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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恺之《女史箴图》与中国古代艺术史

 司的图书馆 2011-12-20

顾恺之《女史箴图》与中国古代艺术史

(2011-12-20 01:30:06)[编辑][删除]
分类: 中国画

2011-06-29 17:10:36 来源:文物天地 作者:方闻 】 浏览:91次 评论:0
  现藏英国伦敦大英博物馆的《女史箴图》,历来传为顾恺之(约344-406年)所作,可说是传世最重要的一件中国画卷。自1903年,英博物馆收得此 画后,西方学界提到中国绘画,多从此画说起。顾恺之、王羲之(303-361年)同是东晋时人(317-420年),大艺术家。王是“书圣”,顾是中国古 典人物画派鼻祖。《女史箴图》上有“睿思东阁”印,可断定是南宋高宗藏章;又有米芾《画史》和《宣和画谱》(1120年)的文字记载相印证。因此,自北宋 以来,此画已被公认为传世最重要的顾恺之的画迹,对后世画家有极大的影响。
  张华的《女史箴》
  自汉代尊奉儒教以来,君臣,父子,夫 妇,兄弟,朋友“五伦”之义,已成为政治与社会的最高指导原则。所以,为君不仁,臣下便有诤谏之责。张华(232-300年)是西晋一位有名的诤臣。元康 二年(292年),张华作《女史箴》,用以讽谏贾后擅权干政,一方面教喻夫妇之道,一方面暗斥当世权臣篡乱。大英博物馆藏《女史箴图》释张华《女史箴》后 九段(前三段已遗失)是
  第一段“冯姬婕妤挡熊”
  第二段“班姬拒汉成帝同辇”
  第三段“武士射虎”以喻“道无隆而不杀,物无盛而不衰;日中则昃,月满则微;祟犹尘积,替若骇机。”
  第四段“人咸修其容,莫知饰其性”
  第五段“同衾以疑”
  第六段“则繁尔类”
  第七段“欢不可以渎,宠不可以专”
  第八段“静恭自思”
  第九段“敢告庶姬”永康元年(300年),赵王司马伦诛贾后,并杀张华(1)。
  为什么说此图是顾恺之所作
  顾恺之,晋陵无锡人(2)。时称“三绝”画绝,才绝,痴绝。公元360年,建康城外新建瓦棺寺,年轻的恺之,认捐百万钱,众笑以为戏言。恺之请寺人备一空壁,闭门一月,画维摩诘像,“及开户,光照一寺,施者填咽,俄而得百万钱。”(3)
   从360年代后期开始,东晋一连串军阀权臣如桓温(312-373年)、殷仲堪(399年死)、桓玄(369-404年)层出而起。370年,桓温废废 帝,立简文帝。孝武帝(373—396年)即位后,殷仲堪都督三州军事,与桓玄联盟,反为桓安所杀(399年)。403年,桓玄废安帝自立,明年(404 年)刘裕起兵伐玄,玄败死。顾恺之先后担任这三位大军阀的参军和艺术顾问。他跟桓温与羊欣“论书画,竟夕忘疲”,也为殷仲堪画像。有一次,他把一箱得意的 作品,暂寄桓玄处。玄开后取之而不认账,顾不便道破,直说“画妙通神,变化飞去,犹人之登仙也。”(4)安帝义熙初(约405年),顾在朝当散骑常侍,卒于官(5)。
  顾恺之生于中国绘画正开始激进发展的时代,按刘义庆(404—444年)《世说新语》记载,太保谢安(320—385年)赞恺之画云“卿画自生人以来未有也。”(6),从姚最(6世纪后期)开始,经李嗣真(606年死),到张怀孉(左为王)(8世纪早期),论画者俱以顾画为上古极品。张怀瓘说“顾 公运思精微,襟灵莫测,虽寄迹翰墨,其神气……不可以图画间求。像人之美,张(僧繇,约500—550年)得其肉,陆(探微,活动于465—472年)得 其骨,顾(恺之)得其神。神妙无方,以顾为最。喻之书,则顾、陆比之钟(繇,151-230年),张(芝,2世纪晚期),僧繇比之逸少(王羲之,俱为古今 之独绝。”(7)
  到了晚唐,张彦远(9世纪中期)在《历代名画记》(847年)中,论古今人物画变迁时,认为自顾恺之(4世纪)、陆探微(5 世纪)开始,经过张僧繇(6世纪),到盛唐吴道子(8世纪),人物画用笔从柔细平匀而完整的线条,一变为激动简易而有书法线条变化的一种画法。张论顾恺之 云“恺之之迹,紧劲连绵,循环超忽,调格逸易,风趋电疾,意存笔先,画尽意在,所以全神气也。”又论张僧繇说“点曳斫拂,依卫夫人(272—349年)《笔阵图》”,最后说吴道子用笔可比“书颠”张旭(活动于700—750年)“狂草”。张的结论是
