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新诗鉴赏之三十六 郑玲/江雪/张作梗/徐后先/胡风 郑玲(1931-),女。重庆人。著有诗集《小人鱼之歌》、《郑玲诗选》、《风暴蝴蝶》、《瞬息流火》等 风暴蝴蝶 漩涡水最深的季节 我看见一只白色的蝴蝶 从风暴的阴霾中飘来 像被 遗忘的颂歌的回声 如爱情睥睨一切
看它那轻盈凄迷的模样儿 只是一朵 会飞的鲜花 只合到水仙鉴影的小溪上徘徊 别说风暴的咆哮了 即使是风暴 的一丝叹息 也能把它卷走甚至粉碎 我真不明白 它怎能把最温柔的渴望 与暴风雨交织在一起的 小小的蝴蝶穿越了风暴 却超越了风暴的猛烈 一飘来就变成一息清风 愉快地吹入他人的命运 在那些零落的和憔悴的之间 反复地出现久久的萦绕 以一种醉心融骨的热情 不断地寻找秘密的花序 拿自己的翅儿折成信封 向四处投递阳光的消息 悄悄地催促着花树: 再开一次,再开一次吧 最后的一次 远比第一次更为美丽 谁能像这样懂得抚慰 痛苦 我不再怀疑了 这小小的白色的蝴蝶 肯定是从风暴中飞来的 (选自:诗集《风暴蝴蝶》) [赏析] 诗歌作为一种语言、思与存在的最为凝聚的体现形态,更像一束时代黑夜中凝结的火焰。诗作为一种不无神秘而神圣的言说方式,作为语言与灵魂的双重涉险与发现,很少有人能企及它。而玩弄文字制造垃圾又自以为是的诗人又太多。真正的诗总是选择个别人去完成。在此意义上,诗歌选择了郑玲,郑玲也在辽远而粗砺的时代和生存背景下,以静穆而知性的灵魂、隐秘而丰富的言说方式击中了诗歌,听从了诗神那久远而永恒的召唤。 《风暴蝴蝶》正是诗人对那个惨痛时代中葆有个人良知的最好记录,呈现了知识分子的灵魂史,也同时镌刻下时代的墓志铭。这首诗更容易从绿原、牛汉等流放诗人的诗歌写作和人格力量中得到互文性的解读。这风暴中的蝴蝶正是诗人自身最好的命运履历的隐喻,以柔弱之躯经受了难以想见的时代的风暴,历经劫难却获得永存。这只受难的蝴蝶终于催来了美丽的春天的到来。当这花的信息洒遍了青青的原野,郑玲的诗歌生命也重新焕发了生机。确实,郑玲在文革结束之后重新焕发了诗意的青春,写下为数不少的优异的诗篇,尤其是在90年代郑玲的诗歌写作无论是在经验和哲思的体悟上还是在诗歌技艺的锤炼上都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准。这不能不令人称奇,保持长久的对诗歌的激情和省思,在半个多世纪的风云中仍然笔耕不辍,这本身就是值得敬佩的。 郑玲的诗有一种切入骨髓的时间感,作为生存个体而言,这时间的浩浩巨手最终都将一切成为过往,一切鲜活和圆润都化为枯稿,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郑玲作为一个有语言良知和道德感的诗人,在数十年的诗意和诗艺的探询与创造中,她深知诗歌是一种神秘而神圣的言说方式的祈祷与沉思。她的诗成为一种最好的记忆方式,诚如布罗茨基所言"诗歌是对人类记忆的表达"。而郑玲的诗恰恰是一个苦难记忆的见证。 (霍俊明/文,解非推荐) 江雪(1965-),江苏南通人。著有诗集《时间广场》等。 悠仙美地 他们把茶馆开到紫金山顶,开在 天文台旁,仿佛他们随时能将一个人 安放到某个高处 在这个高度上,即使是细小的尘埃 平时你也必须仰望 我从未到过天文台,从望远镜里 仰望更远处空茫的宇宙,我只能回首 看今夜浮满一城的人间灯火 就像垂头辨识,自己体内那些暗弱的 意念,如何发出微光 但更多时候我是愚盲的 正如我来时,沿山路而随时弯曲的心绪 被越来越高的风裹进夜色 仿佛上帝赠予的点心,只灵光一闪 又被他大袖一挥,一一收走 而我慢慢啜饮的,就是这茶碗里 荡漾着的、愚盲的时光 (选自:诗集《时间广场》) [赏析] 起句自然又清新,并在头两句就给读者眼前灿然一亮,让你的目光无法不被牵引着走进江雪为你营造的诗意中。