爱无非一时疯， 痴待已化时间老， 怪相思凝成新梦。 一九四二，一二，七，晨半时。重庆 西南的风光 一层衣灰一层老， 山路风沙马路泥， 多少年的变动蜕化， 到底哪一种最有意义。 秋来虽是风风雨雨， 但我已忘去好天气， 在这寂寞的山国里， 心中满是游子的旅意。 离奇的往事不说， 灿烂的新梦未提， 你在我身旁走着， 漫诉说西南风光旖旎。 人人都说西南风光好， 到底西南有何神秘？ 来客争谈西南市价商情， 你独告我西南茶花的美丽。 一九四二，一二，七，午。渝 吻之歌 有些吻儿甜如蜜， 有些吻儿苦如茶， 有些吻儿冷若冰， 有些吻儿热如炉。 还有些吻儿坚如铁， 还有些吻儿柔如水， 香艳中附着锐刺， 有些吻儿像玫瑰。 还有些使灵魂轻盈， 有些使肉体沉重。 有些使你一时陶醉， 有些使你终身做梦。 有些吻儿如葡萄， 有些吻儿如草莓； 还有些吻儿带辛辣， 还有些淡而无味。 有些吻儿如狂雹， 有些吻儿如甘霖， 还有些吻儿如毒菌。 多少贪嘴的都伤了性命。 世上还有带毒的甜吻， 它叫你唇儿从此憔悴， 也永远有信仰的吻， 叫你为它死而无悔。 母亲第一次同我吻别， 那个吻始终留在我的肺腑， 还有那初恋时的情吻， 甜蜜中永含着凄苦。 谁有过少女纯洁的吻， 嘴唇上长留着娇美， 多少荒芜的心灵， 为此生长了美丽的花卉。 此外有生离死别的拥吻， 一次吻就各奔前程， 而久别重逢的甜吻， 甜苦的回忆都在嘴唇。 世间还有卖友的吻， 犹大出卖过耶稣的生命。 而无数的街头巷角， 多少的吻儿是商品。 舞台银幕里有长吻， 没有一个吻儿会认真 而世上多情的儿女， 为一次轻吻常决定命运。 有些吻是爱， 有些吻是恨； 有些吻是愉快， 有些吻是伤心。 有些吻叫人睡。 有些吻催人醒； 有些吻使人笨， 有些吻使人聪敏。 多少的吻儿代表骄傲， 多少的吻儿代表好胜， 还有多少的吻儿， 鼓励你轻视名誉生命。 有人给过我带泪的吻， 有人赠过我永别的吻， 还有人赠过我感激的， 严肃的诚实的诱惑的吻。 但我还遭遇过惊心的吻， 吻梢上带着深沉的微喟， 冒着最大的危难， 叫我为它永常流泪。 可是我宝贵的是含羞的吻， 唇角里深藏着低迷， 它打开我深锁的灵魂， 提取我心中隐藏的神秘。 它洗净我过去的罪， 把我骄傲点化成高贵， 把我平庸的聪敏， 一瞬间点化成智慧。 于是我会有勇气， 临死时接受如来的长吻， 它使我肉体在吻中消散， 长伴我上升的灵魂。 一九四二，一二，一六，午。渝 笑之歌 大家见过天真的笑， 也见过鲜艳的笑， 还见过放浪的豪笑， 见过笑声里带着撒娇。 世上有数不尽的欢笑， 这些笑似乎都平常， 但有些笑也带着哀怨， 有些笑充满了希望。 还有许多美丽的巧笑， 有意让人家为此颠倒； 还有脂粉涂满的轻笑， 笑容中含蓄着衰老。 多少年青人无节制的笑， 笑后的回忆都是荒唐， 年老人常有冷涩的怪笑， 里面总藏着一个大谎。 还有些甜笑里带毒， 有些娇笑里带剑， 还有些笑代表多情， 有些笑代表缠绵。 有些笑象征着童贞， 有些笑象征着淫荡； 还有些空虚的浅笑， 象征着人世的渺茫。 世间还有庄严光明的笑， 还有恋爱的怜悯的笑， 还有凄艳的带泪的笑， 随时点缀人世的玄妙。 文明的人类学会假笑， 有势力的冷笑骄傲的轻笑。 还有沾沾自喜的俗人， 整天挂着庸俗的傻笑。 戏台上也有万种笑， 哪一种笑都是荒唐， 骗取台下万人的真笑， 留恋那台上的风光。 市上飞散着轻薄的调笑， 笑声里闪着谄媚与无聊， 可怜的是抑着满心伤悲， 深夜在寥落的街头卖笑。 此外谁也有疲倦的微笑， 遗留在清醒的床上， 而生生死死都有浅笑， 从摇篮一直笑到天堂。 但是我还认识低迷的笑， 它不代表人间的美丽， 也不代表人生的玄妙， 只代表天使的神奇。 一九四二，一二，一六。渝 泪之歌 我入世时就流过泪， 悼我降生前的原罪， 我相信临死前还要流泪， 对我生存时有些忏悔。 但世上还有千万种泪， 有些泪表示烦恼， 有些泪表示哀怨， 还有些泪表示潦倒。 