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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会特别活动]蒋勋论美:那个拈花的姑娘哪里去了

 雏菊花开22 2011-10-23

欢迎来到凤凰网读书会!2011年10月8日,凤凰网读书会特别活动在北京剧院举行——邀请的嘉台湾著名美学家蒋勋,其文笔清丽流畅,说理明白无碍,兼具感性与理性之美,在新书《美,看不见的竞争力》中,他从企业美学讲到生活美学,他认为美是一种生命力和竞争力,一种普世的大爱和大情怀,蕴大能量于无形之中,扬大“美”于功成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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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听蒋勋老师的演讲,不需要多么敏感的神经,无论思绪飘到哪,总会被吸引回来,而当你想要回味它的精妙时,思绪又不自觉地飘远了,生出无限幻想,可能是一朵娇艳的花,也可能是北京胡同里鸟儿的啼叫,就是有这种魔力,我似乎真的在历史现场感觉到了那个叫“美”的东西存在。

他不是巫师,也不生搬硬套,他只是在阐释,阐释“美是一种生命力”,阐释“美是回来做自己的笃定”,就在这布道似的阐释中,我看到蒋先生对历史细微之处的感怀,对乔布斯、香奈儿所创造的超时代之美的赞许,对中国本土创新之美的深切渴望。在他看来,一个真正的设计者设计的不只是产品,而是设计了我们的伦理,我们的情绪,我们的感官,如庄子所言“无用之用方为大用”,回归人类本原的基质,也许我们才能真的发现美,并将之化为“无用之竞争力”。

美,是什么?是那个伸手拈花的姑娘低眉之初,是一颗苹果上失踪的缺口……“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这是庄子告诉我们的,也是蒋勋告诉我们的。(编者:马培杰)

 蒋勋 著 中信出版社 2011年10月 出版(图片来源:凤凰网读书)

我给“美”的定义:做自己,不能被别人取代

主持人:各位朋友大家好,欢迎参加凤凰网读书会,我们希望通过这个活动可以和大家一起聆听一些真正可以净化人心的声音,同样也是一些可以让我们去体验身心灵交流的声音,因为这个社会充满了太多的物质、欲望。我们今天非常有幸请到了在海峡两岸都很受欢迎的蒋勋老师--美的布道者,我们有请蒋勋老师。

我们看蒋勋老师的著作,听蒋勋老师的演讲,心灵会觉得非常安静,会在一种美的感觉中沉思。这种美不是用来炫耀的,也不是奢侈的,就像庄子所说的“天地有大美”。蒋勋老师说到的美,是生活当中衣食住行的美,也是大自然中的美,非常浅显易懂。

我们今天请蒋勋老师谈的话题是“美,看不见的竞争力。”我们说到竞争力,会想到科技、人才等,比较少看到美,同样还强调“看不见”三个字,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蒋勋:今天这个题目我在台湾的企业界讲过很多次,其实如果在大学里我们讲“美”这个字,或者讲美学,不太会用到竞争力。可是我记得在离开大学以后,台湾有一些IC产业,他们很希望他们的员工能够在压力非常大的工作之余听一点课。最初的想法很简单,就是疏解一下,让他们崩紧的精神放松一下。所以我们开始就给他们上课,一年、两年……我发现他们很急切地希望我跟他们谈“竞争力”,因为产业是一个竞争力,这几天大家都在悼念乔布斯,他大概在十几年当中把一个产业,一个品牌发展到最强的竞争力,我相信所有的产业都羡慕他,所有的产业都想打败他,这是竞争力。可是我们平常看到美,我们会觉得美跟竞争力牵涉不到一起,

在美的课程里我常常会用花做例子,因为八千年前有一个米索不达米亚的女孩子,她看到地上有一朵落花,就把它拣起来,拿到鼻子下去闻,雕塑家觉得那个动作非常漂亮,就把她雕塑成一个画面,这便形成了八千年前的一幅画作。为什么她会拣起这朵花去闻它?因为她觉得它很美,所以我们在大学上课的时候不谈竞争力,我们就谈这朵花。

台湾中部有一个东海大学,校园很漂亮,很大,校园到处都是花,大概到四月的时候,从杜鹃到羊犄角,简直开到满眼撩乱,然后我在教室里讲美学,学生都看外面的花,因为外面的花开得非常灿烂,我刚开始当然有一点生气。可是后来我在想,我如果要讲美,我所有的语言加起来其实比不上那一朵花。一个春天的花季,恰好是那些二十几岁的年轻生命应该感觉到的,他应该在那里得到很大的振动,所以我就做出一个决定,我说:“好,你们既然没有办法专心听我讲课,我们就到外面上课,就坐在花的底下。”他们全部都欢呼。

那天我们就上了一课:“为什么你觉得花很美”?他们说:“因为花有颜色”,我们现在看到这里有一种红,带几个花瓣的,有人说形状很美,有人说色彩很美。接下来有学生说“有些花不一定有颜色,可是我也很喜欢它”,那我说:“好,举例”,他说“栀子花、百合花都是白的,形状很美,更重要是它有香味”,这时候,我们就开始把花的色彩,形状,香味全部加在一起,我们赫然发现,花是一种竞争力。为什么它要有这种颜色?因为所有的蜜蜂、蝴蝶的复眼没有办法准确找到一朵花,如果花没有高彩度的红或高名度的黄,它很可能没有办法被蝴蝶或蜜蜂找到。如果在三四天绽放的时候,花没有找到它,它没有机会授粉,它的雌蕊雄蕊没法交配,这个花就等于白开了。我不知道大家现在有没有开始觉得花的美其实是一个计谋,它要招蜂引蝶的。我们这个成语不太敢用在人的身上,可是我们会发现所有的生命背后隐藏着一个要扩大和延长的竞争力。

