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失恋与患癌症一样,当事人发现真相之后,会有四个步骤的反应。
首先,是痛哭,第二,是愤怒,否认事实,接着,绝望消沉,最后,可怜不幸的当事人,不是死亡,就会康复。 过程非常痛苦:自信自尊都沉沦到地狱深处,亲友口头上劝慰支持再也不起作用,水深火热,孤身捱过,每晚如万箭穿心。。。。。。形容得不不够贴切?那当然,世上并无如同身受这件事,“我知道你感受”,不,你不知道,针不刺在你肉上,你不知道痛。 这大半年来,英宽疏远所有亲友,每天废寝忘食埋首工作,她体重自一百二十五磅跌倒一百零五,已不再穿短袖衣裳,因为手伸出来,上臂比小臂还细,滑稽一如动画角色大力水手造型。 英宽失恋。 她已度过痛苦阶段。 开头,约有六个星期期间,她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流泪,眼泪不受控制,汩汩而下,无论在吃饭,工作,看戏,她忍不住就哭起来。 哭得亲友不耐烦,姐姐英容抱怨:“太不争气了,整张脸都在哭,连额角都挤出眼泪来,值得吗,我最近在看一本小说,那女主角多么英勇洒脱,心痛归心痛,人家打开门,对那男人说:“再见珍重,不送不送”,然后努力工作,三年升两级,又找到更好的对象,结婚去了,你看你多窝囊。” “你相信小说?” “至少是励志篇,你应学习。” 英宽不置可否,回到自己小公寓内,一边喝冰冻啤酒一边流泪,忽然她觉得害怕,去看心理医生。 医生轻轻说:“我可以给你一些抗抑郁药物。” 英宽取过药走到街上,华灯初上,年轻男女下班,纷纷到地标等候伴侣见面,英感触入心,靠在灯柱上,忽然掩脸号啕。 这举止引得一个女警趋前询问:“这位小姐,你有何不适?” 英宽抬起头来,这时,她的面孔尖削苍白,宛如病人,女警要送她进医院。 “我没事,谢谢你。” “精神不好,还是回家去吧。” 英宽点点头。 说也奇怪,那天她回到公寓,眼泪忽然停止,之后,她决定不再在公众场所出丑。 失恋或失婚是社会最常见悲剧,无论当事人多么吃苦,都难以得到同情。 “太开不开了。” “长人家威风,灭自己志气。” “最好是放开怀抱,从头开始,不如到欧洲旅行。” 这些已是最佳忠告。 还有就是“我表哥的阿姨的堂弟暑假会自荷兰回来省亲,荷语颇难学,但你可以应付,我介绍他给你认识,不过他有一个奇怪的绰号,叫鬼见愁。” 要靠自己。 像读书做学问一样,要凭自身意旨。 眼泪干了之后,英宽的性格转变,她渐渐沉默,不再轻易发言,也不参加同事间活动。 她把精力时间用来挑战同事不愿接受的冗长繁琐不讨好任务。 女上司不忍,“英,我找人做你帮手。” 英宽摇头,“我可以应付。” “春假之前需交上这份报告。” “我百分百明白。” 英宽提早一天交上报告,文字简易亲切,实凭实据解释本市各类投资风险以及妇女斥资房产数据统计,报告建议客户范围应扩广到独身女士群。 上司梅太只说一句:“你很用功。” 上次她那样说是三年前,那名职员年尾升上两级。 但是英宽心中却无限空虚。 她胸中,像被人挖空一个大洞。 为增加体力,她每天中午吃一客牛排三文治及一大杯草莓奶昔,渐渐她的体重不但回归,而且大大超出预算,她增长到一百三十磅。 英容当她患上无药可治的伊波拉传染病:“不可以再胖下去了!” 她着英宽去做运动。 英宽挑了拳击。 每次打上沙包,她心中都有痛快感觉。 她在打谁,是他吗? 不,不,不是任何人,只是捶打霉气。 从头来过,怎样来过? 英宽茫无头绪。 梅太着她放假:“英,去散散心,回来之后,有更重要工作等着你。” 放假第一天英宽睡得比较晚,她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吵醒,那声音先是“呼噜呼噜”,然后“噶,噶”,像什么?像猪只吃饱后满意的打嗝声。 英睁开双眼,看到阳光已经照到床脚,不早了。 她深呼吸一下,仰脸躺着的她发觉自己喉头“啊啊”声,英惊出一声冷汗。 猪只打嗝声发自她的喉咙,她扯鼻鼾,她听见的粗鲁怪声由她自己发出! 不但如此,她嘴角且有液沫滴出。 可怕,胖了二十磅,后果惊人。 她跳起来,奔到浴室,照镜子。 还好,没有像法兰兹卡夫小说《变形记》主角那样一朝醒来变成大蟑螂。 她在镜中照见一个发如飞蓬双眼红肿,两腮胖得挂下的残花败柳。 英扶着洗脸盆惨笑,还来不及伤春悲秋,一转头,看到阳光高照下浴室脏乱情况,她吓得愣住。 多月来她天未亮出门,天黑才回家,哭着往床上一倒,又是一天,没想到今日放假,她看清楚自身,更坏的是,也看清楚这所卫生间。 英跌跌撞撞走进厨房,惨叫一声,她闻到一阵臭味,垃圾堆积如山,吃剩的罐头四处都是,小苍蝇已经孵出,嗡嗡四处飞舞。 英宽,失恋已叫你变成一只猪。 且是一只腰腹间被切了一刀受伤嚎叫打滚的猪。 她扶着墙壁呕吐。 然后,她到邻居求救兵。 她敲门,“林太太,问你借家务助理丽莎数小时,我愿付三百元。” 丽莎跟过来一看,抽口冷气,铁青面孔:“五百。” 英宽忙不迭付款。 两人合作,做大扫除工作。 英宽先捡出两大箱空酒瓶放走廊。 丽莎把所有盘碗洗净,开始处理地板。 英宽把床单枕头套除下,在阳光下她可以看到叫人恶心灰黄色泪痕,这些连毛巾全部扔进洗衣机,丽莎索性把窗帘也除下,还打电话叫附近的姐妹淘来帮忙吸尘及烫衣服。 丽莎突然爆出警句:“人生就是不断维修。” 英宽看着自己腰间一圈圈肥肉。 暴肥,暴瘦,皆因维修欠佳。 她看着丽莎倒出一袋柠檬,切开放窗台上,空气突然清新。 “英小姐,淋个浴,出去散步,这里交给我们。” 英宽低头,闻到自己身上发出的骚臭。 她羞愧地奔进浴室,用热水淋身洗头。 她换了衣服出门。 先找到咖啡店,然后愣愣地坐下思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她已经振作起来了,不是吗? 忽然之间英胸腹绞痛,像是被一枚尖刀插中,且缓缓绞动,似要把她五脏六腑都挖出示众。 英宽掩住胸部呻吟。 女侍看到这种情形,给她一杯暖牛乳。 英握住辈子缓缓喝下,女侍再给她一晚麦片,她觉得舒服不少。 到处都是好心人,英给了丰富小费。 她荡到一间旅行社。 去旅行吧,去远些,看看风景。 旅行社职员走近,“小姐,想去何处,春季到欧洲最好最安全。” 英宽指着一张风景图,“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英国康伯兰湖区。” “替我办这个旅行团吧。” “你得先到伦敦,然后乘火车往北。。。。。。” 英宽知会姐姐,她要外游。 英容叫她到家吃饭。 “我们可以陪你一起去。” “不用了。” 英容那三岁大顽劣儿趋向前凝视阿姨,“我听说你失恋了。”真是人人都知道了。 英宽用他深紫色的颜色笔在手臂写下老大“失恋”两个中文字,像纹身图案。 她看着顽童,“你呢,你被老师留堂可是?” 互相诋毁,哪里痛打哪里,这是应付敌人最佳办法。 顽童说:“可是,我已经好了,你呢?” 英宽答:“我尚未痊愈。” “什么叫痊愈。” “那就是说,我仍然伤心。” “啧啧啧,”小儿怪同情:“真可怜,你有痛哭吗?” 英容叫儿子:“别烦着阿姨,还不去做功课。” “乘数表,习字,背唐诗。” 英宽惨笑,“做人没味道。” “这种论调还要持续到几时?”英容摊手,“我听得作呕。” “对不起,我将在一个星期后回家。” “会否经过巴黎?” “你要买什么?” “最新款名牌手袋。” “手袋全世界都有,不,我不去巴黎,抱歉。” “一路顺风,玩得开心点,小心扒手。” 春季的湖区国家公园风景如画,整个斜坡上都是野生黄瓣白蕊的水仙花,迎着熏风,一时朝左边鞠躬,稍后又拨向右边,煞是好看,年年春季永恒不变,由上主赐给人类。 十八世纪诗人绥斯渥夫为之感动得写下“咏水仙”一诗,他说,在以后的岁月再艰难的处境里,他想到这一片水仙花,亦会振作,因为他感激上主对他恩赐。 英宽站在湖边码头,却无法得到同样感受。 一班日本旅客却为美景良辰震荡,议论纷纷,不住赞叹,不停拍摄。 一名水手问英宽:“你要上船游览否?” 英宽买票,随口问:“船叫什么名字?” “露露贝尔。” “多么美丽的名字。” “所有船只都是美女。” 英宽想说:“贵国驶出南大西洋打福克兰群岛的航空母舰HMS无敌号可不是女性。” 她没有出声,她心情坏,不想影响别人。 甲板上风大,她把绒线帽拉低遮住眉毛。 那帮日本人也上船来,把她当自己人,指手画脚,说个不停。 英宽去过箱根,该处景色差不多优美,但是日人喜欢旅行,并爱慕他人文化。 无论四周围多热闹,英宽仍然无法融洽投入振作,她独自冷冰冰坐在一角。 她开始明白到也许快乐这件事与她的余生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了。 她已成为一个空洞的人。 英宽双手大力捶打栏杆:这样巨大苦楚竟要肉身活活捱过,世界角落每年成千上万的失恋人竟无法获得药物救治,太不公平了。 任何一种疾病都可以获得研究基金详尽寻找因由,整组医务人员日夜专研。 可是,谁理会失恋?这也是足以致死的疾病!药苗呢,预防剂呢,特效药呢? 英手臂上失恋两字并未脱色,颜色笔防水,足可逗留三五天,英抚摸良久,觉得生不如死。 日本人在讨论下一站是否到意大利米兰圣马利教堂的僧侣膳室去看达文西名画最后晚餐。 有人说:“此刻只是原画魅影,只剩下百分之五颜色,余者都由修补师用水彩填上。” “可是看上去更像四百多年古迹。” “听说修补过十六次之多,门徒彼得的手曾被改成一只面包。” “还是值得一看。” 一个老太太问英宽:“你也去吗?” 英宽摇头。 “你心情仿佛不大好。” 英宽索性说实话:“我失恋。” 没想到中年太太如此会说话:“是那人没有福气。” 英宽从来未曾那样积极地看过这件事。 她诧异了。 “他配不上你。”她拍拍英的肩膀。 英呆呆地看著橘红色的日落。 当夜她乘火车回伦敦,住宿一晚,第二天花两个半小时坐特快隧道火车过英法海峡到巴黎市中心,找到LV手袋店,走进去为英容挑了三只最新款式。 她听到香港旅客用粤语说:“今天不用排队真好。” 世界大抵是变了,花钱的大爷要排队轮候发落。 英宽随即买飞机票回家。 她坐在座位上打瞌睡,按着心房,还是酸痛。 以后的日子,恐怕要这样活下去,再也好不起来。 忽然有服务员对她说:“小姐,小姐,请出示你的票根。” 英宽睁开双眼,只见服务员与一个年轻男子站她面前。 英掏出票根。 服务员“呀”一声,“英小姐,你不单坐错位子,你还上错飞机,你去何处,你的行李呢?” “我没有寄舱行李,我去-----” “英小姐,这班飞机往纽约,你是怎么上来的?快随我下飞机!” 英宽张大嘴,欲哭无泪,所有的眼泪都已经流光了。 她匆匆跟服务员走到舱门,服务员打紧急电话讨救兵,本来已经收起的流动阶梯又再架好。 “英小姐,随我来。” 她指挥英宽坐上小卡车,“这司机会陪你到三零八航机。” 这时英宽已不在乎是否可以回到家乡,自从失恋之后,脑子一团糟,所有脑神经打结,错上加错,她像个无主孤魂。 英宽把脸埋在双手里。 那边服务员把她当作贵客,接到她立刻关上舱门起飞。 “英小姐,我们已把你挪到头等。” 十多小时后,她终于到家。 英容来接她,“哗,你面如金纸,根本不似度假回家。” “谢谢你。” 她闭上双目打盹。 到了姐姐家,喝了一碗潮式蚝仔粥,出窍的灵魂仿佛归位。 “玩得还高兴吗,我羡慕你,我孩子小,走不开。” “我买了手袋给你。” 英宽把手提行李交姐姐。 英容打开,欢呼,然后脸上浮现意外错愕。 英宽问:“怎么了?” “你看这三款手袋一模一样。” 英宽抗议:“怎么可能,我挑了很久。” 她看仔细了,啊,三只手袋摆在茶几上,同色同款同样尺寸。 她心不在焉,顺手一指,摆了乌龙。 英宽心灰意冷:“其余两只送人好了,不算你钱。” “妹子,你真有点不妥,我很担心。” “别管我,有无冰冻啤酒,要冷得结冰那种。” 她醉倒在沙发上。 姐夫回来,英宽听见他说:“还在喝酒,还未痊愈?” “唉。”姐姐叹息。 “真可怜。” 姐姐说:“却不影响她工作能力,不幸中大幸。” “还需要多久?” “也许一辈子。” 英宽听见姐夫安慰妻子:“那倒不会,再过一两个月吧。” “原来失恋如此可怕,那人真没有良心。” “到底在一起三年,听说指环都挑好了。” 声音渐渐低沉,听不见了。 但是英宽听得到她自己扯鼻鼾:咕噜噜噜,咕呖呖呖呖。 半夜醒来,英宽披上外套,叫车回小公寓。 打开门,她倒在地上,继续睡。 第二天阳光满室,英宽撑着起床,嘴角苦涩,到浴室漱口。 她俯身,看到整个洗脸盆里是头发,还有一把电剃刀。 这是怎么一回事。 抬头,看到镜里的自己,她受到惊吓,退后三步,差点摔倒。 英宽在镜中看到一个光头,是她,她把自己的头发剃个精光 她摸着头皮,瞪着镜子,哑口无言 她还能说什么,英宽已失心疯 回到家来,醉酒未醒,她竟把头剃光,而且,一点也不记得有这件事 完蛋了 她打电话到公司请一小时假,戴上绒线帽,去买假发 公司里梅太问助手:”英宽可是今日回来?” “正确,不过英近日堪称行为古怪.” “管她剃光头上班,她做的报告,全世界称好,英的触觉敏感,行文如流水般畅通明快,叫人欢喜.” “梅太偏心.” “我才没有,我最公道不过,行规一向是”特殊天份,特殊待遇” “英宽回来了.” 梅太立刻说:”着她陪我到贷款部开会.” “梅太,我可以陪你同往.” 梅太抬起头 “是,是.” 英宽在电脑荧幕前不住打呵欠及喷嚏,怎样看都不似的特殊天份 她擤鼻子还呜咽, “我十分钟就好.” 她取出贷款部最新会议记录阅读 其中梅太提出的疑点,英宽再一次核实资料 英对群众大会特别有触觉,她知道关键在何处,什么时候该出声,又何时噤声 她服务的公司宝生融资一共有八百名大小员工,逢是多部门会议,最重要是保护上司,接着,维护自身 梅太见到她, “英,你吃错东西,头脸都肿了.” “嗯,嗯。“ 英抓起外套出门。 在会上,英宽只代表梅太发一次言,她郑重劝告贷款部小心行事,切莫盲从私人银行的无首期按揭,并且把梅太所担心的次按风险重申一遍。 英发觉贷款部经理背后坐着几名见习生,专心聆听。 会议结束,梅太还有私事,着英宽先离去。 在走廊,她听见有人谈论她。 “真厉害,不愧在帐目稽核部做主任,讲话一是一,二是二。” “你看到她身上那套条子西装没有,英姿飒飒,那是本年度的时装,难得的是她全身无三两肉,像个时装模特儿,那发型也妙,短而卷曲,带三分俏皮。” 英宽躲在一角苦笑。 有她们说的三成那么好已经足够。 西服是两年前买的半价货,短发是假的,还有,她又瘦回来了,可怕。 暴肥暴瘦,无端增磅,接着激减,真对健康无益,皮肤都撑松掉。 英宽叹气,没想到七零八落的她还得到那许多赞美,由此可知这份工作对她来说是多么重要。 在升降机里,有人讨论:“美国会减息吗?” “谁是先知。” “美金从未如此弱势。” “现在不是抛的时候” 英宽走到停车场取车,她一到三楼怔住。 她看到一辆苹果绿小小甲虫车,车牌 英宽立刻闪到石柱后边。 这辆车她最熟悉不过,有三年时间,它的主人每天早晚都来接她。 车牌为什么叫嘻嘻哈,因为她们两姐妹叫宽容,一个人宽容就开心,乐在心中,自然笑脸迎人,成日嘻嘻哈哈。 真没想到它还未易主。 由此可知,那人并没有失恋,失恋的只是她英宽。 英双膝发软。 忽然她心头升起一股怒火,咬紧牙根,走到自己车子,打开车尾箱,取出一把做木工用的钉枪,走到嘻嘻哈哈甲虫车前,看清四周围没有人,她蹲下把两排一百枚两寸长钉子全部喂入四条轮胎。 那一连串低闷的啪啪声叫她心里舒服不少。 她把钉枪扔回车尾箱,驾车逍遥而去。 报复永远快意恩仇。 那把钉枪,是姐夫借她修理墙角木嵌线用,今日派了大用场。 但是,车子还未回到公司英宽已经后悔。 停车场可能有摄影机,她也许会吃官司,事情又被她搞大了。 把四条车胎伤成刺猬一般,又对谁有好处? 她为何不可以学英容所说那样,喏,似某文艺小说中女主角,失恋后若无其事发奋做人? 她把头伏在办公桌上,动也不动。 一连三晚,英宽都在做同一噩梦。 梦见大队武装警察,破门而入,吆喝:“英宽,现在告你刑事毁坏他人私有物件,伏下!双臂放身后!” 但这事并没有发生,她心情缓缓平复。 她的头发稍后长出寸许。 理发师麦可忠告她:“你可以驳发,也可以把刺猬头熨一熨,两者都不会好看。” 英宽答明白。 理发师又问:“英小姐,你可打算看心理医生?” “你觉得我心理有毛病?” “不,不---” “我今晚就放火烧掉你店铺。” “要不,参加集团治疗:小组同病相怜人士,聚在一起互相倾诉,很有效果,说出来心里舒服得多了。” “谢谢你。” 他找出一张卡片,“这上边有地址。” 英宽一看,卡片上写“综合教会主办互助团,绝对守秘合法注册” “你知道我是什么毛病?” “英小姐,你既不酗酒又不吸毒,瞎子都知你失恋以致身心失控。” 说得好,理发师往往是半个心理辅导师。 “大声叫出来。” 趁店里没有什么人,英宽高声喊:“我失恋,我失恋。”随即用毛巾遮住面孔。 “好些没有?” “没有,只觉得似疯婆子。” 麦可叹气,“多久了?也该痊愈了,拖下去有什么益处,我见过那人,他到敝店来接过你几次,不错,他长得颇英伟,看上去也很体贴,车身一半停在行人道上,毫无怨言那样等候女友,姿势潇洒,可是,那样的年轻男人,在本市还能找得到,你不必落形,快些振作。”英宽不出声。 麦可又问:“他找到新人没有?” “听说已经有女伴。” “你看你多窝囊。” “这不是一场竞赛。” 麦可斥责:“你太糊涂,人生本是比赛,比谁长得漂亮,品学兼优,斗快升上大学,成家立室,又上了年纪,谁比谁更逍遥自在,更早环游世界。” 他说得对。 “阁下还是不急起直追?” 英宽惨笑。 “贵公司有八百多员工,起码四百是男人,两百有家室,尚余两日,你挑不到一个?” 英宽仍不出声。 “我给你介绍。” “你的客人都有另类选择。” 麦可答:“不一定呵,看,门口那个如何?” 英宽一看,只见理发店门口站着一个无懈可击的年轻男子,连牛仔裤脚都放得长短恰到好处。 英说:“我配不起人家。”这是真的。 麦可不再说话。 过两日,梅太叫英宽:“我同你到八乡看地盘。” “有什么问题?” “你对建筑懂多少?” “不多。” “带测量师一起去。” 到了八乡地盘,梅太一看便说:“所以公司需要稽查部,发生什么事,为何工程延误?“ 管工出来诉苦:“梅太,不是我们的错,盗贼猖獗,铜线铜管埋到地下都给挖出偷走,已是第三次。” “有无报警?” “每次都有召警到场,但是-----“ “雇佣二十四小时警卫。“ “明白,我与经理商量。” “这又是什么?” “这是高速互联网电线,亦被割断盗走,金属价贵,连坟场里铜雕铜碑都频频失踪,呵,则师来了,梅太,你们慢习谈。” 英站在一角不出声。 八乡,她最熟悉这个地方,有一段时间,她时时来这里,因为他在八乡有一间祖屋,在湖街则边,卧室窗户看出去,一大片绿油渍稻田,庭园种着芭蕉,夹竹桃及番石榴。 夏天多蚊子,床上挂着帐子,红木的大床…… “英。”梅太叫她。 英缓缓走近,她轻轻同管工说:“联同乡长与警长谈一谈吧,每个地方都有不良青年。” “八乡有内贼?” 梅太连忙说:“我们不曾那样讲,我们不会指控任何人。” “梅太一起喝杯茶,慢慢商量。” 英宽说:“我到附近走走。” “小心别跌落溪涧。” 英宽缓缓走到她熟悉的小屋边。 那片绿油油的稻田已变成一个操场,但美人蕉依旧在,开出才掌那样大鲜红黄大花,充满风情。 英记得,盛暑天他割下田里大束姜兰,放在书房内老爷冷气机风口前,为她散播那清淡花香,至今,姜兰是英宽最喜欢的花朵。 是那些微的柔情,照亮了她的回忆。 这时,英看到一辆翠绿色甲虫车噗噗驶近。 这不就是嘻嘻哈哈吗?四条轮胎已经换过。 她吓一跳,闪到大树后。 只见一个漂亮妙龄女子捧着大包食物下车。 她是什么人? 只见穿着短裤的她有两条蜜棕色长腿。 她比英宽年轻得多。 女郎眼尖,一眼看到影树下有人。 “谁?”她走近一步。 英宽现身,“我是八乡新地盘工作人员,打扰了。” “我正想同你们投诉,叫宝生行可是?渠沟掘得太近民居,大雨怕会水淹。” “啊,是吗,我写下来。” 那女郎见她认真,不禁好感受,“你是建筑师?” “我只是行政人员,这是你的座驾?好可爱。” “有人不这么想呢,有人痛恨它,毁坏它四条轮胎,花钱事小,震吓事大。” 英宽怔怔看着女郎,她一定是她的新伴侣。 “现在我出入门口都会留意四周环境。” 英宽退后一步。 “我们已报警备案,但相信很难抓到这宵小,偌大停车场竟无摄录影机。” 一言提配了英宽,地盘一定要装设摄录机器。 “对不起,我还有事。” 那女郎说:“我男朋友下午通常在这里,有空来喝杯茶,我们有陈年普洱。” “先道谢。” 英宽匆匆赶回地盘。 她建议把摄录机装到树上隐蔽之处。 梅太笑说:“英你好似做惯贼熟悉贼性。” 她们返回公司。 英宽此刻明白她的前度男友已经拥有新女友,他们关系亲密,几乎同居。 英记得他的习惯,他怕寂寂,他身边一定要有个人陪,为此他付出代价,他不喜泡酒馆,也没有太多同性朋友,他不赌,也不运动,工余看书,或是在家喝杯啤酒,有时更会偕英宽买一大篮菜肉回来煮食。 