像酒杯里的星影， 像莲叶上的露水， 长记得一颗带泪的笑， 是这样的光明与甜美。 罪人忏悔的梦里， 嫠妇夜醒的枕边， 女工倦依的机头， 游子流落的茅店。 有多少晶莹的泪， 渲染了人世的伤悲， 把无数青春与梦， 洗去了应有的光辉。 孩子争闹的无理， 少女无端的赌气， 新娘枕畔的旖旎， 情人暂时的别离。 这些泪种在过去， 留将来无穷的回味， 像是远距离的星斗， 给我们淡醇的光辉。 我流泪，为一颗星的渺茫， 为一朵花一片叶的凋落， 为衣襟泪痕的斑斓， 为低迷旧情的落寞。 但这些都不值得什么， 因为最宝贵是母亲的泪， 它永远滋润我的心灵， 叫我不要在中途憔悴。 一九四二，一二，一六，下午。重庆 给 嘴角是母亲的娇美， 眼梢是父亲的聪敏， 是多少爱与缠绵， 创造成你这个生命。 于是父亲为你奔忙， 母亲为你耽心， 把自己的青春与梦， 换取你健康与欢欣。 人说你是淘气的孩子， 我说你是娇养成性， 现在的啼哭与欢笑， 将溶成你将来的个性。 自然等你日后长大， 你会寻求你自己的光明， 白昼光照着你有太阳， 夜里光照着你有星星。 人世间有千万条路， 条条路都要当心， 你虽是代表自己走路， 但记住，你还代表你父母的爱情。 一九四二，一二，一六，黄昏。渝 飘荡 我是天际的星星， 长期在你云怀里流浪， 但今夜你化作了雾， 弥漫了我留在大地的光芒。 那一分寥落的痴情， 经过了多少风浪， 何怪我沉思遐想， 听凭你浅笑低唱。 只因我心的跳跃， 像鱼堕入了篓网， 所以我无兴漫舞， 也忘忽了夜曲的荒唐。 当你化作云霓远去， 我还是天际的星光， 空剩那肉体留世界， 在颠倒的相思中飘荡。 一九四二，一，四，下午。重庆 误入 像光会见了色， 像云会见了风， 像残星没入苍穹， 像晚霞溶化在天空。 我从万丈的深渊， 飞到千仞的高峰， 是我灵魂的跋涉， 今夜误入了人丛。 常记得江南的月色， 在柳梢上面朦胧， 有多少斑斓的光芒， 化入了杨花成春梦。 还有清晨的露珠， 在稻叶上面闪动， 有多少干去，有多少碎， 有多少流入稻穗中。 那么请原谅我愚蠢， 把散淡的笑当作梦， 把虚伪的交际当作关心， 把谄媚的夸赞当作光荣。 一九四二，一，四，下午。重庆 过河 人世的各种距离太繁多， 咫尺天涯间都是蹉跎， 牛郎与织女只隔条天河， 但从未见有传说里的过河。 过去的生命在糊涂里飞逝， 现在的青春在痴待中消磨， 而我们会面忽忽， 又从未将爱情道破。 你说你闲里游伴如云， 我说你忙中应酬太多， 但我假定你游伴中有我， 你何妨假定应酬里我也在座。 阶前帘外路虽远， 但不过是一条天河， 而我们信札如星光， 哪一次不曾飞过河？ 一九四二，一，一一。渝 来 你说你会来， 只要草不枯， 树叶当绿， 万花不谢。 但今天下雪， 你可是也来？ 我准备火炉， 在这里等待。 是谁在敲门？ 你说叫我猜， 我猜蝴蝶过墙， 我猜玫瑰骤开。 你说草已枯尽， 叶已落，花已谢， 但大雪如杨花， 春天似已重来。 那么我开始担忧， 假如雪飞成五彩， 在这样的夜里， 你是否也来？ 一九四二，一，一一，夜。重庆 浑圆的宇宙 我爱世界的一切， 像是我自己的细胞， 我再不执恋名利， 也不执恋少女的娟好。 星云的旋转变换， 关联着一花一草， 我陶醉于一切的生长， 还惋惜那一切的衰老。 所有光是一体， 所有色都美好， 所有轻重的声音， 未分人间的静闹。 人类虽将土地分开， 筑成了墙堤战壕， 还把天空的云彩分割， 领空下安置了枪炮。 但时间还是一整片， 尽管内藏着存亡病老， 我记得我生前与死后， 浑圆的宇宙始终圆好。 一九四二，一，一五，下午。重庆 醒来 像多年前的梦， 在昨夜偷归， 闯进了我门， 扰乱了我安睡。 像旧日的蜜语， 从过去蹓回， 寻到我枕畔， 在我耳边喃喃。 记得南国旧夕， 曾把芭蕉打碎， 致使无情夜月， 时时爬进窗扉。 这异乡雨滴， 今夜敲散腊梅， 让幽香偷入， 在我房中漫飞。 醒来疑是旧情， 但顿化作枕上新泪， 愿我桌上有灯， 把我残梦唤回。 