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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石皮记

 苏迷 2011-11-15

南石皮记

叶 放 陶文瑜

“南石皮记”是一个园子的名字,南石皮是十全街上的一条横巷,沿着南石皮走不多远,就是网师园,所以也可以说南石皮记和网师园是街坊邻居。“记”是笔记的意思,用作名园,比较散淡随性,也比较小品,网师园是一幅挂在厅堂上的山水画,南石皮记就是一幅搁在书房里的册页吧。南石皮记的主人是画家叶放,说起来叶放是毕沅毕状元的后人。所以我们的话题就从毕状元谈起了——

陶:叶放你好,我开门见山地问你一句,你姓叶,怎么挨得上是毕沅的后人呢?

叶:这个很好解释的,毕沅是我母亲面上的先祖。

陶:这么回事情,说起来毕沅是你古代外公吧,昨天晚上看电视,那一部片子里提到了毕沅,说是和珅倒台,牵连上毕沅,结果抄家竟抄出来了《清明上河图》。

叶:这是有原因的,当时和珅是权贵宠臣啊,毕沅怎么敢得罪他,也是明哲保身,在和珅生日的时候,写了一组祝寿的贺诗,结果竟牵连进去了,历史上评介,毕沅是个清官。

陶:我们不说这个,当时我看到这里有一些感慨的,《清明上河图》的故事是一波三折的,遭到遗失,进宫出宫,我以前一直觉得这样的故事离我很远的,昨天却感觉到很逼近,很亲切,这应该是毕沅的缘故吧。

叶:我也有过这样的感觉,《清明上河图》在上海博物馆展出的时候,我去看了,看到上面毕沅的印鉴,我心中的感受相信和别人不一样的,真是恍若隔世啊。

陶:我还有一个感觉,源远流长,苏州文化的特点,就是能找到落脚点,说得文言些是传承有序,比如我认识了你,顺藤摸瓜联系到了毕沅,我还认识苏州贵潘和富潘的后人,这是一些我们向往的古人,而在苏州,这些向往是有寄托的啊。我们还是说毕状元,说起来几百年过去了,你们家还有什么毕沅的东西留下来吗?

叶:我小时候是见到一些的,主要是瓷器,落的是毕沅的上款,下款是制造者的姓名,应该是他们送给毕沅的礼物,我的外公还指着上面的名字告诉我说,这是我们的老祖宗,对了,还有一对笔筒,上面刻的也是毕沅的名字,很精细的样子,现在已经看不到了。这对笔筒我印象很深刻的。

陶:可以说在你幼小的心灵里,老祖宗就是一对笔筒吧。毕沅是毕家的一个高潮,毕沅之后呢,毕家的情况大家还是了解得不多。

叶:那就是毕诒策了。毕诒策是我母亲的曾祖父,在浙江做过知府,没多久就辞官回家,靠卖画过日子,现在狮子林的“燕誉堂”就是他题写的。现在我家客厅里挂的一幅“紫藤”,也是他的作品吧。

陶:这幅“紫藤”好的,文人气十足,很安静,不是大手笔,却有好情怀,毕诒策的作品,你收藏得多不多?

叶:全在文革中遗失了,只有几张册页留下来,当时压在箱底下,没有被发现,就留下来了。后来有一次我去逛文庙,见到一幅毕诒策画的扇面,我的心里真是一阵激动,没有还价就买下来了,这也是一个纪念啊。

陶:这是很有缘分的经历,真替你高兴,也替毕诒策老先生高兴,飘泊了好多年,终于回家了。

叶:是,这一把扇子,真是回家的感觉。

陶:毕诒策你有没有见过?

叶:没有,但是我小时候住的毕园,就是毕诒策建造的。

陶:你和他有点擦肩而过的意思,但他还是在你心目中留下很深印象的一个祖先吧?

叶:何止是印象深刻,如果说毕沅以及毕沅建造的那些个园子其实和我没有什么直接关系的话,那么毕诒策所建造的这个庭院却对我的人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我还记得我外公指着园子里匾额上的那个大写的“园”字对我说,你看这个字,四边的框像是高高的围墙,围墙里面呢,上面一个土,就是假山,当中一个口,就是池塘,下面就是花草树木了。说起来全是我很小时候发生的事情吧,很奇怪,我一直是历历在目的。

陶:还有什么好玩的事情,我们来温故知新一下吧。

叶:比如用一块木炭在墙上描划月光底下竹子的投影,再晃动竹子,变幻出各种构图来,这个事情我有记忆的。还有一次早春,梅花刚刚开放,外公就把我们找到一起,教我们去折梅枝,外公说谁折的梅枝最好看,就让他上楼去,插在书房的花瓶里。我记得是我去插的,从书房楼上的花窗里看出去,是另一家人家的园子,起起伏伏,层层叠叠,心中很是惊奇。

陶:真是风雅,你是一个心里有风雅的孩子,竹子和梅花或许成就了你当画家的宿命啊,还有什么呢?