他没有不良嗜好,但是身边一定要有女伴。 在英宽之前,他深爱一个女子,也耗了三年时光,可是她决定嫁到澳洲,把三个弟妹也带过去升学,他失去她。 英宽很快填补空缺。 英想结婚吗?还好。 她有收入,她有产业,英容曾经笑说:“如何阿妹你是男人,不知多少人追求你”,真的,要人有人,要才有才。 可是,都会中能干出色女子实在太多,一代接一代成长,全部留英留美,许多具专业知识,更有一群拥有特殊家世。 英宽不过是芸芸从生中一名,而且,她已经廿多岁,快成大姐辈。 万幸的是,她的生活不成问题。 从前,穿那些衣服住那间屋子,今日,也一成不变。这一年因为少出去,大部份薪水动也不动,可以积蓄起来。 有时间,她到英容家与三岁外甥聊天。 是比较无聊,但胜在无须你虞我诈。 顽童说:“阿姨你老耽我们家不是办法。” “我是令堂的至亲,我爱来坐着又怎样?” “你找到新男朋友没有?”他把大头探近。 英宽答:“你呢,你可有女友?” 那小子十分惆怅,“班上,都没有美女。” “什么叫美女?”英宽忍着笑意。 “周慧敏是美女。” “人家已经有意中人了。” “妈妈与阿姨也算得上美女。” “真的吗?” 英宽感动得鼻子发酸,紧紧拥抱外甥,吻他面颊。 他抱怨:“你太肉麻了,人家看到,我怎样做人。“ 英宽边笑边滚倒在地。 终于会笑了。 但是,英宽仍然借酒消愁。 酒这样东西,的确会得乱性。 喝得胆子大了,英披上风衣,作夜行客。 她跑到前任男友的家,用旧时他给的锁匙打开大门,进去,坐在客厅里。 主人随时会回来,她知道,也许,会带着女伴回来。 她这样做错错错,违法,妨碍尊严,而且,骇人。 但是喝多了的英宽理智荡然无存,她静静坐在客厅一会,像昔日那样,半个女主人般,搁起双腿,翻阅报纸。 他为什么没有换掉门锁?他可是盼望她会回来? 英发现公寓里有女性用品,像口红、外套、拖鞋。 都不属于她。 都是别人的东西。 没换门锁,只是大意,他以为女友是知识份子,走了也就是走了,能有何作为? 英想到这里,十分生气。 她走到卫生间,把一条毛巾塞进水厕。 回到家,她哈哈大笑,倒头昏睡。 第二天起来,浑忘该事,匆匆上班。 英宽白天是正常人,晚上才做畸人。 那天,她在办公室千叮万嘱叫手下每日尽快把电脑内所有文件制成光碟贮藏。 有人辩驳:“终端机自动会做,稍等数天即可。” 英忽然生气,指着那年轻人斥责:“连求己不求人,盈亏自负,以防万一这种老掉牙的道理都不懂,年纪统统活到狗身上,还在这里上班?” 大家哆嗦。 大姐发脾气了。 不是畏惧,而是怜惜,大姐平时最有耽待,最近气息不比寻常。 “是不是更年期”,“没有那么快,再过廿年吧”,“那么,是公司不打算在今年内升她”,“那还差不多”,“大姐的姿色同三年前是不能比了,叫人唏嘘”…… 才隔两天,终端机忽然出了毛病,咚一声,所有部门叫苦连天,像地震般。 先前那嘴痒的小子轻轻走进英宽房间,不发一言,深深向她鞠躬,然后退出。 那晚,英喝完一小瓶三号拔兰地,兴致来了,又悄悄出动做飞贼。 这次,旧门匙不管用了,他已经换过锁,坐厕淤塞的痛苦教训了他。 英生气,不让她进去? 她取出万能胶,整筒挤进匙孔。 大家都别想进去。 她高兴地离去。 在大门,却碰到守卫:“站住,什么人?” 英不理,想逃走。 她被人一把抓住,英的心噗噗跳。 英抬头,“王伯,是我。” “英小姐。”王伯诧异。 曾经一度,这位小姐在六楼住,对他最好不过,下班时时带杯咖啡给他,过时过节,掏钞票赏他。 “英小姐,你已不在这里住了。” 英不出声。 他放开她:“英小姐,你回去吧,别再来了,已经怀疑是你,大门装了摄影机,你走吧。” 英羞愧到极点,转头离去。 上了车,回到家门,一颗心咚咚还像要在胸口跃出,英长长叹口气。 够了。 她闭上双眼,够了。 已经足够惩罚,再下去要抓到派出所。 第二天下午,她静静找上综合教会互助团。 一位中年女士招待她,“英小姐,我们有癌症病人互助,自闭儿童互助,还有老年孤寡长者互助……” “我不属于那些。” “你也不似双失青年,你有什么困难?” 英不知怎样作答。 “你可是释囚?” “不不,我觉得精神沮丧。” “我明白了,”女士说:“你感情失意。” “对对。” “你可以参加我们主办的振兴团体,每组五人,小组讨论,交换心得。” “谈什么?” “感情、工作、子女、家庭、以及各种错折。” “有效吗?” “百分之七十八会员觉得光是说说笑笑,吃块饼干喝杯茶已是有效。” “我参加。” “啊,英小姐,提醒你一句,敝社所有活动,都是男友共坐。” 英宽意外。 中年女士微笑,“他们也有苦恼,大家一起研究探讨,才叫互助。” 英同自己说:尽管试一试,总比时时与三岁外甥对话有益。 “每星期三与五下午六时至七时,二楼会议室。” 这正是一周内最好的时光,应当约了伴侣互诉心声,唉,由此可知,参加互助会的都是些什么人。 英宽静静离去。 她不能决定是否参加。 理发师麦可说:“去看看何妨。” “你去过?” 他点头,“在那外,我认识了保罗,我们至今在一起,两年了,” 怪不得大力推荐。 “一坐下,先把心中委屈都说出来,毫无隐瞒,大家已明白对方个性及取向,不必摸索、猜测、试探,至少过了诚信这一关。” “可是,大家都是伤痕累累的人。” “过了廿一岁,每个人都吃过刀箭之苦,你我并非富家子弟,少不免为了五百元去逢迎人,又为着五百元得罪过人,日子久了,五痨七伤。” “麦可,我竟不知你也吃过苦。” “嘿!” 那天晚上回到家,看到姐姐在她小公寓帮忙收拾。 英容说:“你仍是大学一年生习惯,宿舍是乱葬岗。” “已经有女佣定期收拾。” 这时有人按铃。 英宽去看门。 “我们是警察,想与一位英宽女士谈话。” 英呆住,双手开始微颤。 英容出来,挡在妹妹面前,“什么事?” 警察进来,很礼貌问:“英小姐,前天即十一号晚上十时,你在何处?” 英宽只得说:“我在家,这里。” “你独居?当时有谁跟你在一起?” 英容即时回答:“我是她姐姐,我与她在一起。” 警察点头:“谢谢你们。” 他们预备离去。 英容不甘心,追上去,自手袋取出她在政府工作证件,在走廊问警察究竟什么事。 警察见是同事,轻轻说了几句才走。 没想到一关门英容便炸起来,她咬牙切齿地骂:“狗养的王八,居然够胆报警投诉前任女友骚扰,要求发出禁制令!我见到这个人,会亲手把他斩成一碌碌丢进太平洋喂鲨。” 英宽低下头。 连守门护卫都放过她,他却要惩罚她,他要郑重对付英宽。 英宽缓缓坐下。 英容跑到厨房,找到一把剔肉刀,在砧板上乱斩数十刀泄气。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会杀人,这个始乱终弃、巴不得前女友会即时在人间消失的畜牲,他莫叫我看到他!” 英宽没想到姐姐会生那样大的气,姐姐爱护她。 英容说:“我去找他算帐,他敢糟蹋我妹妹。” 她把剔肉刀放进手袋要出门去。 英宽连忙拉住姐姐。 姐妹拥作一团。 英容哭诉:“你以后给我好好做人。” “我完全明白了。” 她还要看着外甥结婚生子,子又生孙,再生重孙。 “这一会你醒转了吧。” 警察都出来了,英宽总算完全清醒过来。 那时,英容留下陪妹妹,孩子想妈妈,由他爸送过来,小公寓挤满满。 大家都没多话。 第二早姐夫接走妻儿,放下一大锅新鲜皮蛋瘦肉粥。 倒底还是亲人最体贴。 英宽也跟着上班。 开会时,她觉得胸前不知有一块什么塞住,伸手去按,发觉心肝已变为一块化石。 英宽的头歪到一边。 下班,她决定到振兴团体聚会。 团体共五个团友,两男三女,全部没精打彩。 两位女士已经年过三十,可是打扮似二十出头,衣衫太时髦,头发染得过份亮丽,英宽不好意思呆视她们,她低下头。 五人个围成小圈子,面对面坐下。 一位女士说:“这里没有督导,我们自我介绍,我叫爱琳,我的职业是写作,我参加团体已有半年。” 作家,啊,真勇敢。 有人问:“你的作品可有发表?“ “还在联络中。“ “是一个未发作表作家。“ 英宽低下头,不敢露笑意。 未发表,那同写日记有什么分别,她英宽也可以是未发表作家。 另一人说:“我叫王旭,我是华英大学讲师。” “我是雷勇,主持一间水电工程公司。” “周淑佳,化妆师。” 那雷勇忽然问:“周小姐,男士秃发,有何药可医?”关心仪容,不算太沮丧。 没想到周小姐如此坦诚,“至今无药可医,但可考虑植发,雷先生,你并无秃发呀。” “这里,与这里。” “梳过来可以遮得住。” 周小姐即席示范。 雷勇似得到极大安慰。 有缘同处一室,英宽忽然对他们产生好感。 “你呢”,周小姐看着她说:“别怕难为情,你的皮肤暗哑粗糙,你情绪欠佳,你工作压力非常巨大。” 周小姐堪称半仙。 英轻轻答:“我是个精算师。” 大家呵一声。 周小姐说:“你到我公司来做皮肤护理,可打七折。”她留下名片给各位女士。 爱琳忽然说:“我有恐惧,我时时害怕得发抖,我怕七老八十岁独自在小屋辞世无人知晓。” 周小姐轻轻说:“我也是,下班回家,黑墨墨,忙不迭开灯开电视机,晚晚做梦回到童年时期找妈妈。” 两位男士不出声。 稍后雷勇摸摸后脑,“我一回到家,喝一瓶啤酒,便在沙发上像只猪般睡着。” 王旭答:“我也是。” 周小姐看着他,“王君,你是年轻才俊,你有什么抑郁?” 王旭坦白回答:“我失恋。” 大家又啊一声,议论纷纷。 周小姐苦笑,“我也是,三年前我那人分手,至今伤口仍在。” 爱琳指出:“许多人以为时间可以医治一切伤口,其实不然,时间只是遮掩伤口,内里,仍是乌溜溜的血洞。” “说得真好。” 周小姐又说:“那人连同我会计小姐以及现款逃到菲律宾,影踪全无。” 啊,那不叫分手,那叫欺骗遗弃。 “可是你从头开始,做得很好。” 周小姐苦笑,“从此我看不起自己,连姓名都生厌:周淑佳,多么平凡庸俗,电话簿里有五千个周淑佳。” 英宽静静聆听。 雷勇看着她,“你不像是失恋人士。” 英坦白,“我是,一日,他发电邮给我:我们性格不合,不如分手吧。” 王旭忽然问:“你俩性格有何不同?” 英想一想,“他不再爱我,我仍有留恋。” 大家也明白了。 爱琳说:“在这种事上,男人总好过些。” “不一定,”王旭说:“我女友离去之前,把我所有西装领带剪成一段段,而且是从上到下剖开,拼也拼不回来。” 爱五说:“我男友也四处扬言我剪烂他领带,可是他黑白讲,他那里有钱买领带,我想剪呀,剪空气?” 大家恻然。 时间过得很快,一小时很快过去。 他们握手道别,“很高兴认识你们。” 走出门口,发觉天正下雨。 有人撑起一把伞,那把伞上印有一朵朵蓝天白云,图案特别,叫英精神一振。 英转头一看,发觉是小组成员王旭。 她朝他笑笑。 他轻轻说:“看样子你下次不会再出现。” 英说:“被你猜到。” “你觉得无用?” 英答:“太赤裸了,有许多事,放在心里比较好。” “那叫积郁。”王旭善意告诉她。 英觉得无奈。 “英宽是你真名,你是个精算师?” 英不想多说:“我要回家了。” “不如一起喝杯咖啡。” “我--” “你总得从茧里走出来,我不是坏人,你可以把我身份证号码抄下。” 英宽笑起来。 他们走到横街一家日本小吃店坐下。 英这时看清楚王旭的样子:中等身段,四方面形,大眼睛很具神彩,但整体讲略嫌平凡。 但他口才很好,使人觉得亲切。 他说:“我觉得小组十分有用,不然,我怎么会与你一起喝咖啡。” “你当它是寂寞之心俱乐部用。” “有何不可?” 真的,没什么不对,正常社交活动,英可以猜想周小姐与雷先生也许也在喝咖啡。 “来,带你去一个地方。” 英婉拒,“我真的要回家了。” “家不会逃走,家永远等你,你口中的家不过是一间寂寞小公寓,电话铃暂时也不会再响,不如在外散散心,我带你去的是公众场所:对街有间儿童水族馆,每周三及五到九时才打烊,方便家长下班后与子女参观。” 英从未听说有间水族馆。 “规模比海洋馆小得多,可是水母与八爪鱼还是值得一看。” “啊。”英宽心动。 她最喜欢的海洋生物是水母。 王旭带她到对街一间鲍斯建筑。 英说:“这好像是一座旧街市。” “改为水族馆,市政府算有点功德。” 没想到馆内挤满小朋友,下雨,无处可去,便倒水族馆消磨时间,他们蹲在水缸前看龙虾在水底排队一只只依序散步,孩子们嘻哈大笑。 “那边有可怕的鹞子鱼。” “八爪鱼有什么好看?” “嘿,它不知多聪明,我表弟读海洋生物,他告诉我,把八爪鱼放一只缸内,小鱼放另一只,距离一尺,半夜,它会偷偷冒险爬出缸外,经过干地到另一只缸,吃掉小鱼,再回到原处,每晚如此鬼祟。” 英听得笑出来,“既得食物,为何还要爬回原处?” “聪敏呀,它企图隐瞒偷吃。” 英忽然感慨,“在小组,如果也可以讲这些有趣的事,多么好,可是,人人都在诉怨。” 王旭说:“有些人,你不让他说自己,不准他自怨自艾,他就不参加集会。” “你以为他们真的那么坦白?女士们才不会把真实年龄告诉你。” 王旭问:“你几岁?” “十九岁零九个月。” 王旭笑,“你不像是失恋的人。” “你更不像。” 王旭吁出一口气,“这表示,要不你心死,要不,你会痊愈。” 这样,就决定了生死。 水族馆八爪鱼缩藏到一只瓦罐里睡着了,许久也不愿出来,没见到它。 他俩坐在水母缸前,看小小月亮水母成群泳舞。 “它们好像很快乐。” “它们似幽灵。” 这一角落光线特别黝暗,水母像一只只半透明小精灵。 英说:“多谢你带我来这里,五元门眷可以看到如此美丽生物与活泼可爱小朋友。“ “世上还有许多美丽事物,我喜欢下雪天。” “啊下雪,那当然。” “下雨也是,秋季红叶,春天新芽……” 英说:“你真不像一个失恋的人。” “因为我年轻,我反弹力弹劲。 英笑问:“你几岁了?” “足二十岁。” 他俩哈哈笑起来。 许久没有动用脸颊那几条筋肌的英宽觉得笑容有点生硬。 “英,如果你有时间,我们可以组织二人互助组。” 英不出声。 “我不会问你要电话地址,我不会勉强你,但是如果你喜欢,每周三又周五,可以到刚才那间大富小食店见我。” “你是常客?” “我姐夫是店主。” 英宽点点头,“我要回去了。” “我送你到停车场。” “不用,啊对,谢谢你今日款待。” “不要客气,这是互助团体。 他不似需要什么帮助。 这一个傍晚英宽讲得比谁都多。 她全身细胞似没有绞得从前那么紧。 洗了热水澡,她坐在床角梳头,姐姐的电话到。 英容说:“告诉你一件事。“ 一听就知道非比寻常。 “今日我到国泰保险总行去过。” 英宽一怔,那是那个人工作的地方,姐姐去找谁? “王八蛋一早在开会,我推开他秘书,操入会议室,对他同事说:我是他家人,他父亲进了医院,我有话同他说,把他拉出会议室。” “老姐!”太震撼了。 “我咬牙切齿告诉他:警察找错了人,有本事,他把违禁令交到我手上,否则,我天天纠缠他。” 姐姐代她出头出气出面,英鼻子发酸。 “我是小老太婆,我怕什么。” “姐夫会不高兴。” “他?他撑着腰站玻璃门外瞪着那垃圾人。” 一家人都出动了。 姐夫孔武有力,是洪拳高手,样子颇为吓人。 “那人嚅嚅不出声,叫我放开她衣襟,说以后不再骚扰你,不过,希望大家都离远远。” “明白。” “你真的明白?” “我不会再犯。” “他说他也是,他双手发抖,再三向我道歉。” “然后呢?” “我与你姐夫一起吃白粥油条,两人胃口都很好。” “你可有多谢他承让?” “我们彼此都有克制。” “谢谢你大姐。” “不用客气。” 姐姐不想她残留憧憬,所以彻底破坏,当然再也不给妹子留任何余地。 那晚英临睡之前,闭上眼睛,像是看到一只只小小月亮水母似孔明灯似在空中浮沉,她逐只数,很快熟睡。 接着一个星期,工作气氛特别凝重:本市金标银庄发生一件事:有商人成功利用假信贷信件诈骗二千万美元,人是逮捕到了,可是款项已存入该人户口,之后不知所踪。 梅太说:“失钱反而事小,失信事大,那几个经理不知吃什么饭管那门事,金标从此没脸。” “关键出在两个持有专业资格的担保人身上,那两人是同谋。” “把我们所有贷款申请重新再看一次,还有那两个同谋是什么资历?” “两人都是证券行东主。” “姓名公开没有?” “都公开了,全行皆知。” “开始工作吧。” 每晚英自动加班到九点。 本来已经很累,可是经过大富,想在相熟小店喝盅清酒。 她掀开帘子入内。 伙计前来招呼,一看,正是王旭。 “刚下班?这么晚。” 英揉揉面孔,一脸倦容。 王旭给她取来送酒小食。 大师傅在旁嘀咕:“做得如此辛苦为何来,一个年轻女子吃得多少穿得多少。” 王旭笑,“他看不过眼了,你试试他的蛋饺,做得不错。” 英宽问:“你还有去小组吗?” 王旭摇摇头。 英说:“今天他们不知说些什么。” 王旭看着她,“你与他如何分手?” 英答:“我不愿提起。” “如何开头?” “更加忘记了,小妹,请多烫一壶酒来。” 他陪她喝一点。 怎样开始?英宽记得很清楚。 那时她在考终端机试,吃饭如厕都捧着例题细读。 她根本没留意谁对她有特殊好感。 英在一次午餐聚会认识他,他一直打电话约她。 他不知她手机号码,一直拨地线电话,录音机上起码有七八次留言,英无暇答复。 最终,她用两只沙发座垫压住电话,免吵。 那天下午,她终于考完最后一张卷,与同学一起喝几杯庆祝,回到家中,又听见电话响。 她略有兴致,取起话筒:“喂?” 另一头正是他。 “啊,”英说:“真巧,我刚刚到家。” 他却低声解释:“不是巧,我三十分钟来一直拨号,希望你会听到。” 英不出声,他好似有点诚意。 “出来吃饭好吗。“ 那是第一次约会。 英宽有点呆,她伸个懒腰。 他不是她喜欢的那种类型,但是-- 王旭问:“在想什么?“ 英宽微笑,“有人一直问,男人喜欢什么样的女性。“ “你可以说一说吗?” “美女。” “啊,女性又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富男。” “哗,就你把这世界说得如此浅薄。” “根本如此简单,无须猜测。” “对于一段不如意的感情,你始守口如瓶。” 英微笑,“所以,我是最好的情人。” 大师傅端来一碟盐烤黄脚立鱼唇,“奖你沉默。” 英拍手,“不言有奖?” “不能言而能不方,当然要赞。” 英说:“那我天天来。” “欢迎欢迎。” 那晚英十分愉快,稍后她摸摸胸口,那个血洞还在吗,唉,仍然隐隐作痛。 从姐姐口中,英知道那人对她撤销控诉。 在大富,英感慨地说:“如此恶疾,竟无法医治。” 王旭似知道她说什么,轻轻答:“靠病人本身意旨力。”“避孕戒烟减肥,都有一种粘贴,薄薄防水透明小胶纸,往大腿上一贴,便可达到协助。” 王旭看着她笑。 阿旭有那种叫人越看越顺眼的面孔。 英一个劲说下去:“医学如此昌明:医生替柏坚逊病人打开头颅,挑出坏神经,堵死或割除,大部份病人四肢不再颤抖,可是胜什么治失恋?zero,nada,病人自生自灭,拚命挣扎,诚人间惨事。” “依你说,该怎么办?” “打开胸骨,把心脏搬出,医一医。” “或者,毛病不在心上。” 英十分固执,“我肯定是心病,否则,我们的胸口怎么会绞住痛。” “医生说,从病人心脏可以知道他怎样活如何死,却不知她可曾恋爱。” 雨天,人客匆匆进来,叫一碗面,刷刷地吃完,放下一张钞票就走,可见都是熟客。 男客把领子翻起,缩起肩膀,不知又赶往何处,女客多数孔型不打伞,用杂志遮头。 多年前在西湖,白素贞向许仙借的,该是把雨伞吧,有一出戏,就叫借伞。 “我该走了,明天开早会,不知有何大事。” 王旭送她到门口。 这时英才发觉他穿着一双防水高木屐。 这人有趣。 她问:“你从来不说你的故事。” “我的故事?你有六个小时吗?” “我说过要可以天天来。” “一口气不间断,一气呵成才行。” 英宽不再与他争辨。 第二早,她清晨八时回到公司。 梅太的秘书说:“她在等你,英小姐喝什么?” “一壶黑咖啡。” 英推门进去,意外,只得她一人。 梅太脱下老花眼镜,“请坐,我有阅读困难:文件上的小字会跳舞似。” “让我代劳。” 文件主席到英的面前,她一看到纸头印着生生银行字样,即时一征。 梅太得意地说:“一共三页,全是真本。” 英宽走到一角,把文件全部看完。 这是生生投资部内部机密文件,决定大量吸收内蒙古某石油矿股票事件。 梅太说:“传说已久,没想到是真的。” “全世界都是有许多仙股与妖股。” “你指凡事应当小心。” 英宽哪里敢挑战上司,她不出声。 “小妹,entrepreneur企业这字,意即冒险。” 英点点头 “看样子我们要抢先一步,我将与上头商量。” “梅太,这份文件从何处得来?” 老练的梅太太忽然露出一个与她身份年龄全不配合的娇甜笑容:“我的朋友。”她说。 英宽明白了。 这肯定是一个比梅太年轻,且英俊体贴的男朋友。 “这件事成功了,我组可占一大功劳。” 英退下。 她也有朋友,她拨电话找到在生生银行做事的师妹,她们约好喝咖啡。 “采芝,有事问你:贵宝号的机密文件,为何等级以上职员方准过目。” “本部门是高级经理,隔部门必需副总经理。” “文件纸张有何特征。” “皆因家贼难防,机密文件全无副本,真版纸张,镶有一条隐形银线,经过大门,会亮起灯号。” “哗!” “生生从来没有走漏过机密文件。” “生生打算收购内蒙石油股份?” “我不知道,我在推广部任职,负责宣传像召开招待会刊登广告制作小岫子招贴招牌等琐碎事宜,不过,即使我知内情,也不能告诉你。” 英知道采芝已尽她所能。 “你怎样看内蒙石油股?” 