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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国内的五谷变迁路

 那片云天 2011-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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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岗,一个以糯米为主食的山村

黄岗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山村。我们中午从贵阳出发,深夜10点多到达村里,没有路灯,但小卖部和人家还亮着灯,人们三五成群聊天。吴全有的表弟一大家人正等着我们吃晚饭。我深感抱歉,但随的交谈让我歉意顿失。原来,黄岗人的三餐与我们大不一样,早餐在上午11点,午餐下午5点,晚餐晚上11点。也就是说,我们正好赶上晚餐。难怪村里人这么迟还意兴犹酣。

黄岗的饮食也出人意料。主人问我是否有忌口,我照例回答,一切按当地习俗。饭菜上桌,除了一大盘糯米饭,一钵辣椒末调料,然后是各种做法的牛系列,豆荚炒牛肉、卤牛肉、生牛肉和生牛血。我还真的不大适应。糯米饭手抓,香软可口,的确是美食;生牛肉有些畏惧,壮起胆子挑拣了两小块,蘸调料入口,也没弄明白滋味;朱砂般的生牛血,我望了几眼,实在没有勇气品尝。酒也是糯米蒸馏出来的,度数很高,我喝了小半碗。

我知道黄岗人以糯米为主食,我想了解周围村子的情况。主人说,从前各村都差不多,但这几十年来,其他村子都改吃籼米了,只有少数人家仍然吃糯米和生肉生血。大山深处的黄岗像一个孤岛,还保留着完整的传统生活方式。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黄岗村也有过一段被迫“糯改籼”的经历,但他们觉得籼米不香,不耐饥,吃不习惯,改革开放后又恢复以糯米为主食,少量杂交籼稻,基本用来喂鸡喂猪。当地人开玩笑说,客来,我们先问他吃“猪饭”还是“人饭”;孩子去乡镇和县城读书,吃不到糯米饭,父母也觉得可怜,干脆让他辍学。因为主食不同,黄岗人很少出外,也不与外界通婚。“2000年以前,我记忆里黄岗没有与外村结婚的,”村民吴显林说,“这些年才有很少几件。”想想也是,一个吃籼米长大的外地媳妇,嫁到天天吃糯米的黄岗,需要不小的勇气。

贵州省黎平县黄岗村,这个与世隔绝的侗族山寨,是正在急剧缩小的东亚糯稻圈少数古风犹存的村落之一。根据近半个多世纪的考古发现,学术界公认,如今世界广泛种植的水稻——亚洲栽培稻——是1万多年前生活于长江中下游的百越族系驯化的。亚洲栽培稻分两个亚种:籼稻和粳稻。我们还经常依据淀粉的成分,将栽培稻分为糯(几乎全为支链淀粉)与非糯(含有20%左右的直链淀粉)两大类,黏性特别强的籼糯和粳糯,统称为糯稻。

糯稻的来源是一个谜,因为自然界并没有糯性野生稻。有人猜想,它来自于栽培稻的一次偶然遗传突变,经过人工反复选择,形成特殊的稻种。糯稻产量较低,但品质极其卓越,油脂丰富,气味芳香,口感黏滑松软,结实耐饥,仿佛谷类中的贵族。

上古,糯稻是长江流域吴越民族的主食,也是黄河流域中原王朝祭祀和酿酒的珍品。秦汉时期,北方华夏族势力向南方扩张,百越民族被迫向我国西南和东南亚退缩,同时也将糯稻种植在这一地区。为了养活更多的人口,随后入主长江流域的汉族移民,选择了高产的籼稻和粳稻作为主食,糯米逐渐变成节庆时现身的奢侈副食——米酒、粽子和糕点。如今,印度东北和泰、缅、老挝等北部、东北部地区,加上中国的云南、广西部分地区,为目前仅存的以糯米为主食的“糯稻文化圈”。壮、侗、傣、布依、水、仫佬、黎等现代民族的饮食基因中,遗留着崇尚糯米的习俗。但大体上看,糯稻越来越边缘化,栽培面积不足水稻总面积的5%。古老的糯稻文化圈正在急剧萎缩。
 

变化的“五谷”