叶:说到风雅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是,一些个晚上,大人们呵责我们上床睡觉,我睡在床上,听到厅堂里嗯嗯呀呀的声音传过来,悄悄起来看,看到大人们穿着红红绿绿的衣服,在那儿唱戏,这是毕家的堂会啊。

陶:都是你们家的大人?

叶:不是,有些认得,有不认得的,大部分是请来的家班。

陶:这是最好的言传身教,所以你现在住在南石皮记,经常要举行堂会演出。

叶:应该是有联系的,我在南石皮记也安排了好多评弹和昆曲的雅集,最精彩是演出《牡丹亭》,就是白先勇的青春版,浓缩在一个半小时之内,山水花木,亭台楼阁全是舞台,演员就在园子里演出,真是美仑美奂啊。

陶:这样的演出,会不会身不由己地觉得自己如梦如幻地置身戏中了,比如会不会因为杜丽娘而吃柳梦梅的醋呢?

叶:这倒不觉得,戏里戏外好像还是被一片池塘隔开的。

陶:说一句酸溜溜的话,现在和从前也被这一片池塘隔开了呀,对了,你刚才说的毕园现在还在吧?

叶:在是在的,已经面目全非了,差不多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毕园里陆陆续续搬进来不少陌生人,后来厅堂被砌墙分隔了,厢房也破墙开户了,简易棚更是见缝插针随处搭建,假山上放了好多马桶,古树上钉钩拉绳晾衣服,基本上是不堪入目了。还有我们家收藏的不少古代书画,也是那个时候上交的,还有不少书画就撕了烧掉了,我还记得我小时候睡的一张小床,四周是用轴子围起来的,想到了都心痛啊。

陶:这就好解释了,我觉得园子是你心里面的一个情结啊,毕园不在了,就是舞台不在了,但你们这些生旦净末丑还在,就是演员还在,你们的心里是有一个园子的,是有园子里的生活的,比如你的绘画,一直以园林为题材,就是一个说明,你建造南石皮记,是另一个说明。我一直以为,你画的亭台楼阁,是很有情感的创作,因为你画着画着,可能会将自己置身于作品之中,你觉得自己就是笔下园子里的一个员外,自己在书房里读书或者画画,刚好这时候,两个丫环打打闹闹地从书房外面的假山边经过,她们是有说有笑的样子,其中一个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将纤纤的手指,拢上嘴边,提醒另外一个说,嘘——员外在画画呢。然后她们如梦初醒似地悄然离开。

叶:说得真好,可能这是很多人的幻象吧,庭院中画画确实无比美妙,说起来我们国画院所在有听枫园本来就是一个园子,庭院是中国文化的承载空间,现在我造了南石皮记,可以说生活和工作都与园子相关了。

陶:是,你们国画院所在的听枫园,是从前一个知府的房子,当年这个知府请的家教是吴昌硕,我们平时说起苏州是历史文化名城时,总会拿一些园林或者小桥流水说事,其实这一些不过是硬件,苏州真正比较牛的,还是软件,比如随便一说,就带出了吴昌硕,而且说的不是一代书画大家,而是教授四书五经的家教,这要放在现在,相当于国家队的主教练担任你的健身指导啊。

叶:可以这样理解的,苏州人心底里是爱园子的,像沈三白这样潦倒的书生才子,照样会借景沧浪亭,醉情于片山勺水,丝毫不失风雅趣味。还有现在的苏州,留下了大大小小的这么多园子,就是一个说明。

陶:陆文夫陆老师生前说起过这一点,说是从前的苏州人,当官或者做生意挣了些钱,就想到造一座园子,造园是闲情逸志,也是寻找人生的寄托。这也是苏州和其它地方的区别,其它地方的人今天化一元钱挣了十元,明天就想着将十元钱变成一百元,如果说苏州人的时尚是造园的话,其它地方的时尚就是不停地挣钱。

叶:苏州造园子的特点还是文人造园,好园子几乎都是文人的手笔。

陶:你的南石皮记可以说是一个典型例子吧。文人造园还真是苏州园林的一个主要特色,这是苏州的优良传统和品格,一方面是造园子的苏州人,他们不以建筑设计师或者工程队为主要的依靠,而是将文人抬出来,作为造园的主角,这样的艺术情怀,实在是高尚和温馨的。另一方面,苏州的文人将造园作为山水画的另一种画法,也真是别出心裁的创造。回到你的南石皮记上来,岁月流走了,时代变化了,但苏州人面上的一些风气和骨子里的一些精神还在。对了,你建造南石皮记,用了好多现代手法,这应该是造园的与时俱进吧?