采芝微笑,“我从不碰股票,如果要我投资先得找张地图,查内蒙在何处。” “好家伙,说得有理。” “然后,找一找,那座石油矿所在,这种大型探测发撖,一定有详尽消息,还有,内蒙是一个自治区,并不与任何国家或机构合作,怎会有某系列股票流通。” “呵采芝,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不客气。” 英与师妹分手。 她傍晚在大富发牢骚:“好好一份工作,就此断送掉。” 王旭问:“此话怎说?” 英宽把详情讲一遍。 “你肯定是有个骗局?” “梅太太为着讨好男友,必须表示绝对信任,一定会孤意一行,连累整个部门。” “文件是赝品?” “百分之九十八肯定,那男子心怀叵测,他要转移梅太注意力,生生一定另有目标。” “梅太多大年纪?” “有四十多岁。” “为什么你一个小女生看得穿的阴谋,梅太却看不到?” “当局者迷。” “梅太不是梅先生的妻子吗,她怎么又有亲密男朋友?” “梅太与丈夫分居已有三年,梅先生早已搬离家庭单方面申请离婚。” “啊,真不幸。” “我想吃烤白果,再香再糯没有了。” 大师傅笑,“我们北方人说过:最舒服不过是躺着,最好吃不过是饺子,譬喻人何必多求,多也无用。” 意境甚佳,很合英宽意思,她的研讨小组设在这间大富小食店。 第二天一早,英宽还是尽人事劝梅太:“请小心。” 梅太冷冷看着她,“我勿须征求你的意见。” 太迟了,梅太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 梅太开会之际,英宽索性跑去逛时装店。 有一款新出高腰宽脚长裤合她身段及审美眼光,她一口气买三条。 两小时后回到公司,觉得气氛不对。 仿佛进入毒室,梅太那组人,面色死灰,私人秘书在收拾杂物。 “什么事?” 秘书转过头,忿恨地说:“你是首席亲信,你不知道还有谁知道,你问我我问谁?” 梅太出来,“英,你进来。” 英随即跟进。 她看到梅太已把墙上证书除下。 “什么事,生生银行文件不是真本?” 梅太语调十分平静,像在讲别人的事,“都被你猜中,小妹你真是聪敏伶俐。” “怎么了?” “我一提出这件事就引起哄堂大笑,原来上头早已收到风说这宗收购是假资料,生生真正目的是大华电讯,我被愚弄,在会议上大大出丑。” 英宽握紧拳头,“谁,谁陷害你?” 不料梅太心平气和:“我,是我本人学艺不精,被一个男子愚弄。” “为什么,他在生生银行任职,他有什么同你过不去。” “他受古大中收买,提供假资料,叫我出错,乖乖让位。” “古大中是你我上词。”英张大嘴巴。 “他一直觉得我威胁他。” “毒如蛇蝎!勾结外人,陷害忠良。” 梅太轻轻坐下。 “其实,你大可不必请辞。” “是,天天给同事嘲笑,忍辱偷生。” 英问:“你有何打算?” “我已把整个小组的人辞退。” “什么!梅太,同事件需养家活儿。” “别急,这对你们有好处:有利用价值的人上头自然会加薪挽留,没用的早走早着。” 英宽跌坐,“你的话叫我想起卡夫卡的小说变形记:一个人的存在价值发生变化,自冠军沦为一只昆虫,家人与老板也从尊重变为嫌弃厌恶,变形记指摘人心热利败变。” “是非曲直呀,这只蟑螂是我,此刻必须迅速离去,免遭践踏。” 英掩住面孔,“我的天。” “我会到英国住一阵,读个硕士之类,你放心,我死也站着死,我不会躺下。” “那人----” 梅太扬扬手:“那人叫唐丰,你要记得这个名字。” 梅太挽着她的私人物件离开公司。 英宽像做梦一样,脚步都浮了。 她刚想回岗位收拾,一个人走进来。 英错愕,“古先生。” 那人正是古大中,英平时不大见得到他,只见他穿着那种万多元一套熨贴舒服又毫不耀眼欧洲西服,怎么看都是斯文人,可是英忍不住警惕地退后一步。 “英小姐,请坐。” 英镇定地说:“古先生,我已不是宝生融资的职员了。” “请坐,梅太不错是解雇了你,这是我的新拟聘书,你请过目。” “我不想留在宝生。” “为什么,因为梅太不听你劝告,你一意孤行?” 英宽不出声,他什么都知道。 “你有什么理由离职,你工作表现得优异,为人忠实诚恳,与上级下司相处和洽,大家都喜欢你,你何必行动?回家想不想再回复我,对,你升级了,坐到梅太房间去,这次大迁移,上头根本没有预她一份 ,她自动离职,这也是原因之一。” 英宽震惊。 “这不是办公室政治,我古大中将往纽约总部担任新岗位,我的位子,由外头一位十分能干的年轻人接手。” 英轻轻说,“我知道,他叫唐丰。” 古大中意外,“你认识他?” “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英小姐,你是人才,盼你留在宝生。” 英宽点点头,古大中离去。 秘书抢着进来,“英,英,是你留下我们整组人?” 英愕然。 秘书好不感激,“英,你救了我们,我们一组有两个女同事怀孕待遇产,又小陈及老王要奉养父母,少了这份工作真不行。” 英宽不知说什么才好,都替她设计妥当了。 “古先生宣布由你带领我组继续努力。” 同事们纷纷进来道谢道贺。 “听说你升级了,英,有什么计划,我等愿意效忠。。。。。。” 英逃似离开公司奔进大富小食店。 她掩着胸口喘息。 大师傅斟杯茶给她,“阿旭在学校还未过来。” 身后听到他声音,“一说曹操,曹操就到。” 英宽大叫:“人吃人,人吃人。” 王旭纳罕,“这同狗咬狗一样,是生活中最常见现象,你为何擎骇?” “恐怖,恐怖。” 王旭笑,“说来听听。” 英把事情形容一遍。 “原来他们早就嫌梅太不济,请这个唐牛做催化剂。” 唐牛,叫得好,这个奸人不配用牛字。 王旭答:“梅太是老臣子,开除她不知要贴补多少赔偿,万一提出诉讼,累公司名誉有损,她自愿离职,为数有限,故用此计。” “可怕。” “梅太如此糊涂,活该退休。” 英宽边喝清酒边叹气。 “他们挽留你升级兼加薪?” “是,薪水差大一截,并且公司车子车夫及房屋子津贴。” “你发财了。” “可是我不想留任。” “你发疯了。” “王旭,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这一年多你根本背担着梅太的工作,这件事上下均知,才会升你,你受之无愧。” “道义上---” “咄,你卖了谁,又对不住谁,谁被你害?” 英宽答不上来。 “你想跟梅太到英伦读硕士?” “我---” 英宽觉得无比苍凉,“我想起了变形记中主角格烈哥的悲惨遭遇,只有两个故事叫我痛哭:小王子与变形记。” 王旭骇笑,“英,你太过多愁善感,难怪一次次失恋便难以康复。” 英生气,“你呢,你每个月失恋?你是金牌资深失恋高手?” “坐下,待我亲手炒个鲑鱼腩饭给你吃。” 英低头,“我不会回宝生。” 这句话说得太响,回到公寓,她查电邮,银行通知她,她户口只剩余下一百零八元正。 每月到十五二号号,薪水七除八扣自动转帐减清,每年付税,都要劳烦大姐,或是宝生会计部。 这一代新女性因为太明白疼惜她们的大概只有她自己,能够依靠的也不过是本人双手,所以绝不吝啬,十分纵容自己。 像英宽,连内衣都还两千元一套那种,一到冬季,全部轻柔暖的凯斯咪。 梅太说过:“我有三双爱马仕贝京手袋,因有熟人,勿须轮侯,但是,由我自己付款。” 梅太还有两部平治跑车,实践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八字箴言。 英宽多多少少也沾染一点类此习气,她们整票女生都是受害人,吸进二手奢侈毒气而不自觉。 如经会得花费,当然也要会得赚才是,英宽说嚣哥波士出产女装西服,试想想是何等英姿勃勃,多贵也得穿上。 她看着聘书踌躇。 午夜,她接到一通电邮:“我希望你说是,可以留下,古。” 她问:“同事们可有加薪?” “全部加薪留任,只除出接待员贝女士。” “贝敏做了什么错事?” “她下个月生产,放有薪假一年,不知愿否复职。” 英宽只得说:“明天见。” 同上级撑过了头,最终吃亏的是自己,英宽想,梅太是个明白人,她会原谅手下。 那天晚上她没有睡好。 棋子,大公司里人人都是棋子。 第二天一早英宽回到公司,发觉有人连夜开工,把她办公室搬到两边单边有窗的大房间,门牌上写着她的部门与姓名。 窗的大房间,门牌上铜字写着她的部门与姓名 一个漂亮高挑少女迎上,"英小姐,我叫文琪,是你的助手,我坐这里 英宽点点头,脱下外套 今晨有李先生及邓女士电话,两人均是第一次找你,我查了一下,李先生是公益基金经理,大抵是想筹款,邓女士是一间画廊主持,代理内陆新派画,可能与生意有关,我想问你如何回复 英宽一听,佩服的五体投地,做事如此细致详尽,已超过助手范畴 她心一动,"你自生生过来 是英小姐 从前你跟谁 我跟唐先生 他又几时出现 唐先生下星期才开始在宝生办公,他说,待大家安顿下来再说 英宽心中冷笑,多么体贴,叫他们这办蟑螂如何敢当 唐先生舍得将你拨到我处 我并非唐先生爱将,他嫌我梗直 呵是吗,我倒是喜欢这种脾气 大家开始工作 小组比从前静,大家都不想透大气,免得意外吹倒什么 英宽找到师妹采芝 关于唐牛这人,你可以告诉我什么 唐牛?呵,你指唐丰,两个字只差一点点 采芝一声不响,取出手提电话,把小小荧幕上图像给师姐果木 英只看到一个英俊男装模特儿 这是谁 师妹低声答:“我的梦里情人唐丰。” “什么?” 英把电话取过细看,只见照片里男子约三十岁左右,穿着白衬衫及一件旧而皱的西服,他留着胡须渣,无笑容,肩上像是背着一吨忧郁的砖头。 “这人是唐丰?” “是,拥有哈佛及清华管理科文凭,此刻在青岛开会。” “你的梦中情人?” 采芝苦笑,“我只想伸手拥抱他一下,问他一句:你终日锁着眉尖,到底心中想些什么。我们不同部门,偶然在升降机或走廊遇见,我会脸红,不敢正视他。” “采芝,这不是真的!” 采芝叹气,“千真万确。” “你可有表态?” “我收得紧紧,丝毫不敢向任何人透露心事。” “为什么吃这种苦?” “即使他伸手招我,我也不便过去,同他那样的人在一起,必定吃苦,我还是在暗地里仰慕他算了。” “你对他认识多少?” “一无所知,但人事记录说他未婚。” “他可有亲密女友?” “我没听说过。” “会不会你消息欠灵?” “你又有什么秘闻?” “我听说唐某有——算了。” 采芝黯然,“到八十岁,我心里仍有这个人。” 英宽忽然微笑。 “你不相信?” 英宽轻轻说:“因为你年轻的心终于虚恬,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使举案其眉,到底意难平。” “谁形容的如此贴切?” “一本叫红楼梦的书,你细读之后,会发觉什么都在里头,世事均有先例。” 采芝黯然告辞,“我还有事,有空喝咖啡。” 等唐丰真正出现的时候,英宽发觉他比照片更加英伟,但是,一个人心地如此奸险,外形再漂亮又有什么用。 英宽对他只有厌恶。 梅太之前,他不知害惨过多少人,梅太之后,他必定又会损人利己。 英宽沉默跟在众同事身后与他见过面便回到岗位,因一直垂头,她看到唐某穿着一双黑色牛津皮鞋。 还有,他理一个普通西式头,三七分界,深色西服,白衬衫,十分朴素。 他一连串发出通告,像每天提早办公或延迟下班一小时,但星期五下午可提早下班,他打开办公室大门,每个同时都可以进去说话。 同事们似乎相当感动,英宽无动于衷。 她也始终不明,精明老练的梅太,怎么会坠入此人彀中。 英看到女同事靠在唐丰办公室门口,销魂地轻轻问他可要见她。 英没好气,她在心底喃喃咒骂:就是这种不争气轻佻态度给女性带来坏名声。 英在大富把这怪现象拍桌子倾诉。 王旭听了好奇,“你可有此人照片?” “当然没有!” 王旭微笑,英明显憎恨此人。 “阿旭,讲讲你的事。” “乏善足陈,小弟虚度廿八个春秋,在大学混口饭吃,因教的并非生物科学等高档科目,甚受歧视,鼓词郁郁寡欢……” “你有新女友没有?”英想起问。 “你。”他看着她。 英微笑,“我不算。” “那就没有了。” “还不能忘记她?告诉我,她是一个怎样的女子。” “秀丽、聪明、能干、刚愎。” “好象没什么特别,不过中上之姿。” “她认为世上最重要的是投票权。” “啊,这是远见,为何闹翻?” “大抵是嫌我没出息吧。” 英宽代王旭不值,“她虚荣。” 王旭伸开四肢,跳跃两下,“无论怎样评分,都不过是乙加生。” 英叹一口气说:“你的诚恳甲加,你的善心甲加,你的可靠甲加。” 王旭忽然脸红:“谢谢你。” 约一星期之后,下班英宽走到停车场,先听到啪啪声,然后汽车警号大响;接着看到一地闪光。 这是什么?英宽吃惊。 走近一看,发觉是车窗碎玻璃撒满一地,像水晶一般发出亮光。 这时司机与警卫也已赶到。 警卫一看,立刻说:“这是唐先生车子,我马上报警。” 司机问:“英小姐,你可看到什么,你没事吧。” 英退后,“我没事。” 司机忽然指着英宽胸部,“血,英小姐,血。” 英低头一看,只见身上白衬衫沁出血迹,她大吃一惊,莫非刚才啪啪啪是枪声,她误中流弹。 英不发一声,拉开衬衫看,她看到一块碎玻璃嵌在胸前,血正从该处流出。 这时警方与救护车都已赶到。 汽车警号关熄,挡风玻璃已经碎裂,一角角落在地上,分明是人为破坏。 有人扶着英宽,“你可看到什么?” 护理人员替英宽处理伤口。 英听到警察问唐丰:“你可有仇人?” 英在心中冷笑一声。 警察在地上拾到一枚扁钻,破坏者用它大力凿向车窗玻璃,所有力气聚集尖端,玻璃即刻破裂,不知如何,一角碎片恰巧弹到英宽身上。 唐丰轻轻走到她身边,“对不起。” 英用血衣掩住胸口,“不关你事。” “我送你回去。” 司机挺身而出,“唐先生,有我呢。” 英一声不响,在同事众目睽睽下上车回家。 回到家中,英宽发觉受到惊吓。 是谁,谁像她那般疯狂,把一口乌气出在一部车子上。 淋浴之后,她独自坐在书房内,终于忍不住,打电话到大富找到王旭。 “可否到舍下陪我一会。” “十分钟。” 他来了,英宽一声不响紧紧握住他的手。 她把胸前伤口给他看。 他故意逗她笑,“终于被人当胸插了一刀。” 她轻轻把事故告诉王旭。 “谁,谁费那么大的劲,为什么不干脆放把火。” 英低声答:“一定是个女子。” “女人真是麻烦。” 可怜的女人。 “停车场里,有摄录机吧。” 第二早英上班,听同时说,那是一个死角,拍摄不到,只见一个黑影。 “好好一部欧洲房车泡汤,真恐怖。” “恩,你有仇人吗?” “我连朋友也无,何来仇人。” “英,你没事吧。” 英向他们点头,回到办公室内,看到桌上一个水晶瓶子里插满了白色牡丹及玫瑰,幽香扑鼻。 文琪轻轻说:“唐先生送来。” 英宽没好气。 她坐下埋头做了一个上午,中午取出罐头汤,往茶水间用微波炉煮熟。 她碰到唐丰。 他手中也有一罐汤,英脱口问:“你的是什么?” “字母,”他答:“吃了英文好些,你呢?” 英宽傲然答:“法式洋葱,办馆特地为我订来。” 他指指小桌子,“一起吃午饭如何?” 英立刻推辞:“我还有工作。” 她不愿与他详谈,他不是唐丰,他是唐牛。 英宽回到自己地盘,呆坐一会,才把手中汤喝光。 她一直没有看他,太邪恶了,不敢逼视。 采芝打电邮给她:“见到真人了吧?” “见到了。” “如何?” “披着羊皮的狼。” “听说有人破坏唐丰车子。” 英揶揄师妹:“那人是你吗?” “我才不舍得伤害他。” “你可有眉目?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单恋他的人很多。” “单恋不会生恨。” “你怎么知道,你试过吗。” “我们对白太过无聊,似两个十三岁少女。” “有何不妥,我不知多希望回到那个岁月。” “那时也不是我们最好的岁月,太多面疱,太多测验。” “我要去开会了。” 她们的谈话中止。 同事们说,“英是无妄之灾。” 这事唐丰不知如何知道了,送一大盒精品巧克力。 英宽即时转送文琪。 小组开会,英再三指明其中要点,当中唐丰忽然进来旁听,女同事刹时魂不附体,问非所答,支吾其词。 英取起镇纸嘭一声似法官的惊堂木似大力在桌上敲一下,“我们自加拿大的唐列柏莱案学到什么,刘祥,你说一说。” 那同事吓一跳,连忙说出他的意见。 这时,英宽转过头去瞪着唐丰。 唐丰知道他不受欢迎,轻轻离去。 大家松口气,纷纷站起来伸懒腰。 “英,适才你也太凶了一点。” “英不可在他面前示弱。否则他天天过来管头管脚。” 英叹口气,难得在座还有明白人。 晚上她同王旭说:“我累了。” 王旭一边洗菜一边取笑她:“这么快,还有五十年要过呢。” “你今天做什么给我享受?” “大白菜饭。” “好久没吃这个,好香甜。” “卖不到钱,饭店都不做这些,一味鲍参翅肚。” “到了今日,西方世界发觉,所有华人平民吃的菜蔬果实,是世上最营养安全食物,知足菜根香。” “告诉我,现代女性最想要什么?” “体贴的丈夫,听话的孩子。” “我是指现代女性。” “女人就是女人,五百年前与五百年后,一样是女性。” “有了那两样,你愿在家做主妇?” 英 笑一笑,“你以为做现代主妇那么容易?一个同事告诉我,星期天早上她正在洗卫生间,十五岁女儿突然进来问:‘妈妈,旭日始终升起是什么一回事?’她一边抹 地板一边答,‘那是海明威一本小说,他别的著作还有老人与海,战地钟声与凯利曼渣罗之雪,他对西班牙内战有特殊兴趣,他是一个了不起的诺贝尔奖作者…… ’”。 王旭骇笑,“哗。” “她还说,按字键盘钮稍慢,就被女儿讥笑是恐龙、蜗牛,非十项全能不可。” “你呢,可有打算安顿下来?” “结婚生子?暂时不想,太大负担,一次姐姐的顽劣儿发高烧,我赶去帮忙开车送院,看到她吓的魂不附体的样子,谁还敢生孩子。” “你到底想要什么?” 英宽不出声。 王旭忽然问,“你可是希望他会回来?” 英宽打开饭锅,“好香。” 她足足吃了两大碗。 王旭告辞之后她独自在书房看一本有关伊斯兰教义历史读本。 忽然,她听到鼻鼾,她知道自己睡着了,不禁在梦中苦笑。 她想挣扎回房,这时,听到大门开门声音,英扬声:“是你吗,你回来了?” 熟悉的脚步声轻轻走近,他在英额角深深一吻,紧紧握住她双手。 这时英惊醒。 她落寞地愣一会,开窗熄灯,回房睡觉。 她想他回否?英心中没有答案。 第二早阴雨,英叫司机把顺路的女同事统统载搭,在车上她苍白着脸一言不响。 同事问:“伤口还痛吗?” “不痛了,已经痊愈。” “从此胸口一个十字疤。” “凶徒尚未绳之于法。” “算了,他不知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 回到公司,各人一开电脑,原本宝生标志忽然出现一张不雅照片,女同事惊叫。 英宽一看,立刻知会电脑部同事,他们回答:“有骇客恶搞,我们正在修复。” 文琪已把照片打印,放在英宽桌上。 英宽连忙把照片收进抽屉,“不可与任何人提起此事,你我都没有见过这张照片。” 照片中唐丰脱掉上衣赤裸上身,他头上画了魔鬼双角,嘴角有对白:“我是一只狼。” 文琪低声问:“这是真照片吗,一胸是汗毛。” 英宽恼怒,“我说什么?” “是,是,没有照片。” 唐丰一定有仇人,这人而且誓不罢休。 稍后电脑上照片消失,恢复宝生标志。 唐丰如常主持会议,表面上一丝不露感情,但他明显多了黑眼圈,有点惟悴。 他言行镇定,一如平日。 但背后,阻挡不了同事窃窃私语。 “那人好住手了,否则被人查出,骚扰恫吓,是刑事罪。” 听上去,仿佛有点同情唐丰。 英宽自觉一生一世不会同情此人,但是,她也想劝阻那个仇人:这是收手回头的时候了,不为别人,为着自身。 试想想,如此恶搞,需要多少时间精力,还能身前走吗,太吃苦了。 那天,同事在六点前纷纷离去,“英,我们在美人鱼酒吧,你稍后也来喝一杯。” “什么盛事?” 同事十分坦白:“我们想到办公室以外地方说话。” “我把这叠剪报看完再说。” 为着环保,如超时工作,她通常熄掉大灯。 办公室只剩英宽与一盏孤灯。 她做到八点多,肚子饿,才拎起公事包回家。 升降门打开,英看见唐丰已经在里面,她想避开,已经太迟。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轻轻向他点头,走进升降机,双目不敢斜视。 升降机双门关上,往下沉,忽然之间,轰一声煞住,动也不动。 英宽心中诅咒:不要开玩笑好不好,我既渴又累,想回家休息,您老却寻我开心。 这时唐丰轻轻说:“不要---” 英给他接上去:“不要惊骇,不要尖叫,不要乱按钮,可是这样?” “英,你尖锐如一把匕首。” 英伸手按红色警钟,他们可以听到铃声,可是不见人来。 十五分钟后,后备灯光熄减,英自手袋里取出笔芯电筒。 唐丰试图打手提电话,可是电梯内没有讯号。 他说:“试试你的电话。” 英答:“我从不开手机。” “什么?” “下班就是下班,一整天十多小时工作还不够?” 他有点佩服。 英宽实在太累了,她脱去鞋子坐下,她猜想警卫开小差,暂时大抵不会回来援助他们。 唐丰也坐地上。 他轻轻问:“你看到照片了吧?” 英看着他,“什么照片?”演技精湛。 “多谢你的包涵。” 英宽笑一笑,“你知道那人是谁吧。” “谁,什么人?”他轻轻直问。 英只得说:“我想眠一眠,累极了。” “我不怪你。”他脱下外套罩在英身上。 外套上有他的体温,一阵暖气侵身,英稍微镇定,“谢谢。” 她闭上双目。 英累极,灵魂忽然出窃,去到一个非常宁静的地方,她听见有人对她说:“人们误会了我。” 