植物学家后来告诉我说“花很美,因为不美的都被淘汰了”。我就感觉其实花的美是上亿年的植物学的竞争,最后它形成这个花的存在。我们后来就说到香味,“为什么白色的花的香味如此浓郁”?你可以远远闻到含笑和百合的味道,因为它没有色彩去吸引蜜蜂和蝴蝶为它授粉,它们只有发展出另外一种竞争力,就是气味,嗅觉可以比视觉传到更远。我接着问我植物学的朋友说,如果含笑和百合的香味一样,他说:“那它会被淘汰,因为它没有找到自己存在的理由和价值。”所以我常常给“美”下一个定义,一,做自己;二,他人不能取代你。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发现,我们在大学里讲的美好像不是谈竞争力,可是到科技和IC产业谈竞争力的时候,不一定是讲那朵花,因为他们的头脑里是市场我们可能要谈“看不见的竞争力”,我们就谈乔布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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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在凤凰网读书会现场(图片来源:凤凰网读书)

Iphone开发了人类最私秘的触觉感

蒋勋:我最近在写悼念乔布斯的文章,这个人十几年来把我搞得一直跟着他跑。从G5开始,在台北的诚品书店,我看到它的风格极简,单纯而干净,大概7万台币,比一般电脑要高出三倍以上,我就跟店员说“我要这个”。他说“你确定吗,它很贵”,我说“是,我确定”,然后他告诉我“你要等两个礼拜”,我才知道这东西真厉害,它的产品出来是要排队的。当我拿到产品后,我打电话给我设计界的朋友,开了一瓶自己觉得很久舍不得喝的红酒,感觉不像是买了一台电脑,好像是一个仪式的开始,当我开机时,我一看怎么没有电源,来我在电脑后面看到电源时,真佩服这个人,因为在我们身上,有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而触觉是最私秘的感觉,我们最忘不掉的记忆一定是触觉记忆,而且我们在用触觉的时候会陶醉其中,所以我觉得这个品牌真不简单,因为它开发了人类最私秘的触觉感“touch”。现在果然一路touch下去了,我们会发现touch已经在改变我们的生活了,我们手指指尖最细微的感觉,竟然是被一个科技设计了进去。所以一个真正的设计者设计的不只是产品,他设计了我们的伦理,我们的情绪,我们的感官,他把触觉完全开发出来。

台湾某一名牌手机一直在研究如何打败Iphone,这种找敌人的感觉就像东施找到西施,其实很辛苦的。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发现,其实美就是做自己,需要把敌人的观念先放掉。这几天我一直在查乔布斯的资料,网上他的自传也出来了。可是我做了一件事情就是,我把文字都过滤掉,把他的照片连起来,看那一张脸和一个身体的改变,1984年的乔布斯还是蛮鄙俗的,一个美国的年轻人,打了一个小领结,我们就觉得这个人不怎么样,可是慢慢的,他的眼神在变,后来当他身体出现病状,他的眼神好像看的不是他眼前的东西,而是穿透你的头看到后面更大的空无,当他最后出来介绍Iphone3、Iphone4的时候,穿了一个撕破的牛仔裤,完全自在,我突然觉得这个人已经像庄子了。

我最近刚刚买了一台Iphone的笔记本电脑,有人形容它像一把刀,日本还有一个厨师用它来切菜,展现切萝卜多好切,就是可以薄到那样子,所以我买它就是被它的形式美所吸引,我特好奇怎么这么薄?当我要接网线的时候,发现没有网路孔,我想,糟糕,难道它永远是用无线的吗?那如果在没有无线的地方怎么用呢?可是他们说可以另外加设备,Ipod出来,它又卖了一个IPO,IPO随便一接就变无线,而且还再赚你一次IPO的钱。这让我想到庄子说的“无用之用方为大用”。那个所有已经可以在用的笔记本电脑都不是我们美的对象,那个还没有被创造出来的笔记本电脑,那个无用的大才是真正的大用,因为它讲究创造力。我从花谈到了乔布斯,我们都会发现美回来做自己的艰难,这句话讲起来非常容易,可是实行起来非常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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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在凤凰网读书会现场(图片来源:凤凰网读书)

品牌是建立在品位基础上的

蒋勋:所以我想现在回过头来说“美是看不见的竞争力”,接下来我想说一下人在创造的过程中如何不断把美一直往前带的,老子在《道德经》里讲过“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第一创造性是美,是西施,而模仿则是东施效颦,所以很多人说毕加索很伟大,可是你模仿毕加索,一点价值都没有,因为今天我们所有左脑训练的教育都是学习,我们的人生都是在找范本,所以不知道如何做自己。

我想“美”是把右脑充分开发出来,“美”字,上面是羊,下面是大,“羊大为美”。记得我教美学时最恨这种解释,我看过一个日本学者做过的论文,他认为“羊大为美”是误解,“羊大为美”是早期人类的味觉感官,是吃羊肉的时候感觉到的快乐,这个论文争议很大,可是我觉得很感谢他,不是他的结论,而是他让我从味觉去思考一个问题。如果“美”和味觉有关,让我想到另外一个字“品”,“品”当然跟“口”有关,而且不是一个“口”,是三个“口”,因为一个“口”是饥饿的时候吃,等到你不饥饿了,没有迫不急待的囫囵吞枣时,你才能达到“品”,“品”是味觉的第二层次和第三层次,因为口腔的味蕾有酸甜苦辣,可以在口腔里变成一种记忆。

1750年,德国学家认为美学就是在谈美或不美的事情,其实我们知道拉丁文的美学原文是感觉,美是一种感觉,丑也是一种感觉,香是一种嗅觉,臭也是一种嗅觉,其实不应该我只讨论美而不讨论丑,比如我们品陶渊明的诗,简直像白话一样,像“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当我们慢慢去品尝它,去感觉它,“品”就变成了品质。我们现在的企业界常常讲品质,品牌,最后变成名牌,像香奈儿,阿玛尼等。有些人花很多钱买阿玛尼,有没有可能穿着全身的阿玛尼,觉得这个人没有品位,有可能。为什么?因为品牌的基础是建立在品位上的。