  “顾、陆之神,不可见其盼际,所谓笔迹周密也。张、吴之妙,笔才一二,像以应焉……此虽笔不周而意周也。”(8)
   宋代画论,跟着张彦远说,也以衣折线条笔法来区别古代人物画的风格。如郭若虚(11世纪)《图画见闻志》说曹仲达(活动于550—577年)“曹衣出 水”,吴道子“吴带当风”(9)。所以,对米芾而言,《女史箴图》采用上古柔细,平匀而完整的画法,“紧劲连绵,循环超忽”,很明显是非顾恺之莫属。
  我们应该说明, 《女史箴图》在南北朝时期,只可能是南朝,不可能是北朝的产品。在公元4世纪到6世纪间,中国北方有很多寺院和墓葬壁画。可是,像《女史箴图》那种绢本手 卷,自汉朝明帝(58—74年在位)以来,一向是宫中秘藏图书的一种。晋室南迁后,南朝帝王承汉旧习,雅有好尚,多藏蓄书法图画。
  恺之论画, 注重“以形写神"(10)。也就是说,画必形似,方能神似。又言“传神写照,正在阿堵(眼睛)中”。按《世说新语》,顾“悦一邻女,乃画女于壁,当心钉 之,女患心痛……拔去钉乃愈”(11)。这是民间“巫术”的一种信念。顾“以形写神”的说法,在于使画中形象“神化”。古人论画,记述顾恺之、吴道子绘画 时,常用“神”与“灵”两字。虽然我们今天觉得这种用词好像是陈旧套语,可在当时,顾、吴的画是划时代的艺术品,它们能使观众感到惊异,具有“通神”、 “神化”和“自生人以来未有”的一种感觉。上古人像表现方式,原是平面、单方向的。战国帛画上女神(图四)用三组方式来构成头 部用侧面来表示面鼻的轮廓,上身伸出胳臂由三角大袖来表示,下半身罩在大三角形曳地长袍内,掩地如一只大花瓶。恺之画女史(图三),虽承继了上古“花瓶 式”仕女的造型,非但表现形似,且得神似。以谢赫(活动在479~502年)画有“六法”来解释,顾的柔细完整的画法,既得“应物象形”,又有“骨法用 笔”,真是“气韵生动”,无上“神品”。
  我们有理由相信,约在公元400年前后,顾恺之受命画张华《女史箴》。按《晋书》卷九《孝武帝纪》(孝武帝二十一年,396年),帝戏张贵人云“汝 以年当废矣。”张贵人怒弑帝。虽说当时常有弑君之事,但在宫廷中,竟有宫妃因戏言而弑帝,岂可不使人惊骇?顾画《女史箴图》中,有很多精细的心理描写。譬 如,第二段,“斑姬拒成帝同辇”,画中成帝已有宫女同辇,这对张华所谓“斑姬有辞,割欢同辇”,等于是一种讽刺。顾画与山西大同司马金龙墓(484年前) 出土的“列女古贤图”漆屏风画中同一题材相比,显然高明得多。画中抬辇者,脚步上下,有节奏的画法,可与汉画中“飞马行空”的造型相比。
  很明显,顾画张华《女史箴》,不仅教喻传统女德,更暗射当时君不君、臣不臣、人伦扫地的危机。譬如第三段“武士射虎”,用虎的造型来比喻桓玄这类跋扈武人,“日中则昃”,骄则必败。第五段“同衾相疑”,也为桓玄、殷仲堪等面善心反、互相残杀做写照。
  《女史箴图》卷制作年代
   既然说《女史箴图》的原作者是顾恺之,而传世的只是一件摹本,我们又如何能确定此画的制作年代?当董其昌(1555—1636年)初见此画时,他并不能 证明此画为顾恺之真迹,而只能用王献之(344—388年)《洛神赋》与《女史箴图》的书法相比较,在《戏鸿堂法帖》中,董发表了顾恺之《女史箴图》的书 法“真迹”(图七)。董的题跋如下“虎 头与桓灵宝论书,夜分不寐。此《女史箴》,风神俊朗,欲与《感甄赋》、《洛神赋》抗衡。自余始为拈出,千载快事也。”董的看法,并未受到当时人的公认。陈 继儒(1558—1639年)在《泥古录》中,即将《女史箴图》书法定为南宋高宗帝(1127-1162年在位)手笔(12)。也有人以为《女史箴图》书 与画,并不是同一时代的作品。