然后,又是她自己均匀的鼻鼾声。 半晌她惊醒,睁开双眼,“啊,怎么还没人来救助?” “来过了,知道我们被困,已在抢修。” “何不撬开升降机门?” “他们是专业,交给他们处理好了。” 果然,英听见外头有人声。 英问:“天亮没有?” “才晚上十点半。” “困了这么久了,才个多小时?” 唐笑笑答:“也许,因为我是一个闷人。” 在微弱灯光下,英看到他卷起衬衫袖子,手臂上全是浓密汗毛,她转移目光,轻咳一下。 这人,明明靠脑子吃饭,不知怎地,却一身肌肉,又像原始人般多体毛,英忍不住想起那张照片。 只听他轻轻问:“你家人会不会担心?” 英答:“我不与家人住。” “嗯,独居。” 英不再作答,他想知道什么? 英想起梅太,一个人在英国,不知入学校没有,阴雨天冷,做些什么才好?一把年轻,笑不是,哭更不是。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 忽然,有强光射入,电梯门被撬开。 外边的工程人员说:“别动,伸手上来,我们扶你脱险。” 唐丰说:“你先上去。” 他扶着她,向上一托,力大无穷,英宽身子钻出电梯,接着,唐丰也出来了。 工程人员问了几句,知道他们无恙,着他们随意离去,护卫人员不住道歉,他以为人人都已下班,才去附近便利店喝杯咖啡云云。 唐丰说:“我送你。” 说不需要极大力气,英宽点点头。 她身上一直披着唐丰的外套,直到回家。 回到客厅,她连忙进浴室洗头淋浴,在电梯上困了个多小时,快变成难民:衣服肮脏,面孔泛油,好像还靠在地上睡了一觉。 她回到床上,用枕头压着面孔,努力入睡。 整个晚上做梦,都似有人往她身上盖上衣裳,那件西装,忽然变成一张羊皮。 第二天一早,她同司机说:“请你把外套交给唐先生。” 英想起,问助手:“梅太怎样!可有梅太的地址?” 助手抬起头答:“镁泰十分稳健,股价逐步上升,已届一百八十元。” 英宽发呆,人一走,茶就凉。 英不再说什么,都忘记了也好。 她亲自问人事问:“梅太的信件是否都寄往英国?” “梅太太,让我查看,梅太并不在英国,至少,她的联络地址仍在本市云顶道。” 英宽记得梅太以前的住飞龙路。 “她的退休金支票都寄往云顶道。” “谢谢你。” 梅太离开宝生之后并无与英宽或是任何同事联络,她在宝生没有朋友。 梅太到底有无到英国读书 英宽忽然觉得好奇,中午,她在对街餐馆借用电话拨到云顶道,一个女佣来听电话:“梅太太去理发,她不在家,请问是哪一位?” “梅太一直在本市?” “不,梅太去过欧洲,最近才回来。” 这个时候,忽然后侍者掉了盘子,“当”地响亮一声,唤醒英宽:呵,你是太好奇多事,君子慎独,没人知道也不可以做见不得光的事。 英连忙扔下电话。 下午,英容叫她回家吃饭,“许久没有见到你。” 英宽特地去买了一副钻石耳环当作礼物。 她姐姐很高兴,“你升值,应当我贺你才是,这副耳环将来正好改镶指环,给他们兄弟一人一只。” 英听出苗头来,姐姐又怀孕了,且又是个男胎。 她帮英容戴上耳环。 “整张面孔都亮丽,首饰头面真正少不得。” 小外甥轻轻走进,担忧地说:“我快要做哥哥。” “你说的对。” 不料幼儿问了一连串问题:“我们会否相爱?爸妈会否偏心,你呢,阿姨,你会否待薄我?” “我永远不会改变。” 幼儿紧紧抱住英宽,“记住,阿姨,你答允过我。” 英吃完饭到大富饮茶。 王旭说,“你瘦了。” “不知道怎地,忽胖忽瘦,月头与月尾相差五镑。” “因为有时你一日吃五餐,有时什么也没下肚。” 英宽微微笑,“大富开店多久?” “十多年啦。” 这时进来两个肌肉发达的年轻男子,脱下皮外套,露出宽肩膀。 英多看一眼。 王旭问:“肌肉对于女性来说,是否重要?” 英据实答:“肉身当然重要,人类的灵魂寄居肉身之内,失去躯壳,即什么都没有,所以男女均爱慕健美的异性。” “你呢?”王旭闲闲问。 “我也不例外,配偶硕健漂亮,代表后裔会有优秀遗传,孩子们保证健康活泼聪明乐观,像斡窘〗闵矶巫詈谩!?br>“这见解倒也实在。” “也回答了女性到底想要什么部分疑点。” 王旭又问:“可是,你觉得这两位客人如何?” “你像在做一篇问卷报告。” “回答我。” “我比较喜欢书卷气男子。” “糟。”王旭笑,“我既无大肩膀,亦无灵秀气。” 英宽哈哈大笑,“你很好,你很平均。” 大师傅走近,“你们俩也该出去走走,去,看电影,逛夜市,到对方家去看看。” “咦,赶我俩。” “来,英,我们识趣,我们走远一点。” 他们来到小贩夜市,人叠人,十分热闹。 英宽说:“市面繁荣到分四档营业,朝九晚五下班,百货公司及饭店开始做生意,他们打烊,夜市开始,到清晨,花市鱼档又起来,多旺多有生气。” “英,把手挽着我,免挤散,还有,小心荷包。” 英忽然说:“到我家去小坐如何?” “不如到舍下喝杯茶。” 英很高兴,“我还以为你不会邀请我。” 英没想到王旭如此有生活情趣。 他住近郊,公寓面积宽大,华灯初上,在露台看到整个都会夜景,家具设备比英宽家考究得多,沙发兼有配套的脚凳。 他生活得像那种永远不打算结婚的王老五,他亦不需要女人照顾。 好笑:英家四壁萧条,要茶没茶,要水没水,只得冰冻啤酒,男女刚相反。 英微笑。 她舒服地躺在大沙发里,肩上搭着与家具同色的羊毛披肩。 “这些,都是你自置?” 王旭答:“我们这一代,全靠双手,你眼所见每件事物,自一只茶杯到电器家具,都是新置。” 英宽微笑,“我们都很能干。” 他的书房尤其考究,收拾得整齐美观,一边全是仙人掌盆栽,翠绿肥润可爱,另一边是齐天花板高书架子。 真看不出外表憨厚的他生活得如此井井有条。 英内心不禁进体,原来要了解一个人,最好参观他的家具。 不知道唐丰的家怎样? 王旭说:“我原先以为你的家全部粉红色。” 英又笑:“是,床头还堆满哈罗吉蒂毛娃娃,扮十五六岁心态。” “没想到你家那么简约,只得两张椅子。”有一句话没说出来:灰尘厚的可以写字。 唐丰的家,是否有鲜红色缎子床单,以及黑玻璃水晶灯? 英宽不禁脸红。 她看到桌子上大叠心理学书籍。 在大富穿木屐的王旭与在家的他完全是两个人。 英有点诧异。 她在什么地方认识他?对,想起来了,在一个失恋人士的互助会。 之后,王旭再没有谈起他失落的爱情,看样子,他已经进展到第四步,他已经痊愈。 英转过头,额头差些碰到王旭的鼻子。 她微笑,“我要告辞了。” “我可以把门匙给你,你随时来坐。” 英急忙推辞:“不,不,我担当不起。” “你好似不大喜欢这间屋子。” “怎么会。” 其实被王旭猜中,她以为王旭天真活泼,毫无机心,衣物与书籍乱丢;隔夜茶杯放在地上,干衣机里有球鞋与袜子,角落一张绳床,里边说不定躺着娇滴滴女学生,撑起身子来说:“老师我等你呢”,那样才正常啊。 没想到王旭要求那么高雅,英宽惭愧。 回到家她讪笑。 英宽有十件白衬衫,六件胸前有渍子,要拿去洗衣店处理,还有两件料子太薄,只宜夏季,她已没有替换衣服。 王旭会怎么想? 电话响,她去听。 对方一开口便说:“仍然不带手机?” “梅太!”英有三分惊喜。 “你找我?” 英宽讪讪:“给你知道了。” “除出你,宝生还有谁记得我。” “大家都很关心你,只是,不便打扰。” “你找我有事?” “梅太,只是挂念,希望你别介意。” “我到英伦走了一遭,唷,整条英皇路都是印度人与华人,上月我决定回来。” “有打算无?” “也许自设公关公司,慢慢想清楚再说。” “梅太,你不怪我留在宝生吧。” “咄,谁都要吃饭,你的决定没错,对,你见到唐丰了吧,印象如何。” “他此刻是我上司。” “他有否骚扰你?” “我们不大碰头。” “你觉得他这个人怎样?”梅太干笑几声。 “没有感觉。”英宽蓦然发觉,她说的,没有一句真话,再讲下去没有意思。 “找到新男友没有?” “他家开日本馆子。” “年轻真好。”梅太感喟:“一个月前你还半人半鬼,刹那已经痊愈。” 英轻说;“有时间出来喝咖啡。” “是,是,你也该休息了,英,明日下午下班,请到舍下见面,我有话说。” 英宽无法推搪,只得大方应允。 第二天下班后,她照着地址找上门,这才知道新梅宅竟像豆腐干那么袖珍:客厅只够放两座位沙发,一边还堆着尚未打开的纸箱子。 可是,梅太照样雇女佣打理生活起居,斟出咖啡给英宽。 梅太出来,不知怎地,胖了许多,从前名贵衣物今日绷在身上,露出一圈胃腩肉。 英宽垂头,今非昔比。 “没想到你剪短发也这样好看。” 英宽赔笑。 “听说宝生赚大钱。” 英轻声答:“我是一只小小工蜂,我不会知道。” “你心不在此,你只渴望被爱。” “什么都瞒不过梅太的法眼。” “你已找到新人,为何脸上还有戚戚之容?” 英宽感喟。 昨晚,她的额角差些碰到他的鼻子,照说,应顺势迎上,吻他脸颊,然后紧紧拥抱…… 可是,她丝毫感觉不到柔情蜜意的张力,她竟然想回家。 “你那神秘的前头人到底是谁,叫你念念不忘?” 英终于问:“梅太,你找我有事?” “唷,我想请你——”她说出她的要求。 英宽不出声,这怎么可以。 “他的约会时间表,很简单,在他私人秘书的电脑里,你传给我,只需三秒钟。” 英站起,“梅太,请恕我无法效忠于你。” “什么,英,这不过是举手之劳。” “梅太太,忘记这个人,从头开始。” “你教训我?你到我麾下工作时不过是个助手的助手,你管影印机器,你负责茶水!” 英宽向她鞠躬,“梅太,你大人有大量。” 她走到门口,打开大门,离开梅宅。 英像逃一般奔离梅家,从一条小小陡斜石子路直落市区,一路见到一列花档,她才喘着气停下。 “小姐,看这玉簪花多香。” 粤人叫玉簪的白色香花沪人称夜来香,洋人叫茎状玫瑰,英宽忍不住买了一束。 梅太还是要知道唐丰的行踪。 这样看来,破坏车子玻璃的人,也可能是她。 她把所有的账算在唐丰身上,以后的日子,除非梅太做得成英国女皇,否则,都是唐某的错。 英宽警惕,梅太是最好的反面教材,她所做的,英如果懂得回避,已经成功一半。 家中电话响个不停,是文琪急找,“英,快回公司,电脑系统有骇客入侵,自动锁熄,大家急得不得了。” 英立刻返转公司。 她知道梅太报复,她有该组密码。 啊,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她一走,英宽早已更改全盘密码,一切列为机密,有外人意图查阅或侵犯,一律自动关闭。 真没想到小人之心还没白费。 她赶回公司,一进门就看见唐丰坐在她位子上凝神看着电脑屏幕。 他闻声转过头,“工程部查到骇客,在一间互联网咖啡店里发出讯号,已通知警方查询。” 文琪说,“上月汇珠银行信用卡部门失去三十万客户资料。” “我们幸报不失。” 英宽松口气。 这时,她发觉整个背脊被汗浸湿,她一言不发,走到茶水部,打开冰箱,看见一桶冰淇淋,她打开盖子,用调羹勺着就大口吃。 吃到一半,才镇定下来。 真险,无论电脑有什么资料,被外人盗看,等于家里有小偷入侵一般,从此失去安全感。 唐丰进来,“听文琪说密码只有你一人知道。” 英点点头。 他看一看桌上的冰淇淋,接过来吃,一边低声说:“我猜你已知道谁在不住搞鬼。” 搞鬼,形容得真好。 英宽不出声,她看到门角有人,那是文琪。 她进来斟杯冰水喝,“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你回去吧。” 唐丰问:“你不信任文琪?” 英不出声,她不相信任何人。 “这么说,你也不相信我,因为文琪从前跟我。” 英宽这样答:“各人有各人做事方法。” 一下子两个人把一桶两磅冰淇淋吃光光。 唐丰洗手,做两杯清茶,递一杯给英宽。 “作为部门统领,我需要知道密码。” “失恋。” “什么?” “Jilted,失恋是密码。” “很特别,实在无法猜测。” “是,那骇客连国庆日、劳工日、九至五、升职……都键入,始终不得要领。” 唐丰苦笑,“我失恋过一次,没齿难忘。” “你失恋?” 英宽冲口而出,瞪大双眼。 豺狼也会被弃失恋? 唐丰看着她,“为何惊奇?” 英说:“时间不早,我很想睡一觉。” “我有些事与工程人员商量,不能送你。” 英宽反而松口气,走过他身边,她闻到他身上汗臊气,原来,他也紧张得衬衫腋下全部湿透。 英定一定神。 照说,汗湿不雅肮脏,可是这一次却刚相反,英竟觉得吸引。 唐丰一贯毫无笑意,着司机送英小姐回家。 “为什么不送文琪?” “文琪没有敌人。” 英宽跳起,什么,有敌人的是阁下,真是黑白讲。 她嘴里却只是平静地说:“明天见。” 第二天一早,英宽悄悄联络猎头公司,即高档职业介绍所,她很快得到答案。 “收到你的履历,英小姐,我们最欢迎你这种人才。” “不敢当。”英一味谦虚。 “您刚升职,宝生是大行,前途无可限量。” “你过奖,可有机会?” “我手头上只有一个职位,比你目前更优秀。” “愿知详情。” “英小姐,你知道西方大国自慈禧太后时期就与李鸿章商议合作做银行。” “他们没有成功。” “明年美国汇通会在沿海三个大城市开分行。” “啊。”英宽为之雀跃。 “我把职位详情派人送来给你,这一切资料,均属绝密。” “自然。” “我想提醒你,录用者将在沪市上班。” “我明白。” “英小姐你懂流利沪语及普通话,这是优势。” 但是去到那么远,人生地不熟,简直要从头开始做人,英记得她一次在多伦多,同小食档说:“一客热狗,take-away”,人家搞了半晌,才恍然大悟,“啊,To-go”。在沪市,外卖叫什么?不知有多少不便。 为什么寻新职? 一个年轻人不能老坐在一个位子上不动,至少要探头看看外头有什么世界。 同样,一件大衣也不能穿太久,要换季了。 况且,宝生这位子,人事如此复杂。 就在这时候,文琪走进来,开门见山说: “英小姐,我觉得不获重用,我要求调职。” 英宽微笑,“你想我如何重用?” “请让我独自做一项计划。” 英说:“你觉得大众化百货公司可为不可为?做一个报告吧,拓展部周太太一定认为有得做,她说她已厌倦三千元一套名贵内衣,希望本市有间公道百货店。” 文琪一怔。 “去吧,重用你呢,给你五天时间,别忘了做人口年龄调查,假使还不满意,你自己同人事部商量。” 文琪倔强地说:“我会做得好。” “我相信你。” 下班,英到大富喝清酒,闲谈数句,情绪略为松弛,王旭说:“敝店想换电子锁,伙计们想看看电子钥匙模样。” 英打开手袋,伸手进隔层,却摸不到那张电子卡。 她一惊,表面上不动声色,把手袋里里内内仔细翻查一遍,轻轻说:“忘记带出来。” “下次吧。”王旭说。 有人盗取她的电子锁匙。 各同事都有一张,不必借用,这会是谁呢? 电光石火间,英想到梅太,那天在她家,被她扒走。 她暗暗叫声不妙,“我有事要回公司。” “晚上十一点?” “正是。” 她先回家,在小夹万中取出后备锁匙,赶回公司,通过大门,进入自己办公室。 房间漆黑一片,她开亮那盏绿色玻璃台灯。 案头电话骤然响起,她吓一跳,取起听,是警卫部:“英小姐,是你?” “是我,我有工作要做。” “英小姐,三十分钟之前用你电子锁匙进入办公室的又是什么人?” 英一怔,已经有人进来了,她心中有数。 “是我的助手。” “英小姐,即是两次开锁都由你负责。” “正是。” 警卫部说:“谢谢你英小姐。” 英宽吸进一口气,轻轻走近唐丰的办公室。 她看到一个人埋头在搜唐丰文件。 英咳嗽一声,那人凝住,抬起头来。 她吃惊退后,英宽比她更加意外:“文琪,是你!” 文琪穿着黑衣黑裤,脸如死灰,她赤手被捕。 这时,走廊的灯亮起,英宽连忙拉起她的手,返回自己办公室。 警卫稍迟巡至,英宽说:“我们也该走了。” 警卫认得她俩,点点头送她们到楼下。 英宽一直紧紧拉住文琪的手臂,她想挣脱,英低声斥责:“今晚你不向我解释妥当,你休想离去。” “你无权拘留我。” “我是市民,我可以抓贼,抑或,你情愿我招警?” 她把文琪带上车子,锁上门,同她说:“卿本佳人,为何做贼,你深夜在唐丰办公室做什么?” 文琪不答。 “你盗用我的电子锁匙,电脑上有我记录,你想嫁祸于我?” 文琪忽然掩脸呜咽。 “是你?破坏车窗,发放不雅照片,偷进他办公室——都是你?” “你召警吧。” “为什么,文琪,为什么?” 文琪尖叫:“我恨他,我为他做了那么多,只不过要求他带我过宝生。是,他履行诺言,却把我丢到你手下,我不能忍受那耻辱,我要毁了他!“ 英宽总算明白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 文琪嚎啕大哭。 英宽忍不住拥抱,把她当小孩一般,一边安慰:“你放心,我会替你守秘。可是,你势必不能再留在宝生,你得即时离职,补一封辞职信给我,我会推荐你往沪市工作。文琪,你越快忘记这个人越好,不要再纠缠下去了。“ 文琪痛哭不已。 “你是个聪明人——” 英宽忽然住口,她,梅太,文琪,一个比一个聪敏,可惜就是过不了某一关,英不再说下去。 “我送你回家。” 那一整个晚上,英宽没睡好。 第二天一大早,她带着熊猫眼回公司,取消两张电子锁,另外,告诉人事部,文琪已经辞职。 消息很快传开,同事们在电子聊天室议论纷纷。 “文琪那么乖巧,都做不长。” “真没想到英小姐也忌才,不能容人。” “任何人一坐到高位,嘴脸就不一样。唉。” 唐丰走进英宽房间,“你辞退了文琪。” 英点点头。 “你该知会我一声。” 英忽然发作,“我今晚吃什么,几点睡觉,是否也要与你商量。用人勿疑,你若对我不信任,我也可以请辞。” “自从我来上班迄今已有三个月,你一直与我采取不合作态度,我如何留你?” “我今日就走,”英把一份报告丢在他前边,“看完请切碎。” 她头也不回地离去。 在停车场还未来得及把车子驶离,唐丰已经派人截住她,“英小姐,你请回,唐先生有话说。” 英宽在气头上,把车子驶开,唐丰却亲自追下来,挡在她面前。 英只得下车,“又怎样?” “我读了你的报告。” 英宽点点头,“你明白就好。” “你不必辞职。” “外头还有许多好工作。” “我们去喝杯咖啡。” “唐先生,与你单独喝咖啡的女子都不会有好结果。” 这时,秘书也追下来,“英小姐,古先生找你。” 英宽好气又好笑,停车场竟变成办公室,“我稍迟覆他。” “不,英小姐,他人在你房间,他甫下飞机就来找你。” 英宽只得把车子驶回停好,三个人一起回到办公室。 古大中一见英宽,立刻与她握手,“你益发出息了。” 英强颜欢笑,“这是正话抑或反话?” “你们俩都是我得力助手,左手不要与右手打架。” 英会意说:“我哪有力气与人争执。” 看清楚古大中,只觉他更加油头粉面,西装太过贴身,像一套戏服。 英真正微笑起来。 “经济大好,明年可望加薪百分之四以上。” 英说:“家母提及,在八十年代早期,经济起飞,她一年曾加薪十六个百分点。” 古大中笑,“那年我在宝生做后生。” 他们坐下喝咖啡。 古大中把公司一些意向告诉他俩,然后问:“如果我只身出来创业,你们可会帮我?” 英愣住,古大中在宝生高枕软席,出去外头干嘛,风大雨大,有什么好处? “我在新加坡有投资人。” 古某的左右手都没有出声。 这时唐丰出去开会,古大中把门关上,亲昵地问英宽:“合作得还愉快吗,人家可是英伟小生。” 英宽噢一声笑出来。 “怎样,不是吗?” “他的确是一个办事的人。” “对了,梅婆有否回来找麻烦?” 英宽一怔,“谁?” “梅老太,唷,女人复仇之力,好比地狱之火。” 电光石火间,明敏的英像是弄明白了一件事。 她模棱两可地答:“冤有头债有主。” “梅婆说过她会报复我。” 英宽轻轻说:“放假消息给她,致使她羞愧辞工的人是你吧,所以你要急急避开她,但是,她为什么迁怒唐丰?” “因为阿唐坐了她的位置。” “欺骗她的人原来是你。” 古大中却说:“我以为你一直知道。” “对,对,不难猜到,可是——” “好不容易甩掉她,记住,小英,你不要学这种女子,你要知道进退。” 英宽打心底寒凉,可怜的梅太,付出那么多,扒心扒肺,却落得叫人耻笑。英打个冷颤。 “我要到会计部去一次,记住,一起吃午饭,我订了桌子。” 能不去吗,当然不。 古大中挑了浓甜的上海菜,英宽感慨地吃了很多,她自作聪明,冤枉了好人。好人?不,英宽冷笑,唐丰也不算善男信女,只不过,这一宗案子,错揽了他。 英越吃越气,索性把红烧鱼头搬到自己碟子上大嚼。 古大中取消她:“看小英这副吃相都会爱上她。” 他又说:“当年她到宝生,丫头似,又瘦又小,做见习,但很快上手,对工作比任何人仔细负责,要不是那么小,我早就送花送糖。 英宽微笑,他指又干又小又丑,否则,她就落入毂中。 唐丰也吃得很多很快。 古大中说:“你俩想一想可会出来帮我。” 饭后,他们握手道别。 古大中笑着对英宽说:“小心阿唐这个人阿——” 英大声说:“知道。” 唐丰有点尴尬,英宽还有地方要去,她对他说明天见。 英宽急急到大富。 她几乎叫着入门:“人心叵测!” 但是她听到客房里一阵吵闹声,叫其余人客侧目。 女侍应轻轻说:“喝醉了。” 英宽低声问:“是熟客?” “不,第一次来,叫了碟杂锦鱼生,清酒一壶,忽然醉了,大叫大吵。” “我去看看。”英自告奋勇。 “英小姐,你当心,他是武疯,我们正想报警。” 英宽不忍女客出丑,掀起竹帘,走进小小房间。 那女人大字般躺在榻榻米上,英连忙脱下外衣替她遮住双腿,唉。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女人若要喝醉,一早应改穿长裤。 