一九四二，一，一五，下午。重庆 卖 我卖唱，卖笑，买劳力 还卖去我身上的衣服， 于是我在原野里漫步， 长期靠着手杖踟躇。 我曾把我肉体换生活， 在生疏的面孔间摸索， 我还把我灵魂换爱， 在虚诈的笑容里流落。 但我看沧海变成田园， 还未曾学会什么， 只知道安详的时间与钟声， 在计算我衰老与寂寞。 我心像莲瓣般的憔悴， 片片在秋风里凋落； 我已忘阳光普照着大地， 只记得我手燃的灯烛。 一九四二，一，二Ｏ，夜。重庆 床上漫感 万花在大地枯萎， 云霓在天空破碎， 只剩夜来的星星， 暂充黑暗的点缀。 我在我自己的园中， 曾种过蔷薇与玫瑰， 但如今滚滚的江畔， 所有的田地都已荒废。 梦在枕边寥落， 爱在梦中浪费， 那么何怪我醒时的心灵， 在寂寞的床上憔悴。 人说劫掠了花是秋风， 那么劫掠我的爱是谁？ 我生在命运的手里， 何时传给了可怕的魔鬼？ 一九四二，一，二二。重庆 致死者 我要在你死后祈祷， 祈祷你灵魂化成了灯， 在这无垠的宇宙里发光， 在这永恒的时间上生存。 那么亮起来，亮起来， 照澈你聪敏与愚笨， 回照你生前的心与爱， 净化你死后的灵魂。 莫效鬼火在荒冢寥落， 莫效星影在泥潭沉沦， 在幽黑的阴间里， 亮起来，亮起来，灯。 不要流落！不要灭绝！ 莫恋念这参差的人生！ 天上总有我星宿的光芒， 永远照引着你迷途的灵魂。 一九四二，一，二二。重庆 独宿 初更时寻夜月， 五更时听星落； 等犬吠，等鸡啼， 三更四更待鬼哭。 多少旅人的消息， 都带给我落寞， 难道门外也无耕牛走过， 为我学几声行人的踟躇？ 人人都从去处来， 又人人都在来处着落， 如许生生死死的道路， 何人不曾有过孤独？ 那么我何苦在人间， 不耐烦长夜独宿？ 难道我还要远处的街灯， 照我人影在墙头摸索？ 一九四二，二，三，阴历小除夕夜。重庆 残酒 我关心书籍发霉， 关心钢琴上涂满了灰， 还有小花狗寄在何处 白猫儿你又送了谁？ 你说蟋蟀叫枯了荷花， 乌鸦啼尽了寒梅， 香炉中积灰被风吹尽， 纸窗已被雨点打碎。 屋顶上枯草如麻， 房间里地板都碎， 黄昏时蝙蝠飞成雾， 到夜来鼠声闹如雷。 那么我门前总还有青山， 我门后总还有绿水， 三春里阳光如蜜， 总还有侣燕双飞。 你说双燕早已远去， 青山已变成土堆， 还有绿水都已干涸， 仅剩着桌上残酒一杯。 多少苦酒我都已饮尽， 那么这残酒你又留给谁？ 你说那里寄存你的祝福， 等我归去时有一分安慰。 一九四二，二，二三，黄昏。重庆 轻信 江岸寥落的灯火， 天边疏淡的星星， 在这黄昏时分， 还点点在水底争明。 那何怪江风与山月， 夜夜都有人争赢 偷避都市的烦嚣， 买得这一夕的清静。 但何来多年的惆怅， 悄悄地在我心中清醒， 使我在幽闲的江畔， 多一番惨淡的沉吟。 多少春天的黄莺， 未唱尽我的心情， 难道滚滚的江水， 肯将我哀愁流尽？ 说仙子踏着春雷过去， 电闪下还有灿烂的夜景， 然则这也是我的痴情， 会把这样的故事轻信。 一九四三，五，三。北温泉数帆楼 声音 轻雷带我迷茫， 雨声叫我清醒， 泉声，风声，树叶声， 声声都等我谛听。 游女黄昏夜歌， 深夜万种虫鸣， 邻居人语喋喋， 清晨百啭黄莺。 但我还期待一种低呼， 那是我远别的母亲， 在这三更四更， 会频频催我就寝。 一九四三，五，四。北温泉数帆楼 怀乡 万家灯火一山明， 隔江小楼夜更静， 声声的犬吠催鬼早睡， 鬼散后才有鸡鸣。 风雨阴晴人来去， 我厌倦车马帆影， 二十年来灯下人老， 竟还有梦未醒。 多少白鸟飞渡江， 都未化作黄莺， 谁说清风吹过黄桷树， 会有白杨的痴心。 等待那星星散尽， 此地再无云影， 我独怕萧萧的五更雨， 又带来江南的旧情。 一九四三，五，二八，清晨。渝 沉重 残灯中山色模糊， 淡月下流水朦胧， 橹声里遥念征人， 白帆上深藏清风。 蓝天银云远处， 山峰横叠山峰， 多少哀怨相思， 旧梦长结新梦。 江南子规啼切， 三峡哀猿声痛， 沙漠里还有骆驼， 长喟远落太空。 