在地球历史上,我们生活于一个相对温暖的间冰期。差不多1.3万年前,最一次冰期结束,春回大地。在世界许多地区,原先从事采集渔猎的民族,不约而同地开始栽培作物,后人称之为农业革命。最重要的独立农业起源中心有三个:驯化了大麦、小麦、豌豆的西亚新月形沃地,驯化出水稻、粟、大豆的中国,以及驯化了玉米、马铃薯、甘薯、南瓜、花生的中南美洲。栽培农作物出现后,人类解决了自己的生存问题,开始发展出文明。

从考古发掘看,1万年以前,我国长江流域出现了栽培稻;9000多年前,西亚叙利亚和伊拉克地区已经种植小麦;8000多年前,我国黄河流域开始栽培粟黍。大约4000年前,小麦从河西走廊传入我国北方。也就是说,早在遥远的史前时期,我国已经形成了南北两大农业区:长江流域的稻作农业,黄河流域以粟、黍、麦为主的旱作农业。

稻作农业起源虽早,但由于长江中下游平原人口稀少,发展比较缓慢。黄河流域的农业兼收并蓄,后来居上,率先建立国家和发明文字,创造出辉煌的华夏文明。约2500年前的春秋时期,北方地区已经栽种多种作物,出现了“五谷”的说法。最早给“五谷”下定义的是汉代学者,有两种意见,一种认为是稻、黍、稷、麦、菽,另一种认为是麻、黍、稷、麦、菽。麻子虽然可以食用,但人们种大麻,主要还是利用它的纤维来织布,前一种说法比较合理。问题是,这里出现的“稷”到底是什么?汉儒说“稷”就是“粟”,南朝的陶弘景说“稷”应该是“黍”,后来又有人提出“稷”为高粱。农学家多认为“稷”即“粟”,本文姑从此说。先秦时期的五谷,若依重要性排名,应该是粟(稷、谷子)、黍(糜子)、麦、菽(大豆)、稻。

我们今天还在种粮,不妨对比一下,两千多年后发生了哪些变化。我根据2008年的数据,按各种作物占我国粮食总产量的比例整理出一份名单:水稻(36%)、玉米(31%)、小麦(21%)、薯类(折粮5.6%)、大豆(2.9%)。这就是我们今天的五谷,包括谷物、豆类和薯类三大块,合计占粮食总产量的96.5%,它们覆盖了中国广袤国土上最肥沃的土地。至于历史上曾经风云一时的粟、黍、高粱、大麦、燕麦、荞麦、青稞、豌豆、蚕豆、绿豆等等,加起来不过最后那点零头。

时事迁移,各种农作物的命运在历史长河中载沉载浮。有的大器晚成,越来越显赫,例如稻与麦;有的早慧,却有一个感伤的结局,例如粟和黍;有的是匆匆过客,如彗星划破天空,例如麻和高粱;有的姗姗来迟,却喧宾夺主,例如玉米和甘薯;有的始终是平淡的配角,例如燕麦、荞麦与豌豆。粮食作物的世界,竞争之烈,一点不亚于丛林。

粟、黍、菽:北方传统作物的浮沉

南稻北粟,一直从史前延续到汉唐。现在看来,水稻是一种更优越的粮食作物,但粟和黍才是早期华夏文明的哺育者。传说神农发明农业,又称五谷神;后稷为尧舜农师,始播百谷,教民稼穑。在黄河中游的渭、汾、洛等支流流域,华夏民族与原始粟作农业一同发祥。

后稷教民稼穑的地方,传说在晋西南的稷王山附近。这里是汾河下游平原,黄土堆积深厚,土质疏松肥沃,十分适宜耕作。稷王山附近的稷山、万荣、闻喜、运城等县市,到处都有稷王庙或稷益庙,是后稷崇拜的核心地区。稷王山并不高,但隆起于一马平川的原野上,显得十分瞩目。山上缺乏植被,孤零零的稷王塔像一根棒槌,矗立在山顶。站在塔边俯瞰,山峦起伏,层层梯田开辟到半山腰,苍翠的麦地间,夹杂着零星几点金黄,那是迟开的油菜花——后稷重回故地,怕是连地里的庄稼都不认识了。