那女子面容姣好,衣着时髦,已醉得神智不清,一味痛哭,看样子伤心到极点。 英只觉心酸。 英叫人绞来热毛巾,喂她喝浓茶。 只听得她哀哀的说:“你回来听我说清楚好不好,你不能这样丢下我就走,我俩曾经深爱过。” 英宽问她:“小姐,你住何处,我送你回家。” 她哀哀痛哭,滚倒在地上。 女侍说:“我们只得通知警方一个办法。” 英问:“王旭在哪里?” 王旭抢进来,“我刚刚到。” 幸亏这时有人在后边说:“小姐,我找到你了,原来你在这里,快跟我回去,急煞人。”他也想挤进房来。 “慢着,”英说:“你是什么人?” “我是李家司机,她是李子和的女儿李家宝,你们不认识她?她住红棉道一号。” 人人皆知李子和是城里富户名人,世代做成衣生意。 “我们把她抬出去再说。王旭,劳驾你背她。” 王旭一下子背起李小姐,英宽用外套遮住她头脸。“快,我去叫车子。” 李家司机呱呱大叫,“慢着,我怎么知你们是否绑匪?” “你才是匪!” “这样吧,”王旭说:“叫部计程车,有陌生司机做公证人,由他把李小姐送回红棉道,我们跟车。” 李家司机也觉得这个办法公平。 在计程车上,司机已通知李家出来接人。 李家宝在车子里靠在英宽胸前一直饮泣,像个婴儿,车子很快驶抵红棉道一号。 独立屋门口灯光大亮,佣人赶快过来开车门,扶出李小姐,那女子却瘫痪在地。 英宽在她耳畔说:“复仇不是把对方切成一块块自厕所冲到大西洋,复仇是好好站起来,你听到没有。” 那李小姐缓缓伸出双臂,王旭把她扶直,一步步捱进屋里。 李家司机连声道谢:“谢谢各位,谢谢你们。” 稍候王旭出来,与英宽结伴下山。 英忽然问:“她漂亮吗?” 王旭没好气,“眼泪鼻涕,烂醉如泥,眼睛如核桃,面孔似猪头,如此失态发狂,你说好看不好看?” “可怜。” “奇是奇在那样富家女也会失恋。” 英宽点点头:“无人可以幸免。” “女继承人又还 好些,以后不乏追求者。” 回到大富,两人才发觉身上衣服泡汤。 “叫她赔偿。” 英宽说:“看。” 李家宝在贵宾厅这边遗下一只黑色爱马仕鳄鱼皮姬利手袋及一只血红色鞋底漆皮路甫丹高跟鞋。 王旭把它放进饭店外卖袋锁好。 王旭悻悻然,“纨绔子弟。” 英宽问:“为什么她要叫他回来?” “你没听她说?他们曾经相爱。” “很明显,那人已经改变心意。” “人有恋旧习惯。” “不,人喜新厌旧才真。” “那么,是她舍不得他。” “可怜的灵魂。” “对,英,你刚才找我做什么?” “不重要,我累得很,有事明天再说。” 第二天下午,在公司里,英宽收到一份礼物:名牌女装店礼券三万元以及白色玉簪花一束。 还有一封象牙白色信笺,以娟秀中文书法亲笔撰写:“多谢拔刀相助,李家宝感激不尽。” 啊,行动十分快速。 王旭也一定有礼物,不知他收到什么。 她拨电话过去问。 王旭说:“赔我一套白衬衫与卡其裤也很应该。” “还有呢?” “星期六李家有人生日,叫大富做外卖送过去,啊,皮鞋手袋还了她。” “帮衬生意,此后大富发达了。” “姐夫十分高兴,他决定亲自出马。” 这时,英宽说:“我还有事。” 她着人寻找李家宝资料。 原来李家一路十分着重拓发本地人才,本事著名设计师如崔米莉与郑静雯都是由李氏发掘并大力推介到国际。 李家宝是独生女,她主持经营管理,照片中得她清丽可人,绝非猪头。 李氏最近推出一系列上班女常服十分受欢迎,因为选料与缝工都优秀,价格也适中。 李家从来殷实,从不炒着炒那,投机取巧,而且低调,不知为何,李小姐昨晚竟走入一家小店,喝得酩酊。 有电话找英宽, 没想到是李家宝本人。 英宽微笑,“礼物收到,谢谢,你还好吗?” “好多了,你同我说得话,我会记得。” “要站着,死都要站着死。” “英小姐仿佛是过来人?” 英宽冷笑,“谁没有失过一两次恋。” 李家宝轻笑,“我喝得太多了。”她忽然否认失恋。 英宽识趣,她知道不宜讲太多,藉口要开会,挂线。 李家宝并没有邀请英宽到她家,也没有再见面。 萍水相逢,她们两人都已做得很好。 公司里有一条窄长的走廊,两边放满文件柜,臀部稍微宽的女士需要侧身才能走过。 同事抱怨杂物越来越多,什么都要保存,总有一日墙缝会得撑爆。 男女一起争过走廊,会发生尴尬场面。 一早,英宽与唐丰便那么巧合,一起卡在走廊里。 英宽缓缓向后退出。 唐丰说:“我有话讲。” “我耽会到你办公室。” “我觉得我俩最好从头开始,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自然地做同事,你所可好。” 英宽微笑,“你我之间,的确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唐丰无奈。 “多谢你善待文琪。” “她太年轻,不明事理,你切莫与她计较。”英语气讽刺。 “这是一宗误会。” “我肯定是,”英更加揶揄,“文琪自作多情,与人无尤,现在她已离职,天下太平。” “你对我有很大偏见。” “自由世界,意见自由,”英高举双臂,“我要退出走廊,我该往后移——” 就在这个时候,有个冒失鬼捧着一大叠文件冲进来,把英宽推向前,撞向唐丰怀中。 第二天,唐丰的秘书就派人把走廊两边的柜子搬进储物室。 同事们笑,“哟,以后少一个幽会好地方。” “往后,说悄悄话该往何处?” 黄昏,英宽约了王旭,在车上她说:“梅太,文琪……全是误会,他仍是冰清玉洁的一个人……” 王旭笑,“你太为他操心。” “真想辞职避开人群。” “再过几十年吧,找一个小镇,买座葡萄园,不需要很大,二十亩好了,种稍微浓葡萄,在挂满紫藤的平房看出去,一望无际,全是绿荫。” “独身有什么滋味,总得找个谈得来的人相伴。” “那就比较痛苦,我有个表叔,一表人才,又有资产,离婚后寂寞不堪,他对我说:下了班,只想有个女伴陪他聊天说话,他保证不碰她的手。” 英宽哈哈大笑。 王旭含深意地问:“你终于痊愈了。” “不知道,你呢?” “我在找那个可以说话的人。” 英宽本可以俏皮地迎上说“就是我吧”,但她不能轻率,这种话不能乱说。 “我要回学校取一些笔记,你在车上等我五分钟,可以吗?” “没问题。” 车子驶进大学区,在心理学系门口停下。 王旭匆匆进去。 英不想闷在车厢,出来坐在路边一张长登上。 不久,有两个女学生过来坐在她身边。 她们两人聊天,英宽坐在同一张登,自然听得见,“这是王教授的车子。” “你觉得他教得怎样?” “有人说他不是佛洛依德派,他嫌佛氏危言耸听,语不惊人死不休。” “爱狄帕斯与伊丽钗情意结……如今人们开始明白,一个人在廿一岁后需为自身负责,怪谁呢?‘爸妈不爱我’已不是理由。” “王教授那本新书你看过没有?” “是否‘女人到底想要什么?’” “我读过其中一章,精彩绝伦,深入浅出,这本书将以英语出版,相信会获奖。” 英宽的心忽然一动。 然后她俩站起来,“我家车子来了,载你一程。” 她俩似两只蝴蝶飞走。 不一会,王旭也回来,“不好意思,叫你久等。” 英闲闲问:“你在写书?” “不停的写啊,发表或消失。Publish or perish,相信你听过。” 英轻声问:“书叫什么名字?” “还未确实。”他不愿透露。 “与女性有关?” “女性的心理值得探讨。” “男性呢,问一问你们为什么时时要换女伴。三年后还不是一样结婚生子开门七件事,希望丈夫天天回家吃饭。” “问得好。” 英宽益发觉得王旭不简单。 一个人的心,是世上最黑暗的地方。 英宽忽然知道她失败在什么地方,她天生坦率,心事像一本书般任人阅读。 “我希望读到你的著作。” “不一定能出版。” 英忽然觉得疲倦,如此你虞我诈,多么疲累。 “请送我回家吧。” “为什么,”他诧异,“还没吃饭呢。” “你又可以写另一章了,”英揶揄他:“女子心意为何转变在一瞬间。” 王旭啼笑皆非。 周末,宝生在一间私人会所举行运动卖物会慈善筹款。 英宽听秘书说:“唐先生将参加游泳比赛,届时可以看到他混(原文如此)身肌肉。” 英十分差异,今日女子好色不下男性,而且豪不隐瞒。 另一个人咕咕笑,“我想看他体毛究竟长到什么地步。”英看两女一眼,猥琐也许,但她也想知道。 “英小姐,你比赛什么项目?” 英简单地答:“吃。” 那天她很早到达,只见场地已经布置妥当。 英把那张三万元名牌时装店礼券捐出来竞投。 她穿运动服球鞋,鸭舌帽压的很低。有人走近对她说:“英小姐,我记得去年你比赛射箭,今年为什么没有报名?” 英有点感慨:“我已疏於练习。” “可是投注,不,赞助人众,已达三千余元,英小姐,请踊跃帮忙。” “我连弓都拉不动。” “怎么会,太客气了,不中红心也无所谓,做善事嘛。” 英缓缓走到草地上,取起一把重量适中十字弩,瞄准靶,拉开弓,松手,箭直飞出去,直中红心。 英喃喃说:“穿心而过。” 她摸一摸胸口,一整年就这样过去了。 吃过早点,游泳节目开始。 英跟着其他女生涌到池边,只见健将们一字排开,预备下水。 泳将的身段最可观,肌肉发展得恰倒好处,圆润双肩,细腰,均匀大腿。 英目光搜索唐丰。 有人轻声说:“那里。”伸手一指。 英一看,不禁失望,又觉好笑,原来唐丰穿着一件俗称鲨鱼衣的泳衣,把身上每一寸肌肤都紧紧遮住,什么也看不到。 不,也可以觉察紧身衣下的他不负众望,身材非常硕健美观。 他在水中表现也一等一,像一支箭那般射出,轻易三场取得冠军。 英走到自己人的摊位。 “英小姐,有人以两万五投得你的礼券。” “嗯,再高就不值得了。” “今天好成绩,叫人想起梅太。” “是,梅太最大方。” “她把钻表都捐出拍卖。” “前辈们的确都拥有一种江湖义气,不比这一代,小眉小眼,锱珠必计。” 英宽回转公司。 脑子里全是唐丰落水那一刻:噗一声水花不溅钻进水中宛若游鱼般敏捷。 她埋头做文件。 忽然之间,有奇异电邮入侵,“英小姐,你可想知道女性最想得到什么?” 这是什么人? 案头是私人电脑,号码并不公开,这会是谁? 英拆阅电邮。 屏幕上显示字样:“第三章第二次草稿,失恋女写真——真正难以想像,失恋人士居然误信集体互相诉苦对牢陌生人穷数前度恋人可以解决问题。” 英一怔。 “你是什么人?” “你不必理会,你有兴趣,读下去便是。” “你想干什么?” “你若不信‘谗言’,那么,可即时键出,我不会在与你联络。” “喂,喂。” 那人不再回答。 呵是潘朵拉的盒子,一打开也许一切鬼灵精怪都会钻出,可是好奇心是人类至大弱点。 英宽决定阅读。 “第三章:所有互助会其实是抱怨大会,我为着好奇才参加,老实说,我不曾失恋,假使一日不幸失恋,我也只会独自蚕食我心,直至死亡,但不发一言是很难做到的事,故此他们咬牙切齿诋毁前头人……” 英宽像头上被人浇了一盆冰水。 她知道作者是谁了。 她手足冰冷,背后像是被人插了一刀,痛得叫她抬不起头。 “本来不想再去第二次,可是又觉得会在那里得到宝贵资料,那环境充满毒素,坐久了会吸入肺内,真不宜久留。” 英宽已肯定这人是王旭。 她以为他是一个朋友,患难之交,互相可以信任,可是—— “第三次会议,她出现了,且称她为冷小姐,因为整个人像行尸走肉,冷冰冰,毫无生气。” 英吸进一口气,又缓缓呼出,照说读到这里已经足够,她已知道王旭怎样看她,他的真面目如何,她可以键出了。 有人不想她继续当王旭是朋友。 那人要掀开王旭真面目给英宽看清楚。 这神秘人是何种身份,想帮人还是想害人? 这是王旭教授最新心理学著作中第三章,英宽是主角之一,他用她来探讨女子失恋心态。 如果事先他征得她同意:“英宽,借你的经验做学术研究,可以吗?”说不定英宽会答允,那又是另外一件事。 但现时,他隐瞒身份,假冒是她朋友,骗取资料,他是歹徒。 世上好人其实比坏人多,可是英宽连二接三遇到老鼠蟑螂。 这时,大部分同事仍在卖物会,公司里静悄悄。 英宽走到窗前,叹息几声,到茶水间去做咖啡。 经过唐丰房间,发觉他也回来了,英看清楚他在换衬衫,想退开已经来不及。 他脱下汗湿衬衫换上另一件,只不过三五秒间,英已经看到他健美V型背脊,同女同事们想象中一样漂亮,而且肌肤颜色均匀平滑,并没有长毛。 英闪进茶水间做了一大杯咖啡又回到自己办公室,她继续读王旭的著作。 “冷走进小组的时候,大家都屏息,她的脸一丝血色也无,双眼红肿,身形憔悴,似病入膏肓,她双肩尖耸……” 英不禁抚摩面孔,这么差,这么骇人? “她一声不响,手里握一大杯黑咖啡,不停喝它提神,喝那么多液体,却不见她上卫生间,奇怪。” 英咭一声笑出来,真不愧是心理学家,观察如此入微,评语这么刻薄。 英心酸。 知人口面不知人心。 英几乎要多谢这个揭秘的神秘人。 这是,秘书敲门,“英小姐,唐先生说你专心工作已经很久,怕你肚饿,送一碗及第粥来。” 英抬头,“及第粥最好吃。” “喻意也好,谁不想状元及第。” “替我多谢唐先生。” 英揉揉酸涩双目,他们这一代的视力算是报销在电脑荧幕上了。 “冷不算漂亮,她穿白衬衫卡其裤,但衬衫扣错口子,袜子不配对,整个人像一只小丑旧娃娃,头发也许久没有修理,她脸上写满失恋字样,最惊人的是,“她手臂纹有<失恋>字样,唯恐天下不知道似的,我太好奇了,像冷这样的病人,还会痊愈吗?” 英宽闭上眼睛 半晌,她缓缓吃完她的及第粥 她取出小镜子,照自己的脸容 不辞镜里朱颜瘦 也许,她应当做皮肤护理,还有,烫一个新发型,每朝运动跑步 英宽挺起胸膛 她听姐姐说过,有那种矫形内衣,穿上虽然呼吸困难,但有收腹凸胸效果 振作是一件痛苦的事 但如果不愿死去,就得好好提起神来 未读王旭著作之前,她真没想到自己可怕,可怜也许,但不是骇人 明天吧,趁假期整理一下仪容 她的目光回到电脑上,可是文字已告一段落,叫英宽哭笑不得的是,有字样打出: “欲知下回分解,下星期六同样时间敬请留意” 是下班时间了 英收拾桌面东杂物,取过外套,走到升降机大堂,发觉唐丰也站在那里 她不愿再与他同一部升降机,她讪讪地说: “我忘了手袋.”她转身 谁知唐丰不接受她的藉口,他说: “我陪你走楼梯好了,那是好运动.” 英宽一心要卢避开他 自从读过第三章后,英无比自卑,她没有胆子面对异性,尤其是唐丰这样的人 她抬头问: “你有话说?” “你怎样看今日股市?” 英宽定一定神: “银行好比投注站,全民皆赌,你说会怎样?” 她与唐丰拾级而下 大厦楼梯只用水泥铺成,没有装修,灯光也很差 英说: “我从不相信不劳而获,相反,出了十分力,赚得三分回报,已经心满意足,我存若干美国蓝筹,放在那里好几年动也没动.” “你不是赌徒,你很小心.” 英冲口而出: “不,我把感情筹码压错,一败涂地.” “一次失败不等于一世.” 英宽不再说话,他们已走到楼下,英推开保险门 唐丰忽然说: “去喝杯咖啡可好?” 英看着他英俊的长方脸,黄昏,他下巴已有胡须影子,有种憔悴美 他的邀请十分吸引,但是英宽仍然自惭形秽 他轻轻说: “你我是公司里唯一没有配偶的两个人.” 英提起勇气, “不,今晚我有事.” 唐丰无奈点点头 英转头向车子走去 她右手掩住胸口,那里乌溜溜一个洞,仿佛流出黑血 第二天一早她致电美容院 接待员抱歉地说: “我们三个星期后才有空档.” “我由梅太介绍来.” “呵,是梅太太熟人,你可以现在来吗?九点半,马利可以帮你全身按摩,阿安做脸,罗拉洗头.” “我还要修指甲.” “只有一早这个空档.” “我五分钟后到.” 这家美容院一站式服务,英宽一踏进门,四五个服务员趋向前,她们每人只有这三十分钟空档,十时后,预约的客人就会陆续上门 她们对英宽的状况议论纷纷: “没有见过这样僵硬颈肌,像石头”, “皮肤超干,快要打折;像五十岁”, “手背起斑,不得了”…… 英已失救 几个专家又推又拿既搓又揉,感觉真好,英的肌肤得到安慰,她勉强忍耐,才不致落泪 那时英伏在案前工作,他看到她专注凝神,头发垂下似挡着视线,他会提起她的发尾,替她用像筋结在头顶 英觉得那就是幸福 可是他离去之际际,对这些细节竟无眷恋,还说了许多难听的话 即使她曾经认识他,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她一定要忘记 一个叫珍珠的美容师帮她护理手足,理发师走近: “我叫唐璜.” 英微笑,她肯定他是真的 “你有若干白发.” 英宽吁出一口气 “信任我,我帮你处理这一头缺乏光泽的枯发.” 英付出代价后离开美容院,看看镜子,她觉得样子比昨天整齐得多,现在,她是一个优雅的失恋人士 她去买衣服: “我要六件四号长袖白衬衫,款式相同即可.” 店员不允: “一件小飞侠领子,另一件晚礼服领,这一件大翻领,那一件旗袍领,我们还有蝴蝶结领子,英小姐,来点变化好吗.” 英想起姐姐: “各要两件,我送人.” “令姐有孩子,不宜纯白,我替你挑条子格子点子衬衫.” “呵,今年女式西服可精彩呢.” 英大包小包往姐姐家走 惊见英容腹部隆然,动作不便 英容正约见保姆,当日介绍所荐好几个人来。 英到厨房做咖啡,见到小外甥坐在高凳上吃果酱,糊得一嘴都是。 他遗憾地告诉阿姨,「婴儿出生,我就是小哥,没人疼哥哥。」 「我会照样爱你。」 那小孩感动,走近用双臂抱进阿姨,把覆盆子果酱印在她阿玛尼西服上。 英看到英容送走最后一个保姆。 姐姐问妹妹:「你觉得哪个好些?」 英回说:「脏功夫应当自己做。」 「我只得一双手。」 「那个短发中年女子还算整齐。」 「那就是她了,我通知介绍所。」 「祝你幸运。」 「你回来帮手吗?」 英答:「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用水里来火里去,只需处理奶瓶及粪便。」 「人类的幼儿真费周章。」 转头一看,只见小哥把英带来的六件衬衫全部一件件套穿在身上,摇摇晃晃走出。 英宽大笑。 英容说:「你对孩子有那么大容忍力,一定会说好母亲。」 英答:「为什么要动气?母子也不过相聚十多年,之后他远走高飞,你要见他也难。」 「这是真的。」叹息。 「从前说至少二奶会在身边,现在女孩子也多奇志,陈李方家的女儿读完专科三年没回过家。」 「都到什么地方去了?」 「世界那么大,陈小姐据说在美太空署受训,方小姐在非洲做义工,李家女儿是无国界医生,常驻印度,探讨人类器官出售事件。」 「我的天。」 这时,家中原有保姆嚅嚅要求加薪,英把她拉到一角,悄悄自皮夹掏出三千元交到她手中,「每月加五百,预支半年,别出声,好好做下去。」 那佣人喜不自禁。 外劳离乡别井丢下亲人到远方做粗工,为的什么,不能怪人家贪心。 稍后姐夫的母亲与妹妹前来探班,家里插针地方也无,英宽连忙告辞退出。 自闹哄哄一个墟回到冷清清小公寓,英宽反而松下一口气,结婚生子?暂时不必多想。 她键入聊天室。 有人说:「我们已经订婚一年,他到澳洲工作,我本来打算跟着去,谁知他一封电邮把我抛弃。」 电邮!只用电邮。 「你算幸运,我那位在电话录音机中留言。」 「怎么说?」连英宽都想知道。 「性格不合,我们分手吧。」 「你怎么做?」 「我转赴伦敦,读完硕士才回来。」 「可有伤透了心?」 「直至在大英博物馆埃及文物部看到千年古物罗萨泰石碑,石匠在碑上刻的埃及象形文及希腊文有多久了?人生不满百,何必常怀千载忧。」 「有智慧。」 「你结婚没有?」 「还没,你呢,你几岁?」 「三十一,未婚。」 英宽不禁苦笑在。 周末到临,英怀着兴奋及恐惧之心追读第三章。 “冷小姐时时咬牙切齿,脸肌缓缓转动,开头我以为她咬口香胶,可是不,她一直不停用力咬牙切齿,像是咀嚼敌人血肉一般,可见她情绪何等紧张,恨意多么涩深,肯定她的牙齿已遭磨损。” 英宽蓦然抬头。 她一点也不自觉。 这一刻她何尝不正咬紧牙关。 做人竟这么辛苦,实在可怜。 她连忙松开牙关,这才觉得牙根酸软。 王旭说得对,他把她形容得淋漓尽致,活灵活现。 这时,有电话进来,录音机代答:“这是英宅,有事留言。” “英,我是王旭,几天不见,十分挂念,请联络。” 嘎,是他,英又紧紧咬住牙,他还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太可怕了。 他还斗胆主动撩拨她,可恶。 分明是想看她死去没有,如果活着,再当白老鼠研究一番。 无耻,卑鄙,她还一直当她是患难之交。 王旭继续写下去:“我接近冷,与她攀谈,发觉她不是冷酷,而是魂不守舍,一句话七个字她只听进去三个字左右,我问:‘是第一次来吧,以前没见过你们’,她却回答:‘前边也一样下雨’,这是什么意思,新诗的其中一句?” 英宽握紧拳头。 “而且还有一宗怪事,她的肚子会不停咕咕呜叫,咕噜咕噜,像只小动物,清晰可闻,四周的人都听得笑起来,冷却懵然不觉,可怜,不知多久没吃东西了,真怕会饿倒在地上。” 她成为她眼中小丑。 “冷与小组格格不入,不说一句话,我想她不会再出席,我要把握机会,与她结交,终于邀她到大富吃碗荞麦面。” 披着羊皮的狼。 第二天,英宽去看牙医。 看护大吃一惊:“伍医生 ,英小姐有一年多没来,牙齿被咖啡染成棕色,肉眼可见有四处被蛀。” 医生铁青面孔命英照X光。 “哟,”看护火上烹油,“牙齿磨得出现轨道,需要做一只橡胶牙箍。”医生问:“发生什么事?” 英宽解释:“失恋。” 大家这才静下来。 两小时后英宽牙齿焕然一新,雪白整齐,恢复旧貌,英宽觉得安慰,至少她已有勇气缓缓修复仪容。 回公司途经过大富,英别转面孔。 