叶:没错,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风貌,清朝时的拙政园和明朝时就大不一样了,其实说到底造园是一种艺术创作,一个好园子就像一幅好画,一篇好文章,有个性、有生命、有情感。

陶:这话说得好,光知道造个园子,只有机械的模仿,其实就是古装戏的布景基地。

叶:是啊,我们要传承的是人文精神,形态方式都是随着我们当下的生活而变化,再精妙的园子,也是为了过日子,说得咬文嚼字一点,就是把形而上的哲学思想,落实到形而下的衣食住行,将柴米油盐变成风花雪月,这是苏州的时尚,也是苏州的高明。

陶:是的,其实造园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是园林里的生活。住在园林里想着把一元钱变成十元钱。现在的苏州园林离最初造园的本意已经相去甚远了,旅游事业的发展,使得玩园林跟赶庙会似的,太三五成群了,人挤着人,太热闹了。苏州园林总有主人不在家的感觉,园林管理处的领导不是主人,他们更像是管家,主人可能出门了,可能避而不见,这使得大家有点失落的。而到你这儿就没有这些问题了,特别是你举办的一些雅集,还是给我很深印象的。我们去了南石皮记,不仅仅是参观园子,参观园子只是南石皮记的封面和扉页,更具体和实在的就是南石皮记中的活动,唱评弹、拍曲、吟诗、古琴演奏,这些使大家恍惚到了身临其境的古代,我就见到不少外地的朋友交口赞扬评弹好听,昆曲好听,然后就说苏州人的日子真是有滋有味。从这个意义上讲,你是苏州文化的形象大使,是苏州人民的友好使者。

叶:这个我不敢当的,我只是觉得遥远年代的生活,其实离我们不远,艺术回归生活也不是一种梦想。比如那些在南石皮里听评弹听昆曲的主要是海内外的朋友,不少人出世以后长这么大,还是第一回见识评弹和昆曲,却已经是相见恨晚了。

陶: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好比是从前的相亲,介绍人将他们领到公园茶室里,一男一女的相识相知就从这一刻开始了,这也是男婚女嫁的封面和扉页,白头偕老就是从公园的茶室走出第一步的呀。说不定他们也因此喜欢上昆曲和评弹,因此开始更深入地领会和了解苏州了。而对于像我这样土生土长的苏州人来说,评弹是一条家门前的街巷,我们穿过街巷上学放学,上班下班,早出晚归,长大成人。昆曲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景点,一处名胜古迹,我们不可能天天跑着去看风景,就像我们不会整天泡在园林里一样,但我们对昆曲有一份天生的亲近,好像昆曲对于外地人来说是朋友,而对于苏州人来说,就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吧。而现在在南石皮记体会评弹和昆曲,是恍惚中的陌生,又是久违了的亲切。

叶:从前的评弹除了书场茶馆的演出,主要就是堂会和雅集,现在我们的电视书场基本上成了大家的堂会,那是传雅而非集雅。南石皮记中的演唱,是一种回归吧。另外呢,昆曲也是,从前的昆曲是“家歌户唱寻常事,三岁孩儿识戏文”。包天笑在《西堂度曲》中也说道:“那个时候,苏州的拍曲子,非常盛行,这些世家子弟,差不多都能哼几句。因为觉得这是风雅的事,甚至知书识字的闺阁中人,也有度曲的。”从前的昆曲,是家庭中的卡拉OK,是生长在庭院深处的精神生活。现在我们的昆曲,不仅要在大学的礼堂里演出,在戏院的舞台上演出,也要走进日常生活,在家长里短的日常生活中,这样的良辰美景,或许是真正意义上的赏心乐事啊。

陶:你看,一说起苏州事情来,我们就显得古往今来左右逢源了,至少说明我和你都热爱苏州,热爱苏州文化,你还有什么话要送给我共勉的,要没有我送你一句,“一片冰心在玉壶”。

叶:好像不是很妥当呀。

陶:我是随口说的,今天我们就到这里吧,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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