宇宙永生的轻灵， 未变世界的沉重， 何时这沉重的世界， 全融化在宇宙的胸中。 一九四三，六，四。渝 最爱的 “你最爱的是谁？ 是善歌的B？ 是善舞的A？ 是实验室中的E？ 是行政院里的G？” “不，我的祖父，” 我的孙女说： “我最爱的是： 后门口的老树； 因为在神圣抗战的那年， 为保卫忠勇的兵士， 它周身受伤十七处。” 一九四三，六，九。渝 十只狗 我寥落地走上山坡， 有十只狗对我狂叫。 第一只狗露着牙齿， 像是人类的傻笑。 第二只狗摇着沉重的尾巴， 说它只表示还没有睡觉。 第三只专对着我的影子， 说我的影子有点蹊跷。 第四只说此处来往的都是闲人， 只有你好像有心计较。 有三只躺在远处的角落， 震动着头颅随着长啸。 还有一只连眼睛都闭着， 说对任何的声音总是三声叫。 最后一对狗在路中央低呼： “快对他造谣。快对他造谣。” 我寥落地走下山坡， 还听见十只狗参差地叫。 一九四三，六，九。渝 斑痕 不怪天边的星光灿烂， 不怪窗外的月色无边， 夜中的世界哀怨无底， 多少的人群在床上失眠。 有限的痴想都已溃烂， 仅有可怕的噩梦万千， 天天关心枕边的粮食， 已亡忽了流水的华年。 桑田沧海都是梦， 哪一份旧情堪留恋？ 唯江中的流水常新， 对千遍一律的生活未厌。 谁说雨后的树叶分外翠， 风中的落花依旧缠绵， 但透明的太阳都有斑痕， 何处的黑云不藏雨点？ 一九四三，六，九，夜。渝 哀怨的旧情 昨宵淡酒化作梦， 我到现在还未清醒， 今夜咖啡分外浓， 又提醒我哀怨的旧情。 斗室里长年青烟， 憔悴的身躯比烟还轻， 随青烟散入旧梦， 更缥缈的是我魂灵。 将来的日子空想无益， 过去的故事口说无凭， 人人知道我年来消瘦， 但无人知道我因何得病。 长流的江水仍管浑浊， 春来的山色总也会青， 纵非关念星星太少， 也应记取夜来月明。 但子规抱恨秋绿， 鹧鸪诅咒晚景， 对我梦里的旧话， 似早已无人谛听。 那么莫说树上的黄莺， 未曾唱出我的心境， 就是帘外鹦鹉的嘀嘟， 也并未对我哀怨关心。 一九四三，六，一九，深夜。渝 修行 我从北芒山上去， 要到迪峰去修行， 只因为夜色正浓， 我未把路途认清。 天空无星无月， 我怕雨意风情， 我因抬头望天， 践毁了一朵春槿。 因此我路旁流泪， 为此春槿祈祷， 愿它灵魂成仙， 早我踏上青云。 偏我身旁云片， 说：“我就是春槿， 你肯舍弃肉身， 何需前去修行。” 一九四三，六，二一。渝 弃曲 随着玄奘求经， 我乃跋涉西域， 但我在中途迷路， 花中拾得弃曲。 它不唱经中天堂， 不唱我心中地狱， 不唱那西天光明， 也不唱人间黝魆。 它低唱青春不多， 何苦跋涉西域， 又说花好不待， 莫等谢去方折。 直等玄奘归来， 我还在街头蹀躞， 问我因何在此， 误信荒唐弃曲。 他告我经中天堂， 告我心中地狱， 还告我西天光明， 告我人间黝魆。 于是他就此上天， 遗我在凡尘里忧郁， 一次两次投胎， 今夜仍伴此弃曲。 一九四三，六，二一，夜。重庆 谛听 是晨睡不足？ 是宿酒未醒？ 是夜来贪凉？ 以致今朝有病！ 因早晨雾多？ 因中午天晴？ 还是因今夜无月， 院中雨声凄清？ 都怪年来心碎， 所以我长夜呻吟， 但窗外苦风凄雨， 你为何来此谛听？ 你说你失眠已久， 犹道是寒蛩痴鸣； 否则该是夜来清风， 轻奏云下松影。 说：“既是你无病呻吟， 悔不该来此谛听， 因为明朝我须早起， 要听树上多情的黄莺。” 一九四三，六，二一，夜。重庆 幻想 风吹柳絮梦同尽， 雨打残荷心共碎， 更那堪夜夜的四更， 云层里爬着轻雷。 如此时节的变换， 叫人人乌发成灰， 那么何须乌鸦乱啼 说我的痴情已发霉 但千万年到如今， 月儿依旧有光辉， 谁说长久的幻想， 不是我年龄的安慰。 因此我迷恋残灯， 虽良宵也不想就睡， 独怕三更后万籁俱寂， 墙上有人影偷偷流泪。 一九四三，六，二四。黄昏 睡之歌 自从宇宙有存在， 万物就有了睡眠； 或谓睡眠是清醒的变幻， 或谓清醒是睡眠的梦幻。 