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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晚时分，终于抵达罗浮山。虽是深秋时节，夕阳下的冲虛古观依然不见冷清，袅袅的烟霞之中，香客的神色显得那么祥和。同行的C说，看来得先入庙观上一炷香，到此山拜此神，不可免俗了。
我站在停车的林子里没有挪步，眼睛掠过旁边的一池秋水，向着西边山台的方向眺望。我知道，我此行的目的，应该是凭吊这里的一缕孤魂，虽然它离神祉很近，离世俗却很遥远了。老实说，神可以拜，或者在明天，或者在后天。今天，要先理一理心中的疑惑。也许C看出了我的心思，说先到将军楼吧，那里已安排好住的地方。 1 我一直认为，你到了一个有历史内涵的地方，不作一番探究，只徜徉绮丽风光，陶醉乡情野趣，拜倒神鬼之下，摆几个作状的pose，扮一个矫情的闲客，那么，你与一个无聊的游人无异。 上面这番话，是同C说的。C笑着反驳我，历史内涵？嫩傻了吧，历史是什么？还不是当代的教科书，你要探究的，说不定就是一团罗浮山上的迷雾！比如曾经在罗浮山上炼丹的葛洪，他远隐此山，有人说受晋康帝之遣炼求长生之药，有人说情操高尚避官而遁，孰真孰伪你历史得出来？还是“有图有真相”！ 杂谈混多了你，还有图有真相。那你说的话有图吗，你以后的话还要人相信不？这一拍，C愣住了。他用手指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我知道抬杠抬到这份上，该让他抽根烟缓冲下。 看他吐了个烟圈，我平静地说，你有你的道理，克罗齐不也说了么，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但我们讨论的方向根本南辕北辙，你刚才所谈论的有图有真相，那是编年史，是定格的。而我要谈论的历史内涵，分明是思想的行动，我承认唯心，但我活在我的历史中，而不是你的所谓真相里！对着这个时时抬扛的同窗好友，咱还得换种方式继续抬他一杠。 C哈哈地笑起来，透过烟雾，怎么看也觉得他在苦笑。 我说，有苦明天向神仙吐吧。 2 将军楼，是一群依山而建的楼房。参差有致，错落成景，在树林的掩映中，不乏当年的气势。外墙是时下流行的瓷砖，内间是现代化的配套。它们原是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中的。而今，除了随着山风敲打窗棂的高高的老松树，已找不出多少沧桑的痕迹。只我睡在柔软的床上，心境渐渐的沧桑起来。透过窗纱照进来的冷月还在冷，古观的青磬随烟气一声声地飘进来。我忽然记起，我站在林子里眺望的时候，仿佛看见一缕轻烟从那座楼子前升起。是冲虛古观飘过去的烟雾，还是残楼本身积郁多年的怨气？有一刻，莫名的怪异感挥之不去。我碾转反侧。 在山上住，有种情景很奇特。你在枕畔，会听见四周松林丝丝地发出的声响，忽远忽近，向你奔来。有时感觉声音触手可及，有时又觉得声音传于遥远的某个山头，这种时候，人变得轻飘飘的如坠云中。 3 秋夜，月色皎洁如玉。 想起九百多年前，流落于罗浮山的东坡居士。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这首词当然并非在罗浮山写的，当年婵娟，早付与一壶漂泊。但是，走过罗浮山门的苏东坡虽然落魄政潮，可他还有个善解人意的王朝云，所以他的罗浮岁月还应有一园春色的。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那时东坡，或者真的将俗事付之烟云，欲与侍女朝云过一段逍遥岁月了。一更山吐月，玉塔卧微澜。据说苏东坡是喜欢月牙初升的夜晚，在山路上徘徊的。踏着罗浮月色的东坡，曾想到否，三十年后，汉族的明月竟换了异族的颜色？照过千秋的月亮，可有记录下，一代词人，心头底事环绕…… 月光冷冷地照进来。想来也应照在山台的残楼上，照过了我多年的疑惑。今夜无眠，那一页往事烟云，似乎尽可以倾洒在古今同辉的冷月面前。于是起身，推隔床的C。C翻了一下身，嘟哝着说了一句含混不清的话，好象叫的是同系一个女同学的名字，随即又和着松声鼾然入梦。 如果不见那一轮冷月，注定孤独。我瞥一眼C，悻悻地想。 将军楼离残楼不远。门口的岗哨回答我。我踏着月色向西走去，毕竟是在山间，月下的烟气如云山雾海般向我涌来。 4 在来时的车上，C眉飞色舞谈到《色，戒》。汤唯。他说这个名字时，双眼眯成了一条线。看他沉醉在艳色中的样子，当时我狠狠地拍了他一砖。大敌当前，你可能是易先生第二。我开始强词夺理。张爱玲的因为性所以爱，从人性角度来说没有错，但将这个题材放在一个异族入侵的时代背景里，透露着怎样的一种民族信仰？如果不是关乎民族存亡这个历史条件，你怎样表达人性深处的悲哀、情感的极端挣扎，我承认，会有极大的震撼力，可如此强烈地将人性刻意反映在这些条件上，表达什么？因为仅仅表现一个处在殖民地气息极浓的上海的个案吗…… 是普遍的人性刻划。C大声争辩，不可以有信仰下的私情么？王佳芝即使死了，反映的也是真实的人性。 悲催，我说，怪不得你敬佩二月河，把满清皇帝当作偶像，什么君恩似海深泽仁厚，民族压迫呢？贰臣的卖国求荣呢？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你一句人性就掩盖了？ 这只是你的历史观，书本上的东西我还真读腻了。照我说，人性是可以超越历史和民族的。C接着说了一句不太靠谱的话，你不是要去罗浮山看看那座楼子吗，那里只会暴露真实的人性，根本没有你的历史！ 当时，我还有几句话要驳他的，我想说，在中国，国家、疆域、民族的概念在历史中是动态的，但正义价值和道德标准却千年不易。然而，他最后那句话，却令我默然无语。 悲催？ 5 现在，我站在冲虛古观西边的那座残楼前面。 刚才还在想着C的争论。这个社会有太多真实事情被掩盖，一切都变得那么模糊。显然这不是我扛得动的问题。罢了，还是将之一点点拋向这松声阵阵的山谷。因为苏东坡月下的坦然，因为与C的争论，我想，都有。 我绕着孤独而又高大的楼子走了一圈，又一圈。我依稀记起，这冷月下的残楼，是有一个名字的，它叫元帅楼，是九一三曾经住过的地方。那个元帅说，他永远是一个民族主义者。或者他知道他为之奋斗的信仰，已经被无情践踏，所以他才这样悖时的自我定位。我觉得他适合这个称号，这比什么主义来得更加真实和贴切。 往事只能如烟了。 原谅我就这样匆匆结束月下的沉思。一些事情，或真如C所说，那是罗浮山的迷雾，摸不着，说不清。 附近的冲虛古观在月色中依旧庄严，氤氲的香火依然冒出朦胧的烟气。我忍不住脚步匆匆的要回到住地去，我要细抚窗前那一片穿过千年的月色，再静静听那山风掠过松林吹起的涛声。 明天，该与C去庙观里上一炷香了。 2011年9月13日改于罗浮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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