“品”是一个很复杂的感觉世界,以香奈儿为例,我想在座的女性大概对这个品牌都很熟,香奈儿的品牌纵横二十世纪到现在,是非常了不起的品牌,几乎持续上百年而没有被别家取代的一个品牌。香奈儿是1920年在乡下孤儿院长大的,生命力十足的女人,她到巴黎卖帽子,卖得不是很好,因为没有办法创品牌,可是她后来成功了,我们在巴黎大学做过一次期末报告,她很有趣。1920年之前的法国女人的服装,把胸部弄的很大,腰很细,腰要细到什么程度呢?17寸,女人要一直吸气,很难到17寸,臀部的突出是用鲸鱼骨头崩起来,因为腰勒的太紧,气上不来,为了要17寸的腰,他们要打断肋骨,这是香奈儿发展品牌之前的法国女人。

工业革命以后,在工商的企业中,女性的竞争力不输给男性,男性主宰了三千年来的人类文明,因为男人是田里的劳动力,靠体力耕田的,所以女人输了。可是工商业起来以后,女人不一定会输,因为头脑,因为精明,在房地产和股票方面可能比男性都好,所以工业革命以后,法国出现了一些女性主管,比如台湾的高铁就是女性主管,主管是要常常召开会议的,你想想看,她穿十七寸的腰常常要晕倒,大概很难开会,男性会很不服气,因为她没有任何说服员工的力量。香奈儿很聪明,看到了大势所趋,她就用男人的西装做出腰身,改出最早的女性套装,这是香奈儿最早创的品牌。

六打A4纸相当于一棵树的消失

蒋勋:还有我们刚才讲的乔布斯,他们其实都会嗅到下一步的趋势,知道竞争力往哪里走,这不是左脑强的人想到的,而是靠右脑的知觉,香奈儿有很多知觉,所以她会一炮而红,她不止设计了一个服装,改变了性别差异,她塑造了女性可以承担社会责任的形象,因为大家都知道林黛玉的肩膀是一定削下去的,因为没有办法承担,奈儿主动垫肩其实是一个符号学,这就是我要讲的“看不见的竞争力”。我在巴黎大学上过这些课以后,我很急迫希望亚洲在市场经济上能够赶快追上西方国家,这不是在后面追,而是要能超越去想。我多么盼望站在北京街头和上海街头看到的是西方没有的品牌。如果我们没有品牌,怎么去谈竞争力呢?而这个竞争力是必须从文化根底上思考如何做自己的问题,然后创造一个新的市场哲学。

关于乔布斯和他的苹果手机,我每一次来大陆,看到很多人都在用苹果手机,手机又常常在换,连我自己都是排队购买的,粉丝怎么可以不去排队呢?里面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现在的思考是如果十三亿人口每次换一个手机,光是周围包装的东西需要换掉多少。我们讲地球暖化和环境污染,有没有发现乔布斯是应该重新被检讨的,一方面当神,一方面这样的推陈出新是不是有问题?

有一个朋友跟我讲了一句话“我觉得出书有一点罪过,六打A4纸就是一颗树的消失”,你会发现是在重新建立的和谐关系里,存在一个竞争力的问题,谁以后保有更多的森林,更多森林里的好空气,这会不会是一个竞争力?可能我们今天谁也不会想这个问题。在北京,随着从二环到三环、四环不断的扩大,有人会想一棵树的价值比房产的价格更高吗,这是我所害怕的,这个竞争力不知道会把人带到哪里。暑假时,因为心脏关系,医生要我每天走一万步,可是台湾已经不是太有地方走路的城市了,树木也都砍得差不多了。我跟学生说“我午睡在大榕树上,满树都是蝉声,这是记忆。”可是没有人相信。曾几何时,我们追求的所谓的竞争力,会不会把我们带到万劫不复?因为那棵树你再也挽回不了,可是在温哥华,我们在市中心,就等于我们的长安街,朋友说,温哥华最繁华的地方有一大片原始森林。我想当时很多人不会理解,因为那个地段开发出来的地产产值会大得不得了,可是原始森林保留下来了,现在温哥华永远排在世界上最适宜居住城市的前几名,所以我要讲的是,竞争力不是我们很容易看到的。

我们不知道,一条河流不见了,一个草原不见了,一片森林不见了,我们会不会退到完全没有竞争力,可是我们只看到,我们希望有更多的A4纸张出来,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台湾成为世界的工厂,所有苹果的零组件都是在台湾做的,我们觉得好辛酸,因为每个零组件好便宜,苹果却那么贵。整个亚洲在这样的状况里过的很辛苦,而且永远没有安全感。后来员工工资贵一点,它就转移了,从台湾转到中国大陆,从中国大陆到泰国,因为你没有品牌,所以你永远没有办法真正建立起他人无可取代的东西。

刚才我们讲的香奈儿是他人无可取代的,所以重要的可能不是后面我们讲的设计,而是一个观念。刚才也提到阿玛尼,我想男士很多喜欢阿玛尼,我到北京阿玛尼的旗舰店看了一下,衣服偏黑和灰的色调,很少有比较艳丽的颜色。它们会没有竞争力吗?可是现在喜欢阿玛尼的人都说阿玛尼是低调的奢华,奢侈华丽,可是让你看不出来,因为它低调,你要看很久才知道,料子真好。我想“美”是一种回来做自己的笃定,因此我觉得今天我们把“美”跟市场上最喜欢谈的“竞争力”连接在一起,中间加了几个字“看不见”,因此可以隐藏,可以看得更久远。

一个成熟的社会是可以修正的

蒋勋:大家最近有没有发现听说,故宫坏了一个宋瓷,我当时听到心痛了一下。宋瓷其实是世界第一品牌,而且是一千年的品牌,今天我们看到有的杯子上面没有花,就是从宋瓷演变过来的,唐朝的杯子是唐三彩,宋朝时人们觉得单色系可以很美,就创造了宋瓷,全世界人觉得拥有那样一个宋瓷的杯子简直兴奋得不得了。中国瓷器在很长一段时间是把宋元明最好的瓷器加加工,瓷器是给世界最高的品牌,一千年从没有输过。有没有比这个更高的,大家知道施振荣先生吧,中国著名的企业家,他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在台湾带起来很重要的一个宏基电脑的品牌,很辛苦,这个品牌虽然跟苹果没办法比,因为价格永远没有办法像苹果那样,也没有那么多人排队。