有人说睡眠是游戏， 有人说睡眠比较接近上帝， 还有人说睡眠不过是休息， 调剂你醒时的凋疲。 但长寿短命的植物， 终生只有一次睡眠， 螟蛉花只醒几小时， 松柏一醒于百年。 有的花儿春间醒， 有的花儿夏日眠， 有的花儿露中起， 水上贪睡有睡莲。 每月一醒是月季， 昙花醒时只一现， 怕羞草性情最古怪， 一醒总是装睡眠。 世间还有无数的动物， 一种动物有一种睡眠， 游鱼睡在岛隙， 珊瑚睡在海边。 流萤长夜狂飞， 蟋蟀通宵乱啼， 多少的昆虫常醒， 专靠悠长的冬眠。 鸽子睡在笼里， 燕子睡在梁间， 还有古怪的鹦鹉， 站在枝上能安眠。 麻雀早寝早起， 鸱鸮独爱昼眠， 夜莺夜夜不睡， 知更鸟一夜醒五遍。 虎豹睡在深山， 猴子睡在树巅， 猫儿睡着总念经， 狗儿睡着常叹气。 蛙儿坐着就算睡， 蛇儿行时也像睡， 世间还有千里马， 站在那里也会睡。 但最复杂的睡眠， 还是宝贵的人类。 有人因快乐不睡， 有人因无聊多睡。 有人想睡不能睡， 有人可睡偏不睡， 还有人夜夜失眠， 吃了安眠药才能睡。 嫖客时时都睡， 赌徒夜夜不睡， 惯于晏起晚睡的， 要算可怜的鸦片鬼。 中国帝皇爱早朝， 早得同现在垃圾夫一样； 还有新闻记者夜里忙， 睡觉时总已天亮。 世间还有苦行僧， 夜夜打坐入睡乡， 寂寞青灯古佛， 天天五更都进香。 此外有人伏案偷睡， 有人坐在马上瞌睡， 有人在花荫中就寝， 有人在炉火旁午睡。 有人在小船里荡漾， 清风明月中醉睡； 有人在飞机里翱翔， 峰外云霄上甜睡。 有人睡在野渡凉亭中， 有人睡在田垅稻草上， 有人睡在街头巷角， 有人星光下露宿。 穿山越岭的火车车厢， 乘风破浪的轮船船舱， 死静寂寞的破窑， 高楼广厦的厅堂。 古怪潮湿的战壕， 晓风残月的湖滨， 污秽肮脏的轨头， 机器飞转的危境。 临空凭虚的桥头， 崄衇岨峭的悬岩， 到处都有各种的人类， 用各种的姿势在睡眠。 有人拥着厚被， 有人裸着肉体， 有人抱着汤婆子， 有人束着绸睡衣。 有人仰着如数星， 有人伏着如量泥， 有人蜷着如刺猬， 有人靠着如树皮。 有人两腿翘成弓， 有人双臂张若飞， 有人两腕枕在头底， 有人一手挽着小腿。 有人睡时开着眼， 有人睡时皱着眉， 有人呼气若兰 有人鼾声如雷。 有人睡时爱灯光， 有人睡时爱黑暗， 有人睡觉要人伴， 有人睡觉待人催。 有人睡时专爱唱， 有人睡时爱呻吟， 还有人磨着牙齿， 有人一睡就梦行。 偏偏人类有眠床， 规定了让人来睡， 有的床镶金嵌玉， 有的床油漆堂皇。 有的床雕龙穿凤， 有的床灯彩辉煌， 有的前后是明镜， 有的床面是弹簧。 有的床下有暖坑， 占去了半间卧房； 有的床角有食柜， 备藏着果糕饼糖。 有的床孤身独宿， 有的床备男女双睡， 还有些眠床上下两三层， 叫爱睡的孩子不占地方。 世间还有可怕的眠床， 木板竹条狭如绳， 那里你睡定一个姿势， 不许你有一次翻身。 还有床上养臭虫， 还有床上养虱子， 但还有人出钱买睡， 总不愿离开眠床。 我们都睡过摇篮与孩车， 也曾睡过母亲的身旁， 谛听甜蜜的睡歌， 吮吸温柔的乳房。 世间还有洞房花烛夜， 一次的爱规定了终身的同床； 但多少痴男与怨女， 夜夜总在旅店中烦忙。 世间还有鲜艳的肉体， 有钱的就可以睡在她身上； 也有情人的身畔， 鬓发间都是天堂。 唯我长期在大地流浪， 夜夜的睡眠枕着行囊， 一夜四次五次醒来， 记取鬼火，月色，星光。 我还曾在各处借宿， 睡过花花色色的眠床， 各种帐内、各种席上， 以及大小不同的暖床。 我也曾在山寺投宿， 听小尼姑隔壁学经， 我睡时她刚刚在学， 醒来时她已唱得烂熟。 我也曾雪夜野眠， 听凭雪片飞在身上， 我睡时雪未铺地， 醒时我已被雪花埋葬。 我曾在桃花梨花下贪睡， 阵阵的香风都使我陶醉， 但我睡时花尚未开好， 一觉醒来，它已经衰老。 我也曾握卷失眠， 听院内雨打海棠， 听墙外风吹梧桐， 还静听一遍遍的鸡唱。 