传说中的尧舜时代,相当于新石器晚期,距今约4500年前。我们把历史定格在这一刻,观察黄河中游地区华夏部落的田地,看看后稷到底教人种了些什么。毫无疑问,当时栽种的农作物很多,才有“百谷”之说,但很多品种早已淘汰。种植最多的应该是粟和黍,这两种旱地作物都是当地驯化的,已经种植了数千年,是人们的日常主食。近水湿地还种了一些稻谷,当时的气候比今天温暖约两个摄氏度,这种南方传来的珍奇作物也占有一席之地。

到了夏朝末期,大约距今3600年前,几个最重要的栽培物种已经出现在豫西和晋西南的田野上,形成较完整的作物体系。考古学家对河南偃师二里头文化遗址进行浮选法研究,发现了粟、稻、黍、小麦和大豆五种栽培作物的籽粒。从绝对数量和出土概率来看,粟与稻最高,显然是那个时代的主食。1000年后,《诗经》时代——西周和春秋时期,田里种植的还是这些作物。有人对《诗经》出现的粮食作物次数进行统计,发现提到黍29次,谷子24次,麦11次,大豆8次,麻7次,稻6次。稻的地位有所下降,是因为西周气候变冷,稻谷在北方的种植面积减少了。

在很长时间里,粟一直是北方地区的主粮。这种由野生狗尾草驯化而来的本土作物,又称稷,俗称谷子,去皮后称小米,特别适应黄土高原的干旱气候。班固在《汉书·郊祀志》说:“稷的绝对优势地位,一直维持到今天。

如果说北方作物是群雄并起,粟麦先后争辉,那么南方作物就是水稻一支独放,孤峰耸峙。水稻堪称完美的农作物。游修龄、曾雄生在《中国稻作文化史》中写道:“现代研究表明,每100克糙米的热量为447卡,小麦为436卡,略低于玉米的461卡。因而在同样面积下,每公顷稻谷一年可养活5.63人,小麦为3.67人,玉米为5.06人(按世界1977年平均亩产计算)。”

想想两河流域文明、古埃及文明和古印度文明的衰落,我有时感到,上天真是独厚华夏民族,特地在附近预备了一条大江作为战略储备。当黄河流域的生产力衰竭,他们得以转移到更加富饶的长江流域,延续文明。长江流域的早期主人古越族,不论离开时什么心情,但慷慨地给后来者留下神奇的稻种——尝过大米的滋味,谁还会为失去小米悲痛呢?

生活在稻米文化区的人们,自信他们已经享受到天下最好的食物,对粒粒洁白的米饭充满感恩之情。清人说:“饭为世间第一补人之物。”这倒让我想起母亲的话。不论我吃下了多少酒食菜肴,母亲总是劝我再盛碗饭,她的意见是:“什么也不如米饭养人。”
 

玉米和薯类:美洲作物喧宾夺主

甘肃定西市,历来以苦旱著称,现在是中国马铃薯三大产区之一,到处竖着“中国薯都”的广告牌。金秋十月,田野里往往可见一辆拖拉机在前面翻土,妇女们手提篮子,跟在面捡拾,田埂边放着一堆堆新出土的马铃薯。在晋东南地区,农人在齐肩高的谷子地里,用小刀割走谷穗,著名的小米“沁州黄”仍在种植,但路边村头,最晃眼的还是金灿灿的玉米棒子。前两年,玉米已经成为山西第一大粮食作物。

作为独立的农业起源中心,中南美洲居民驯服了许多奇异植物,自给自足。1492年哥伦布来访,打开了一座栽培植物的宝库,给旧世界的种植业注入新鲜血液。自17世纪起,先后传入中国的,就有玉米、甘薯、马铃薯、木薯、南瓜、花生、向日葵、辣椒、番茄、菠萝、番石榴、腰果、可可、陆地棉、烟草、古柯等近30种作物,改变了中国的田园景观,堪称农业革命以来最大一次中场洗牌。

美洲传入中国的粮食作物,最重要的是三种:玉米、甘薯和马铃薯。它们的共同特点是高产、耐旱、耐贫瘠,奇妙地与稻麦形成互补。因为是旱地作物,它们不与水稻争地;又因为是夏季作物,所以不与小麦争地。也就是说,它们的推广,并不影响稻麦的产量。它们的落脚之处,最初是贫瘠的沙地和坡地,以其高产击溃粟黍芋薯等本土杂粮。