怎么个说法?旧恨散不尽,新怨上心头,她真不中用。 不过,她肯定已走到失恋第三步,那就是承认事实。 她接到一个电话,由李家宝亲自打来。 「英小姐,还记得我吗,我是家宝,想请你到舍下吃茶。」 啊,英宽不想赴会,可是想一想,这也是走入人群的时候了。 她们约好下班时分见面,李家派车接她。 英上车时看见李千金已在车厢内。 「啊,你这么客气。」 李家宝微笑,「家母教我,请客人要尊重,千万别叫人家孤零零赶来吃一顿茶,然后门一关,叫人家山长水远独自找车回家,这是礼貌。」 英感慨地答:「几乎失传。」 「妈妈还是:『路近,替人客安排车子,路远,替人客安排飞机,否则,不要麻烦人家。』」 车子驶到小小一间滨海白色小屋,原来李家宝独自住这里。 家具十分简单,有一张原木制造四面不等边的大枱子,英宽认得是大师铃木明治的作品,是件名贵股东,她不出声。 女佣敬茶。 李家宝看着英宽,忽然羡慕地说:「你看你是多么亮丽。」 嘎,什么,英几疑听错。 对方说下去:「你精神奕奕,神采飞扬,既漂亮又有智慧,做事黑白分明,我真钦佩。」 英宽瞪大双眼,这是怎么一回事,李家宝小姐,你有无认错人? 李小姐叹口气,「你看我,与你相反,我化妆永远太浓,衣着过分时髦,首饰太多……但是不打扮呢,又怕失礼,每早起来都觉得做人难。」 英不出声。 李家宝不似伪装。 「新厨子自苏州来,你尝尝她的手工。」 只见女佣捧出四碟子甜点,又再是四式面食。 哗,单是一碟子小小白兔形素饺已叫人垂涎。 李小姐说下去:「你看你皮肤多好,双眼炯炯有神,所谓明眸皓齿,就是形容你这种人。」 英宽苦笑。 「难得你既聪明又有同情心。」 「你把我说得太好了。」 「我是真心话。」 英宽看着她,不知女承继人还有什么话说。 她忽然问:「英,你与王旭是什么关系?」 英宽一怔,她想一想,缓缓答:「我只不过是大富小食店一个熟客。」有点心酸。 「你们不是男女朋友?」 英立即否认:「怎么可能,我另外有知己。」 「那么,你觉得王旭这个人怎样?」 英宽忽然明白,今天下午的题材是王旭。 她不便回答:「怎么说呢,我对他了解不深。」 「他是好人吗?」 英宽微笑,「世上岂止两种人,每个人都有优点与缺点。」 「那天晚上,我醉倒在地,出尽洋相,幸亏有他用外套遮住我身体,后来背我出门,又用衣服盖我头,免人认出,对我来说,王旭是英雄。」 英没好气,怕她出丑的是她英宽,大小姐,你认错人了。 「我约过他喝茶,他推搪事忙,不愿出来。」 英宽不出声。 「终于我们在一个展览中见面,他居然一时没把我认出,唉。」 英宽更不好说话。 看样子李家宝对王旭有意思。 这时李小姐咳嗽一声,「你不会觉得我幼稚吧,其实,我也懂人情世故,我晓得照顾自己。」 「我知道你很能干,你在李氏集团担任要职。」 「王旭给我很大安全感。」 英宽奇问:「你有什么惶恐?自幼家长替你安排学业与事业,一早提供必须物资,你怕什么?」 「我深感寂寞。」 啊是,女性最怕独处。 「我只怕王旭是你男友,现在知道不是,放下心来。」 英宽站起,「谢谢你的茶点。」她想告辞。 「还有一件事。」 那又是什么? 「英你在宝生工作?」 英宽点点头,「我在宝生已有三年多。」 「有一个人,不知你可熟悉。」 「请问他尊姓大名。」 「他叫唐丰。」 英宽听到这两个字,不禁又坐下。 李家宝低声说:「他便是叫我失恋的人。」 英震惊,这个城市像一条村庄似,每个人都认识每个人,真没想到李家宝嘴里会吐出唐丰两字。 「他——抛弃你?」 李家宝苦涩地说:「家长反对。」 「他品格欠佳?」 「不,因为他有一半葡萄牙血统。」 英宽更加意外,她完全不知唐丰是混血儿,她瞪大双眼。 「那又有什么不妥?」 「家母说,年轻人只管热恋,不计后果,从未想过,将来生下第二代,会是杂种。」 英宽大奇,「遗传学家早已证明全人类始祖来自非洲同一祖先,为什么要分彼此?」 「那是你的看法,所以我钦佩你。」 「你们可以私奔。」 「但他不愿意连累我失去家人及承继权。」 「二十一世纪了,小姐。」 「真悲哀可是,他自尊心太强,大过对我的爱。」 英宽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的母亲,在濠江,曾经是一个红舞女。」 英宽冷冷说:「又怎么样!」 「英,你真有胆色。」 「你家有门户之见,我警告你,王旭不过开一片面店,并不呵护李家资格。」 「但他百分百是华裔。」 「同你做朋友也许亦需要验血。」 李家宝忽然掩脸痛苦,「我太软弱,我未能独立。」 「对不起。」 「不不,不管你事,因为他也那样说过。」 英不禁同情唐丰,已经凭一己之力做得最好,却还有人嫌他是杂夹种。 英宽唏嘘,换了她是他,她也会弃软弱千金而去。 英告辞李宅。 第二天,英宽到人事部查看档案。 找到唐丰,果然,他在濠江出世,今年三十二岁,父母均已辞世,他生母叫麦迪拉奥普托。 难怪他要生气,母亲已不在人世,还要遭到歧视。 英宽发觉,她对她不喜欢的人原来一无所知。 这叫偏见。 他年纪比她想象中略大。 有机会的话,自他嘴里亲口说出这一段感情,一定荡气回肠。 英在会议室碰见唐丰,眼神忽然柔软。 唐丰看着她,「今天你精神很好。」 英答:「是白衬衫的映照罢了。」 「我最喜欢白衬衫,一直以为是留恋学生生涯。」 「你在濠江读书?」 「小中学都在教会学校学习葡文,稍后到本市升学,又在美国读管理。」 「你是老古的门生?」 「可以那样说。」 「你的性格与老古极端,他油滑奸诈,擅交际迎奉,你却孤僻私隐,不过他欣赏你,这是他的本领。」 唐丰看着她,「你今天心情颇佳。」 这时,同事陆续进来开会。 那天英宽发表的意见特多,她一共讲了十句话,每次都配合唐丰建议,稍微做出转折,不过都有数据支持。 「真厉害,」同事说:「英可以算到七年后美国股市价值,道琼斯应奉她为先知,股友该向她膜拜。」 大家起哄鼓掌。 英宽作状用右手弹一弹左肩上灰尘。 其实任何人都知道上升的股价一定会摔下,又到底的楼市过些时候必定升上,可是有详细理数支撑,当然只有专家才做得到。 那天晚上,英宽躺在沙发上看书,忽然入梦,好笑的是,她先听到自己的鼻鼾声。 然后,她发觉身边的人是从前的他。 英正挽着他的手臂,朝大马路走去,嘴里兴奋地 :「到了,这便是我说过的时装店,每件衣服的设计都合我心意,价钱根本不是问题。」 英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不知他有否觉得她无聊,但刹那间人群挤散他俩。 梦中的英宽并不着急,她走进时装店,发觉衣架子上都是空的,正彷徨,标致的服务员说:「英小姐,请到地库我们新设咖啡店去休息一下。」 她走进地库,找到一张小圆桌坐下。 四周围都是年轻男女,他们都长得英挺漂亮,打扮时髦,衣饰全都是黑色和灰色的人字绒与芝麻绒,女孩穿深色丝袜配漆皮高跟鞋,好看到不得了。 英宽羡慕,年轻真好。 忽然有人碰到她,他们连忙道歉赔笑。 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有这许多好看的人。 英宽尤其喜欢其中一个女孩脖子上一串珍珠,小小颗,逐次序渐渐自大变小。 她看他们,他们也看她。 眼光有点奇特,英看自己,忽然发觉手上握着拐杖,啊?她自己已经老了,手背上全是寿斑与皱纹。 英吃惊,霍一声站起,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她身边的人全部看向她,手足无情,不知怎样安慰她。英继续痛哭。 就在这时,有人紧紧抱住她,「我在这里,不用怕,我在这里。」 她把头紧紧埋到那人胸口,她知道他是唐丰,她认得他。 他低头吻她额角,把脸紧贴她面孔,英可以感觉到他整张面孔自双眼以下都是须根,她紧紧抱住他,「不要再离开我。」 她听见他说:「永不。」 英宽惊醒,这一吓非同小可。 她胸前的书落到地下,那是马尔盖斯的魔幻写实短篇「一个长巨大翅膀的老人」,以后,税前不可以看这种故事,会做怪梦。 怎么会是唐丰。 梦境真无聊,连当事人都觉得尴尬。 她如常沐浴更衣上班。 那天古大中传话:「英,你与唐丰到濠江出差一天,去看一幅地皮。」 英一怔。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是,这块地皮的确需要两个人一起视察后才可作出贷款决定,这是资料,你可先做功课。」 “明白。” “晚上九时出发,第二天深夜回来,已经帮你们订好酒店。” 英宽扬起一条眉毛。 “当然是两间房间。” 英宽想起昨晚的绮梦,连耳朵都麻痒起来。 她连忙专心读资料,一边看一边“嗯”,“唔”,因为发觉许多纰漏风险。 当时,英收拾简单行李,等公司车来接。 唐丰已在车上,他穿便服,西装外套加牛仔裤及一双破球鞋。 他紧紧皱着眉头,开口便是公事:“你看过资料?” 英宽点点头。 “怎么说?” “风险太高,兼有许多机关。” “说得很好。” 车子驶抵小型飞机场,他俩便乘搭俗称水陆两用飞机前往目的地,旅程只需三十分钟。 当地地产商与豪华房车来接,并不提公事,带他们到酒店,招呼他们吃晚饭,并建议小财怡情,但送上的筹码却是六位数字。 唐丰却说:“我带你去看一个人。” 英宽一怔,这会是谁?“ “她是一个老太太,她是我旧时保姆。” 啊,那不能空手。 英到酒店商场挑了一张桃红色凯斯咪大披肩以及一瓶叫快乐的香水。 老太太住旧区,但是向海湾,露台可以看到新区灯色,她来开门,一看到是唐丰,连忙拥抱亲吻。 “我亲爱的孩子,你来也不与我说一声,一阵风似叫人想念。” 英宽发觉她是个高加索人,皮子雪白,有六十多岁了,仍十分爱美,那么晚还没有卸妆,衣着整齐。 她对礼物爱不释手,道谢之余想亲呢抚摸英宽脸颊,但觉唐突缩手。 英连忙主动握住她双手问候。 “叫我阿利索好了。” 小小家居放着许多水晶玻璃装饰,连灯罩都有流苏点缀,她请他们喝咖啡。 她接着问:“你是他的爱人吗,他从来不带女友到我这里,你们几时结婚?” 英宽一味笑。 “你眼睛充满智慧,你是那么端庄漂亮,你会是他的好妻子。” 稍微逗留一会,唐丰告辞,老太太依依不舍。 他俩在石卵路上跨步,“她很喜欢你。” 英宽微笑,老太太家有股浓郁的玫瑰花香味,染在身上历久不散,像一场旧梦。 唐丰忽然说:“家父在我出生不久便往巴西谋生,不久音讯全无,家母在娱乐场所工作,把我交给保姆照顾,在我十岁那年,她患脑癌辞世。” 短短几句,交待了他凄酸的童年及青年,英宽恻然。 他们在海旁长凳坐下。 他想把外套脱下给她,她说不冷。 附近有小贩,他买一包糖炒栗子给她剥着吃。 唐丰说下去:“我自幼孤僻,性格千疮百孔,很难相处。” 英宽轻轻说下去:“丹麦王子汉姆列特。” “什么?” “自幼女家长叫我们远离汉姆列特型男生,他性格两极,冲动悲怆,做他女友,无法安慰到他。” 唐丰笑起来。 英宽看着他,“你笑是像另外一个人,我几乎不认得你。” 他伸出手掌比一比她的面孔,“你的脸只一点点大。” 他的手忽然碰到她脸颊,可是很快缩回。 他怕得失她。 他说:“那块地王,就在不远之处。” “可要过去看看?” “明早吧。” “你看到批地文件上的签署没有,似万无一失。” “可是那地价,远远低于市值,只要三分之一。” “客户能干,懂得投资,我们应当高兴。” “照你说,理应去马?” “叫我们两个人一齐来,就是叫我们有商有量,有福同享,有祸同当。“若避得风险,与老古齐齐升级,若不,就得离开这个行业,你想清楚了?” 英宽微笑,“投资,当然有风险,否则,只得收取一厘半年息。” “万一失去这份工作,你打算做什么?” 英宽答:“不知道。” 她忍不住触摸他的须根,那粗糙麻痒感觉同梦中一样。 “与我结婚,在家煮饭洗衣。” 英宽大笑,“我也正找人煮饭洗衣。” 他握住她的手深深吻一下。 英扬手叫一辆三轮车,他俩回酒店休息。 他没有敲她门,她也没有,两个人实在太累。 第二天他打电话过来,她已淋浴更衣。 两人到地盘参观,只逗留一会,便心中有数,建筑师与他们会合,一起看建筑图则,然后与客户吃晚饭。 客户笑说:“两位快结婚了吧,我给你们留一层房子如何,廿三楼乙座,风水最好,七折出售。” 英宽仍然微笑,她不明白为什么人人看好他俩,一定是因为两人都长着同样的浓眉。 合同取出,他们分别签署,跟着由双方律师见证。 古大中在电话中说:“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 客户开香槟庆祝。 英宽记得她头一次喝香槟误以为是汽水,咦,这种汽水真美味。 当日她只喝了一杯。 他们结束这豪华一日游。 归程上飞机遇到气流,略为倾侧,英压到窗户那一边,唐丰挤向她的肩膀,紧贴着,不愿移开。 英宽左边身酸软,“让一让可以吗?”她低声问。 谁知唐丰回答:“不。” 英啼笑皆非,“这是非礼。” “你大声叫嚷好了。” 岂有此理。 唐丰忽然用拇指轻轻扫摸英的脸颊。 英说:“这已经十分危险,你向你都失恋不久,重创未愈,这么快投入男女关系,有害无益。” “你一向如此理智?” “吃一次亏学次乖。” “没有痛楚没有得益。” “No pain,no gain。” “可惜我比你大许多,否则我一定不会如此斯文。” 英宽凝视他,“是,你很老很老了。” 这时机师宣布:“先生小姐,前边还有一个气流,请勿吃惊,我们即将降落。” 就在这时,飞机震荡一下,英的心离了一离,唐丰把她紧紧拥在怀中,他的下巴扣着她的额角,但他的嘴唇始终没有碰到她的嘴唇。 小型飞机几乎走之字路降落,滂沱大雨,雷电交加,公司车连忙驶近。 唐丰早已脱下外套盖在英宽头上,饶是这样,两人也淋得像落汤鸡。 “先送你回去。” “不,”英说:“你混身湿透,到你家。” 就这样决定了你家还是我家。 他的衬衫如蝉翼般贴在胸前。 英轻轻问:“那样浓密的胸毛,可给你许多麻烦?” 唐丰忽然涨红面孔,这样回答:“一到午夜,我便变成人狼,对着月亮嚎叫。” 英宽猜想,这便叫打情骂俏。 “到了,司机,你可以回转。” 英阻止,“不,我还要回家。” 唐丰不顾一切拖她下车,“不,你不能回家。” 英忽然大笑:“明早见。” 她把外套还他,着司机开车。 司机开动车子,往倒后镜看一看,轻轻说:“唐先生还在等你。” 英宽转头看到他站在大雨,忽然不顾一切说:“停车,停车。” 她朝她奔过去,任由人头落地好了。 他紧紧拥抱她。 他开了大门,请她进去。 英看到一间货仓改建的大统间,四处堆满书报文件,杂乱但有章,一张棕色真皮打铅钉长沙发已经坐得发白,用大光灯照明,像工场般。 英笑出来。 唐丰脱下衬衫,把毛巾浴衣交给英宽。 “放心,”英说:“我早已过了二十一岁。” 他轻轻说:“我还以为我不能再爱人。” “我也是。” “他们告诉我,宝生新拍档是一个脾气极坏,新近失恋的女子,打扮如摔坏了的洋娃娃,我一见你,同他们所说没有一丝相像,一双凌厉眼睛叫人迷惑,我猜想你已克服失恋。” “闭嘴。” 请不要作出任何允诺,也不要说谁会爱谁一辈子。 第二天一早,英才发觉唐丰的衬衫原来是极浅的粉红色,他与古大中一边讲电话,一边煮咖啡。 英到浴室沐浴,然后捧起香闻十里的孔那咖啡一口气喝光再添。 他穿上西服,一边结领带,一边说:“我送你回家更衣。” 英宽点头。 她刚刚转身,他忽然紧紧拥抱她,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英回到家里,公司电话跟着追到,“英小姐,你真该配手电。” “我十分钟后到。” 她换上工作服回到公司忙一整个上午。 太早投入另段感情,象挖肉补疮一般,另办公室恋情是最糟糕一种。 下午古大中上来,隔着玻璃窗看唐丰开会。 他问英宽说:“这次你俩立功,濠江那张合同把贷款部本年度盈利额提高八个百分点。” 英凝视唐丰皱紧眉头训示下属办事。 古大中看着英宽,“他是个英俊小生,我要是女人,我也喜欢他,这人是遗传因子特高兴时的合成品,不但面孔身段好看,又好学聪敏。” 英牵牵嘴角。 “我知你听过许多谣言,我保证都不是真的,女人喜欢他,得不到他,所以恼羞成怒。” “我还以为那是你。” 老古笑:“我外形象老冬瓜,怎能同他比。” 只见唐丰手按着桌子,再三叮嘱同事。 他已脱去西装外套,身上只有长袖衬衫与领带。女同事眼光倾慕。 “人家都说宝生有两罐蜜糖。” 英问:“古与唐?” 老古诧异:“你不知道?是唐丰与英宽。” “胡说,我才不是甜品。” “也只有你配得起他。” 英嚷:“喂,今日怎么了,公事都办完了?” “英,我想说的是,唐丰要求调往利斯本,他这一走,你便代替他的位子,一年升两次,英,你贵不可言。” 英宽听到这消息,却象头上浇了一盆冰水,“他几时向你提出这件事?” “今朝一早。” “你怎么回答?” “我待会同他商议,他精通葡语,往利斯本至合适不过。” 古大中走开。 英宽看到唐丰把双手绕在胸前,听同事发表意见。 是那双收,不久之前,才紧紧拥抱过她。 英宽低头,吁出一口气。 她可有告半天假回家痛苦?当然没有。 英静静坐到电脑前,收看电邮。 王旭找过她好几次:“英,公司说你出差去了,回来请到大富一聚,大师傅记挂你,说足有十天不见你,留着鲑鱼头等你。” 才十天? 英宽的感觉似过了十年。 她揉揉自己面孔。 那天下午,她没有碰到唐丰,她做完手头功夫,才想起王旭著作第二章。 进展如何了,那神秘人有否继续向她通风报信? 正在这个时候,姐夫气急败坏的声音找她:“妹子,请你丢下一切事立刻到我家。” “何事?” “英容忽然见血,我建议立刻送院,可是她放不下孩子。” “孩子交给我,我马上到。” 英宽扔下工作同秘书说了几句立刻着司机开车。 姐夫一打开门,英宽只听得大哭小号。 她连忙进屋调解。 英把在地上打滚的小外甥扶起,温言安慰:“阿姨背你一世,别哭。” 姐夫急问:“现在怎么办?” 英宽发觉姐姐痛苦呻吟,她叫司机上来。 “你们两个男人扶了孕妇上车往医院,一个保姆跟我同孩子,另一个留在家中收拾候令。” 他们匆忙离家出发。 英忽然明白:除出她所爱的男人那深情亲吻,世上还有许多可贵的人与事。 在车上英容歉意,“对不起,我不想叫白车。” 英宽答:“住嘴。” 到达医院经医生检查又不算得什么,看护笑说:“入院是正确做法,医生建议提早剖腹生产。” 外甥第一个放声大哭:“妈妈,妈妈。” 英温言劝说:“你快要做哥哥了,不能动辄哭闹。” 忽然听得有人说:“让我来。” 那是唐丰,他背起小孩。 英意外,“你怎么在这里?” “秘书说你急事回家,家里说你在医院。” “那也不必劳驾你。”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脸旁。 英宽定一定神,“你有话说?” “英,跟我去利斯本。” 英缓缓说:“利斯本,葡萄牙首都。” “我有舅舅在那边,我可以重新开始。” 小孩不再吵闹,睁大双眼看这一对年轻男女诉衷情。 英宽凄酸:“到现在才告诉我。” “我也是刚决定这件事。” 英叹口气,“我姐姐在手术室。” 唐丰说:“我去买些食物给孩子,你要什么?” “白兰地。” 唐丰一走开,那顽皮小儿便学着说:“跟我到利斯本,那是你的爱人?阿姨,你不再失恋?” 英宽轻轻说:“我不谙葡语,而且,我不喜欢风大浪大的北大西洋,在这里,我有亲人及工作。” 唐丰回转,带回热狗牛奶及冰激凌。 小孩十分欢喜,暂时忘记他的愁苦,开心地享受食物。 唐丰轻轻说:“英,我会尽一切力量叫你快乐。” 英宽靠在他背上,“开头六个月,我会是天下最开心的小女人,每早送你出门上班,然后到街市买菜学做葡菜,找老师学讲葡语,晚上等你回来喝一杯红酒,告诉你那一天发生什么事:一个少男对我吹口哨,姐姐给我电话,旧同事会在秋天到欧陆旅行……然后呢?” 唐丰不出声。 “在那种情况下,一个女人很快年老色衰。” 唐丰轻声说:“你不会。” “十年寒窗,我读得两个学位,我不打算放下我所长,我不会甘心。” “你想怎么样?” “我们不能维持现状吗?” 谁知唐丰轻轻说:“爱或可燃烧,或可长远,但不能两全。” 看护出来笑着说:“恭喜,母女平安,你们都升级了,你,你做阿姨,你做姨丈,还有,他是小哥哥。” “是个女孩!”英宽惊喜。 “过来看婴儿。” 婴儿趟透明保暖箱里,正张嘴大哭,才一点点大,表情好不苦恼,英宽忽然想起:“我姐姐呢?” “还在手术室,十五分钟后可以上来。” 英看到姐夫双眼通红,气喘喘赶来抱起儿子看初生女儿,这大个子又钝又圆,整个人象漫画角色,可是,他是个好丈夫,英忍不住抓打他的肩膀。 他哽咽:“英容出生入死……” 他懂得感激,已是一等一好男人。 英宽说:“我们明早再来。” “好,好。” 走到医院门口,唐丰说:“女性,很伟大。” 英说:“视人而定,我甚至不再想为自己出生入死,苦头已在半工读时吃足,今日想法不同。” “你想到哪里去了?” “回家。” “我跟着你。” 英举手抚摸他的脸,“多少女同事梦寐以求》“ “别取笑我。” 英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送你到门口。” 英回到小公寓,开一瓶蜜桃红,独自对樽口喝了起来。 她最喜欢发掘廉价美酒,象加拿大渥契拿跟出产的三十元一瓶葡萄汽酒。 