“他们把茶馆开到紫金山顶,开在/天文台旁,仿佛他们随时能将一个人/安放到某个高处”。站在某个制高点,似乎我们的身高和身份便自然也被抬高。“即使是细小的尘埃/平时你也必须仰望”这便是我们日常所说的“位置的优越感”和“重要性”。这样深刻的道理,在不经意中就被诗人轻描淡写的提炼出来,犹如信手掂来的水到渠成。诗人是敏感的,笔触也是老辣的,仅一个位置的高度,就把生活中司空见惯的身份问题给抛掷出来,令人惊叹。这是以小见大的写法,好作品就在于有心人的深入挖掘。第2节诗人笔锋一转,让我们又折回低处的地面,面对低处的真实的自己。诗人是善思的,也是善感的,他并没有因身处山顶而把自己看得和山顶一样高,他的心绪却像山路一样弯曲低沉又是思索的。在这个居高临下可以俯视整座城市的茶馆里,诗人的所思所想就像泛着叶片的茶碗里的时光正缓慢流动。 (古筝/文,古筝推荐) 张作梗,本名张海清。60後诗人。湖北京山人,现居扬州。作品散见各大报刊。 源头 一粒米的源头无疑是一座村庄, 尽管它像你一样, 而今在城市中流浪。 一滴泪的源头不是眼睛,而是心灵。 一缕风的源头也许是停歇在 华盛顿越战纪念碑上的一只蝴蝶,当它 煽动翅膀, 静谧的幼发拉底河掀起巨浪。 我们写下一个字。 我们已书写它几十年;但 从没探究它所从何来。 一个字的源头,或许比 我们的想象力更遥远,但一定比照临在 我们头上的阳光更亲近。 一座坟茔的源头不是躺在它里面的主人, 而是主人的生前。 一粒霉种的源头不是它自身的 腐烂,而是引起它霉变的环境。 我沉思我——作为一个“人”的源头, 星空浩荡, 人世汹涌, 我在纠结的血液中追溯我的 源头像追寻莫可预知的未来。 (选自:张作梗新浪博客) [赏析] 张作梗无疑是深刻的,同时也是喜欢思考和善于推源溯流的诗人。从这首《源头》中我们看到一切事物皆有渊源,只是诗人似乎看得更远更透彻,从一粒米看到一座村庄,以及一粒米如何又似乎像一个农民漂泊在城市中无根的命运。一滴泪有源头,也许我们只会联想到眼睛是它的源头,而诗人则想得更深刻,“一滴泪的源头不是眼睛,而是心灵。”这世上,一切皆有源头,所不同的是,目光短浅的看得就浅近。难能可贵的是,诗人在这首诗中给我们提供了更为广博的源头的思索,“作为一个‘人’的源头”。这首诗,段落之间平行且又层层深入,给人多重启迪,更令我们掩卷沉思。另外,在诗歌技法上,这首诗结构精巧,语言质朴纯净,简练又有韧性,且深入浅出,漂亮的句子和深邃的哲理思索不乏其中,譬如:“一座坟茔的源头不是躺在它里面的主人,/而是主人的生前。”; “一粒霉种的源头不是它自身的/腐烂,而是引起它霉变的环境。” (古筝/文,古筝推荐) 徐后先(1966-),安徽宿松人。作品散见各大报刊。 1. 今夜外面很黑 油尽灯灭,藕塘村在眼前 比瞳孔的黑还黑 咳嗽,梦呓,吮吸乳香,达到爱情高潮 一些被包裹的事物摸黑前行 把点点光亮抛洒在路上 上半夜是豆大萤火,下半夜是星大露珠 黑蚁们最先嗅到风暴的气味,匆忙迁徙 焦急、疲惫,像我春播秋收的兄妹 担心一片树叶落下砸破头的兄妹 此刻看不见那些树叶。同样只须一坛老酒 遍地琴声壮行,他们发誓 要从黑星球的一端爬到另一端去 再见了,黑蟋蟀们,退到黑泥墙根去 或跟到路边草丛来,你们只要尽情地弹奏 我们不要你们脸颊两行清泪 农闲了,今夜还有谁在准备行囊 天寒了,明日又有谁不再食人间烟火 枝头两只黑鸦,娘佝偻的背影 已掉进瞳孔的黑里,落叶沙沙 (选自:《中国诗歌》2010年第12卷) [赏析] 以黑生色,黑是这首诗的底色。围绕黑,一连串有关黑的意象群栉次鳞比叠出:黑瞳孔、“黑星球”、 “黑蟋蟀”、“黑泥墙”、“黑鸦”……让我想起,有些人写诗或写他类作品,彩色居多,黑色甚少。