  要决定《女史箴图》书法的时代,并说明《女 史箴图)中书与画是同一时代的作品,我们必先从书法史说起。六朝至唐初,是楷书发展的时期。唐代统一全国后,太宗(626~649年在位)雅好法书,参合 南北字体之长,创立划时代、有碑铭性、统一的新“楷书”。褚遂良(596—658年)书法(图八),融会了北碑之雄伟与南帖之活泼。以《褚临兰亭序》的 “永”字为例来代表所谓“永字八法”,每笔每画,勾?转折,多有立体化的感觉。而《女史箴图》中的书法(图九),绝无初唐书体俏美的风味。在格局上,更接 近智永(活动在6世纪后期)(千字文》(图一O),或六朝人写经体(图一一)。用笔比较平扁,多单方向的运用,少有一笔内转移方向的笔法。每字的结构,上 下左右之间,多独立平行,甚少交搭呼应,合为一体的写法。所以,从书法上来看,《女史箴图》应是隋统一(589年)前,南朝后期宫中的产物。
   从画法风格上来说,《女史箴图》的线条柔细完整,诚如张彦远所谓“紧劲连绵,循环超忽”,当为唐前之作。彦远又说,“顾、陆之神,不可见其盼际,所谓笔迹 周密也。”这样周密的线条,跟吴道子轻重转折,“笔才一二,像以应焉”的画法,也绝不相同。此种柔细平均的线条,当属上古帛画的画法(图四)。其用笔周密 自然,也和宋元以来用篆法来作“铁线描”的技巧明显不同(图一二)。
  《女史箴图》比公元4世纪顾恺之时代较晚。杨新先生在《从山水画法探索 {女史箴图)的创作时代》一文中指出,图中第三段高山的造型(图二),晚于顾恺之时代(13)。《女史箴图》画中的苗条女史,可与山东滕县出土的6世纪砖 画上的仕女(图一三)相比。它们保持了公元前3世纪上古帛画中仕女(图四)的“花瓶式”造型;可是,在迎风曳动的衣袖和飘带上,已有立体三维空间的意识。 尤其是《女史箴图》中男性人物的造型,显示出6世纪人物造型有圆柱体积,立体化的风格,可与波士顿美术馆所藏宁懋祠石室浮雕(529年)上男性人物相比” (14)。
  中国人物画造型,包括佛教造像风格,在公元6世纪中后期,起了极大变化。公元6世纪初期,北魏(386-534年)佛像造型(图一 四)仍旧保持着平面线条化的风格。可是,在公元550年前后,北齐、北周(550-581年)时代,佛像塑造忽然变得有圆柱立体感(图一四)这种人体立体化的造型,在艺术史上是一大发明。安讷斯德?贡布里希(E?H?Gombrich)教授,在《艺术与幻觉》(《Art and Illusion》,1973年)一文中,曾详细解释“希腊奇迹”(“The Greek Miracle”)现象(15)即在公元前5世纪时,希腊雕塑,忽从平正面单方向的上古时代的造型,转变为多方向、立体化、有三维空间意识和具真实幻觉感的新风格。这种“奇迹”在公元6世纪的中国再次出现,使得中国艺术在模拟“形似”描述上有更大的变新。这是艺术史上极关键的一个课题。
  四十多年前,亚历山大?苏泊(Alexander C.Soper)教授在《中国南方在六朝佛教艺术史上的贡献》一文中,曾用画史上所记述的张僧繇“凹凸画”为例,来说明六朝绘画受到印度画“明暗阴影”风格的影响,并认为这种新风格,可能自南方海路,经印尼及马来西亚传来(16)。
  今天,我们知道,这种能表现三维空间的有机的人体组构画法,是由北方丝绸之路,经中亚细亚的粟特(Sogdiana)文化传来。
   1999年,在山西太原发掘了隋代虞弘(534-592年)墓。据墓志记载,虞弘生于鱼国,为领民酋长,曾出使波斯、吐谷浑,后使中国北齐,仕于北齐、 北周和隋朝。从虞弘墓石椁浮雕上(图一五),我们可以看到粟特人出行、宴饮、舞蹈以及举行袄教仪式的场面。最触眼的是体积感、立体化、有机组构的人体表现 (17)。我们在山西太原出土的北齐娄睿墓(570年)壁画中,也可看到此类有体积感圆柱形,类似粟特风格的人物造型(图一六)。年前,金维诺教授曾用北 齐有圆柱形的雕塑造像来比娄睿墓中的壁画,并认为此壁画风格,应与北齐粟特画师曹仲达和北齐宫廷画师杨子华(6世纪中)的画风有密切关系(18)。
   我们在敦煌千佛洞壁画中,可以看到在6世纪时,人物画开始从平面变成立体化。敦煌历代壁画,明显地表现出“凹凸画”从西域传人,逐步中国化,终于变成中 国人物画的一种基本技巧(19)。“凹凸画”目的是要表现物体的立体感和三维空间的形态。在技巧上,它全靠西方明暗阴影画法。在早期敦煌壁画中,敦煌画家 还不能熟练掌握这种表现幻觉的新技巧。所以在5世纪时期的敦煌275、254、272等窟中,人物面部与身体轮廓,有用平扁公式化的颜色粗线来打圈,人体 形态依旧是平正面、单方向,并无有机组构的立体表现。