她倒在小床上,这十年来她一直是自己的主任,直至失恋,现在,她仿佛刚拾回昔日肯定脚步,实在不想再度迷失。 电邮来了。 英一边喝酒一边看是谁找。 “……她在想什么?冷小姐还会再一次恋爱吗?” 啊,是王旭的著作。 “为什么我要关心她?任何人都有同情心——” 把同情心留给非洲贫童吧。 英已战胜这一关。 她不想再知道别人对她怎么想。 她按删除钮。 电脑问她:“肯定全部删除?”她回答:“是。” 只需一秒钟,电脑告诉它:“已经删除。” 英宽松一口气,她自抽屉找出一管口红,在唇上抹一下,抿一抿,换上一件干净衬衫,忽然觉得疲倦,她靠在沙发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门铃响了又响,只得惺忪起来开门。 “谁?” “已经第二早了,请开门。” 是唐丰的声音。 不知怎的,英第一件想起来的事是漱口,酒后,又睡了几个小时,嘴巴必定臭不可挡,一具臭皮囊怎样谈情说爱。 “等一等。” 她连忙漱口,然后,才轻轻打开大门。 唐丰说:“凌晨十二时零五分。” 他紧紧拥抱她。 可是,即使是这样,英宽也知道:只有姐姐与姐夫这种柴米夫妻才懂得爱。 “去看姐姐,我挂住她。” “凌晨——” 英答:“母亲与魔鬼永不睡眠。” “我说过会尽量依顺你。” 英料不到他驾驶一辆哈里戴维森,她戴上头盔,唐转过头说:“我不是要讨你便宜,你若想安全,最好抱紧我腰身。” 英宽笑着抱紧他。 他说:“紧些,再紧些。” 已经不能呼吸,再紧要窒息,也许极端快乐与无限痛苦只差一条线。 唐在山顶兜个圈子,他们看到宝石似的万家灯火才到医院,英一直伏在他背脊上。 不出所料,英容并没有睡觉,她正哺乳,幼儿乖乖躺怀里,在该刹那,与接着一段颇短的时刻,母亲是她生命中最重要人物。 看到妹妹,英容笑。 “好吗?” 英容答:“本来伤口痛的要命,一看到婴儿小脸,脑上大量分泌安多芬,又开心得不得了。” 忽然,英容看到英俊的唐丰,“这是哪一位?” 她妹妹回答:“我朋友唐丰。” 英容从未见过那么漂亮的男人:五官细致,却有男子气概,他正微微笑。 英容转头看见倒在沙发上正在扯鼻鼾的大块头丈夫,不禁吁出一口气。 这英俊的年轻人分明是妹妹的新男友,叫她艳羡。 他们两人坐在她床尾,英宽仍然抱着男友腰身不放。 “你俩如何认识?” 唐套用艾略脱的诗句:“在拥挤会议室里,女人正谈论米开朗基罗,我一眼看到她,其余人与声,光与影都渐渐褪出消失,我已知道是她了。” 英容动容:“你爱她。” 唐丰轻轻地转头看英宽:“You have no idea。” 姐姐问:“英,你呢?” 英没有回答。 “你喜欢她什么?” 唐声音更轻:“所有一切,包括她头发上一股新鲜洗涤衣物香味,还有她吃东西时狼吞虎咽样子,她柔软丰唇,她精灵脑袋,一切。” 英容睁大眼睛:“如此柔情蜜意!” 英宽这时说:“唐,请替我买杯咖啡。” 唐丰笑笑出去。 英容看一看张大嘴昏睡的丈夫,“妹子,你还在等什么?你还不跟他走?” 英容缓缓答:“他们都那个样子。” “什么?” 英说下去:“开头的时候,他们都会说那样好听的话,送花,送糖果,走百里路,乘夜车,只为见你一面,在街角等候,蹲在梯间整晚为求清晨装作偶遇,替你写功课背书包,半跪地上为你绑鞋带,吻你走过的路,捧他父母的头来见你……” “这都是真的?你听过多次?” “许多许多次。” “羡煞旁人,象一出电影般。” “根本就是戏,只换女角,剧本里对白、场景、气氛,完全不变,忽然一日他看到更好的对象,便转移目标。” “没有例外?” 英宽指一指沙发上蜷成一堆的姐夫,“他。” 姐姐问:“你都看穿了?” “一颗受伤的心会突然清醒。” 这时唐丰回转,“这不是全世界最好咖啡。”把杯子给英。 英对姐姐说:“我累了,我要回家补一觉。” 唐丰忽然说:“英姐,请允许我带你妹妹去利斯本。” 英姐一怔:“为什么叫她作出那么大牺牲?” 姐姐说得好。 “我没有她不能好好生活。” “英宽离乡别井也不能生活如意。” 唐丰不出声。 “当然,我只是她姐姐,如果她愿意跟你到北极圈一辈子不回来,我也无可奈何。” 英宽站起来:“大家都累了。” 唐丰握一握英容双手,与英宽退出。 在整个过程,姐夫从未睡醒。他真是个幸运的人。 那初生儿忽然哭泣,声线洪亮。 “我们去吃宵夜吧。” 唐丰总不愿放英走。 “我累垮了在这里。” “我还没跪着替你绑鞋带与吻你走过的路。” 他都听见了。 他问:“我只是他们其中一名?” 他把脸趋得极近。 他叫那么英俊的男人极度,真是一项殊荣。 他把她送到家门,他俩下车,英宽才摘下头盔,忽然之间,唐丰用双手捧起她的脸,接近她,英以为是一个吻,可是唐丰忽然咬住她脸颊使劲,英痛得叫起来。 “喂。”她挣脱掩脸,“疼痛。” “很好。”他说。 “为什么。” 他回答:“吃掉你。” 他骑上机车飞驰而去。 英宽哭笑不得,正想回家视察伤口,有人自角落转出:“那是什么人?那是一只狼!英,你怎么会同那样一个人在一起?” 英停睛一看,这人是许久不见的王旭。 这时大厦管理员缓缓走出询问:“英小姐,早,没有什么事吧。” 英宽发觉天色已放出鱼肚白,她连忙回答:“没事,,没事。” 管理员轻轻走开。 “英,我有话说。” “我们去喝杯咖啡,街角的茶室五点已经开始营业。” 他们往石子路走向市区。 “英,那人是谁?” 英转过头看他,“我毋须向你解释。” “我们不是朋友吗?” 英没好气,亏他说的出口。 在晨曦下,王旭可以看到英左脸颊上有明显两排半月形齿印,那人力度不轻,两颗尖锐犬齿深陷入皮肉,几乎流血。 “那人是谁,英,你怎可任由他鱼肉?你刚从刀山走出不久,又掉进油锅。你太不自爱。” 英点点头,“你说的对。” “你需要刺激,可是这样?” 英看着他,“你关心什么,我不过是你研究心理学的一个题材。” 王旭忽然噤声。 他们在小餐厅坐下,清晨已有上早班的人在吃早餐。 他轻轻说:“你读到我的笔记了。” 英答:“用字很尖锐很真实,我看了如当头棒喝,忽然清醒过来,我不再糟蹋自己。” “英,你要疏远那个人。” 英宽问他:“有无猜过,是谁把你的笔记放在我的电邮上?” 王旭露出诧异神色,“英,你还不明白?那当然是我本人。” “什么?” “英,我实在不忍看着象你这般标致的女子因一次失恋而搞成破洋娃娃模样,所以残忍地让你知道我对你观感。” “你不怕我生气?” “我不想再瞒骗你。” “你对我很好,这时残忍的慈善。” “你避而不见,我已知后果堪虞,多番联络,你均拒我于门外,我知道惨了,我还是对女性心理了解不够,我高估了你们的气量。” “我也没想到你那么奸诈,新书什么时候发表?” “这是我私人笔记,永不发表。” 英想,这又好些。 王旭说:“你精神好得多。” 英点点头。 “那人是谁,英,我了解你纯良性格,你不是那人的对手。” “他不是个对手,王旭。” “你又恋爱?”他变色,“英,你需要较长康复期。” 英微微笑,脸颊扯动,有点痛。 “你看你脸上牙印,象那种被人淫虐至死弃尸女子,法医只得从牙印寻找真凶。” “谢谢你。” “英,”王旭痛心,“我真为你担心,你怙恶不悛,谁也帮不到你。”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心理学家,你好好回去教书,别操心。” “你爱他?” 英不予回答。 “你爱谁多些,第一号还是他?” 英宽嗤一声笑出来,胃口大开,叫了一客奄列。 第一号——多么有趣称呼。 “第一号长相如何,有什么特征?” 英反问:“你为什么想知道?” “你说过我的分析对你象当头棒喝。” 英思索:“他中等身材,资质平常。” “一定有特点。” “他比较细心,下雨时一定为我打伞。” 英宽的思想忽然游离,还有什么?她印象模糊,在一起三年,一定有其他难忘的琐事。 可是为什么她只想着唐丰? 这时王旭气愤的说:“汉姆列特说的对:女人,你的名字是弱者。” 英抬起头诧异,“谁,丹麦王子汉姆列特那样说?我还以为是王尔德或是萧伯纳。” “别支开话题,你这个可恶的女人。”王旭悻悻然。 “我要回家梳洗上班。” “英,”王旭叫住她,“有空到大富吃碗面。” “一定。” 回到家,洗干净面孔,发觉牙印四周都发瘀青,她敷上消炎药膏,然后蒙上胶布。 同事问:“面孔怎么了?” “摔一跤。” “摔跤不要紧,记得在原地爬起。” 傍晚,英回到家,揭开胶布,发觉脸上皮肤敏感红肿,情况可怖。 她简直成了疤脸,不但被碎玻璃插伤过,现在又红又肿,她不得不往医务所求救。 医生替她洗漱伤口,“不需要缝针,但是瘀痕要过几天才褪,我替你打一支针。” 回到家门,看到唐丰在等她。 英有说错他们吗?开头的时候,都会蹭在异性门口无限期等待,毫无怨言。 他轻轻走近,抚摸她脸颊,“对不起。” 他掀开胶布看到伤口,更加歉意。 英退开他,“医生说我需要休息。” “我们一起去欧陆。” 英没好气,“到了异乡,人生地不熟,你好一口口把我咬死,然后葬在后园。” 唐却笑:“我不知你想写恐怖小说。” 英把他赶走,倒在床上累极入睡。 她梦见在办公室正忙,忽然有一个女子抱着幼儿进来,英以为是姐姐,站起招呼。 但不,那是一个陌生女子,西方人,有小鹿那般美丽褐色眼睛,她怒目看着英宽。 英诧异,“你是谁,你找谁?” 女子放下孩子,斥责:“你是唐丰的新女友?你与他睡一起?” 英宽吃惊后退。 “我是他妻子,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在葡萄牙有一个很漂亮的家。” 英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后退,一不小心,撞到什么,咚一声大响。 她摔落床,跌到地下,雪雪呼痛。 这时,电话震天价响,“英,开早会,等你一个人,你为什么迟到?” 英赶紧更衣赶往办公室。 幸亏早会不过是诸同事坐在一起说一说前几天做过些什么没做过些什么。 唐丰进来,雪白衬衫,精神奕奕,脸色沉着,怎么看都不似咬人的狼。 他拉起袖子,取起甜圈饼咬一口,用手指拨去嘴角奶油,那一个小动作,叫女同事凝望。 女人,你的名字是弱者。 英宽看向别处。 她已经痊愈?不,那种创伤永不愈合,她只是没有时间去感觉伤痛而已。 可以说是又活下来了。 这时唐丰忽然宣布:“我于下月将调往欧洲工作,我感谢在这里办公短短一段日子各位同事给我的支持及帮忙。” 大家诧异地议论纷纷。 他已决定离开,说不定飞机票都已定妥。 在茶水间同事们惋惜:“一点架子也无,是个真正做事的人”,“又长得漂亮,跟他出差,不知多有面子”,“是呀,走在英挺的他后边,不觉为难”,“绝不私心藏司,把所有懒帐烂帐收拾妥当,他又要上路”,“满以为优秀男人已经绝迹,谁知还有他”。 “我不管他才学,我只喜欢他那对圆厚肩膀”,“还有他的大手,他叫女人觉得安全”,“他声音”,“他不多话,也不多表情,不是小丑小怪”,“哗,你们把唐丰说的十全十美”,“我只想与他约会一次”。 有人发起,“他临走之前,我们举行慈善晚会,什么人捐款最多,可与他共度一宵。” “是否到天亮?” “喂,作女人矜持些好。” “噫,英宽不出声,英,你在想什么?” 英缓缓答:“我在想,上一二三年代女性要争取的经济与精神独立,经过三四十年奋斗,已经成功大半,之后的路,我们又该怎么走下去?” “尽量享受地走。” “什么叫享受?”英宽问:“是否同男人一样吃喝嫖赌,婚后由明转暗,心身继续游览?” 大家沉默。 有人反问:“有何不可?” 英轻轻问:“为什么我觉得大家比上代的女子更为寂寞?” “不不,英,这样讲不公平,首先,你不知旧时女子缺乏能力的苦处,此刻我们至少有选择。” “对,不能想像作伸手牌的难处。” “英,振作,别存疑。” “革命算是成功了。” 英微笑,“回岗位去吧。” 大家一哄而散。 那天下班,英宽一个人静静走到大富餐厅。 她微微笑,这温馨小食店曾是她避难所。 她在考虑是否要进去吃一碗面。 有人在她背后说:“我陪你。” 原来是唐丰站在她身后。 英意外问:“你跟着我?” “自办公室出来我便在你身后,你满怀心事,没发觉我,危险。” “唐,我介绍一个朋友给你认识。” 英推开大富玻璃门,大师傅看到她,立刻说:“欢迎欢迎。” 女侍笑着斟茶,“英小姐好久不见。” 唐丰觉得有趣,高大的他觉得座位有点狭窄,他叫了一碗牛肉面。 正在这时,有人掀开布帘进来,惊喜的说:“英宽,是你。” 英抬头,她没想到这个人会在大富出现。 他是李家宝。 要命,英脸上变色,家宝是唐丰从前的爱人,英误打误撞,竟叫他们重逢,何等尴尬。 家宝怎么会在这里? 电光火石间,英忽然明白,家宝曾经表示过对王旭好感,很明显她找上门,她也是熟客。 女侍笑说:“英小姐与李小姐是朋友?太好了。” 李家宝笑着坐下,“英,这是你男朋友?” 一照脸,唐丰怔住,他很沉着,向家宝点头。 家宝却没有那么镇定,她掩着嘴:“是你。” 女侍立刻知道不妥,连忙退开。 唐丰一看英宽眼神,就发现他的新旧女友竟是相识,而且,英泰半一早知道他的事。 他有点无奈,但是表面上不做出来,“还好吗?” 家宝镇定下来,“呃,这是我男友家小店,我们快订婚。” 唐丰轻轻说:“恭喜你。“ 这时,家宝忽然伸出手,想去摸唐丰的手,说时迟那时快,英宽做了一件更奇突的事,她飞快抄起桌上竹筷,一撩一拨,把家宝的手打开,并且狠狠瞪住她。 像是说:“喂,你已弃权,现在这是我的人,阁下眼看手勿动!“ 家宝发呆,不知所措。 英宽站起,“Mea Culpa,我的错,我们马上走。“ 她拉起唐丰离开小店。 唐丰一声不响。 英宽看他,发觉他正微微笑。 英气结,“笑什么?” “我竟不知你会吃醋。“ 英没好气,“我若不阻止她,她的手不知要游到什么地方。“ 唐丰转过头强忍着笑。 英道歉:“对不起,我真不知道你旧女友会在店内。“ “我相信你。” “是她亲口告诉我,你与她的事。” “这是一个狭小城市,人人认识人人。“ 英问:“刚才蓦然相逢,有什么感觉?“ 唐不作答。 “你还爱她吗?“ 唐只是笑。 英生气,“你看上去似爱丽斯梦游仙境里的彻些猫,我从未见过你如此欢喜。“ 唐轻轻说,“你爱我。” “那算是新发现?” “我一直未能肯定。” 英仍不放松,“你也咬她?” 唐丰伸手掩住英的嘴,他的手几乎与她的脸一样大。 英佯装咳嗽,他松开手。 他绝口不谈前头人的事,这是美德,任凭英宽如何试探发掘,他一句也不透露,英终于放心,将来,料他对她也一样,守口如瓶。 英感慨一些人,分手后绘形绘色,加油加醋,说书一般数尽那不幸的对方,精彩细节,几乎可收门券。 这时唐问她:“考虑好没有?“ 英轻轻说:“我祝你幸福。” 他失望,低下头,“没有你在身边,日子不知如何度过。“ “可是,不久之前,你不知有我这个人。“ “无知无痛,无得无失。” “对不起,亲爱的唐丰,我未有准备离开家乡,我不是一个浪漫的人,我若太轻率放弃自我,你也不会珍惜我。“ “聪敏如你,一定自爱。” 英宽把脸靠在他肩膀上,失恋再失恋,她忽然说:“我更不知日子怎么过。” 他们在英容家门话别。 两人感觉都有点肃杀。 唐说:“代我问候你姐姐,我不打扰了。“ 英点头,她挽着糖果饼干进姐姐家。 门一打开,便闻到一大阵婴儿爽身粉味道,姐姐穿着运动服走出来。 “嘘,他俩刚睡熟。“ 那两个孩子拥成一堆孵在母亲床上,大块头父亲仰天躺沙发打呼噜。 “姐夫最近仿佛很累。“ “唉,我更加眼皮抬不起。” 英笑,“你看你们多幸福。” 英容问妹妹:“你那英伟的男友呢?” “我们就快分手,他要出差。” “我若是你,妹子,我天涯海角也跟了他走。“ 英惨笑,“我们这一代,什么不幸例子都见过,跟男朋友去读书或工作,在那边洗衣煮饭,不敢怀孕,省吃俭用,可是最多两三年之后,一定有个分手的理由,他照样是个光鲜漂亮的人,她却被人视作次货,她若死拖不说话,更加贱三分,她若讲一两句,那是弃妇心态,十分难做人。“ “英,如果快乐过——” 英问姐姐,“你不快乐吗?” 英容抬起头,“我这叫做知足。” 英微笑,“我们姐妹俩都是甘于平凡。” “去几个月回来也是好的,年老时有个美妙回忆。” “你像是他的说客。” 英容叹口气,“少女时我见过一幅黑白老照片,是着名画家威廉狄古宁与他爱妻合照,两人穿泳衣在沙滩相依,他们长相身段都漂亮到极点,端是一对璧人,叫我心向往之。“ “是,我也见过那幅合照。” “英将来你会明白,人世间最大快乐是男欢女爱。” “失恋一次之后身体像是产生抗体,再也不轻易染上细菌,像是免疫。” 姐姐笑,“俗称一朝被蛇咬,终身怕绳索。” 英宽与姐姐拥抱一下。 这时婴儿哗一声哭了。 姐姐说:“奴隶主叫我,我要去侍候。” 英告辞回家。 多么寂寥的小公寓。 太希望是躺在唐丰怀中,他没走就已经想念他。 第二天一早,电话响,英以为是唐,但却传来李家宝声音。 “英,我们在你楼下,一起喝杯咖啡好吗?” “你们是谁?” “我与王旭。” 原来如此。 “我十分钟下来。” 英一到楼下,李家宝便迎上来,称赞她:“英你一早都英姿飒飒。” 王旭在家宝身后,脸红红,不出声。 英轻轻说:“听说你们订婚了,恭喜。” “英,我们已第一时间告知你。“ 英微笑,“我荣升太婆了。” “英,这件事由你撮成。” “千里姻缘一线牵,不关我事。” 他们在咖啡室坐下,趁王旭走开买报,家宝问英宽:“以后大家还是朋友?” 英看着这单纯娇纵的女承继人,“你有话说?” “唐有否说我什么?” “你应比我清楚他为人。” “是,他极有口德。” 英说:“他将赴葡萄牙新公司任职。” 家宝答:“呵,那你要准备衣物,那边天气古怪。” 英轻轻说:“我没打算跟他。” 家宝错愕:“他没叫你一起?” 英微笑,“我觉得不能适应,我们认识不深。” 这时王旭买报纸回来,看到英与家宝脸色凝重,想必有重要话说,他体贴,不去打扰她们,索性坐到另一张桌子,静静读报。 这时家宝轻轻说:“是,全身英伟的他也是个肉身,同所有人一样,如厕吃饭,他用婴儿湿纸巾,象牙香皂,他在一间上海老店铺理发剃胡修手指脚指甲,是,那样漂亮的他也得剪脚甲,他左眼容易发炎,故此常备眼药膏,谁帮他洗内衣裤袜子?一个老佣人每周到他家三次做家务,他一天起码换两次白衬衫,都需要熨得一丝不苟,他的早餐是两只半熟蛋与大杯黑咖啡,他嗜红肉,十年没吃淀粉质......“ 英不出声,唐是个高维修肉身。 “他完全没有积蓄,一有余钱,全部捐宣明会。很少女子吃得消。“ 英黯然,“我们都是人。” “你不同,英,你特别潇洒,现在想起,我那时知难而退,也是恰当,英,只有你治得了他。“ “怎样治,烧还是烤?“ 两人都笑起来。 她忽然问:“王旭是个怎样的人?“ “家宝,我与王旭不过是普通朋友,但我相信他是好人。“ 家宝低声说:“明白。” 英说:“我祝你们幸福。“ “咦,他买报纸去了很久。“ 王旭笑:“在这里。“ 家宝与英宽握手,“谢谢你。” 英一直以为李家宝只得两个小小灰色脑细胞,但她低估了她,家宝有思想有智慧,她特地来提醒英,不必对唐丰有太大憧憬 这一点,英宽明白。 办公室里,同事们都很失落,看着速运公司把唐丰的文件用品收拾进纸箱,寄往欧洲。“葡萄牙是个什么样的国家?“ “他们也有斗牛,只不过勇士骑在马上,比较斯文。“ “少年时最向往欧洲,什么塔斯肯尼,碧绿海岸,其实那种风情一个星期已经多余。“ “同嫁洋人一样吧,一年后就不想讲英语。” 英没话可说。 中午有空,她到理发店洗头。 英也是讲究修饰的人,头发皮肤指甲都有专人服侍,惯用的果酱色口红某年断产,她便叫救命,前些日子失意,弄得蓬头鬼一样,今日,陋习统统回转。 她按按脸颊,牙印处还隐隐作痛,她暗暗叹口气,临走付出丰富小费。 回到公司,立刻开会,空气调节出毛病,她浑身是汗。 同事笑,“英,别激动。“ 英轻轻说:“更年期盗汗。“ “届时,我们仍在会议室挣扎?” “求仁得仁,到了五十岁仍有职位,难道不好?“ 同事怔怔地,“真的?四分一世纪之后,我们仍在这里?“ 英恫吓她:“不,我们已被年轻一代淘汰,她们叫我英婆,称你王妈,我们只得在家闷坐喝下午茶打桥牌度日。“ 大家打寒颤。 “英,你为什么不跟唐丰走?“ 英不出声。 “是因为留下可以升级?” 英吁出一口气,“因为我其实没有选择。“ 这时,办公室扰攘起来,“什么事?” “停车场出事,大家都跑去看热闹。“ “什么事?” “一辆房车着火焚烧,护卫员自车中拖出一男一女,警车与救护车已经赶到。“ 停车场三楼全是制服人员及看热闹闲人,挤得水泄不通,一阵烧焦及汽油味刺鼻。 两个伤者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全身熏黑,惨不忍睹,警察大叫:“散开散开!汽车随时可能爆炸。“ 英退出停车场看到警察抓住一个年轻男子,替他铐上手镣。 “谁?是谁?” “两个伤者是人事部的林莉及王强,疑凶事工程部的张山,他们闹三角,终于今日出事。“ “那也不必置人于死地。” “谁知道,一时浊气上涌。“ “唧唧唧,红颜祸水。“ “对,多么方便,又把责任推到女人身上。” 英静静走开。 不知多少次,她也想找一块旧沙滩大毛巾,淋上汽油,塞到他大门口,点火燃烧。 可是每次冲动,都有一股力量阻止她,使英不致铸成大错。 有人说:“多可惜,为了一个普通女子,一个年轻人全身百分之三十烧伤,另一个要受牢狱之灾。