施先生退休以后,非常希望台湾打出自己的产业品牌来。有一次他跟我去希腊,到了雅典北边的一个山丘,上面是阿波罗的所在地,那里有很多神庙古迹,全世界的人都涌进去看。施先生那时候心脏动过手术,走山路很辛苦,走了很久,终于到达阿波罗神殿,他看到有一点惊讶,他觉得我们走几个小时的山路来到这里看阿波罗神殿,会看到辉煌,结果就是六根柱子,而且三根是断的。他问我为什么?一般观光客不太敢这样问,因为好不容易走上来,赶快拍照又下去了,他们在产业竞争上也思考问题,所以他会问别人不敢问的,我就觉得我好像有点要被他问住了。我的回答是:施先生,你一路上说我们要创造自己的品牌,那什么叫品牌?如果阿玛尼是品牌,香奈儿是品牌,这个希腊两千年的柱子也是品牌。

你可以在台北找到,在莫斯科找到,全世界所有建筑的柱子都来自于希腊,全世界不同阵营的国家的国会大厦全部依循希腊柱子,我们常常看到巴特农神殿,因为柱子,在希腊柱子之前,地中海文明最伟大的是埃及金字塔,埃及的金字塔不是柱子美,是整体美。其实我们进到金字塔里,里面就有柱子,可是埃及人觉得那样很脆弱,他们认为完整的角锥状才是美。可是希腊人跟埃及人信仰不一样,它不是帝国,是城邦,是一个小小的政治体制,比如雅典有投票的公民基本在五千上下,他们有一个圆形剧场,聚会在一起,拿一个石头写一个他们最喜欢的人,石头最多的就当选。“民主”是指这方面,跟我们今天不一样,他们还要用另外一个石头写最讨厌的人,那个人十天之内打包行李流放十年。柱子很像民主体制,它不止是一个建筑美学,是整套的政治哲学,所以有没有发现埃及是神域。

我记得有一个医生说,早期的人类其实跟我们今天不一样,有纯男性,纯女性,还有阴阳人,后来因为他们触怒了神,就把他们劈开了。他们都是不完整的,活着的目的寻找另一半,以为是那一半,最后发现都不是,所以人类永远找另外一半,男性跟男性的寻找,女性跟女性的寻找,男性跟女性的寻找,每次都是误解。我们有没有发现神话很有趣,今天再读伯拉图对话录觉得好有趣,我觉得在中国不太容易出来,因为中国的《论语》很伟大,可里面没有这样的理论,“怪力乱神”不见了,竞争力也少很多,因为你没有办法幻想,你没有办法无中生有。刚才讲的庄子的“无用之用,方为大用”,是指可以无中生有的创造力,可能我们要弥补一下儒家的不足,因为儒家太规矩了,他没有办法在天马行空的世界里面悠游。还是喜欢战国时代,老子讲“天下美之为美,斯恶矣”,孔子讲美受制于道德的约制,每个人对美的看法不一样,那是一个了不起的时代,对一个事情发生,一个社会里面有不同的声音是了不起的,因为开始有不同的思考跟反省。

所以我觉得不一定是台湾或中国大陆,会不会因为整个亚洲在二十世纪有被西方殖民的经验,一直没有办法真正做自己的主人,因为有太多压力的东西。比如要讲意见,总是看一看旁边,这样是可以讲吗?那如果这样,他永远不会是一个大胆做自己的人。就是我自己说的话,因为可以错,因为错了可以修正,可是认为我说出来的一定没有错,恐怕是大错矣。所以我会觉得一个成熟的社会是可以修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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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在凤凰网读书会现场(图片来源:凤凰网读书)

美是一种生命力

蒋勋:我很喜欢柏拉图的对话录,常常一个晚上一个聚会,半躺半靠,有人拿酒喝,他们就是我们现在网球比赛得金杯,就是他们的杯子。你得到胜利,一个是旁边的树叶,月桂树编成一个花冠,另外给你一杯酒,可以把杯子带回去,主要延续这两样东西。那时候的奥林匹克运动会在公元前776年,第一个运动场可以单纯到那个程度,为了叶子编成的花冠拼搏是了不起的竞争力。他们是全部裸体的,因为衣服不是神的创造,肉体才是神的创造,衣服远没有肉体高贵。我读那些在奥林匹克的运动场的资料,他们为了纪念天神,要完全赤裸去跑,去跳。我想在座我们每个人都出来跳,有一个人是跳到最高,破世界纪录,那你是最厉害的,因为你的敌人是自己,有没有发现说其实他在找极限,所以希腊人经由体能训练,跳的最高的就可以戴桂冠,所以大家为他做一个雕像,就是阿波罗,所以你会觉得他好美好美。

现在的健身房都叫亚历山大,如果我们叫孔子健身房,是一定没生意的,孔子不见得弱弱的。只是我们于古人的概念的限制,我们把这个竞争力扼杀掉了,因此我们今天觉得希腊的人像雕刻也变成一个品牌,全世界的人只要在健身房练习,标杆都是希腊,因为其他的民族没有提出这种肌肉的概念,只有经过某一种锻炼,它才会出现那样的身体,比如在中国过去的武术老师大概都是有一点肚子的,因为要气沉丹田,因此我们今天觉得希腊的身体是一个美的身体,我们拿它作对象,其实我们恰好不太知道我们的身体美在哪里。

来北京表演芭蕾《天鹅湖》的都是西欧的身体,到全世界演出,人家就觉得你为什么要学我们?你腿那么短,怎么天鹅湖啊?你看到俄罗斯人的腿,一伸出来吓死人,最后他们就想既然伸出去不好看,就蹲出来,就开始气沉丹田,很多都是蹲马步,他们在全世界赢得掌声,因为是东方美学的身体。后来我看到希腊的健身房慢慢关掉以后,越多出来的是瑜珈,因为发现那个练肌肉的身体会有一些不平衡,很多气功上说肌肉练到那样,气脉都断了,因为希腊人十八岁到二十一岁,没有想二十一岁以后的事。