  到6世纪上半叶,北魏云冈第六窟,有新颖的中国佛像的造型(图一四)。据苏泊教授推究, 这种“中国式”造像中的衣褶处理,来自中土南朝,可能与顾恺之同时的雕塑家戴逵(396年去世)的风格有关。这种新风格可在敦煌285窟,纪年为 538-539年的壁画(图一七)中看到。画中菩萨的衣冠,不是印度袈裟,而是近似顾恺之画中南朝宫中贵族妇女的盛装。6世纪敦煌壁画中,常有中与西,即 线条与“明暗阴影”法并用的表现。例如,285窟中印度教女神(图一八),其面部和身体.既有顾恺之的线条,又有“明暗阴影”表现立体感的处理。在同时期 249窟的“奔牛”(图一九)中,也可以看到敦煌画家开始运用轻重转折的笔法,无须阴影色彩,就能表现有肌肉骨法,有立体深度感的形体。
  我们可用6世纪中敦煌画迹,来说明史书所载张僧繇的“凹凸画”在六朝画史上的贡献。据唐代许嵩《建康实录》记载“一 乘寺(西北去县六里)……寺门遍画凹凸花,代称张僧繇手迹,其花乃天竺遗法,朱及青绿所成。远望眼晕如凹凸,就视即平。世咸异之,乃名凹凸寺。” (20),这种寺内“凹凸花”装饰,可在公元540—550年代的敦煌288、428窟中(图二O)看到。敦煌(张僧繇样)“凹凸花”一方面用轻重转折的 笔法,再配合“明暗阴影”的色彩处理,使得画面“远望眼晕如凹凸”,体现出三维空间、立体化的真实幻觉感。
  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从书法用笔的角度,来描写张僧繇的人物画风格“张僧繇点曳斫拂,依卫夫人《笔阵图》……钩戟利剑,森森然,又知书画用笔同矣。”(21)可是,敦煌壁画中,很明显地,张僧繇样“凹凸画”画法,非但有书法上轻重转折的用笔,更受到西方“明暗阴影”技巧的影响,是有立体真实感的新风格。
   如果说现存《女史箴图》是6世纪后期,南朝宫中临摹顾恺之之作,其人物造型的立体感可说是受到张僧繇“凹凸画”立体化的影响。画中人物造型,一方面保持 了4世纪顾恺之用笔“紧劲连绵……笔迹周密”的风格,又配合了5世纪陆探微的有“骨”,6世纪张僧繇的有“肉”。逐渐掌握了立体表现的技能。要体会到这位 处于6世纪后期的画家,如何参合顾恺之与6世纪时代的画法,我们可以用娄睿墓壁画中“骑队”与《女史箴图》中“拒成帝同辇”一段做对比。6世纪的娄睿“骑 队”,将上古“飞马行空”中平面描绘的方式,完全立体化了;而《女史箴图》中,却保持了顾恺之依照上古“飞马行空”式,描写抬辇者脚步上下,有平面节奏的 画法。
  顾恺之与中国艺术史
  在《风格与世变》(22)一书中,石守谦教授环绕着绘画风格与文化环境的关系做研究。中国艺术史,向以赏鉴艺术品时代、区域、作家为出发点一 方面用社会政治史来解释艺术作品的生产;一方面,以艺术视觉为根据,用艺术来解释历史时代和世界的变迁。可是,历史上对传世顾恺之《女史箴图)的看法,因 为历史条件不同,各有相异。近年西方新颖学派,有以人类学角度来看《女史箴图》,从人们在不同环境下,有不同的“感受”上着手。这种讨论是“相对”的, “后历史”的看法(23)。
  我们要切实了解顾恺之在艺术史上的地位和重要性,就须从中国艺术造型历史开始。自汉初到宋末(前3世纪—13世 纪),中国绘画以模拟描述再现为始。顾恺之所谓“以形写神”,即以模拟“形似”为先,进一步再求“神气”。虽说中国古代画家不像西方艺术家,具有解剖学和 透视学的知识,但自汉到宋,累积一千多年技巧上的经验,中国画在真实地描述方面,如翎毛、花虫、活鱼等等,多独善其长。在战国帛画中(图四),我们可以看 到上古时代“花瓶式”女性人物。在《女史箴图》中,南朝画家把这种“花瓶式”人物,“改进”成6世纪裙带飞舞有立体感的宫廷女史。在汉唐之间,中国绘画、 雕塑,经过了类似“希腊奇迹”的一种演变;人物造型从单方向、平正面的式样,转变为多方向、三维立体化的空间,具有真实幻觉性的新风格。到了宋代,无论山 水或花鸟画,真实性描写多达到高峰。可是,从元代开始,中国画就不再讲究写实性描述。元明文人用笔墨和艺术复古风格,来表达诗、书、画“写意”的精神。