天下何处无芳草,各位,拿得起要放得下。“ “是,训导主任。” 致所有失恋人士:“哭归哭,伤心管伤心,寻死之前,想想你的父母及亲人。“ 这些人都是事后先知。 英宽悄悄回到楼上办公室。 她站在窗前,呆呆地想,只差那么一点点,终身回不了头,她真愚蠢。 “看热闹去了?” 英转过头,那是唐丰,在公众场所,他们说话也维持十尺以上距离,远些比较安全,他俩都不想露蛛丝马迹,可是其实全公司上下连司机都知道他们接近。 唐丰把一只信封放桌上,“你的那份飞机票。” 英不出声。 “或许,你会回心转意,我需要顾及那千分之一机会。“ 英仍然缄默。 唐丰转身离去。 真不幸,他不知道,虽然英宽为一次失恋伤心欲绝,她身上其实一个浪漫细胞也无。 下午,她买了一束栀子花,到宏恩医院探访女伤者林莉。 看护讶异,“你是第一个人来看她,她一个亲人也没出现,病人此时需要精神支持。“ 英轻轻推门进房。 病人头脸双手都绑着纱布,像具木乃伊。 英走近,病人睁开双眼。 英脱口而出,“幸亏没伤到双眼。” 但是她脸颊下巴都已烧伤,蒙着胶布。 英说:“其余部位,全部可以重整,你放心。“ 病人忽然落泪,英去握住她手。 “事到如今,也只得振作做人,公司支持你,你痊愈后,会派你到津巴布韦捱咸苦。“ 英说得那样好笑,病人不再流泪。 “同事会轮流探访,我请她们带一本最喜欢的书来读一段给你听,你会吃惊她们睡前在读些什么。“ 病人一直不停点头。 “由我开头好不好?”英自手袋里取出一本袋装书,翻到其中一页,轻轻读出:“女主角安娜说:我喜欢他是因为他与女伴在一起的时候,不在表现或表演,而真正享受,他与我一样,毫无牵挂,浸淫在对方怀抱之中,回复到孩提时期,只顾肌肤肢体带给我们的欢愉。“英宽合上书。 病人吐出一口气。 “写得真好可是,书叫沉默的房间,作者不明何以男女到了最最亲密地步,还要矫情做作,男方往往像打仗,急于要攻陷什么,女方佯装娇羞惊怯......为什么不好好享受呢?“ 病人看着英宽。 “最近,我找到了同样单纯的对象,我们在一起很开心,我不说了,你快快痊愈,我要派你前往阿狄斯阿巴巴。“ 英站起来,把花放远些,不叫香气骚扰她,轻轻离去。 在病房门口,英叹一口气。 她请秘书恳求同事无论如何每日下午到医院轮流探访花十五分钟与病人读书谈话。 然后,英把飞机票交出:“请退票把现款还给唐先生。“ 她捧着头坐在办公室里,心里像掏空一样。 英容说得对,一朝被蛇咬,终身怕绳索。 那天晚上,英宽独自到大富吃碗面:“多葱,加蛋,添麻油及辣油。“ 大师傅没好气,“你干脆喝辣油汤好了。” “喂,当心我不再上门。” “好好好,都依你。” 英捧着汤碗吃得雪雪声。 大师傅说:“阿旭筹备婚礼,忙得不可开交。“ 英微笑,“李家是豪门,他有得好烦。“ “真的大阵仗,一件礼服要试三次,有专人陪这件衣服乘飞机自法国来回,你说多名贵。“ 大师傅与英宽一起摇头笑叹。 正在这时,女侍过来说:“英小姐,那边有位先生说认识你,如果你不介意,他想与你一起坐。“ 谁? 英侧着身子看过去,啊,多么熟悉的身形与面孔,他表情有点盼望,他装一个“我可以过来吗”手势,英也还一个“我不不介意”的微笑。 这是谁? 这便是英从前的那个他,这个人,曾经一度,控制英的心与神。 他举着啤酒杯子走进坐在英身边。 “好吗?”他轻轻问:“许久不见,听说你又升级了。“ “托赖,也好算做出头。“ “我还是老样子。“他喝一口啤酒,“英,我想说的是——“ 英不知他想什么,但是她自觉心平气和,像是大仇已报的心情,几经艰难,她已经克服了他。 他终于什么也没说出口,半晌,他只说:“英我误会了你。” 他看到面前那碗吃剩的面,忽然取起筷子,捧起碗,呼噜呼噜,把剩面吃得一干二净。 正在这时,一个女子推门进店。 她走近他,叫他,把手搭在他肩上,她没有看向英,她也做了一件奇怪的事,她见碗里还有些许汤,把它喝光。 她对大师傅说:“好香辣的调味,改天我们一定来吃个饱,此刻我们要赶去看医生。“ 这时,大家都发觉女子腰身微硬,脸颊有点肿胀,已有五六个月身孕。 她把手臂绕着他,两人一起离去,当然他是自愿的,可是不知为什么,英觉得他似被牵着鼻子走。 店门关上,大师傅说:“我再做一碗面给你。“ “我已吃饱。” “我给你一客芝麻冰淇淋。” “我不嗜甜。” “你如此疙瘩当心嫁不出去。” 英静默捧着茶碗。 “刚才那人曾是你男友?” 英点点头。 “长相很普通,快将为人父,可是看得出他心理上尚未准备好,也不见得特别高兴,从此,妻与子将锁死他一切自由。“ “你看你讲得多悲哀。” 大师傅答:“我有说错吗,他配不上你。“ 英欢呼:“谢谢你,这是我一生中最好听的一句话。“ “今晚你对他一点感觉也无?“ 英想一想,“他幸福与否,他发财没有,他以后如何,都与我无关。“千言万语,如浮云飘过。 大师傅继续说:“那天那个男生,喏,那个高大英伟,有点像外国人样子那个,他最爱你,自眼神都可以看出他对你钟情。“ “真的,那么明显?” “羡煞旁人。” 英忽然问:“阿旭呢,他可喜欢我?“ “阿旭是你好友,有谁想伤害你,他会发恶保护你。“ 英微笑,旁观者清。 “不过,一个已婚,一个将结婚,你只剩一个选择。“ 英挽起手袋,“谁说的,我的选择多多。“ 她笑着离开面店,奇怪,一点痛觉也无,见到他,英自然露出温和有礼笑脸,专注讨好眼神,像她对普通同事及不相干的长辈般。 她已经练妥神功第四层,她活下来了,且已产生抗体,她靠强壮意旨力及肉体治愈失恋,可怜,一点药物帮助也无,像一次大战伤兵缺麻醉剂截肢,灌半瓶烈酒,惨叫中做原始手术。 想到这里,英又有一丝忿恨,不过恨意很快消失。 那天晚上,她梦见一个人,那人紧紧靠住她,埋头在她臂弯里,像个婴儿般躺着,十分缠绵。 过一天,英宽又去探访林莉,病房有好几个同事。 看护在拆纱布。 林莉的下颚终于现形,大家倒抽一口冷气,不敢出声。 英只得咳嗽一声,踏前一步,看个仔细。 病人哆嗦地问:“怎样?” 英回答:“颜色似午餐肉,嘴唇如两条香肠,肿且红,热情性感,很多人会妒忌你。“ 病人啼笑皆非,其余人等连看护笑得弯腰。 病房内悲惨情绪一扫而空。 英对林莉说:“过几天你可以派驻卡拉笠能纳。“ “那是什么地方?” “即格陵兰,那是印奴族人叫法。“ 同事起哄:”你去瓜达拉哈拉。“ “你才往马利坦尼亚。“ 英只觉得世界那么大,人的心胸也最好放大一点。 这时忽然有同事低声说:“英,今晚唐先生赴欧,你不去送他?“ 英一怔,不出声。 “十时飞机,你此刻去飞机场还来得及。” 英犹疑,低头不出声。 “英,你管别的,不论工作人事,都超卓不凡,为什么对自己私事,往往糊涂?“ 英按住同事的手,“医生进来了。” 医生是个高大的年轻男子,不知怎地,头发早白,他也不染黑,看上去反而潇洒,他扬声:“哪位是宝生行的英宽?” 英举手。 “请留步,病人与我有话要说。” 其余同事说:“我们明天再来。“ 英讶异,“医生,有什么事?” “我是何家恒医生,“他示意病人,“你有话可以对英小姐说了。“ 英越发意外,她走进病人,“林莉,你有要求?“ 病人握住英宽的手,忽然饮泣。 何医生说:“英小姐,她不是林莉。“ 什么?英睁大双眼。 “林莉是我另外一个病人,她伤势无碍,一早已经出院,听说已经赴澳洲墨尔钵定居,这位病人姓程,“ 英宽呆在那里。 “我问过当值看护,她说该日你要求见烧伤病人,她便指这间病房,我们猜想宝生行职员人数众多,同事间不常见面,病人面孔又蒙着纱布,故此你一进房就以为她是林莉。“ 英宽脸颊涨红,“你是谁?” 病人答:“我叫程静,我在邮政署工作。“ “可是,你为什么不对我说明?” “英小姐,我在医院躺着多日,从未有人探访,我不想你走,我故意不作解释。“ “啊。”英宽为之恻然。 何医生笑说:“这是一宗愉快的误会,请你原谅病人。“ “不不不,”英说:“我要求原谅才真,我还找了一大班陌生人来说故事。“ 英满房踱步。 何医生问:“你找什么?“ 英叹气,“我找地缝子钻。“ 何医生笑,“程静明天出院。“ “程小姐可想到宝生工作?“ 程静答:“我在邮政署很好,谢谢英小姐。“ “那我告辞了,祝你前程似锦,天天快乐。“ 英宽走到门口,靠着墙壁,吁出一口气,她抹一抹额角的汗,尴尬地急急走出医院。 后边传来何医生的声音:“英小姐,请留步。” 英叫苦,又是什么? 何医生追上,“英小姐,我有一个请求。“ 英呆呆看着他,医生可是要罚她捐出一只肾脏? “英小姐,我们需要你这样的义工。“ “什么?” “你拨出宝贵时间,与病人作伴,安慰鼓励他们,帮他们康复,真是善举,可否将你的慈善施展到其他病人身上?“ 英宽愕住。 “恳请你每天阅读十五分钟,我可以保证病人的症候不会传染。“ 英宽微笑,“这倒无所谓,医务人员不怕,我也不怕,只是,我读的课本也许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何医生转过头去忍笑。“那么一言为定,英小姐,这是我的名片,可否将你电邮告诉我?“ 英松一口气,说出号码。 何医生买了两杯咖啡,一杯给英。 英说:“请事先把病人姓名、性别、年龄告诉我。“ 何医生又笑,“一定。” “请问程静因何炙伤脸部?” 何医生沉默一会才说:“有人将着火外衣套向她头部。“ 英宽大吃一惊:”那人抓住没有?“ “已经判刑。“ “林莉呢,她伤势不重?” “对医务人员来说,几乎可以救治的伤势都不算严重。“ 可以治愈的......英感慨。 英宽喝完咖啡,“我们后会有期。” 何医生送她到门口。 他那头白发在黄昏灰紫色天空下特别耀目。 英宽叫车子驶往飞机场。 一路上她捧着头沉思。 什么时候了?]她问司机。 七时许,三十分钟后可到目的地。 交通拥塞,司机说:[前边好似有交通失事。 英宽并不抱怨,一切由所定数。 他没有叫她送他,她本来也不打算送他,一切都是即兴。 出了市区,车速增加,终于抵达飞机场,司机说:[英小姐,你要回家时请给我电话。 英点点头,走近大得如一个小镇的飞机场。 到什么地方去找他? 她茫然。 英走进航空公司柜台,只见处处人龙,人来人往,每个旅客都绷着面孔,像是 逼切渴望离开地球飞往星际,永不回返,气氛冷淡薄情,叫英宽直达哆嗦。 她呆呆站着,忽然看到一角熟悉的桃红色披肩。 这个颜色救了她。 英匆匆走近,她看到她要找的人紧锁双眉正在办理行李过磅手续,披桃红色披肩的人坐在轮椅上。 英宽轻声叫:[阿索利婆婆。 老太太闻声转过头来,[英小姐。 他也听到叫声,他转过头来,惊喜交集,紧紧抱住英宽,他抱得她那样紧,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但是她没有抗议。 他凄酸地说:[你敲碎我的心。 英宽红着鼻子微笑,[你这颗老心? 是,就是这颗心。 英问:[阿索利婆婆怎么在这里? 老太太有话说,英蹲在轮椅旁聆听。 他带我返葡萄牙,他已联络到我还有三个姐妹在世,他带我回去与她们团聚。 英宽蓦然领悟,这是他要回故乡的原因吗,没想到他如此热心。 阿索利婆婆在英宽耳边说:[你为什么不跟他一起? 英低下头。 他爱你,你看不出来? 英不出声。 你可是要他保证爱你一生一世? 英握着婆婆的手。 我不会回来了,我将葬在家乡。 嘘,嘘。 不要嫌他的出身—— 英着急,[我没有那样的意思,我会抽时间来看你们。 英把腕上九成新的金表脱下来套在婆婆手上,把她衣袖拉下遮住,免他看到多话。 英小姐——]婆婆不想接受。 嘘。 她亲吻老人额角。 这时他问她:[你会来看我? 他的双手放在她肩上,渐渐收紧,掐着她脖子,他的鼻尖接触她的。他 温柔地说:[如果你不来,我会折返找你,我会追踪你,把你搜索出来,然后,]他吻她,[杀死你。 英咧开嘴笑:[我的盼望比较渺小,我只希望我来敲门时没有艳女在你背后问:[蜜糖,她是谁]。 英一位他会咬她,但他没有。 服务员叫他,[唐先生,你的手续已经办好。 他轻轻说:[我要走了。 一路顺风。 阿索利婆婆说:[他找到房子置妥家具你一定要过来。 她替婆婆拉好披肩,看着他们进关。 英宽只觉心胸坦荡荡,似忘记穿内衣。 英在飞机场踯躅,发觉迷路,正兜圈,司机在她面前出现。 她着司机送她到英容家。 今晚,无论如何不可独处,她怕她会自杀。 那座飞机场真是一个可怕的地方,像梦中孤魂游荡之处,虚空得说话有回音。 英容家永远闹哄哄,姐夫帮儿子洗澡,姐姐正为婴儿喂奶,佣人收拾碗筷,洗衣干衣机轰轰开动。 英轻轻说: “地方好似不够用,多一千平方尺就好.” 姐姐问: “你吃了饭没有,替你做碗面.” “我倒像是来添麻烦.” “你脸色不大好.” 英躺在姐姐床上, “我工作劳累.” 说完这句话,她忽然转身睡着 姐姐的眠床舒服得可耻,床褥兼且有婴儿奶花香催眠.英宽和衣滚在上面扯着一张毯子往身上一卷,就扯起鼻鼾 姐夫抱着儿子进来看见, “咦.” “嘘,”英容说: “任她去,她有心事.” “我这小姨子永远有心事重重.” “今晚你睡沙发.” “谢谢你.” 他的小儿子挤到母亲怀阿姨及婴儿当中,大被共眠 好梦不长,才熄灯没多久,英宽便被小儿踢配,接着,婴儿不知何故饮泣,也许,小小的他们也会做梦,忆起前生琐事 她整理一下衣服,想回家去 姐姐却走出来陪她坐下 英诧异, “你怎么不争取睡眠?” “我已习惯整日踏在云中.” “不过,到了十多岁,他们便会嫌你多余,你的说法过时老套,你的观点落伍噜嗦.你只需替他洗熨煮便可,还有,开支票.” 英容苦笑问: “为甚什么还要生孩子?” “因为他们幼时爱我们,会与我们抱紧亲吻.” “你把结局都想到了.” “是的姐姐,现在我比较会用脑筋.” “恋爱也这样吗?” “我已勘破这一切.” “为什么不跟他走?” “我说过,跟他在葡萄牙,至多一年.” “回来呢.” “或可拖至两年.” “你已学会批算自己的前程?” “前边的路,不过是我们此刻选择的方向,没有什么难猜.” 这时,大块头姐夫呻吟: “呜,有人想睡一觉.” 英宽这小姨子忽然怒吼: “你吵什么?”她扑去拖起他手臂拍打, “女人出生入死给你一头家,你还多嘴?拖出毒打!” 大块头吃吃笑: “救命,救命.”仿佛十分享受 英叹口气,告辞回家 她当然没睡好,第二早淋浴,在莲蓬头下发觉可以在脸上身上刮下厚厚一层污垢 看看钟数,知道他仍然在飞机上 回到公司,人事部正粉刷办公室 有人送来礼物,秘书拆开一看,是一只古董座直径约有两尺大的地球仪 秘书笑: “好别致,不知是谁送的,咦,这里有名片:‘祝前途似锦,唐’,是唐先生.” 他想得真周全,英轻轻走近地球仪。 秘书说:“看,多有趣,地图大抵在十六世纪绘成,南北美洲统不成形,亚洲也不大似样,哈哈。” 这时有一个人在门口出现。 英与秘书看向那陌生女子。 那女子来势汹汹,一脸阴狸,大声说:“叫他出来。” 秘书相当镇定,“女士,这是是宝生银行副总裁办公室,你找的人可有姓有名?” 那女子冷笑一声,“你们二人,谁是他的姘头?叫他死出来,签署这份文件!” 秘书光火,“你口中的他姓甚名谁?”一边接钮,叫保安进来。 “他叫李深。“ 秘书说:“李深在三楼人事部工作,这里是核数部,你找错地方。” 那女子怔住,涨红面孔。 这时,保安出现,站在门角戒备。 这是英宽问:“你手中是什么文件,是否要离婚书?” “不,”女子回答:“是一分要他全盘放弃子女抚养权的法律文件。” 英点点头,同保安说:“陪这位女士到人事部,好好照顾她。” “是,英小姐。” 那女子叹口气说:“对不起。” 秘书扬扬手,“算了,你小心别动了胎气。” 保安带走女子。 秘书静静退出房间,替英宽掩上门。 她不说英也知道开始秘书以为陌生女子找唐丰,故此挡在上司面前护驾。 但是,英宽却知道女子找错地方,英可以肯定,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是一个孤儿,他巴不得拥有一打孩子,他不会丢弃怀孕女子,一个义务把老太太带回故乡的人不是坏人。 英伏在桌子,思念他,巴不得立刻去订飞机票。 这时,秘书进来说:“英,有人送来这张喜帖。” 老大鲜红色信封,拆开一看,是王旭与李家宝下月正式结婚。 英宽且把帖子放到一边。 秘书又进来说:“英,一位何家恒医生找你,听,还是不听?” “请接进来。” 何医生声音一早便起劲愉快,一听便知道是个心理全无包袱的人,“英,真没想到你是宝生副总裁。” 英不禁笑,“大公司多的是皇上皇,太上皇,齐天大圣,太上老君。” 他也哈哈笑,“今晚六时是你义务说故事时间,六点半我们一起吃饭。” 他如此率直,英不禁讶异,“你怎么知道我有空,也许我已有约,还有,我可能已婚,甚至,有个专制的男朋友。” 何医生大胆爽直,“你有吗?”呵具挑轫性。 英颓然,“我除出时间,什么都没有。” “那么六时在医院大门口等你。” 何语音充满笑意,叫人听着欢喜,英宽情绪也被他带起。 英临下班时看钟,他应当抵步了,可虽却没有与英联络,这个不羁的人。 英问人事问:“我们葡萄牙的联络号码是什么?” 那边叹口气,“英小姐,这里出了一点事,有位女士上门来吵架,我需十分钟才能复你。” “没问题。” 英看着时间,顺手取过一本子书,赶往医院。 在车上发觉手中的是乾隆甲茂红楼梦,噫,读哪一章好呢,在医院病房,又不好说:“也犯不着气,他们俗语说的: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英觉得拿错了书。 何家恒在大门口等她:“欢迎欢迎。” 他把她带到三楼烧伤科病房。 英一走进吓一跳,强自镇定,只见五六个女病人绷带缠身像木乃伊,她连忙低头。 何医生为她们介绍后退出。 英咳嗽一声,“各位,”她翻到一页,“你们都听过红楼梦一书中有个王凤姐,今日,便是要说说她这个豪门当家少奶的浑身装扮。” 有人问:“好比今日富豪家的什么人呢?” 英想一想:“这个不好说,今日上了年纪但身子壮健的老爷太太都把权紧紧抓着不愿下放。” “请你说一说。” 英读出来:“这人彩绣辉煌,恍如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璃璎珞圈……”说到这里,英忍不住加注解,“俗不可耐,像不像圣诞树?同今日的舞会名媛有得比。” 大家都笑起来。 “她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珮,身上穿金非碟穿花大红深缎窄肩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皱裙……”英笑,“这一身穿戴,起码五六十磅重,每日用品要多早起来,花多少时间准备,所以,这个凤辣子容易做吧,我不认为。” 大家点头,“太吃苦了,简直像扎起腰封穿四寸高根鞋,我无论如何做不到。” “什么叫比目玫瑰珮?” 英坦白,“我也没有头绪,只不过听上去已觉奢侈华丽浮夸。” “是比目鱼玉珮上打玫瑰花丝绦吗?” “好像每件衣裳面子都绣满花卉,金百蝶穿花,那要绣多久?” “这家人后来好似破了产。” “能不花光光吗?” “今日还有类似故事,发了横财穿戴都要最最贵最最名,但不久成为阶下囚,关在牢里。” 英宽微笑。 “英小姐,请说下去。” 谁知英说:“今天就讲到此地为止。” “什么?才十五分钟。” “下回读费兹哲罗大享小传第一段。” “不,不,我要听红楼梦或西厢记。” 她们议论纷纷,一时间忘却伤痛。 英站起来向她们鞠躬,“后会有期。” 大家鼓掌。 何家恒进来称赞:“十分成功。” “你爱读书吗,我看得很杂,因钦佩写作人,什么都读。” “我最近在读英国历史。” 英宽看着那头银光闪闪的白发,“去何处吃饭?” “我专吃小馆子。” “听你的了。” 何看着她,“请记住这是我们第一次约会。” 英失笑,“何医生,你想约我?” “我喜欢你,英,我欣赏你的热心肠。” 英点头,“你爱内在美。” “我也喜欢你的样貌,不知怎地,有些淘气。” 英看着何医生,她正吃奶油蟹,一朵奶油花粘在嘴角,好不可爱。 何家恒忍不住,伸出手指,把奶油自她唇边拭走。 就在这时,英宽忽然吐出舌尖,把奶油自何的手指又舔回嘴里。 何只见粉红色舌尖粘到他的指尖,湿润轻糯触觉叫他浑身一震,那麻痒感觉迅速传遍他全身,他动也不敢动。 过了不知多久,他取起碗想喝汤,英宽笑笑说:“你要喝酱油?” 何家恒连忙放下这碗去取另外一只碗。 英又取笑,“你也喜喝醋?” 何家恒举起双手,他知道已经被这女子降服,他在心中呜咽。 英把啤酒杯子递给他,与他碰杯,“祝你次次手术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英宽知道她已完成了第四部,现向第五部神功迈进。 她自唐丰处体会躯体享受,以往,英一直以为人类肉体四肢只是工具,听从脑部指挥活动,可是唐丰告诉她,身躯也有灵魂,也得给它满足。 这是只听得何家恒说:“明天后天大后天,这个月下个月,明年后年,我都约实了你。” 英看着他:“我有没说我有男朋友?” 何家恒斩钉截铁地说:“谁理他,让你我好好享受人生。” 全书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