我常常跟朋友说,我十九岁生日的日记上面写过一句话“我不要活过二十一岁,我觉得活过二十一岁好可耻”,现在已经很可耻了。年轻的时候对希腊有一种向往,因为青春的时刻完全绽放无怨无悔,不想后面的事,可能就是一个结束,让你的生命达到一个高度。现在我们不一样,我们身上有东方的气质,也有西方的气质。

现在瑜珈越来越盛行,因为瑜珈是拉筋的,练呼吸的,有一个老人,我觉得他走路都走不稳,当他做拜日式,用手拉左脚,等待太阳从恒河升高,几个小时不动,你才知道好厉害,因为那个不是二十一岁可以做出来的东西,里面有另外一种生命力,这也是“看不见的竞争力”。我觉得十八岁到二十一岁,身体上有大肌肉叫生命力,八十岁的时候能够气很长的完成身体里的柔软度,也是一种竞争力,有一点像我们现在说好希望自己是狮子,因为狮子是万兽之王,可是我们看到有一些动物电影,非洲狮子身上爬满了蚂蚁,你很难确定狮子是竞争力,还是蚂蚁是竞争力。我们有时候会有一些概念,而那个概念是单一的竞争力,可能是狮子,可是群体的竞争力不能忽略,比如蚂蚁,还有你一脚踩死好多蚂蚁,可能是另外一种竞争力,我觉得竞争力是一个探讨不完的问题,可以一直探讨下去。

原来,我们的嗅觉记忆这么复杂

蒋勋:从花的美学讲到人,言说人的身体是一个无休止的过程,比如自问一下我还有多少潜能开发?我一直觉得生命的美包含好多东西,刚才提到我们可以闭起眼睛,感觉一下自己有多少记忆重新被找回来。有一次,我把学生带到干净,空荡的菜市场,我说:“我们来找白天哪一个摊卖什么?”学生们就拿布蒙起眼睛,因为我们的视觉会干扰其他所有的感觉,我们就凭借着嗅觉找,一下就找到了一个摊位,因为有鱼腥的味道,所以我们可以下一个结论:气味到底是什么?是生命肉体不在了,还在空气里存在着的东西。因为我一直觉得,我在母亲过世后会常常闻到味道,有时候又觉得这是我的幻想。后来我们又把眼睛蒙起来,我们可以找到卖羊肉、卖牛肉的摊子,甚至卖蔬菜的摊子,蔬菜很不容易闻啊,可是葱姜蒜是可以分辨的。那一天,我们发现鼻腔的记忆原来这么灵敏,所以今天晚上的功课是你去发现你的嗅觉真的有这么多吗?可以闻这么多的味道吗?从春天北方吹过来的风沙的味道,香山上偶然感觉到的动物尸体的味道,潮湿的青苔味道,你最爱的人身上挥之不去的味道。

我记得一档法国电视节目很好玩,他们做了一个嗅觉的训练,找十个男性,身高一样,体重一样,体型一样,穿同一个名牌提供的网球衣,然后把衣服丢出来,让女性闻,看哪一件衣服是你爱人的,刚开始大家不好意思,都是看,最后只好闻,一闻都对了,我们的身体是有气味的。现在狗跟狗打招呼都用气味,人太礼教,所以这个竞争力萎缩了,可是并没有消失。前几天,我一个香港的朋友在九十七楼上班,早晨等电梯,大家都等的很着急,电梯门一打开,就挤在里面,全部贴在一起,你就能感觉到每个人身上的气味,下一个停靠站是二十八楼,忽然他闻到一个很奇怪的味道,所有人脸色都变了,因为大家都不敢呼吸,那个气味太不舒服了,大家想完蛋了,还有好多层,到了二十九楼,全部冲出去了,深深的呼一口气,重新找到嗅觉,这是一个很滑稽的画面。忽然让你重新发现,原来你的鼻腔嗅觉记忆这么复杂。

我在巴黎读书,读到第四年的时候,在华丽的街道上,忽然觉得秋天好荒凉,忽然我的鼻腔里释放出一种力量,忽然一下子热泪盈眶,那个气味很熟悉,记得在台湾七月时,太阳晒了一整天,晒到土都发烫,忽然雷阵雨,土就会翻起一股味道,我一下子想哭,我想我大概要回家了,乡愁的东西就出来了,我才发现乡愁是一种气味。你怀念你的家乡,可能是那里的小吃等,把你内心深处的东西唤起,它不是左脑的东西,而是右脑的东西。

我们身上有多少记忆功能,目前科学证明,我们的视网膜上有两千多种色彩,大家会不会觉得很奇怪,有那么多吗?我们刚才不是讲到汝窑,汝窑之所以成为第一瓷器品牌,因为有一个聪明的皇帝,别人问他“你要喝茶,要烧蓝的还是绿的”,他看着天说“给我烧一个雨过天晴的颜色”,因为他要等下雨,还要等雨停,要看天空很久,蓝跟绿之间有一种光,是太阳正要出来时的淡淡的粉红,因为大家没有想象蓝色和绿色的油料里会有一层淡淡的粉红,所以它便成为了品牌,全世界都没有办法烧出汝窑,贵就贵在这里,所以我们讲市场价格的定位,其实是它是不可取代。

我们再讲定窑,定窑就是白,定窑有甜白、米白和月白。可能你会吓一跳,原来白有这么多颜色,装修时,你说要白墙,并没有说是哪一种白,他就糊弄你,随便用一种白,但是白有很多种,白加淡淡的黄是米白,米白是暖色系,有亲近感,白加一点蓝是月白,月白是冷色系,有一点酷,这是竞争力,就是我们说的“我要白的”,其实这一句话没有意义,将来不管是做服装,做车子的烤漆,运用的色彩的复杂度是视网膜上根本看不见的竞争力,根本没有办法分辨。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蒋勋:这里我还是要提一下,在巴黎有一个期末考的报告非常有趣,里面要求利用这个暑假探讨女人裙子的长短跟政治态度的激进与保守,刚开始觉得老师出这个题目很变态,可是等下一个学期讨论时发现多么有趣。法国在某一保守党执政时,在街上出现很多雪纺纱,每个人悠闲的,慢慢的,有一点复古怀旧。其实我觉得LadyGaga是一个符号,她敢于从体制里走出来,美国从嬉皮变成雅皮,变成中产阶级的保守性,现在大家对她有一点失望,觉得她好像没有那么颠覆。其实这是我要讲的“看不见的竞争力”,就是所有大众的风起云涌不是没有原因的,背后是有一个东西驱动,只是说不清楚是什么,可是他们能嗅到。我想中国这么多人口,这个趋势恐怕是更重要的影响力,而且会越来越多元化,他不可能一直处于一种很甜腻的状况,所以我很担心教育会让孩子丧失思考,反而觉得多一点撞击会比较好。