自然我也曾与朋友同睡， 残灯深夜在床上谈心， 半句话挂在唇边， 一觉醒来已是天明。 此外竹篁蝉声的午睡， 晚霞晨钟的昼寝， 病榻医院的昏眠， 都曾留我堪忆的梦境。 世间无处不可睡， 世间随时都可睡， 但莫睡多蛇的地上， 莫睡多虎的山林。 莫睡雷电的树下， 莫睡深渊与薄冰， 莫睡车轨路妓的身旁， 莫睡利刃的口上。 有人一睡十六时， 有人一天睡八次， 睡时彼此都有梦， 世上无梦曾相同。 人生最多九十岁， 睡眠占去三十年， 人说少睡才是多活， 我说多梦也是加寿。 但白云睡在山巅， 青山睡在地面， 星星睡在海底， 大地睡在岸边。 还有太阳总睡在星云中， 星球睡在自己的轨尾， 那浑圆的宇宙， 整个都是睡眠。 莫说我们睡睡醒醒， 不过是地球的梦境， 就是棺材坟墓里， 我们也还有一个长寝。 那时肉体化为青烟， 融化成宇宙大气， 妄信灵魂会长醒， 也无人知它意义。 一九四三，六，二四，夜过。重庆 园中 夜色正凄凉， 天边无色无光， 人生在此刻， 应感到渺茫。 纵使你不怕白菊， 在篱下笑你荒唐， 也该担心红枫的 叹息会使你惊惶。 但你视若无事， 竟在园中闲荡， 不管世界的空漠， 你还是浓抹艳妆。 你说多少的人事， 都在江边遗忘， 只有旧昔的儿歌， 你还会从头细唱。 你唱只为你有爱有梦， 因此不怕夜鸟毁谤， 最怕风中落叶， 片片敲你小窗。 一九四三，六，二五。渝 对话 你说我像树上的秋叶， 挂在半空中叹息， 只等一阵风来， 就会飞到泥淤里消灭。 我说我是山峰上的白云， 偶而在人世间驻歇， 随时溶化在大气里， 你就找不到我的踪迹。 你说我难道没有享受过 人间的温暖与甜蜜， 还有爱的温馨梦的灿烂， 以及无数诱人的智识。 我说人世的智识已忘尽， 只有冷酷与痛苦的记忆， 唯一的爱在云霄迷途， 唯一的梦在夜阑时破灭。 你说怪不得我睡梦中， 永没有安详的呼吸， 只有可怜的呻吟 与断续的呜咽。 我说这因为我灵魂 还未在生命里圆寂， 它飞到天国的路上， 探听爱与梦的消息。 你说天国就存在爱里， 天国就存在梦里， 而只有生命存在的一天， 才有爱与梦的痕迹。 我说你的话也许有理， 但生命总只是明暗的灯烛， 何时不有暴风的袭击， 把高低的生命同样吹灭！ 一九四三，六，三Ｏ，午。重庆 毁谤 今夜凄凉的宇宙， 已经够渺茫； 夜深时偏又无月， 任黑暗对我毁谤。 它说我头发如枯草， 专等天上的秋霜； 说我眼如死鱼目， 从来没有一丝光芒。 又说我身体清瘦， 现在已挂不起衣裳， 还有我皮肤如旧纸， 再禁不起白天阳光。 我说我头发如树上青烟， 原是暂时寄存在头上， 还有我生存在地下， 从来不需要眼睛的光芒。 至于我身体如白云， 偶而在人世间飘荡， 我在出世时原是裸体， 本不需要什么衣裳。 我从不爱惜皮肉， 我只爱我透明的心脏， 我生来从未见过太阳， 所以我在此等候月光。 一九四三，七，二，夜。重庆 笑 你浓妆艳抹， 深夜独自倚窗， 笑我夜归孤独， 何以行路匆忙。 我说我越过高山， 才寻到已死的池塘， 拾得过去的笑声， 来编个新曲歌唱。 只因天黑难走， 我怕将灵感遗忘， 因此我要赶早归去， 寻取纸笔灯光。 可是你把我旧歌， 对我人影高唱， 说这些都是老调， 何须你再写纸上。 于是我抬头谈笑， 笑你夜来浓妆， 说我有新歌在心， 不来同你荒唐。 一九四三，七，二，夜。重庆 教 你已经教我消瘦， 教我蛇腰儿小成半围， 还教我走路时学微喘， 教我把饭量减成一杯。 你如今又想教我： 早晨应如何微喟， 中午应如何打呵欠 夜里应如何不寐。 我说春风教杨柳皱眉， 秋雨教芙蓉憔悴， 还有夏天的露珠， 教青草儿学流泪。 所以你这些绝技， 我早已样样看会， 但我现在要学的是海鸥， 伴白云在太阳旁闲飞。 一九四三，七，二，夜。重庆 那时 我有爱未净， 我有梦未醒， 我还有古怪的言语， 如今还未说清。 那么莫怪我有歌， 在喉底还未唱出， 就是普通的笑话， 我也尚未诉尽。 我不愿在闷窒的 世界里夭折， 因此我甘愿在自由的 想像中苦命。 