  自魏晋六朝到隋唐,我国文艺创作勃兴,代有变新的风气。张怀瓘在8世纪时说“象人之美,张(僧繇)得其肉,陆(探微)得其骨,顾得其神。”换言之,顾在4世纪得“神”,陆在5世纪得“骨”,张在6世纪得“肉”。至9世纪,张彦远又将画分“上古”、“中古”、“近古”三期“上古之画,迹简意淡而雅正。顾陆之流是也中 古之画,细密精致而臻丽,展(子虔)郑(法士)之流是也。近古之画.焕烂而求备……惟观吴道玄之迹,可谓六法俱全,万象必尽。神人假手,穷极造化也。” (24)据朱景玄《唐朝名画录》,吴道子在长安景云寺画地狱变相,“京都屠沽渔罟之辈,见之而惧罪改业者,往往有之。”(25),吴画地狱阴惨,使观者不 寒而栗;虽说是“神人假手”,其实就是盛唐人物画,在“汉唐奇迹”变化后,能掌握具有真实幻觉性的新风格。
  到了北宋后期,士大夫画论领袖苏轼(1036—1101年),则对张彦远的艺术史进步观持完全相反的看法。苏以张所谓“近古……求备,……万象必尽”是一个完成终结的阶段。苏轼论说“君子之于学,百工之于技,自三代历至唐而备矣。故诗至于杜甫,文至于韩愈,书至于颜真卿,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26)
   苏轼的论说与现代西方学者汉斯?贝尔廷(Hans Belting)和阿瑟?丹脱(Anhur Danto)等所谓“艺术史的终结”论调非常相似(27)。苏轼认为“论画以形似,见如儿童邻”。苏以为在艺术史终结后,无可再有模拟描述创新的情况下, 惟一的办法是返回到艺术史中去,从古代风格上,重新以复古而求新。苏的论说使得士大夫文人,不再以描绘艺术为重,而把文人画看成一种修辞性,有推论和论说 性,能使艺术家有自我表达的一种新媒体。
  现代哲学家,“后设”(形而上)历史学家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认为,西方现代思想诞生前夕,也有相似的“在认识史上,从描述类似变到‘表意性’语言的一种基本现象”。福柯说“(西 方自19世纪以来),一向以普通知识做根基的描述理论,忽而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深奥的‘历史主义’……有此历史观点的出现,就非要有一种新的历史时间 性的语言文法不可。”(28)在中国绘画史上,苏轼创导的士大夫文人画,把历代古人模拟自然画法,翻译成书法抽象语言,用之以描述有历史论说性,有辞藻性 的诗、书、画三绝的“写意”。
  公元907年唐王朝的灭亡是中国政治和文化史上的一大分水岭。经五代分裂后,北宋王朝(960-1127年)重 新统一.各地区城市发达,金融经济突进。宋代执行中央集权.豪门巨族、军人集团被朝廷消灭,古代孔教政治道德权威逐渐消减。至北宋后期,王安石变法失败, 皇权利益与士大夫儒教道德论说产生矛盾。苏轼的士大夫画论,就是反对正统皇室画院模拟形似的绘画,而提倡以书法笔墨来表达艺术个性的一种新艺术。
  在李公麟(约1041—1106年)的《孝经图》(图二一,约1085年)中,我们可以看到宋人以书法来翻译古人模拟自然的画法。据《宣和画谱》(1120年)记载(李) 始画顾(恺之)、陆(探微)与张僧繇、(吴)道玄及前世名手佳本……若不蹈袭前人,而实阴法其要。凡古今名画,得之则必摹临,蓄其副本,故其家多得名画, 无所不有”(29)。公麟画不从模拟自然开始。他简化了古人模拟物象的人物技法,以书法线条来描述创新。他以顾恺之的线条画法为根据,创造了不用色彩,只 以墨笔勾勒线条来表现事物的“白描”画法。据米芾《画史》记载,“《女史箴》横卷在刘有方家。”米家有顾画“天女长二尺五……李公麟见之赏爱不已” (30)。在重建古典画风(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吴道子)的法规中,李公麟特别发扬了顾的平匀而完整的线条和吴的有轻重转折的笔法。既不用色彩,也不 取“明暗阴影”渲染晕淡法,而是直以笔墨来运转通变。《宣和画谱》云“大抵公麟以立意为先,布置缘饰为次。”所谓“立意”就是“诗言志”的意思。李的画,诚如孙过庭《书谱》(687年)所云,“翰不虚动,下必有由。”所以,公麟说“吾为画,如骚人赋诗,吟咏情性而已。奈何世人不察,徒欲供玩好耶!”(31)自公麟后,元明文人“写意”不注重模拟描述,而专意描述艺术家对不同时代环境的个人反应。