鲜花者多,乌鸦甚少。这是不是文学的悲哀。诗同其它艺术门类一样,少不得黑。假若水墨画里没那么多黑,兴许色彩不会那么亮。假若夜色不那么黑,礼花恐不会那么照人。世界上五彩缤纷,诗人却偏偏爱上黑,这是一种反叛,还是一种回归?值得思考。 标题以口语贯之,朴素而纯净。写着写着,诗意就不一般了:“油尽灯灭,藕塘村在眼前/比瞳孔的黑还黑”,这个比喻超人意料,既说明黑的缘由,又让人感悟:瞳孔自然不会黑下去的,反过来,可能为黑照路。黑尽管黑去,黑有黑的味道,如果世界一味地黑,视觉弱了,嗅觉可能就亮了,黑蚁们“最先嗅到风暴的气味”,而黑蟋蟀们,“你们只要尽情地弹奏 顾城在《一代人》中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但愿黑能唤起更多色彩,生动这个世界!(黑岩/文) 胡风(1902-1985),本名张光人。湖北蕲春县人。著有诗集《野花与箭》、《为祖国而歌》等多种,另著有文艺评论集《文艺笔谈》、《论现实主义的路》等。 旅 途 我抱着褪色的梦, 徘徊在荒野的路上; 空中掠过凄清的雁声, 四面是无际的寒茫—— 我知道这就是暮了。 我背着褪色的梦, 在暮色寒茫里前进; 前面是逶迤的松林, 前面是浩漫的黑影—— 我就颓然地坐下了。 我倚着褪色的梦, 在萋萋的衰草里; 望着迷蒙的月影, 听着隐约的柝声—— 我默想众生都被祝福了。 我靠着褪色的梦, 昏昏地睡去了: 醒来时, 月儿已归, 四周已黑—— 呵,拥抱吧, 我底好友,黑夜! (选自《胡风短诗选》香港银河2006年版) [赏析] 这是一首四节二十二行的短诗,题曰《旅途》。诗中写一位旅行者,在徘徊,跋涉。时间是从薄暮到黑夜,地点是在荒野的路上。这位旅人以第一人称“我”出现,形象从朦胧到鲜明。 “我”和“梦”紧密联系着。从第一节到第四节,每节第一行都写梦,第一节:“我抱着褪色的梦”;第二节:“我背着褪色的梦”;第三节:“我倚着褪色的梦”;第四节:“我靠着褪色的梦”。梦,始终是“褪色的”。先是“抱”在胸前俳徊,之后是“背”在背上前行,然后是斜“倚”着它望月,最后是背“靠”着它睡去。“我”拥有一个理想的梦,然而,它已经褪色了。尽管如此,“我”始终不放弃它,仍然要抱着它背着它倚着它看它靠着它。我和梦一同听空中掠过的凄清的雁鸣,一同面对逶迤的松树林,一同凝望迷蒙的月色,一同聆听隐约的柝声,一同睡去,一同醒来,一同拥抱无边的黑夜。这位人生道路上的旅人,“我”,经历着种种坎坷与崎岖、凄惶与无奈,幽明与黑暗,却始终依偎着这个“梦”,尽管它已经是褪了色的。 人生正处在“荒野的路上”,正颠踬在“无际的寒茫”中,正徘徊在“浩漫的黑影”里,正苏醒在“月儿已归,四周已黑”的夜幕下。然而,那个梦,依然是“我”的伴侣,“我”的依靠,“我”的寄托。尽管,它已经是褪了色的。 “黑夜”,成了“我”的“好友”。“我”要拥抱黑夜,因为“我”始终拥有梦,因为这是个没有失去梦的黑夜。永远的追索,永远的向往,永远的执着! 这首诗,使人想起鲁迅的《过客》。过客的耳边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催他前进。 这是胡风写于早年的一首短诗,但,难道不是一种预示,不是他整个一生的写照吗? 四个诗节,结构严谨,用字精当,意蕴深厚。在胡风的全部作品中,这首诗似乎没有受到太大的重视。但我想它的价值不会随时光的流逝而被埋葬。它将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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