我相信云端的苦雨， 何时萧萧地流尽， 天边就有灿烂的星光， 在我们头上放明。 那时我会告诉你： 哪一颗星代表我痴情， 哪一颗星代表我话， 还有哪一颗代表我梦境。 一九四三，七，一六。渝 赞美 你说十八岁就想嫁人， 但竟无一个可爱的男子， 而几年来为你疯狂的人们， 你看来都是平凡的傻子。 于是我告诉你生命与爱， 梦幻里才有美丽的故事， 多少灿烂的记忆， 老来变成可笑的历史。 于是我看你脸，看你唇， 再看你手心与手指， 原来是你高贵的灵魂， 支配着你纯洁的日子。 你说你过去的梦幻， 有过不少荒谬的故事， 如今再无一颗完整的心， 可以对光荣的赞美设誓。 一九四三，七，二三，夜。渝 天机 日来空雷虚电， 并无风情雨意， 但我在山头静坐， 还是专等云霓。 既无月色灿烂， 又少星光美丽， 于是你说我傻呆， 说我无病多感。 只因禾田已干， 我在山头夜祈； 我生性既非痴呆， 也非无病多感。 你说人间多罪， 无雨就是天意， 而我长夜祈祷， 反是泄漏天际。 一九四一，八，一九，夜。 生命的容量 容光在镜中老去， 白发在梳里生长， 我还有寥落的心， 在梦幻里惆怅。 我用鼻子歌唱， 用耳朵闻香， 同手指探光， 用眼睛听声响。 我对过去无记忆， 对未来没有想象， 那么难怪人生的经验， 并无在我的年龄中成长。 但我沉静的灵魂， 也有生命的容量， 在我垂老的今朝， 还有宗教的光亮。 一九四三，八，二三。渝 挽留 你刚伴风首飞来， 就要随风尾远去， 像朵轻灵的云霓， 不愿在山脚下久居。 天边有长虹如栏， 未能绊住你的华车， 但绿波外还有青山， 难道你也毫无忧惧？ 虽说天外有原野万顷， 你要到那面去驰驱， 但此处有干枯的园地， 正期待着你的甘雨。 别人的梦幻寥落， 你说你无力顾虑， 但是你还有手植的花， 难道也让它枯去？ 一九四三，八，二五。渝 云山云海 穿着云山云海， 到底去什么地方？ 既不管我冷我热， 也不管我太震荡。 是带我进地狱？ 还是带我进天堂？ 否则是永远把我的生命， 放在太空中流浪。 你什么话都不说， 只在我耳边歌唱， 唱云端有梦， 唱云怀有光。 独不唱云层的 迷蒙的是多么渺茫， 还有我肉体在人间， 在听取多少毁谤。 难道云山云海外， 真有平静的梦， 那里有你的想像， 许我在梦怀里静躺。 一九四三，八，二八，上午。渝 题 有些花儿早枯， 有些叶儿早落， 还有些果儿难长， 有些瓜儿易熟。 在自己的园地里， 莫问我改种什么， 且种你心爱的花草， 且种你心爱的树木。 莫问什么花儿早开， 莫问什么叶儿早绿， 只问你是否有虔诚的心， 恒久地在园里工作？ 虽然种豆总是得豆， 种稻才能产谷， 但记住有花的地方总有蜜， 春笋长成了也是竹。 一九四三，九，二Ｏ，夜。渝 家 江上有白帆点点， 江上有灯火可数， 还有夜夜的江上， 流水消磨着倦橹。 冬天霜雪遍野， 春天万花没路， 云霄大地间， 秋夏都是烟雾。 山间夜夜杜鹃， 黄昏到处鹧鸪， 鹳雀不分晦明， 整天对我哀诉。 它问哪里是我的归途， 问哪里是我的去处， 还问萧条的夜里， 我在哪里居住？ 我说我只在山边痴等， 等长江水冲净了黄埔， 因为那面有我的家， 黑猫儿伴着火炉。 一九四三，一Ｏ，七，夜。渝 天意 人说当宇宙尚未构成， 宇宙清静虚寂无底， 多少星云奔腾来去， 从未问过有什么意义。 四更时云峰全黑， 再无人信有万花迷离， 过去没有文字的世界， 漫长的历史也会神奇。 山川花木静生静灭， 飞禽走兽生聚死离， 到人类疑断丛生， 才混淆了无边天意。 等世界的历史数尽， 宇宙的运行还是真理， 那么你现在长夜探索， 也无非想泄漏天机。 一九四三，一一，六，晨一时。渝 问题 莫说人间的种种皆幻， 传说里的故事总美丽， 长记得秋风起后， 朝霞夜雾都神奇。 多少不解的都解， 多少不安的都安， 这时候我心有四分玄妙， 还有五分是神秘。 但还留得一分糊涂， 轻重总是怀疑； 问纷纭的人世中， 痴心的孩子到底有几？ 