所以我刚才提到的,也许这样的功课,大家不能够在北京剧院做,而应该走上街头。这个美的功课是要同时判断美和不美,康德说的美的判断力,是要在判断的时候把视觉打开,把听觉打开,听觉并不是听贝多芬和巴赫,听觉也可以听到所有节气,也能听到入夜后,树叶沙沙的声音,秋天最早来的声音,那些古代文学里的敏感度,为什么他可以感觉到秋声,今天在北京可以感觉到秋声吗,秋天的声音是什么?如果年轻人只是考试,背诵,没有太大的意义,而应该待到香山的十月听银杏树沙沙的声音,这是一个季节的预告。

我跟朋友再过几天到香山,银杏叶子变黄,满山的黄叶,那么古老巨大的银杏叶子变黄,落叶一地,我们都在讲竞争力,落掉还有什么竞争力吗?有。可是为什么有?因为接下来的季节是一个艰难的季节,纬度这么高,入冬的养分是不高的,有一部分牺牲掉,保存最好的水分和养分,来年春天可以再次快速的生长,如果我们只看到秋天树叶凋零的悲哀,看不到春天复苏的美好,这恐怕不懂什么叫“看不见的竞争力”,所以我相信庄子讲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天地每一天都在做美的功课,可是它没有说。

我最敬佩的老师是佛陀,他没有写过一本书,我听过关于他的故事,有一天他不想讲课了,他就拿了一朵花给大家看,所有人不知道他干吗,说:“你不讲课,拿一朵花给大家看,那我们怎么抄笔记啊?”他说:“我一生讲这么多经,就在那朵花里,你懂得了那朵花,就懂得了生命本身。”就是拈花微笑,更敢于不讲话,敢于在生命里跟自己对话,敢于用让你不认识的人在最哀伤的时候靠一靠你的肩膀。

这里有过齐白石,有过曹雪芹,有过沈从文,北京的文化底蕴是最厚的,它一点都不输巴黎,也绝不输给纽约,我刚才讲一生最大的遗憾是当时沈从文刚过世,我第一次到北京,我在他家的灵台跪下去,沈夫人很惊讶,因为大陆没有这个习惯。可是我听到的时候很感动,因为我们在台湾的时候,沈先生的书我们是不能看的,是禁书。我们偷偷在底下传,你心里面爱的那个作家,我觉得好可惜,我没有亲自对他说“你是我一直的老师”,就在那边磕了个头就走了。他可以在很长的运动中隐忍受苦,但他的竞争力是一直在的,他的小说《边城》,我们一直在不准看的环境里都在看,一定要相信美的力量比什么力量都大。后来我的学生都一定要读《丛文自传》。

刚才讲的香山,其实那几间房子都不是曹雪芹住的,但假的都要造一个,因为怎么可以没有?他曾经在那里生活过,在家族败落里回忆自己一生的繁华,讲自己一生什么事也没有做,可是认识了一些了不起的女子,这些女子不应该因为我没出息不传世,所以要为这几个女孩子写一部书。现在不是讲女权主义吗,可是曹雪芹三百年前就为女性书写了,他要为这些他敬仰的,活过的女性立一个传记,就是我们现在在书中看到的这些女性,可以用更新的角度看美,也看到美包含着更大的力量。

最后,我很想念一首诗给大家做结束。这首诗是我很多年前写春天花开的《愿》:

我愿是满山的杜鹃

只为一次无憾的春天

我愿是繁星

舍给一个夏天的夜晚

我愿是千万条江河

流向唯一的海洋

我愿是那月

为你,再一次圆满

如果你是岛屿

我愿是环抱你的海洋

如果你张起了船帆

我便是轻轻吹动的风浪

如果你远行

我愿是那路

准备了平坦

随你去到远方

当你走累了

我愿是夜晚

是路旁的客栈

有干净的枕席

供你睡眠

眠中有梦

我就是你枕上的泪痕

我愿是手臂

让你依靠

虽然白发苍苍

仍然是你脚边的炉火

与你共话回忆的老年

你是笑

我是应和你的歌声

你是泪

我是陪伴你的星光

当你埋葬土中

我愿是依伴你的青草

你成灰,

我便成尘

如果啊,如果--

如果你对此生还有眷恋

我就再许一愿--

与你结来世的因缘

“忙”是心灵的死亡

主持人:我们下面进行提问环节。

读者:生活的琐碎细微之处看见美,请问您是怎样过日子的,维持一个什么样的状态才能充分感受美,你的生活美学是什么呢?

蒋勋:我们刚才有提到过,我原来在德国讲过感觉学,我常常会觉得害怕,如果我们讲美,它相对应丑,我们就不去看丑。只是大概在半年前,我在台大的加护病房住了一段时间,我想在座朋友不一定经历过,可能加护病房大概不是一个我们世俗里讲的美的东西,每一个人的身上插一大堆管子,记录心跳和呼吸,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时刻,我看到的美其实很庄严,因为每个生命都在这么努力地求生存。

我会觉得我们今天谈美,可以在生活的周遭感觉一下这个城市有多少我们遗漏的角落,那个遗漏的角落包含着北京故宫收藏最有名的作品《清明上河图》,我一直觉得这不是技巧的问题,和张择端一起的有一千六百多个人,大家经常会看到上面的一些场景,有一个官家轿子出来,前面有“肃静回避”,然后就安排一个小孩,因为那是一个城市的近郊,小孩在路中间玩,后来听到官家的轿子来了,小孩被马踏到,我相信在北京也会看到这个画面,可是北京的纪录片不一定会拍出这个画面。