玉米又称玉蜀黍、包谷,很可能是明末从印度、缅甸传入云南,再传播到黄河流域。1571年,天主教士厄拉达曾经在福建沿海看到当地种植的玉米。嘉庆《汉中府志》描述了玉米取代谷子的历史进程:“数十年前,山内秋收以粟谷为大宗。粟利不及包谷,今日遍山漫谷皆包谷矣。”不久,人们发现玉米生长期短,正好与冬小麦一起复种,这才从山区走向平原,迅速扩张版图。晚清至民国时期,玉米已是我国第三大作物。1998年以后,我国玉米的产量超过小麦,仅次于稻谷。

甘薯又称番薯,各地尚有金薯、红薯、红苕、地瓜等称呼。据史籍记载,甘薯是1593年福建长乐县人陈振龙从吕宋(今菲律宾)偷带回国的,福建巡抚金学曾令各县推广,次年正逢饥荒,这种刚刚引进的作物活人无数,民众感激地称为“金薯”。明末清初,全国各地官员纷纷派人赴福建取得薯种,劝民种植。

在粮食的等级体系中,甘薯处于最低一级,是经济短缺时代的明星。“解放后,红薯是华北平原最主要的主食。”郑州摄影师张华伟对我说,“直到改革开放前,我们这里吃饭,早上是红薯稀饭,中午晚上吃蒸红薯,都吃怕了。但我觉得还是要感激,红薯养活了很多人。现在河南很少地方种红薯了。”

比较起来,马铃薯引进中国就显得冷冷清清,乏人问津。中国方面的史籍,迟至1700年才有福建《松溪县志》简单提及。马铃薯又名土豆、洋芋,它的缺点是在温暖地区会出现种性退化问题,导致传播中断。这种作物在20世纪中后期在中国大规模传播,今天,中国已成为世界最大出产国。

人与作物相依为命

明末美洲作物的引进,产生了一个重大后果,那就是清代的人口爆炸。最近的一些研究表明,1600年中国人口突破1亿,1700年约1.5亿,1800年达到3亿,1850年达到4.3亿。在250年的时间里,人口增加到4倍多,仅靠传统粮食作物是绝对无法支撑的,幸好这批强壮的新作物及时出现,将深山老林和不毛之地,尽数化为粮田。同治湖北《宜都县志》说:“山田多种玉黍(玉米),俗称包谷。其深山苦寒之区,稻麦不生,即玉黍亦不殖者,则以红薯、洋芋代饭。”

当然,我们也不妨反过来思考,恰恰是美洲新作物的巨大产能,诱发了清代的人口激增。从某种程度说,人类与粮食作物相依为命,都在发掘对方的极限生产力。人类利用农作物来养活更多的人口,农作物迎合人类以扩张自己的版图。

任何物种,一旦被人类从自然界挑拣出来,开始栽培,就对人类产生深沉的依赖。马铃薯乏人照料,在不合适的环境会出现种性s退化,直至绝种。玉米不能自然散种,稻种也会出现退化。

我们回头说贵州黄岗的故事。因为非常潮湿,黄岗村新收割的糯谷,第二年播种的出芽率超过95%,但隔一年后出芽率就降到50%,隔两年再播种出芽率不到20%。在这里,保存稻种的唯一办法是年年种植,至少也要隔年种植。当年政府强行推广“糯改籼”时,整个侗乡积累了无数世代的成百上千个糯稻品种,因中断

种植毁于一旦。而黄岗村,幸好有不少村民冒着风险,在深山角落偷偷种植糯稻,保存下24个珍贵的糯稻品种。一个糯稻品种价值多少?不知道。但我们知道,当年袁隆平依靠一株“野败”野生稻,改变了中国的现代水稻产业的面貌。

在黄岗人——水稻发明者的后代——看来,糯稻才是栽培稻的精华。当全世界贪图效益,一窝蜂种植高产的籼稻和粳稻糊口时,他们继续栽种产量很低的糯稻,艰难地守护祖传的种子。他们与糯稻相互依存的亲密关系,让我感到,水稻——这种养活了全球近一半人口的宝贵作物——还具有更高的可能性。人类并没有固定的主食。有一天,如果我们希望享受更香更奢华的米饭,很可能要再次求助于百越族系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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