  在李公麟《孝经图)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和顾恺之《女史箴图)在描绘孔教“诤谏”的历史论说上产生了“立意”与“言志”的共鸣。《孝经》第十五章曰“昔 者天子诤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诸侯有诤臣五人,虽无道不失其国……父有诤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子不可不诤于父,臣不可不净于君。”北宋朝 政中常有太后当权,可与《女史箴》时代贾后弄权相比。在仁宗、英宗朝(1023—1066年),大臣时有诤涑。在专制时代,臣下诤谏,虽说当仁不让,实是 性命交关之事。李在《孝经图》中,描述了君臣激烈诤对一幕。图中皇后紧立皇上旁边,皇上勃然大怒,即将拂袖而起,而诤诤有词的臣下,依旧站地不让。旁立侍 臣的衣纹,以沉着的“铁线”篆来描绘。中间诤斗的主角,衣袍激扬飞舞。孔教伦理的一切道德力量和教诲语言,都生动地表现在李公麟的笔墨之间。
   我们通过汉蒙政治社会竞争,来研究元初文人艺术家赵孟頫(1254-1322年)的一生,从中可看到赵氏如何将南宋模拟自然的艺术,一变而成宋以后论说性 的“写意”。在他早年作品《幼舆丘壑图》(图一二;1290年)中,赵用“高古游丝描”即汤hou(上后下土)《画鉴》(14世纪早期)所谓“春蚕吐 丝”,重新创造了张彦远曾经记载过而已失传的顾恺之名作。东晋时代,谢鲲(幼舆,280-322年)“优游寄遇,不屑政事”,自比庾亮(289-340 年)云“一 丘一壑,自为过之。”赵氏是南宋宗室,入仕蒙元,借谢鲲故事来演绎历’史上“朝隐”的论说。在山水画上,赵把历代古人描述山水各种画法演绎成一系列有书法 性的“笔意”与“皴法”。同时在中国艺术史上,他建立了与孔教道学中“道统”相似的古典书画“正统传授”的一种观念。因此在汉蒙文化竞争中,固定了汉文化 的独立和中心地位。
  17世纪早期,晚明人物大画家陈洪绶(1598—1652年)以有力而富有装饰性的“铁线描”来重创人物画复古的造型。洪 绶仕途失意,以卖画为生,在版画及通俗装饰画上有极大的贡献(32)。至乾隆年间,上官周(1665-1750年)在《晚笑堂画谱)(1743年)中,以 陈洪绶风格画顾恺之像(图二二)。版画上以“春蚕吐丝”的线条,刻画出手足轻盈,飘然漫步的传奇天才顾虎头。
  到了17、18世纪,上古传奇性顾恺之、王羲之和王献之的传世作品,在艺术家和收藏家心目中,犹如神话里黄金时代中不可思议的名迹。清代乾隆帝(1736—1795年在位)和御书房大臣,将传顾恺之《女 史箴图》与一件宋代摹本放在一起大做文章。在米摹本上,乾隆帝题了“王化之始”四字,以明指张华《女史箴》为孔教王国的道德伦理和文化教育之始。乾隆帝又 在顾恺之《女史箴图》上画“幽兰”一枝,“取其(《诗经》所谓幽兰淑女)窈窕相同之意云尔”。如此表现出乾隆帝既能掌握《诗经》典故,又拥有顾恺之古典精 品,一举并得中华文化之“道统”和政权之“治统”。这种“道”与“治”统一的观念也就是清代科举制度治国的工具。
  [1](晋书)卷四,张华传。
  [2]见俞剑华、罗叔子、温肇桐《顾恺之研究资料》(九龙南通图书;1961年序)。
  [3]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五,“顾恺之传”。
  [4]同[3]。
  [5]同[2],“年谱”,125-130页
  [6]同[3]。
  [7]同[3]。
  [8]同[3]卷二,“论顾陆张吴用笔”。
  [9]郭若虚《图画见闻志》。
  [10]同[3],“顾恺之论画”。
  [11]同[3]。