你说我混沌的心灵， 从来未曾有过意义， 那么因我在黑暗中久居， 阳光下才都是问题。 一九四三，一一，六，晨一时。渝 迎 晨间有喜鹊报讯， 黄昏有鹧鸪传怀， 还有三更的夜月， 夜夜有前面探待。 于是过去安睡的都醒， 过去静卧的都起来， 别离后多少的希望， 都凝成了今夜的期待。 还有每一个山峰都学我， 五更就仰首在地上等待， 问那一颗星儿是你的灯， 要照着你路途归来。 其实无数的星星， 都认不出你所乘的云彩， 只有我心里明白， 你乘坐的是你的爱。 一九四三，一一。渝 怀 我愿是烟，是雾， 是轻灵的大气， 或者像你熟识的歌曲， 它可以自由地存在你心底。 借风声，借雨声， 还借那五更时的鸡啼， 它驾我灵魂的相思， 到你相思的梦里。 地球像永远是两个， 难堪那咫尺的别离， 莫说有更久的分飞， 沉重的相思教我重提。 但等日子悄悄滑过， 我们生息在同个天地， 该信宇宙本是整个， 疼爱我们的还是上帝。 一九四三，一二。二九。渝 忆语 窗棂挂着蛛网， 蛛网闪着惆怅， 还有灯火闪着记忆， 倦眼里有泪荡漾。 那么江畔尽管寥落， 总还有已散的花香， 而渺茫的天际， 始终有永恒的光亮。 在遥远的家乡， 曾有满院的鸽子飞翔， 如今黄昏时的蝙蝠， 还寄来旧时的铃响。 虽说秋风消逝后， 有万朵白云飞扬， 碧血宝剑的长啸， 多少的战场是墓场。 一九四四，二，二九。渝 采药曲 我在山南采药， 你在山北放火， 你说此地病人少， 我说这里药物多。 于是你同我谈药， 又同我谈病魔， 还夸说你行年九十六， 行医已经半百多。 你说世上有病千万种， 哪一种你都医过， 有人头疼脚肿， 有人眼红唇破。 有人疮毒满身， 有人皮黄肌瘦， 还有人通宵难眠， 整夜喘气咳嗽。 有人长夜失眠， 有人空肚发呕， 有人严冬发热， 有人盛暑发抖。 人体有机几十年， 投有世上长消磨， 神经系速度疾如电， 血液循环如江河。 消化系长年都在用， 呼吸器终生未停过， 不要说病菌到处有， 无菌也随时会闯祸。 还有春天里天气湿， 夏天里热如火， 中秋以后风奇紧， 重阳开始霜就厚。 湿度气压的嬗变， 人生注定有病魔， 何况多少人事纠纷， 生气发怒与折磨。 莫说痢疾与伤寒， 都因东西吃错， 就是瘟疫与疟疾， 也还因蚊蚋成祸。 孩子消化不良， 夫人行期错讹， 多少古怪的病症， 难分内科与外科。 人类起初怕大兽， 如今细菌是妖魔， 多少病医也无效， 多少病不医也会瘥。 此外多少无病说有病， 多少有病难安卧， 多少可痊的病人， 致死还因药服错。 而多少老人吃补药， 多少壮汉蒙炮火； 奸恶常常没有病， 良善生病特别多。 还有最毒的是贫穷， 良药对此莫奈何！ 而我今年九十八， 任何良药未服过。 我说此地所以病人少， 还因这里药物多； 你说此地现无服药人， 所以你要在这里放火。 一九四四，三，一一，夜。渝 阅读 四号字像你的泪， 五号字像你的笔迹， 还有每一个惊叹号， 都像你临死的叹息。 长方宋是你的影子， 铜版本像你的眸子， 而那眉批上的红字， 字字都像你血滴。 你曾在阴暗的地下， 专探敌人的秘密， 因此每天报上七行字， 总象征你独得的消息。 一九四四，三，二，夜。渝 睡前 飞雁截断我头上的白云， 上弦月遥指远路的征人； 多少的花叶在风中凋落， 夜来频剪流水的声音。 雾里的山色与夜间的鸟鸣， 江左与江右难辨远近， 过去的记忆都在瞬间浮起， 渺茫的历史不分古今。 多少代的春鸟与秋虫， 天天都在林间低吟， 但廿年来都唱同样的歌， 从未说出我半分心情。 看窗下残烛与天外星星， 漏尽时知谁能挨到天明， 那时虽说有晨曦揭晓我们梦， 但我信还有人会不愿清醒。 一九四四，三，一九。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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