还有一个场景是画卷快要结束时,里面是晋城了,都是做大官的人,城门口常常有叫花子,那边大概是一个残障,没有腿,大官回头看了一下他。我讲到那一段的时候,我会觉得这个画家真了不起,学生说“你觉得那个做官的人后来给他钱了吗”?我说“我不知道”,可是我觉得一个画家能画出一个做大官的人和一个乞丐相对一眼就很了不起,这张画里面的美可能无所不在,所以我觉得,回到人最基本的原点,你一定会看到美。我们会不会有时候忽然忘掉了我们回到人的基本原点的部分,我很害怕一个字“忙”,“忙”其实是心灵死亡的意思,有人事情很多,也可以处理得很从容,而“忙”是心灵对周遭没感觉了。

有一个成语叫“忙里偷闲”,“闲”字很好,比如回家开门前,忽然看到今天有月亮,我想那一刹那你有很多东西释放出来,或者如果你家门口还有一棵树,你靠着两分钟,和树拥抱一下再进门,这些看起来最微不足道的事情,可能是我们最大的拯救。我不觉得今天在这个城市里,我们讲任何的人生大道理对人生有什么拯救,可能是回到微不足道的小事,慢慢把荒凉感补起来,谢谢这位朋友的问题。我相信等一下我出去会细细看看这一段路的周遭,谢谢。

把自己从左脑知识分子的部分解放出来

读者:我觉得蒋勋老师的红色围巾很好看,我想让蒋勋老师自己选择,东方美学和西方美学,还有去年的时候美与善,艺术个性的问题。

蒋勋:东方美学、西方美学。

主持人:东方的美学观和西方的美学观的差别是什么?

蒋勋:我自己不习惯区分东方跟西方,我希望在美的世界里回到人基本的原点,这个人可以是法国人,也可以是台湾人,北京人,上海人。可是回到人的原点,有没有一个共同的什么东西呢?

我有时候会跟朋友讲一个故事,我在巴黎读书的时候,我背一个背包,到希腊坐了一晚的船,看希腊的星星,黎明时到了一个岛屿上,这个岛屿之前没有去过,因为那有一个很古老的文明,我就很想去看那个地方,我在当地没有朋友、亲戚,那个岛上都是渔民,不会讲法文和英文。我就在一个小酒馆里,用希腊人用锡做的杯子去打酒,有些男人打来酒就跳希腊酒吧的舞蹈,因为渔村里面很穷,不是每家都有电话,我当时就看到一个女士慌慌张张跑进来,接了电话就大哭,大家觉得很奇怪她为什么这样哭。她哭到最后就拍着地,捶胸顿足,大概很大的悲痛,她完全还原到小孩子,因为只有小孩子会踢脚,拍胸,就是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当时我特别奇怪的是没有人跟她讲讲话或安慰她。我就放下我的酒杯,跑过去想安慰她,她实在听不懂我的话,我就把她搂着,我一直记得这个事。很多人会来看我,觉得这个人行为有点怪异,我有一点害羞,就走掉了。所以我觉得没有东方或西方的问题,只是回到人的原点,就这么简单。人在此时此刻有过不了关的辛苦,你帮助一下他,你让她有一个如果要哭就靠在我肩膀上哭的感觉就好了,真的是小到不能再小的事。后来,我去纽约,巴黎,北京,上海等城市,我觉得大概将来人类最大的救赎就是它,我在学院里为考试写论文,总是分东方和西方,可是我们看到的最伟大的作品都是世界性的,它们大多回到对人关心的原点。

《红楼梦》是东方文学,可是它有那么不一样吗?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贾宝玉当时就喝法国红葡萄酒,因为他们当时是江宁织造,有着中国最大的生意。他们家有法兰西红葡萄酒,别人说这是玫瑰露,因为佣人不知道。我们以为它很古典,属于中国古典文学,但是它也很西方。我就在想,宝玉十四岁,如果今天在长安街上碰到他,他肯定拿着一个苹果,而且绝对不理我,玩的不亦乐乎。你可以想象一个家里环境那么好的男孩子是不是那个样子?如果这样想的时候,我们会发现,事物跟事物之间没有那么多隔离。

我们总希望小说里的人物就是我们身边的人,比如你在长安街上看到一个北京四中的女孩子,背着书包,老是看着手机哭,你可能就会觉得烦死了。你读过《红楼梦》,林黛玉总是哭,你就会觉得好心疼。其实他们之间有很多共通的东西。我比较喜欢用这样的方式讲美学,有些美可以发生在北京,也可以发生在巴黎。我在巴黎街头也看到过这样的女孩子,一直在哭。这些伟大的文学其实触碰到的是人的一些比较原始的东西,人之所以为人的原因。我不认为一定要去营造很多刚毅和坚强的力量,而是回来做自己。每一个人都有他的脆弱,焦虑,不安,但每个人都努力的活着,而且希望对身边的人好一点。我在想,可不可能将来有一个这样的世界美学精神本质,能够把太多在学院里不断隔离的东西放开。

我在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里看到的不是东方,也不是西方,他们都触碰了原点。我想如果你心里有美,走到天涯海角,你都会看到那个美,先做一个完整的人吧。每个人本身的生命是完整的,他一定看得到美,甚至别人觉得丑的时候,他都觉得其实蛮美的,他会有不同的看法。梵高曾有过精神病,关他的房间现在已经变成古迹,当时关他的小房间有一个小床,可以放画架,那一年,他画了两千张画,因为睡不着觉,他不断地看窗口外面的风景,从黎明画到中午,中午画到满天繁星。在纽约时,我看到很多人站在那个画面前掉泪,为什么梵谷可以看到那么华丽的星空,为什么我们没有看到?也许他疯了,因为疯是一种纯粹。我们不太敢纯粹,因为我们把爱和恨都做了很多委屈的妥协。可是疯子是很纯粹的,他直接讲他的爱恨,所以他能看到繁星。