  [12]陈继儒《泥古录》。
  [13]杨新《从山水画法探索<女史箴图>的创作时代》,《故宫博物院院刊》2001年第3期。
  [14]见Wu Hong,Moumentality in Early Chinese Art and Architecture (Stanford,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p.263,fig.5.19.
  [15]E?H?Gombrich,Art and Illusion:A study oin the Psychology of Pictorial Representation(Washington,D.C.and NewYorkPantheon Books,1960),pp. 116 ff.
   [16]Alexander Soper,“South Chinese Influence on the Buddhist Art of the Six Dynasties Period,”Bulletin of the Museum of Far Eastern Antiquities, Stockholm, no. 3a, pp. 47-112.
  [17]张庆捷《隋代虞弘墓石椁浮雕的初步考察》,巫鸿主编《汉唐之间的文化互动与交融》,文物出版社,2001年,北京。
  [18]金维诺《曹家样与杨子华风格》,(美术研究)1984年第1期;金维诺《青州龙兴寺造像的艺术与时代特征——兼论青州背屏式造像及北齐“曹家样”》,巫鸿主编《汉唐之间的宗教 艺术与考古》,文物出版社,2000年,北京。
   [19]Wen Fong, “Ao-tu-hua or Receding-and-Protruding Painting” at Tunhuang”, in Academia Sinica, Proceedings on the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SinologySection on Art History (Taibei: 1981), pp73-94.
  [20]许嵩《建康实录》卷十七,24页下。
  [21]同[8]。
  [22]石守谦《风格与世变》,允晨文化.1995年,台北。
  [23]2001年6月,在大英博物涫国际讨论会,有好几篇用人类学研究“文化传记”的文章。
  [24]同[8]。
  [25]《吴道子》,《中国名画丛书》上册,中国书画研究会,1969年。
  [26]苏轼《书吴道子画后》,《东坡题跋》,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
  [27]Hans Belting, The End of the History of Art?(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7),pp.46-48; Arthur Danto in Betel Lang,The Death Art(New YorkHaven,1984).
  [28]Michele Foucault,The Order of Things:An Archaeology of the Human Sciense (New YorkVintage Books,1973),p.xxiii.
  [29]《宣和画谱),卷三,人物三。
  [30]《清河书画舫》,子,三十三,36页 [31]见陈高华《宋辽金画家史料》,文物出版社,1984年,北京。
  [32]王正华《从陈洪绶的“画论”看晚明浙江画坛》,《近千年来中国美术史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台湾大学艺术史研究所,20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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