为什么他能看到,为什么我们没有看到?所以我想我们试试看,把自己从左脑知识分子的部分解放出来,回到右脑的孩子的天真,正所谓“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越成熟,越伟大,其实越不失掉孩子的天真,因为只有天真会看到最美的东西。有时候我们太伪装成大人了,有一点拉不下面子。孔子的“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我很喜欢,我觉得我读书越来越多,读高中,进北大,读博士后,为学日益,而道是修行,你要越来越少。我们现在企业不要讲损益表吗,我赚很多钱叫益,亏损是损,没有人愿意损。可是孔子讲“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如果有些东西丢不掉,我们不可能修行,所以刚好讲一个平衡的东西,我觉得损之又损,美就一直出来。当你身上有很多负担和压力时,你真的看不到美。

德国柏林爱乐交响乐团经过商业炒作,票卖到贵死,大家还是去抢。可是你会发现因为那个压力,坐在现场听不到最好的音乐了,因为他在听一个很贵的票的东西,蛮可惜的。我跟朋友说不要那么遗憾,没有买到那么贵的票,其实完全可以走到溪流旁边,听溪流水的声音。王维说“清泉石上流”,那是最美的音乐,还有山涧的明月,江上的清风。我一直有这样一个梦想,也许今天可以回到唐诗的年代,唐诗不太谈东方和西方,他就在谈天下。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到豁达开阔的环境当中,“山色有无中,江流天地外,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是东方还是西方,很难解读,但那是一个伟大的盛世,所以人没有这些隔离和局限,其实我有时候自己也做不到。

我在大学教书还要讲东方美学和西方美学,朱光潜是我敬佩的美学家,宗白华则是另外一个体系,可以这么四两拨千斤,把美带到你心灵当中,不见得那么难。美学可以是大学学者的工作,可是感觉到的美可以是捕鱼的渔民,因为他看到月光,感觉到水声,那是右脑,人的原点,现在人的原点回不去,很辛苦。庄子讲一个字“忘”,该忘的事情忘掉,忘掉以后,可以还原比较本质的东西,还是希望送大家一个孩子的眼睛和耳朵吧,用孩子的方法看和听,你就开心的不得了。我们会发现随便带孩子到哪里都开心。

“美”是回来做自己

主持人:谢谢蒋老师的解答,或者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三岁的小孩,只要把它唤醒,也解答了对于去标签化的问题。

读者:美,看不见的竞争力,美最大的作用是一种创造力,已经超越了精神上的提升,而是一种开拓,请问怎么分辨有创造力的美和没有创造力的美?

蒋勋:老子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很抽象,可是我们提到所有创造的不同的品牌,比如希腊的柱子,中国的宋瓷,法国的香奈儿,其实它们都是创造。而山寨版就在跟风,但是永远没有办法取代,因为他也在用他所跟风的品牌,他也离不开这个品牌,基本上我们看到创造的意义就是第一个,所以“美”这个字大概只有第一,没有第二。我在台湾讲美讲多了,某天有人忽然打电话给我说“我们决定今年要办某某城市小姐的选举,要我做评委,我第一次接到这样的邀请,我问:“你们为什么会找到我?”因为我真的有一点惊讶,他说“你不是整天讲美吗”,三天以后,我打电话回复他们说“我不能接受,我的美是没有第一名的”,如果你让我做评委,最后没有第一名,可是你一定要第一名、第二名或第三名。如果有第一名,其他就是不美,这个我不能接受,因为我刚才提到了,美就是回来做自己,所以我特别要讲到创意的美跟模仿的美真的不一样。

梵谷画的一个昏暗油灯底下,一天只吃一个马铃薯的又丑又老的女人,那是生命力。我想这样的画面大家都能看得到。我的意思是说,我可以看到用很多方法化妆出来的女性,我也可以看到陕北窑洞的老农民,当这个老农民看到我说“你是我第一个碰到的从台湾跑来的”他要好好招待我,可是他家里什么都没有,就是大蒜,他就把我的行李厢塞满了蒜,我一直记得那张脸。还有一次,在天安门广场前,当我走过长安街,看到乡下来的一个妇人,身体很粗壮,一定是夏天工作才会有那样的骨骼。她喂孩子吃奶,没有地方可以遮蔽,她很自然。我忽然觉得那身体好动人,孩子吃饱了,奶汁滴在长安街上,忽然觉得她跟那个土地在一起,我会觉得这样的美比走秀台上的美更让我记忆的长久,更打动我,我觉得她的生命力这么顽强。

所以今天我围绕这个问题谈了很多,其实我想所有的朋友心里开始有一些问题,也会有一些疑惑。我只是说其实不容易,因为我们在对抗消费社会塑造的美的符号,贴着标签的符号,可是很危险。我们一定要从那里扩大出来,看到所有生命存活的艰难性。唐朝人很喜欢画牡丹花,美的不得了,而日本皇宫里的牡丹,全部用草围着,一点点风吹雨打就调零。宋朝以后发现这样的美好像不是生命里完全的竞争力,他们最后就画梅花。冬天下这么大的雪,冷到皮肤都要裂开了,可是梅花释放着这么强的生命力,这是竞争力的不同。牡丹是一种美,可是宋朝创造的梅花也是一种美,我们这个时代如果用花作为生命的象征,我们大概会找到什么,我没有答案。我只是觉得这个就是创造力,你必须找到一个自己的风格,你把所有的东西借来,都不一定是你自己。

我写过一篇文章“上海世博会的中国馆”,中国馆用的符号都是汉朝的,可是我看了很辛酸,因为我看到强大的背后,它曾经几乎要被世界列强瓜分干净,所以记忆里有很大的屈辱跟辛酸,所以它的强是一定要撑出来的。可是我看到英国馆,轻轻松松就做出一个好漂亮的东西,那个时候我觉得真的是大国崛起,必须有最笃定的自信,不去做场面上的东西,回到最小的事情慢慢去做,所以不急,不这么快,所有的事情都从容缓和。大唐盛世的时候是可以悠游自在的,现在觉得这个强有一点用力,我害怕它会变成烟火,那么绚烂华丽,可是一下没有了,所以有时候会希望它能够更长一点。

主持人:再次感谢各位,我想光有蒋勋老师作为布道者是不够的,各位都是美的种子,希望你们在以后的人生中能够把美的精神继续播种下去,再次感谢蒋勋老师,谢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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